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开始
作品:《傲慢与偏见之挣扎》 1790年11月15日·彭伯里庄园
安妮·达西夫人的葬礼在一个阴冷的早晨举行。老达西先生没有出席弥撒,他把自己关在书房,对着亡妻的画像枯坐。整个庄园沉浸在压抑的寂静里,只有育儿室偶尔传出婴儿细弱的啼哭。菲茨威廉·达西悄悄推开了育儿室的门。他才八岁,却已习惯挺直脊背,掩藏丧母的哀恸。摇篮里,他新生的妹妹正在小声哭嚎,脸蛋哭得通红。
他迟疑了一下,伸手笨拙地将她抱起。婴儿的身体那么小,那么软,带着奶香和眼泪的咸湿。说也奇怪,就在被他拥住的瞬间,那令人怜爱的哭声渐渐停了。
安乔——或者说,被困在这个婴儿身体里的那个来自现代的成年灵魂——在眩晕和不适中,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稳。少年的手臂并不强壮,怀抱却异常坚定。她费力地睁开眼,对上了一双如同浸了月光的静泉般的湛蓝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只有如一片湖泊般清澈而沉重的温柔。他轻轻摇晃着她,低声哼起一首走了调的法语摇篮曲。乔治安娜安静下来,她认出了他,书里那个高傲又深情的菲茨威廉·达西。而现在,他只是个失去了母亲、试图承担起兄长责任的孤独少年。但很快她抵抗不住婴儿的本能,缓缓闭上了眼睛。
出生第七日
格罗夫护士长惊喜地发现,这位新生的小姐异常“好带”。她不无故哭闹,眼神似乎总在安静地观察。只有菲茨威廉知道一点点不同。每天清晨他来探望时,妹妹那双湛蓝的眼睛,总会格外清亮地落在他身上。这给他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似乎那不是婴儿懵懂的凝视,更像是一种专注的观察与辨认。
这天,当他再次试图用银铃逗弄她时,她没有像寻常婴孩那样立刻追寻声响,而是依旧盯着他的脸,而后将注意力放在了银铃上。那瞬间的延迟,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却让达西的心轻轻一跳。
他屏退护士,独自留在摇篮边。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妹妹柔软的金色胎发上。“你记得我,对不对?你居然这么小就分的清谁是谁了。”他极轻地开口,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你聪明得不像话。”
摇篮里的乔治安娜心中微震,又有些懊恼,她已经尽量跟着身体的本能模仿婴儿的行为习惯,却经常下意识做出一些超出这个年龄范围的动作,更令人震惊的是,这位达西先生不愧是未来的彭伯里掌权者,如此敏锐地发现了她的破绽。她努力控制着自己避免再次注视与观察他,吐了个小小的奶泡。
达西却似乎从这无意义的反应里得到了某种确认。他沉默良久,无奈笑笑,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半块色泽温润的琥珀,里面静静封着一片洁白的羽毛。这是他母亲安妮的旧物。他将琥珀轻轻放在她的襁褓边。“母亲说,这片羽毛会代替她守护你。”他低声说,指尖掠过她幼嫩的脸颊,“乔治安娜,你是我这辈子都要守护的人。”
乔治安娜无法回答。但她的心,却因这句近乎直觉的耳语,而轻轻颤抖起来。
八岁 ·图书室密室
时光悄然流过八年。在外人眼中,达西小姐安静懂事,尤其聪慧,每一位家庭教师都对她绝佳的学习能力和聪明的头脑表示赞叹,她的早慧之名也早早传了出去。只有菲茨威廉·达西清楚,这只是她的心智锋芒的冰山一角。
这间隐藏在厚重帷幕后的密室,是他们共享的秘密王国。墙上不是儿童画,而是达西亲手绘制的地图、星图,以及复杂的家族谱系。书架上,启蒙读物旁,赫然摆放着休谟的哲学和牛顿的《原理》。“这个词,念‘悖论’。”十六岁的达西指着纸片,声音是教导者特有的沉稳。他已开始显露未来那位令人生畏的达西先生的轮廓,肩线宽阔,下颌线条收紧,唯有在看向妹妹时,那双灰蓝眼眸会冰消雪融。
“就像‘克里特人说所有克里特人都说谎’?”乔治安娜口齿清晰地问,同时摆弄着一个精巧的几何模型。她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表现,只在这个密室,在他面前,允许自己流露出更不平凡的理解力。
达西笔尖一顿,抬起头,目光复杂地凝视她。“谁教你这个例子的?”“我……在你桌上那本《哲学简析》里看到的。”她垂下睫毛,知道自己又“越界”了。长久的沉默。就在乔治安娜以为他会像以往那样,严肃叮嘱她“务必谨慎”时,他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发顶。“下个月,我要去剑桥了。”他说。
一阵清晰的失落攥住了乔治安娜的心。这五年来,他是她与这个陌生时代唯一的桥梁,是她全部安全感的来源。
