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 8
作品:《茉莉》 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圣吉尔斯迎来了第一场真正刺骨的寒风。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烧煤取暖的烟味和冬天特有的清冽气息。
茉莉像往常一样,在贝丝太太的裁缝铺里整理送来的待修改衣物和修改单子。
贝丝太太一整个早上都好像有些心不在焉,手里的针线活停停走走,目光不时瞥向窗外灰蒙蒙的街道。
“贝丝太太,这条裤子是需要补膝盖吗?”茉莉举起一条磨损严重的裤子,“我看这条单子上好像没写。”
“放左边筐里,我晚点看。”贝丝回答得有些敷衍。
她放下手里的活,走到窗边,撩起那幅洗得发白的亚麻窗帘一角,向外张望。好像有点儿期盼着什么一样。
茉莉早就注意到,贝丝太太几乎每个星期五下午都会离开铺子两三个小时,回来时她的脸色总比平时更沉,话也更少。
她从不主动说去了哪里,茉莉也从不敢问。只是铺子里少了贝丝坐镇,会显得格外空旷安静,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作伴。
今天似乎格外不同。
午饭时间刚过,贝丝太太就起身开始收拾。
“我出去一趟。”她简单交代了茉莉一句,从抽屉里取出一个薄薄的边缘磨损的皮质文件夹,然后她小心地把它夹在手臂中。
“你看好铺子,有顾客来就记下要求,说我很快回来。”她的语气跟平时没什么不同,但听着比平日里更轻快一些。
似乎心情还不错的样子。
贝丝穿上一件深蓝色羊毛外套,把头发梳得更紧,推门走进了冷风里。
茉莉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那文件夹她有次见贝丝太太翻开过一次,里面似乎是些剪报上的笔记,还有一张模糊的像是从什么证件上拓印下来的小像。
*
下午的光线越来越暗,像掺了水的牛奶,稀薄地淌进铺子。茉莉点亮了工作台旁的油灯,继续钉扣子,现在她已经可以自己做点小事了。
马蹄声忽然由远及近响起,清脆又规律的“嘚嘚”声。
声音在裁缝铺门口停下了。
茉莉抬起头,从窗户看出去,愣住了。
一辆马车停在门外,拉车的是一匹高大的栗色马,毛色油亮,马具上的黄铜扣件在昏暗天光下闪着冷冽的光泽。车夫是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他穿着厚实的深色制服,戴着皮手套,正利落地放下脚凳。
车上坐着一位女子。
她轻轻踩在脚凳上,然后下了车,朝着这间裁缝铺走了过来。
那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她裹着一件剪裁极佳的银灰色斗篷,兜帽边缘露出一圈柔软的貂毛。
女人没戴帽子,头发是纯粹的金色,蓬松发髻上还插着一根圆润饱满的珍珠发针。她的脸很瘦削,鼻梁高挺,嘴唇薄而轮廓清晰,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透着股冷漠的审视感。
她的眼角处有几道细细的皱纹,这显示出她并不年轻了,但谁都无法否认,她相当漂亮,茉莉完全看不出来她的年纪。
她只是站在那儿,就似乎要把全圣吉尔斯的光都吸走。
女人推开裁缝铺的门,门上的风铃发出一串急促的轻响。冷风跟着她灌进来,吹得油灯火苗剧烈摇晃。
茉莉下意识地站起身。
这个灰眼睛女人的目光在狭小拥挤的铺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茉莉身上。那目光很短暂,但像有冰冷的羽毛刷过皮肤,让茉莉寒毛直竖。
“贝丝·米勒在吗?”她的声音不高,音色清晰,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节奏,每个字都咬得很准。
“她……她出去了。”茉莉听见自己说,声音有点干。
女人微微蹙眉。
一个极细微的表情,像平静湖面荡漾开的一丝涟漪。接着她走到铺子里待客的那张旧椅子前,没坐,只是用手指拂过椅背。她的手指白而细腻,指甲修剪得完美,指尖在粗糙木头上停留的瞬间,像一件艺术品。
“那我等她。”
她转过身,目光又落在茉莉脸上。
那目光从茉莉的脸,移到她攥着纽扣略显粗糙的手,移到她长长后被简单束在脑后、用旧布条绑着的蜂蜜色头发,最后回到她的眼睛。
茉莉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继续坐下钉扣子,但肢体有些不听使唤。她能感觉到那女人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身上,这让她手指僵硬,皮肤像被冰冷的蛛网黏住。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大约一刻钟后,门开了。贝丝回来,脸颊冻得发红,文件夹紧贴在手臂内侧。看到女人她并不吃惊,只是面色很沉。
接着,她关上门,走向工作台,将文件夹轻轻放下。然后脱下外套挂好,抚平衣襟,整个过程缓慢而有条不紊。
最后,她转过身。
