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梧桐树下的成绩单

作品:《夏日的书信

    月考成绩出来那天,秋意已经把整座城浸得透透的。


    沿街的梧桐树像被打翻了的颜料盘,金红相间的叶子簌簌往下落,铺得操场角落的老梧桐树下,像积了一层碎金织就的绒毯。


    我靠在粗糙的树干上,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张薄薄的成绩单,语文栏里“93分”的红笔字被风扫得微微发卷,旁边还沾着星点暗红的墨痕——是沈雀前几天帮我改作文时,红笔尖不小心蹭上的,此刻瞧着,倒像他总在我错题本页脚画的小小笑脸,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暖乎乎的劲儿。


    风卷着梧桐叶擦过我的校服裤脚,带来细碎的沙沙声。


    我盯着成绩单上的作文分数,脑子里忍不住回放这半个月来的晚自习:沈雀总把我的作文本拉到课桌中间,红笔在纸上划来划去,头发软软地垂下来,遮住大半眉眼。


    “江秋,你这句子写得太干了,”


    他会用指尖点着“食堂里人很多”这句话,眉头轻皱,“得写细节——比如打饭窗口的队伍排到了门口,阿姨的勺子敲得铁盆叮当响,你端着碗找座位时,差点被别人的书包绊倒。”


    那时候台灯的光落在他握着红笔的手上,能看见他指节处浅浅的薄茧,是常年握笔、又总爱爬树摘野果磨出来的。


    “江秋!江秋——”


    熟悉的声音穿透风里的叶响传来,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亮,还裹着没平复的喘息。


    我猛地抬头,就看见沈雀举着张成绩单,像举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从梧桐树荫的那头朝我跑过来。


    他穿的白色校服洗得有些软,下摆被风掀得高高的,露出里面浅灰色的秋衣边角,跑起来时,运动鞋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身影在金红的叶影里忽隐忽现,像只轻快的小鹿。


    “看!你快看!”他跑到我面前,急得连气都没喘匀,就把成绩单往我眼前凑。指尖因为用力,指腹泛着点白,成绩单被他攥得微微发皱,却不妨碍那行“物理:82分”的字迹扎眼——红笔写的分数旁边,老师用蓝笔批注了“进步显著,继续保持”,笔画龙飞凤舞的,透着股掩饰不住的赞许。


    “比上次高了十五分!你教我的,太管用了!”


    他眼睛亮得惊人,像把揉碎的星子全装了进去……


    我忍不住笑,伸手帮他把被风吹乱的额发捋到脑后,指尖刚碰到他的发梢,就觉出点温热的触感。


    他像被烫到似的,肩膀轻轻一缩,耳尖倏地泛起浅红,却没躲开,只是把成绩单往我手里塞了塞,催促道:“你的呢!”


    我笑着把自己的成绩单递过去,指尖点在语文分数上:“93分,第一次过九十。”语气里的雀跃藏都藏不住——以前我的语文总在六十出头徘徊,作文更是常年二十出头,若不是沈雀每天放学留下来,拿着我的作文本逐字逐句地改,逼我背那些拗口的古诗,恐怕这次还是过不了线。


    “多亏你每天帮我改作文,还盯着我背《岳阳楼记》,不然我肯定还是吊车尾。”


    沈雀接过成绩单,指尖轻轻按在“作文28分”那栏,顿了顿,突然低笑出声,肩膀都跟着抖:“我就说‘面包块像小汤圆’那句能加分,你还说我写得太幼稚,像小学生作文。”


    他抬眼看我时,眼底盛着笑意,睫毛上沾了片细小的梧桐叶,被阳光照得透明。风刚好吹过,又卷来几片叶子,有一片落在他的发顶,像戴了朵小小的金红花朵。


    我伸手帮他摘掉那片叶子,指尖不经意间蹭过他的发梢,软乎乎的。两人都顿了一下,空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变了味,连风都慢了半拍。


    他飞快地移开视线,低头盯着我的成绩单,耳朵尖红得更厉害了,连脖颈都泛着点淡粉,嘴里却故作镇定地嘟囔:“本来就是嘛,阅卷老师就吃这一套接地气的细节。”


    “你的数学呢?”我赶紧转移话题,目光往下移,落在他成绩单最下面的数学栏。“83分”三个字被蓝笔圈了个圈,旁边老师的批注是“进步明显,基础需再巩固”。


    沈雀挠了挠头,手指在卷子边缘捏出一道浅浅的褶子,有点不好意思地笑:“最后那道题……刚好及格,没给你这个‘理科大神’丢脸吧?”


