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文昌

作品:《否极泰来

    第二日天不亮,代千山身着中衣,裹着小披风就去瞧代千翥。听常玉说昨夜代千翥发了汗,好多了,已经不烧了。


    代千翥是从小长在女人堆里的,脾气软和,又乖巧,跟那些泥猴似的男孩不同。


    她循着床边坐下,边打着哈欠边道:“千翥,我叫朱旺去文昌阁告假了,今日你好好地在家休息。”


    可怜的小孩脸上还是红红的,忍着不适,道:“阿姐,我想去听刘夫子讲学,我已经好了,不烧了的。”


    代千山伸手摸了摸代千翥的头,倒是不烫了。这孩子,还挺爱上学的,但是大病初愈,今日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去上学。


    “我的傻弟弟,你今日若是去了,王敖看见你没事,还会欺负你,你万一再病倒了可怎么办?太医院的太医都是看人下菜碟的,咱们无权无势,请太医来看病都很难。你听阿姐的,先休养一天,刘夫子讲到哪了你先看着,有不懂的地方就先记下,实在不行我给你讲讲。”


    代千翥听到代千山要给自己讲书,眼睛亮亮的,他知道阿姐的学问好,甚至比有些男子强很多,便不再强求去上学了。


    “那阿姐今日也不去学堂了?”


    代千山答道:“那是自然,阿姐要在家照顾你啊。”她丝毫不慌,虽说她就是不想去上学,但是理由很充分。


    代千山在代千翥的西厢房用了早膳才回到东厢房洗漱,洗漱后,代千山把西坞阁里里外外逛了一遍,前院不似记忆中陈旧,后院的大水缸也没有布满青苔。


    恰似故人归,旧景旧物,无不感伤。


    她到底心大,没扯出块帕子抹眼泪。


    这西坞阁如今是他们姐俩儿住着,原先却是前朝时接待外国使臣的海方馆,建在前朝的西面,后来因为太小了,便将海方馆挪到了宫外城东的青骆巷子。西坞阁是个一进的小院子,主殿也不大,平常用作接客和书房。虽然西坞阁也没什么客人会来。


    东厢房住着代千山,西厢房住着代千翥。除了从北坁跟来的人,不必每日出宫轮班,安排在阁内的排房里,其余的宫人还是得早晚排班的。


    “其实刘夫子讲的学并不难,大部分人都能理解了,但若是追求更深一点的帝王之道,便得另请高明单独开小灶了。”代千山翻了翻现在学的课本,无非就是些四书五经,读书人科考用的书。


    “那我们岂不是就不知道了。”代千翥听完有些丧气。


    “没关系的,阿姐先给你简单讲讲,等回了北坁咱们再请夫子授课。这也没什么难的,只是很少有人敢想。”瞧见代千翥亮晶晶的眼睛,小脸甚是可爱,代千山寻思了一下,觉得先说老子,“比如《老子》的愚民思想......”


    从前世的经验来看,代千山认为最好的政治手段是休养生息,无为而治。管这管那,不过是多要赋税徭役的借口罢了,且中原朝廷,官吏问题十分复杂,盘根错节,甚是麻烦。


    次日,代千山和代千翥去了文昌阁。


    “我们走了,看好家啊!”代千山叮嘱道,毕竟常徽不是三头六臂,还是要多敲打这些人,不要生事。


    “放心吧,殿下。篮子里面是点心,二位殿下饿了记得吃。”缃绮从常玉手里接过篮子,道别了便跟了上去。


    “你也放心吧,常玉。”代千翥中气十足地回复了常玉,精神状态良好,看来是真好了。


    文昌阁是前朝东面的一个三进的大院子,从西坞阁走过去大约需半刻钟。早晨还有点冷,他们到文昌阁时才卯时初,夫子还要半个时辰才来讲学。


    文昌阁的规矩是皇子五岁入小学,十三岁入大学。宫里没有春耕假期和秋收假期,不论是夫子还是学生,除了逢年过节,全年无休,甚是辛苦。


    西佩殿是小学课堂,东佩殿是大学课堂,他们姐弟目前正念着小学的课,虽然有机会能在文昌阁读书,但是只能坐在后面的位子。代千山落座后便四处打量,还是记忆里的样子。


    他们今日来得早了,只看到零星几人,这么早来的一般都是温书的,也有人临时抱抱佛脚,来应对夫子上课的提问。她早就学过这些东西,自然不必复习。


    代千山看代千翥低头温书的模样,甚是欣慰,我的宝贝弟弟啊,你努力的样子好美!唉,可怜自己年纪轻轻当爹又当娘,操碎了心。


    前世,代千翥病好的第一日便去上学了,结果又被王敖揪住打了一顿,晚上又发烧了。还是祁榆帮忙去请的太医。对于一个皇子来说,这可能只是举手之劳,但是对于两个来自异国的质子来讲,这是莫大的恩情。