“福克斯夫人。”贝丝的声音平静得出奇,“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灰眼睛女人微微颔首,“我们需要谈谈你每周五下午的……例行公事。”
“例行公事?”贝丝在缝纫机旁的高脚凳上坐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苏格兰场。”女人说,“你找的那位新警探很热心。只可惜,他递上去的所有报告,最终都会到署长的办公桌上。而署长……”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几乎没有弧度的微笑,“是我的朋友。”
女人又问道:“今天的结果怎么样?是你期待的那样吗?”她的语气有了点变化。
贝丝的手垂放在膝盖上,手指微微颤抖。
“我只是在寻找我失踪的妹妹。”贝丝说,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当然。”女人朝着贝丝向前走了一步,“但你的寻找,正在变成对珍珠广场声誉的骚扰。埃洛伊丝·米勒是自愿签订契约的成年女性,契约期满后,她的去向是她个人的选择。我们无权过问,你也不该无端揣测。”
贝丝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契约是七年。”她的声音开始发紧,“但是第五年她就失踪了。”
“我告诉过你,契约可以因各种原因提前终止。”灰眼睛女人的语气像在解释天气,“比如,她自己找到了更好的去处。”
“你说谎——”
“我从不说谎。”女人打断她,语气依然平静,“我告诉每一个来找我的女孩:你们要用身体和青春换钱,要伺候男人,要放弃清白和尊严。但作为交换,你们会得到干净漂亮的衣服、充足的食物、比在工厂或裁缝铺洗衣房多几十倍的报酬。我让她们自己选。”
“十年前。”女人靠近贝丝,微微俯视着她:“你妹妹选了。她站在珍珠广场的金色大厅里,看着那些穿丝绸戴珠宝的姑娘,看着她们桌上的银餐具和法国葡萄酒,然后对我说:‘夫人,我愿意。’”
贝丝的肩膀垮了下来。
“继续下去,对你没有好处。为你妹妹祈祷吧,然后,过你自己的生活。”
说完最后一句话,女人转身,准备离开。经过茉莉身边时,她再次停下。
那双灰色的眼睛又落在茉莉脸上。
“你很漂亮。”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特别是眼睛。”
茉莉僵在原地。
接着她推门离开,马车声渐远。
铺子里一片死寂,油灯的火苗还在晃,在地上投下凌乱的光影。贝丝依旧坐在高脚凳上,一动不动。她的侧脸在昏暗光线下像石刻的雕像,只有胸口微不可察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茉莉犹豫了很久,最终轻声开口:“贝丝太太……”
贝丝缓缓转过头,她的脸上没有眼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她叫艾格尼丝·福克斯。”贝丝的声音很轻,“苏豪区最豪奢的珍珠广场的老板娘。十年前,我妹妹埃洛伊丝就是跟着她走了。”
茉莉屏住呼吸。
“埃洛伊丝……我妹妹……”贝丝开始讲述,声音依旧很轻,像是怕打碎什么,“那个时候我还在苏豪区的裁缝店里做学徒,有一天,埃洛伊丝突然说自己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可以赚很多很多的钱回来,可以有钱让我开一间属于自己的铺子……”
她抓住茉莉的手,手指冰冷,用力攥得发白。“她和你一样,茉莉,你们长得很像。”
“她带我去了珍珠广场,那女人……艾格尼丝就在那里……”
“我说那是妓女,她说她知道。她说:‘姐姐,我受够了补一辈子破衣服,闻一辈子碱水味。我宁愿舒服地活十年,也不要贫穷地活五十年。’”
“我们大吵一架。第二天,她走了,一气之下我也回了圣吉尔斯。头两年,她真寄钱回来,还有信,信里写她学了法语,学了钢琴,学了怎么鉴别香水。她说那些男人其实很寂寞,说这工作比想象中容易。她说:‘姐姐,我终于知道饱是什么滋味,暖是什么感觉了。’”
“后来,信少了。其实我已经原谅她了,但是她从没回来找过我。”贝丝的手开始颤抖,“再到后来,突然就一封信也收不到了,我去珍珠广场找她,她们说埃洛伊丝自愿离开了,我不信……”
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一滴,两滴,砸在干硬地板上。
她抬起头,“茉莉,你记住今天这个人。她是魔鬼,那里是地狱。”
“她说她让女孩们自己选。这才是最可怕的——她给你选择,但每个选择都标着价码。而埃洛伊丝,她以为自己付得起那个价码。”
“我好后悔,为什么我没去找她。”
窗外,寒风呼啸,像无数冤魂在哭嚎。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险些熄灭。
茉莉坐在冰冷的地上,手被贝丝捏得生疼。她看着贝丝眼中那片绝望的荒原,看着窗外没入沉默的夜,脑子里反复回响着两句话:
艾格尼丝·福克斯说:“你很漂亮。”
贝丝·米勒说:“那里是地狱。”
而屋外,圣吉尔斯的又一个冬天,正张开冰冷的怀抱,缓缓降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