第1章 盛乱
作品:《余宴》 车窗外的霓虹如游鱼般掠过,方自蝶的目光却沉在那片巨大的光影里。
时代广场中央的巨屏上,男人的侧脸在白色空间里切割出冷硬的线条。他走向那瓶玫红色的香水,眼神锐利如刃。最后一帧,那个嘴角上扬的弧度,让方自蝶搭在膝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半分。
“哥?”经纪人从副驾转过头,推了推圆框眼镜,“下周的行程——”
“B&L新签的代言人,”方自蝶打断她,声音平稳,“叫什么?”
“盛乱。”经纪人顿了顿,“怎么了?”
“看轮廓眼熟。”方自蝶收回视线,靠回座椅阴影里,“应该是老朋友。”
经纪人“哦”了一声转回去,指尖在平板边缘轻轻划了一下。
红灯亮起,车厢陷入沉默。后视镜里,方自蝶的侧脸在流动的光影中纹丝不动,唯有刚才蜷起的手指,正缓缓松开。
窗外,巨屏已切换到下一条广告。那抹玫红与那张脸,被城市的寻常灯火淹没。
方自蝶闭上眼,靠向椅背。经纪人的声音、平板的微光、车流的喧嚣,都向后退去。只有那个名字,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极淡、却难以忽视的涟漪。
盛乱。
再睁开眼时,车已缓缓停稳。墨色车身映着音乐厅门廊璀璨的水晶灯光,像从方才昏暗的记忆之河,悄然泊入一片星辰闪烁的港湾。侍者上前开门,一只锃亮的牛津鞋先踏了出来,接着是笔挺的西装裤管——最简单的黑色,却因裹着那双修长的腿而显得昂贵。
他没有立刻走向红毯。
指尖在车门框上停了片刻,那双惯于在特写镜头下诉说万千情绪的眼睛,此刻正望向音乐厅穹顶投下的那片光晕。那里,第二十三届繁花电影节的巨幅海报正在夜风中微微颤动,他的名字“方自蝶”三个字,恰好悬在最佳男主角奖杯图案的正下方。
十步开外,记者区早已骚动起来。长枪短炮齐齐调转方向,像一群嗅到花蜜的蜂。快门声尚未炸开,那是暴风雨前默契的宁静——他们在等,等他彻底走出车厢的庇护,等他踏入这片由闪光灯织就的河流。
“方先生!”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喊了一声,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变调,“这次对影帝桂冠有信心吗?”
他这才转过脸。
没有笑,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可若你仔细看,会看见他虹膜深处映着无数光点,明明灭灭,像藏着许多未烬的星火——那是属于演员的、永不餍足的渴望,也是属于竞争者即将步入战场的沉静。
他抬手,不疾不徐地整理了一下袖扣。铂金扣面上,一朵镂刻的蝴蝶几乎要振翅飞起。
然后,他迈步。
第一步踏出,寂静瞬间被撕裂。闪光灯咆哮着将他吞没,白光如暴雨倾盆,将他每一寸轮廓都洗练得愈发清晰、锐利、不容置疑。红毯在他脚下延伸,尽头是电影艺术的圣殿,而此刻,他正走在属于自己的加冕之路上。
他没有加快步伐,任由那些光、那些呼喊、那些滚烫的注视烙在身上。他知道,其中一些镜头后的人,早已拟好了“新帝登基”或“遗憾折戟”的标题,只待今晚最终揭晓的,是填入他的名字,还是别人的。
但这都不重要了。
方自蝶微微扬起下颌,迎着那片令人目盲的璀璨之光走去。音乐厅的穹顶之下,他的名字悬在高处,而他的脚步沉稳,仿佛每一步,都在回应着那座等待被捧起的奖杯无声的召唤。
方自蝶在属于自己的丝绒座椅落座,指尖残留着红毯上闪光灯的灼热触感。他稍稍解开了西装最上方那颗纽扣,一个无人察觉的、细微的透气动作。场内浮动的低语与香水气味包裹上来,他习惯性地为自己披上一层无形的冷淡甲胄,目光投向虚空,等待开场。
身侧的座位陆续被填满,寒暄与轻笑如同潮水在他周围涨落,却漫不过他筑起的堤岸。
直到,一个身影自然而然地穿越这微妙的喧嚣,停在了他正前方——那个原本空着的座位。
方自蝶的视线无意识地聚焦。
来人穿着一身质感柔软的浅灰法兰绒西装,剪裁松弛却不失格调,与他记忆中那个总带着随意不羁气息的少年重叠,又分明被岁月淬炼出成熟从容的骨架。
他坐下时,肩膀的线条舒展,甚至侧头对隔着走道某位认出他、低呼出声的艺人,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堪称亲切的微笑。那笑容点亮了他本就比常人更显柔和的眉眼,在璀璨水晶灯下,毫无阴霾。