    代千山为了感谢祁榆,表达谢意,便亲自做了些吃食给他。祁榆非但没有嫌弃,还尝了一口,夸她手艺好。


    祁榆的学问一般,在一众皇子中并不凸显,但脾气温和。于是代千山常常跟祁榆探讨学业,在功课上尽力的帮助他,渐渐他在皇帝和夫子眼里变成了还不错的儿子和学生。


    后来宫里慢慢有些捕风捉影的谣言。再后来……他们就成亲了。


    那时候,代千山还是很高兴的,就像是戏文里的才子佳人,克服重重磨难,有情人终成眷属。


    夫妻一场,年少相伴的情意本可相濡以沫,最终却相看两厌。


    繁华落尽,终是一场空。


    代千山有些困,便拿出小垫子,裹着披风趴在桌子上小憩。过了一会儿大家陆陆续续的来了,小学的班里差不多有二十来个人,都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根本坐不住。


    等到王敖等人到了,学堂更是要炸锅了。


    终于给代千山吵醒了,年轻真好啊,真的好吵啊。


    只见她小小一个人儿,脸上却是如此老成无奈的表情,倒有些搞笑。


    这屋子里怕是只有她和七皇子安安静静地坐着。


    七皇子祁檀听到他们打闹的动静,也放下书,回过头来,“皇姐,别闹了,夫子马上来了,表哥你也别闹了。”


    那头十二公主正和十一公主说笑打闹,听到这话吐了吐舌头讪讪回到自己的座位去了。


    王敖一听夫子要来了,也依次把书拿出来摆好。先放一摞在前面,再立起来一本,然后摊开一本画册摆在桌上。嗯,不错不错,可以睡个好觉了。


    刘夫子终于踩着点在卯时整进来了,放眼望去。


    哼,居然都来了,没人迟到,他理了理白色的美髯,抬起嘴角笑了两声,道:“孺子可教也。”随即打开课本开始寻找昨日讲过的东西,准备提问。


    这两声笑在代千山看来实在是敷衍,因为如果人都到了,刘夫子便笑两声道——孺子可教也,若是少人,一般便是吭吭两声道——罢了罢了人各有志,毫无例外。


    虽然大家是在一起听课,但是各有各的进度,夫子每日来都会先提问一遍,平时最先提问的是祁檀,毕竟人家才是重点培养对象。


    “七殿下,昨日滕文公问为国读的如何?”


    “已经预习过了。”祁檀便朗朗背了出来,没有卡壳,十分顺畅连贯。


    夫子面容可亲,嘴角弧度尚可,看来很是满意了,“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姜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七殿下,汝以为何?”


    夫子惯会问些还没学过的东西,这正是今日要讲的内容。


    祁檀略思索,开口答道:“予尝问尧舜之治,虽欲耕,然天下犹未平,需拓野疏洪,尧举舜而敷治焉,禹治水在外八年,三过其门而不入。学生以为个人精力有限,君主需将精力用于安排建造,统筹兼顾,君臣百姓各安其事,此方治国。”


    “不错,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


    夫子又提问了几个人。


    六皇子年纪稍大,说话虽顽皮却十分地有套路,把夫子差点给绕进去。


    八皇子小小年纪严肃古板,甚是无趣,无功无过。


    九皇子贪玩,磕磕绊绊没背下来,书童挨了两下戒尺。


    十皇子活泼好动,记性好,书倒是背得出来,就是讲不出道理来,夫子也没过多为难。


    十一皇子今年才入文昌阁,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十分可爱,只背了部分《千字文》,夫子便怜惜地放过他了。


    其余的公主和伴读不列入每日考察名单。考察完皇子们的功课,夫子便开始讲书了。


    前边的十一公主正悄悄和十二公主讲悄悄话,“昨晚我和十弟去母后宫里看鲤鱼,回去就看到父皇赏给各宫的节礼,我那儿有一小箱子纯黑的皮子,摸着可软了,母妃说来等我大些留给我做袄子。”说罢十二公主眼睛亮亮的,自己家的节礼在宫里也算厚实的了,自然要拿出来显摆显摆。


    十二公主不甘示弱,不屑道:“切,那算什么,你没看见,赏给献夫人的才稀奇呢。昨儿我在院子门口看见的,好多宫人一块儿搬的,抬了好大一颗绿珊瑚,还有好多箱子,里面肯定少不了好东西。”


    十一公主素和序德宫走的近,不甘示弱,又神秘兮兮地说起:“珊瑚有什么稀奇的,母后那儿有的是,我听说,有一个拳头大的夜明珠呢,我昨儿晚上偷偷央七哥带我去看,他死活不同意,当我没见过宝贝呢,不过就是好奇罢了。”


    十二公主听了之后又同她一个阵营了,“夜明珠常见,拳头大的我还没讲过呢。不过七哥可不爱搭理咱们姐妹,还不如去看绿珊瑚呢,五哥倒是好说话。”


    ......