“你会给我写信吗?”她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每周。”他承诺,“乔治安娜,”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极为郑重,“你的才智是上帝赐予的珍宝,但也是……危险的火焰。外面的世界,尤其是对达西家的女儿,并不宽容。你必须学会隐藏,世人接受宝石的存在,但无法接受这块宝石如此巨大,超出他们的认知。”
“那你为什么愿意让我知道这些?”她指着满室的“**”。达西俯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距离近得她能看见他瞳孔里自己的小小倒影。“因为,”他的声音低沉而真挚,裹挟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我无法忍受让你独自一人,背负这样耀眼的孤独。至少在这里,在我面前,你可以做真正的乔治安娜。我说过,我会一直守护你”
那一刻,乔治安娜清晰地感到心中某根弦被拨动了。那不是孩童对兄长的依恋。是一个孤独的灵魂,被另一个灵魂深深懂得、并竭力守护时,所产生的悸动。
老达西先生在乔治安娜十岁那年的一个雨夜离世。自爱妻安妮早逝后,他便将自己放逐于无止境的家族事务与旅途奔波之中,仿佛忙碌便能短暂逃离彭伯里无处不在的、关于她的回忆。他并非不爱自己的孩子。只是菲茨威廉日渐坚毅的眉眼像她,乔治安娜偶然的神态也像她——每一次相似都像一道新鲜的伤口。于是他成了遥远的靠山,为长子规划最严谨的道路,为幼女积攒最丰厚的嫁妆,却不知如何给出一个拥抱。所有未尽的温柔,都留给了书房里那幅永远不会再回应他的肖像。
当达西成年,足以接过重任时,老达西似乎终于完成了使命。他回到彭伯里,回到再也无法逃避的回忆里。酒精成了唯一的伴侣,迅速吞噬了他的健康。当仆人的尖叫与哭声传来时,乔治安娜正在密室里演算一道代数题。雷声滚过彭伯里上空,仿佛庄园的基石都在震动。她无措地被套上黑衣,仆人们都乱作一团。突然,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身湿冷水汽的达西站在门口。他刚从伦敦赶回,黑衣肃穆,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被暴雨和悲痛冲刷后的、岩石般的冷峻。当老达西先生形销骨立的消息传来伦敦后,他就已经知道父亲心存死志,他极速处理好学业日夜兼程赶回,终究还是晚了一步。马车驶入庄园时,丧钟刚刚敲响最后一声——老达西先生终究是去追寻他的安妮了。
葬礼
老达西先生的葬礼在第三天举行。雨水从铅灰色的天空落下,将彭伯里教堂的石壁浸成更深的暗色。黑纱、低语、和潮湿泥土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乔治·威克姆站在送葬人群稍后的位置,一身得体的黑衣,衬得他金色的头发在阴郁天色下也显得颇为醒目。他脸上带着恰如其分的哀戚,目光却像最精密的仪器,平静地扫过这场葬礼的核心——那位刚刚失去父亲的新任家主,菲茨威廉·达西。他十八岁了,已是法律意义上彭伯里和达西家族唯一的支柱。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达西身边那个小小的黑色身影上——乔治安娜·达西。
她看起来那么小,几乎被包裹在过大的丧服和格罗夫太太宽厚的臂膀里。苍白的小脸低垂着,金色鬈发从黑色兜帽下露出几缕,紧紧抿着的嘴唇毫无血色。她全程紧紧攥着女伴的衣袖,像一个被巨大悲伤和陌生场面吓坏了的瓷娃娃,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威克姆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向正挺直脊背、与牧师低声交谈的达西。年轻的庄园主脸上是岩石般的冷峻,但眼下的青黑和过于紧绷的下颌,泄露了他透支的精力与深藏的疲惫。
一个清晰的念头,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在威克姆心中缓缓晕开。
一个过分年轻、即将离家的保护者。
一个异常富有、看似羞怯、刚刚失去所有男性庇护的妹妹。
以及……老达西先生曾对他流露过的、那份几乎算得上宠爱的赏识。
这念头起初只是若有若无,但随着葬礼仪式结束,人群开始松动,他看到达西被几位重要的佃户和邻居围住,不得不分神应付,而那位小小姐则被女家庭教师半护着退到廊柱旁略显无措时,那念头便迅速凝结成了具体的形状。
他等待了片刻,直到格罗夫太太被一位低声安慰的夫人暂时引开注意力。时机转瞬即逝,威克姆像一条滑过水面的鱼,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离乔治安娜几步远的地方。
他微微躬身,角度恭敬而完美。“请节哀,达西小姐。”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能轻易令人放下戒备的温柔,“我是乔治·威克姆。我的父亲曾有幸为您尊贵的父亲服务。愿他安息。”