正是这毫无阴霾的、属于“公众”的盛乱,让方自蝶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
盛乱似乎这才安顿好自己,手肘随意地搭在扶手上,仿佛不经意地,向后靠了靠。
然后,他侧过了脸。
没有搜寻,没有犹豫,他的目光就那样精准地、径直地,落入了方自蝶的眼中。仿佛他早知道他在身后,仿佛这场相遇只是按部就班的一次对表。
那双在广告里冷冽如刃的眼睛,此刻映着厅内的华光,竟漾着一点熟悉的、近乎温润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深处,那里是一片方自蝶读不懂的静谧海。
盛乱看着他,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是一个更私人、更放松的表情。他极其自然地,用那副在方自蝶听来既陌生又刻骨铭心的嗓音,清晰而低柔地唤了一声:
“自蝶。”
顿了顿,那带着笑意的声音,才吐出后面四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又重得像一句叩问:
“好久不见啊。”
所有声音瞬间褪去。方自蝶感到自己的指甲陷进了掌心,细微的刺痛拉回他几乎要失序的冷静。他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视线,好奇的、探究的,落在他们这突兀又仿佛无比熟稔的交流上。
众目睽睽,镜头暗伏。
他甚至连指尖都不能多颤一下。
方自蝶迎上那双含笑却深邃的眼,脸上是经年累月修炼出的、无懈可击的平静。他几不可见地颔首,幅度精确到只够回应这份“公众场合的礼貌”。他的声音平稳无波,甚至比盛乱的更显疏淡,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回:
“盛先生,别来无恙。”
盛先生。
一个将过往亲密彻底划清、将此刻关系定义为“同行”或“旧识”的称谓。
盛乱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层温润的笑意似乎僵了一瞬,但很快,更浓郁的笑意漫上来,他点了点头,仿佛全然接受这个称呼,从善如流:“托福。”
说完,他便转回了身,留给方自蝶一个看似毫无防备、松弛优雅的背影。
方自蝶缓缓地、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重新望向舞台方向,仿佛刚才一切从未发生。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下某处,因那声“自蝶”和那个毫无阴霾的笑容,正泛起一阵冰冷而尖锐的、迟来了许多年的钝痛。
这个看似阳光开朗、更易亲近的盛乱,用最轻松的姿态,给他递来了一把最沉的旧钥匙。
而颁奖礼的华灯,在此刻倏然暗下,将所有人的表情隐入黑暗,只余舞台中央一束追光,宛如命运无声的宣判。
颁奖礼的进程,在歌舞与短片的间隙中稳步推进。方自蝶维持着无可挑剔的坐姿,仿佛一尊被时光精心雕琢的玉像,只有他自己知道,心神的一部分始终被前方那个松弛的背影无声牵引。
直到,舞台上的颁奖嘉宾,用故作悬念的语调,揭开了今晚最受瞩目的奖项之一——“最佳男主角”的入围名单。
大屏幕依次亮起入围者的片段。德高望重的前辈,演技醇厚;势头正猛的同辈,灵气逼人。方自蝶的名字和他在《无声告白》中一段长达三分钟的无台词独角戏出现时,场内响起了钦佩的掌声。他微微颔首,目光沉静。
紧跟着,下一个画面切入。
喧嚣的市井,摇晃的镜头,一个穿着洗旧衬衫的年轻人背对夕阳奔跑,忽然回头——那张脸,赫然是盛乱。与香水广告里冷冽的精致感截然不同,此刻他脸上交织着野性的生命力与脆易的迷茫。镜头推近,他眼中滚落的一滴泪,在昏黄光影里灼人。
片段旁白响起:“《余宴》——盛乱。”
现场响起一阵比之前更热烈、更显惊讶的欢呼与掌声,夹杂着“黑马”、“没想到”之类的低语。这部横空出世的作品及其主演引发的现象级热度,此刻在这殿堂内得到了最直接的印证。
方自蝶的背脊几不可察地绷直了一瞬。
《余宴》?盛乱?男主角?