    他说“理科大神”时,语气里满是佩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像只讨赏的小兽。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橘子糖——是早上他塞给我的,说“考试前吃颗甜的,能蒙对几道题”——剥开皱巴巴的糖纸,露出里面橘黄色的糖块,轻轻塞进他嘴里:“何止不丢脸,简直是超常发挥。这是‘及格奖’,比你的物理进步奖甜一点。”


    橘子糖的甜味在空气里散开,带着点清冽的果香。


    他含着糖,腮帮子微微鼓起来,像藏了颗小橘子,嘴角却忍不住往上弯,眼睛弯成了月牙。


    “那我的‘物理进步奖’也得给。”说着,他飞快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层层展开——是张A4纸,被他裁成了小巧的尺寸,方便揣在口袋里,上面用蓝黑钢笔工工整整地抄着语文古诗易错字表。


    我凑过去看,每一首诗的易错字都用红笔标了出来,“烽”“锋”“戍”“戌”这些我总记混的字,旁边还画了小小的示意图:“烽”旁边画了个小火苗,标注“战火用烽”;“锋”旁边画了把小刀,写着“刀刃是锋”;“戍”下面画了个小钩子,注着“一点戍边”;“戌”下面画了个小横,标着“一横戌时”。字迹清隽,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连纸页边缘都被他用剪刀修得整整齐齐,没有一点毛边,甚至在页脚画了颗小小的橘子糖,旁边写着“背会奖励一颗”。


    ……


    “以后默写别再把‘烽火’写成‘锋火’了,”他把纸递过来时,指尖不小心碰到我的手心,像触电似的缩了回去,声音也低了点,“我昨晚抄到十点,对比了你的错题本,专挑你总错的那些字,还问了语文老师,确保示意图没画错。”


    我接过那张纸,指尖能摸到纸背上浅浅的钢笔印,显然是反复描摹过,怕我看不清。


    心里像被温水泡过似的,软软的,又有点发酸。


    风再次吹过,梧桐叶簌簌落下,有一片刚好落在我们交叠的成绩单上,盖住了分数,只留下两张纸叠在一起的、温温的触感。


    我看着他写得工工整整的易错字表,又看了看他成绩,突然觉得,所谓的互补,从来不是一方居高临下地帮另一方补齐短板。


    而是他愿意花一晚上的时间,帮我抄那些拗口的古诗易错字,把我的语文从62分拉到93分。


    是我愿意用课间的时间,陪着他画那些他看不懂的电路图,把他的物理从50分提到82分。


    是两颗橘子糖,一张手抄的易错字表,两张带着进步痕迹的成绩单,在落满梧桐叶的风里,凑成了最甜、最踏实的样子。


    “对了!”沈雀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猛地拉着我的手腕就往校门口走。


    他的手很暖,掌心带着点薄茧,攥得不算紧,却很稳,温热的触感透过校服袖口传过来,顺着手臂往心里钻,像揣了个小小的暖炉。


    “说好的,只要你语文过七十、我物理及格,就请你吃麻辣烫,今天我带够钱了!”


    他脚步轻快,嘴里絮絮叨叨地数着,“加两份你爱吃的鱼豆腐,再多加一勺麻酱,你不是总说老板给的麻酱太少,拌不开面条吗?还有响铃卷,要煮十秒就捞出来的,吸满汤才够味,鹌鹑蛋要剥好壳的,你不爱剥壳,总说剥完手上有腥味……”


    我被他拉着,脚步不自觉地跟着他走,耳边是他温热的声音,身边是簌簌落下的梧桐叶。


    阳光穿过叶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紧紧地挨在一起,像两只手牵手的小兽。


    梧桐叶在我们身后落了一地,踩上去软软的,像铺了层棉花,连风都变得软乎乎的,裹着橘子糖的甜香和梧桐叶的清冽,漫过我们的衣角,把少年人之间最纯粹的欢喜,悄悄藏在了这深秋的时光里。


    走到校门口时,沈雀才放慢脚步,却没松开我的手腕,只是轻轻晃了晃:“走快点,去晚了就没靠窗的位置了。”他转头看我时,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含着的橘子糖还没化完,说话时带着点含混的甜意,“靠窗的位置能看见街上的梧桐树,你不是喜欢看落叶吗?上次吃麻辣烫,你盯着窗外看了半天,连面条凉了都没发现。”


    我点点头,任由他拉着往前走。街边的梧桐叶还在落,一片接一片地落在我们的肩膀上、头发上,他偶尔会停下来,用指尖轻轻帮我摘掉落在衣领上的叶子,指尖碰到皮肤时,会飞快地收回,然后假装看路,耳朵尖却始终带着点红,像被阳光晒透的樱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