    若不是今日提及献夫人,代千山都有点忘了自己的婆婆,因为——她殉葬了。


    当今皇帝与献夫人是青梅竹马,有从小长大的情谊。先帝驾崩后留下三辅臣,其一便是赵蕈,太后为了笼络赵蕈,在宣帝登基时,为其迎娶赵氏女为皇后。


    赵皇后是赵蕈的孙女,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入宫后与宣帝多有不和。


    后面李氏入宫,皇帝为了弥补对她的亏歉,也为了打压赵氏,封李氏为夫人,赐食邑,封号为“献”,位于众妃之首,地位仅次于皇后。


    宣帝去世后,太后拿出圣旨,上面写明五皇子祁榆继承大统,献夫人殉葬。随后便是赵氏一族被清算,牵连众多世家。


    唉,所以,到底什么是爱,爱一个人却要她殉葬,真是可叹。


    真不是代千山有意要听她们姐妹二人讲话,实在是她们俩离她太近,就坐她前边儿,她本来想趴桌子上继续补觉的,被她俩吵得根本睡不着,聊完吃的聊穿的,聊完穿的聊玩儿的,聊得代千山都觉着口干喉咙痛了,还没说完。


    为什么!苍天啊!还是躲不过上学的苦!进来不容易,出去也不容易。她要是重生在十五岁该多好,呜呜,可她今年才十四岁,呜呜,还要再上一年学。


    代千山下定决心,一定要赶紧想办法回北坁,嗯,她绝对没有私心,只想给千翥单独找个老师指点罢了,就是这样。


    午饭的时候,代千翥看代千山吃的不多,便询问道:“阿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代千山扒拉米饭,敷衍道:“没事,阿姐就是在想今日夫子讲的内容。”


    天呐,阿姐连吃饭都在想着读书,代千翥大吃一惊,开始反省。怪不得自己的学问一般,原来是没有阿姐努力。阿姐这么聪明还如此上进,代千翥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更努力才行啊!


    额,宝贝,你姐姐只是在想怎么赶快回到北坁而已。代千山看着代千翥先是吃惊,后又变成坚定的眼神,紧接着更加卖力地吃饭。呃,我总不能直接跟他讲我想回北坁吧。


    代千翥不到两岁就被送来姜国当质子了。代千山一则是为了照顾幼弟,二是因为北坁除了她再没有适龄的公主出质,才会到姜国来。


    所以代千山至少八岁之前还和父王母后在一起生活过,童年还是比较快乐的。但是代千翥从有记忆就没见过父王和母后,只有一个胞姐在身边。在他心里,八成觉得西坞阁就是他家了。


    哎,我可怜的弟弟,哪里记得父母的模样。不行,一定要赶快想办法回北坁。


    六年前,姜国为了和北坁结盟,提出交换一对孩子为质。北坁既没有姜国强大,当时形势也实在不容乐观。西边的匈奴王庭虎视眈眈,南边的越国国力强盛。只有姜国还算友好,抛出橄榄枝给北坁。大家都是夹心馅饼,就别装了,还是联盟吧。所以北坁王同意了姜国交换质子以结盟的要求。


    北坁王只有一个儿子,代千翥,顺理成章就是他了。


    姜国的赵皇后有两个儿子,大皇子祁棠和七皇子祁檀。宣帝不顾皇后阻拦,非要把嫡出的大皇子祁棠送去北坁。一同送去的还有沅妃的大公主祁沐音。


    算算年纪,祁棠如今应该是十七岁了,姜国人成婚早,十三四岁成婚的大有人在。祁棠这个年纪还未成婚,说出去都惹人笑话。


    想来赵皇后应该也很想祁棠回来,只是皇帝那边没有任何想接他回来的意思。换回质子肯定不能由北坁提出,最好是姜国主动要求换回质子。这事儿主动权还是在姜国手中,要如何做才好呢?


    代千山想来想去也没个章程,主要是太难办了。


    当年是代千山和代千翥的母后薨逝,北坁才有机会提出换回质子。眼下除非哪一边有亲人去世回去奔丧吊唁,或是婚约到期,回去成婚。


    前世,姜国为了继续拉拢北坁,为五皇子祁榆求娶北坁大公主代千山为妻,这才同意把两人换回去。总之,回去了不到一个月,又给她送回姜国了。若要牺牲他人的性命才能满足自己的愿望,那绝非代千山所愿。


    可是他们姐弟二人都没有婚约在身,而且也不是适婚年龄。一个是八岁的孩子,一个是十四岁的孩子,代千山记得现在她好像还没有来过月事。


    祁沐音倒是有婚约,可惜是在北坁的婚约,与浏阳王世子成婚。至于大皇子祁棠,当年就一直未娶妻,一直拖到了二十五岁才勉强娶了个媳妇。


    额,难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