经纪人从未向他特意提过。或许提过,但被他沉浸在角色世界中的思绪过滤了。
此刻,这个名字与影像以一种不容忽视的姿态撞入眼帘,带来一种极其复杂的陌生感——银幕上那个充满原始爆发力的演员,与他记忆中的少年、与方才回头含笑打招呼的旧识、甚至与广告里那个精致符号,都难以完全重叠。
一种微妙的滞涩感,悄然弥漫心间。他为盛乱的才华和成功感到的某种本能震动,与因“不告而别”而筑起的心墙,在此刻无声碰撞。
颁奖嘉宾终于撕开了信封,拖长了语调。
聚光灯在几位入围者身上巡梭,最终,牢牢定格在方自蝶身上。
“第二十三届繁花电影节,最佳男主角的获得者是——”
“方自蝶!《无声告白》!”
掌声与欢呼如雷动。镜头瞬间怼到眼前,捕捉他每一丝表情变化。方自蝶在短暂的静止后,于光影中缓缓起身。他脸上是得体的、略显矜持的惊喜,先向身旁祝贺的前辈微微躬身。
而后,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前方。
盛乱已经转过身,随着众人一起鼓掌。他的笑容在镜头扫过时显得无比真诚开朗,甚至比方自蝶这个获奖者更符合此刻庆典的气氛。
唯有当他的目光与方自蝶在空中相接时,方自蝶才看清,那笑意如一层浮在深潭上的暖雾,其下的潭水,却幽深平静,不见波澜。
方自蝶挪开视线,稳步上台。
接过那座沉甸甸的奖杯,冰凉金属贴着手心。他站在话筒前,感谢导演、剧组、公司、粉丝……言辞妥帖,滴水不漏。光环加身,他依旧是那个掌控得宜的方自蝶。
最后,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扫过台下,再次与盛乱的视线相遇。盛乱依旧在笑,甚至幅度更大了些,遥遥地,对他做了一个“恭喜”的口型。
可就在方自蝶准备以一个极淡的点头结束这次目光接触时——
盛乱却先一步,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被台上灯光微微晃到般,率先移开了目光。他侧过头,对身边另一位艺人低语了一句什么,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柔和依旧,仿佛方才那短暂而深刻的对视从未发生。
方自蝶剩下的话语在舌尖停留了半秒。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垂下眼睫,看着手中奖杯折射出的、有些刺目的光芒,用一句平静的“谢谢大家”结束了感言。
转身下台时,掌声依旧热烈。但他感到手中奖杯的重量,似乎与方才不同了。
那座奖杯,和盛乱先一步移开的目光,像两枚性质迥异的砝码,同时落在了他今晚的心秤上。
一个代表世俗认定的巅峰加冕。
另一个,则像一场无人知晓的、隐秘的败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