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1

作品:《茉莉

    1751年。


    伦敦。


    茉莉·费希尔出生于圣吉尔斯贫民窟,这里是全伦敦最穷的地方,人们都说,圣吉尔斯是被上帝遗忘的角落。


    这一年,茉莉刚满十一岁,她的父母死在去年的疫病里,没给她留下任何东西。


    房东玛丽太太并未怜惜茉莉一个孤女,她一边咒骂着茉莉父母的病害她房租下跌,一边捂着鼻子斥骂茉莉一股鱼腥味。


    茉莉的爸爸是鱼贩,这份工作意味着他每每天不亮的时候,就要摸黑赶到伦敦桥边的比尔鱼市,从批发商的鱼摊里用几个便士购买一些卖相不好的杂鱼,再用粗麻布袋装着,推着一辆木车回圣吉尔斯的码头走卖。


    茉莉记得妈妈总念叨着爸爸的木车左边的轮轴掉了,他们在计划攒钱给爸爸修好,说木车修好了能节省不少力气。


    但是直到爸爸死掉的那天,木车也还是没换上新的轮轴。


    爸爸常年早出晚归,茉莉对他的印象并没有妈妈深。


    不过他是个温和善良的男人,妈妈总是这么说着。


    茉莉有几回去找过爸爸,因为伦敦常常天气很差,为了方便回家,他有时会在离家近的码头售卖。


    她曾看到有个孩子站在他旁边,神情怯懦。爸爸则从布袋里摸出两条小鱼塞给她,笑着说:“拿去跟你弟弟一起烤了吃。”


    那个孩子是露西,她听比利和查理那群孩子帮说她是臭乞丐的孩子,所以她和她弟弟也都是臭乞丐。


    但爸爸很严肃地告诫茉莉,不可以这样说露西和她弟弟。他们不是乞丐,他们的父母也不是乞丐,他们只是可怜人。


    那个时候茉莉还完全不懂可怜人是什么意思,她连字都没学过。


    爸爸看着她懵懂的神情,只叹息着摸了摸她的头,他的手上带着咸腥味,指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鱼鳞碎屑,可茉莉觉得他的掌心暖暖的。


    比利和查理是整个圣吉尔斯最干净的一对兄弟孩子。他们的爸爸是杜松子酒馆的老板,整个圣吉尔斯四分之一的房屋都是他们家的。


    所以圣吉尔斯的孩子都爱和他们玩,他们组成了以比利和查理为首的孩子帮。


    两兄弟总是穿着灯芯绒的背带裤和粗呢的短外套,那上面没有补丁或破洞,比茉莉的麻布裙质感要好很多。


    当然那群孩子也会嘲笑茉莉,他们说她是臭鱼贩的孩子,跟她爸爸一样一身臭鱼腥味。


    哥哥比利最爱这么说,他好似瞧不起圣吉尔斯的任何人,每每这个时候查理都不会说话,他从不嘲笑茉莉,还会偷偷躲起来给茉莉牛奶喝。


    他说自己的牛奶太多了,喝不完。


    那是她唯一能喝到热牛奶的机会。


    所以茉莉喜欢查理,不喜欢比利。


    茉莉的妈妈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祖上是爱尔兰移民,她有一双蓝宝石一样的眼睛和爱尔兰人很少见的金褐色头发。


    但她年少时出了意外,导致左腿跛足,至今无法长时间行走。不过即使是这样她的父亲依旧要价5英镑,时下5先令就够普通家庭三天的生活费,这可谓是非常高的聘礼要求。


    但茉莉爸爸爱上了她,砸锅卖铁求娶了她。


    这都是茉莉偷听房东玛丽太太和别人闲聊时说的。


    不过茉莉觉得爸爸妈妈很幸福,他们几乎从不像楼上的玛丽太太家那样大声吵架。


    由于身体原因,茉莉妈妈很少出门,她终年守着这间一楼狭小的小屋子,把日子过得尽可能体面。


    她手巧得很,就算只有粗麻布,也能把茉莉的小裙子缝得平平整整,还会用爸爸特地在裁缝铺换来的彩色碎布,在领口绣上俏丽的小花。


    每天爸爸出去卖鱼,妈妈就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搓洗衣物,替那些住得稍好些的人家洗脏衣服换几个便士。


    洗衣的碱水把妈妈的手浸得通红开裂,可她从没在茉莉面前喊过疼。


    于是茉莉更尽心地充当小骑士的作用,总是抱着木桶在早晚间穿梭于小巷中,帮妈妈送衣服。


    傍晚爸爸回来,妈妈会把烤得焦黑的麦饼夹着咸肉或鱼干分成三份,她自己总说不饿,只吃最小的那块,把大的两块推给茉莉和爸爸。


    夜里屋子冷,她就把茉莉搂在怀里,用自己的旧外套裹着她,哼着爱尔兰的民谣,声音轻轻的,温柔得像泰晤士河上层层的涟漪。


    茉莉枕着她的胳膊,听着她的心跳,总能睡得格外安稳。


    那时的茉莉,也跟父母一样。


    她会帮妈妈把洗好的衣服叠整齐,会把麦饼分给露西和她弟弟。甚至会蹲在路边,给那些瘦得皮包骨头的流浪猫喂一点碎鱼。


    她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就算住在漏风的屋子里,只有身边有爸爸妈妈,圣吉尔斯的风好像也没有那样刺骨了。


    *


    变故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


    泰晤士河的水比往年更浑浊,疫病最先发生在码头。


    没多久,就一声不吭的像野火一样烧进了圣吉尔斯。


    但最先倒下的是妈妈。


    其实她从初秋就开始咳嗽了。那天她刚洗完一大盆衣服,直起身时突然咳得撕心裂肺,她急忙用手捂住嘴,殷红的液体却从干裂的指缝中涌出。


    爸爸慌了神,一路跌跌撞撞跑到圣吉尔斯教区的教堂,求修女们给点草药。


    习惯悲天悯人的神圣修女只递来一小块面包,摇着头说这是“上帝的惩罚”,她们也无能为力。


    他没办法,又跑去码头边找那个卖“神奇药水”的药贩,用大价钱买了瓶颜色浑浊的液体。


    可妈妈喝了之后,咳嗽反倒更重了,烧得满脸通红,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茉莉还记得那一晚,她握住自己的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茉莉,要好好的……”她话还没说完,手就垂了下去。


    茉莉只能呆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把眼泪收回去。


    爸爸抱着她,他们一起看着教区派来的人拖走妈妈的尸体。这是她第一次尝到爸爸眼泪的滋味,那双温暖的手抱着她,说会照顾好她。


    但妈妈走后的第二周,爸爸也倒下了。


    发病时他正推着木车从码头回来。刚到门口,就一头栽在了地上。


    茉莉扑过去摇他,他只是勉强睁开眼,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也只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


    温暖变冷了,手也滑落了下来,融进了污泥满满的地里。


    一夜之间,世界塌了。


    天愈来愈冷,这次的疫病随着严寒渐渐消停,却无声无息地带走了茉莉的父母。


    那些温暖的、带着鱼腥味和碱水灰的日子,也随着父母的离去,彻底埋进了圣吉尔斯的泥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