乔治安娜似乎被这突然的搭话惊了一下,她抬起那双湛蓝的、还蒙着一层水汽的眼睛,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像受惊的小鹿般垂了下去,细声嗫嚅道:“谢……谢谢您,先生。”她的手指不安地绞着裙摆的黑纱,那份无助和怯生生,在威克姆眼中,被精确地解读为未经世事的单纯和失去依靠后的茫然。
一丝极淡的、近乎愉悦的波澜,在威克姆心底漾开。果然如此。和他预判的几乎分毫不差。这样一朵养在深闺、骤然经历风霜的小花,此刻最需要的,不就是一点恰到好处的阳光和慰藉么?他甚至已经开始在脑中勾勒未来的图景:如何在她兄长离去的日子里,“偶然”地在花园小径相遇,如何用一些无害的趣闻和恰到好处的关怀,慢慢浸润她那片贫瘠又悲伤的小天地。他有的是耐心,也有的是让这类女孩卸下心防的伎俩。
然而,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预兆地刺穿了他的背脊。
威克姆无需回头,那感觉清晰得像刀锋划过皮肤。他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势,用眼角的余光瞥去——人群另一端,菲茨威廉·达西不知何时已结束了谈话,正转过身,直直地看向这里。年轻的庄园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阴沉的教堂光影下,锐利得像结了冰的钢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警告。
那不是对陌生人的普通警惕。那是领地主人对闯入者本能般的、充满压迫感的驱逐。威克姆的心脏猛地一缩,但长年混迹练就的本能让他面上纹丝不动。他再次对乔治安娜欠了欠身,声音依旧温和:“愿您保重。”随即,他便像来时一样,自然地退入了流动的人群阴影中,仿佛从未特意靠近过。
马车颠簸着驶离庄园,车厢内弥漫着潮湿的稻草气息。威克姆靠着冰冷的木壁闭上眼车窗外的雨幕模糊了彭伯里庄园森严的轮廓。他轻轻吁了口气,方才达西那道目光带来的寒意似乎还贴在皮肤上。但紧接着,一种混合着被冒犯的恼怒和更强烈的、被挑战的兴奋,从心底涌了上来。
保护得真紧啊,达西。他无声地冷笑。
可你又能保护多久呢?剑桥的学业,家族的产业,社交的责任……总有你不得不松开手、移开视线的时候。而那时,那朵被你严密守护着的、苍白脆弱的小花,会不会已经悄悄习惯了另一缕“偶然”照进来的、更温柔的光?
马车颠簸着驶离。威克姆靠着车厢,闭上眼睛,葬礼上那张苍白怯懦却美丽异常的小脸,和达西那道冰冷警告的目光,在他脑中反复交织。
一场耐心的、隐秘的狩猎,似乎才刚刚拉开序幕。而猎物和价值,都令他无比满意。
葬礼结束后,达西挥退所有试图安慰或请示的管家仆人,径直走向乔治安娜,然后,在她面前单膝跪了下来。这个姿态,不是兄长对妹妹,更像骑士面对他宣誓守护的君主。他的肩膀在微微发抖,不是恐惧,而是重压之下,强行抑制的波澜。“父亲走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现在,只剩下我们了,乔治安娜。”
她伸出手,覆在他冰冷的手背上。没有哭,没有惊慌,只有一种与他同步的、沉静的哀恸。“我知道。”然后她笑了一下,却落下泪来:“他去找母亲了,他一定很想她。”
他反手握紧了她的小手,力道大得有些疼。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灰蓝色的眼底翻涌着风暴,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依赖。“向我保证,乔治安娜。”他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出来,“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未来如何,你永远不会离开彭伯里,永远不会……离开我。”
这不是一个兄长的要求。这是一个男人,在失去所有血缘至亲后,对他唯一灵魂羁绊的、近乎偏执的索求。
窗外的闪电划亮他深刻的轮廓,照亮他眼中的痛楚。乔治安娜看得分明,她回望着他,缓缓地、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保证,菲茨威廉。”她叫了他的教名,而非“哥哥”,“彭伯里是你的责任,而你是我的。我们相依为命。”
他猛地将她拉入怀中,紧紧地、几乎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他的脸颊贴着她微湿的鬓发,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颈窝。乔治安娜闭上眼,听着他胸腔里沉重如擂鼓的心跳,与自己逐渐加速的心跳渐渐重合。在这个夜晚、某些更坚固、也更危险的东西,在他们之间正式扎根,开始疯狂滋长。
他们的“挣扎”,在无声处,已悄然奏响了序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