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日轮刀

作品:《水声未静

    从产屋敷宅邸回到山里的那天黄昏,天边挂着一条很淡的云。风不大,却一直吹,像是在把身上的尘土一点点吹干净。


    凛提着行囊回到志摩望月的小屋时,他正站在屋檐下。风铃在他头顶轻轻响着。


    他看见她时,只问了一句:


    「活着回来了吗?」


    凛「嗯」了一声,将木牌递过去。


    望月扫了一眼上面刻着的字,没有多说什么,只抬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


    「做得好。」


    那一下不重,却像把她这一路绷着的意识轻轻按回地面。


    凛这才真正意识到——她回来了。


    日轮刀是在三天后到的。


    那天上午,风比平日更硬一点,山路上传来脚步与木箱碰撞的声音。


    凛正提水,望月抬眼望向山道,轻声道:


    「来了。」


    来者是个中等个头的男人,大概三十出头,头发随便扎在后面,额头被发带勒出一道深痕。背上背着一个沉重的长方木箱,走路却像踩在刀背上一样稳。


    他一进院子,就把箱子往地上一放,长出一口气:


    「哈……每次往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送刀,都怀疑鬼杀队是不是专门挑山顶住的。」


    话里抱怨多,声音却不算难听。


    望月看着他,嘴角微微一动:「嘴还是这么多。」


    男人哼了一声:「你还不是一样藏山里不见人。」


    他转头打量凛:


    「你就是朝比奈凛?」


    凛躬身:「是。请多多指教。」


    男人眯起眼,从上到下打量她,视线在她的手上停了一瞬——


    那双手因长期修行磨出了茧,关节略微粗糙,却干净。


    他点点头,脸上浮起一点还算勉强的认可:


    「嗯,至少不像只会乱挥刀的小鬼。」


    望月淡淡介绍:


    「这是钢铁藏,锻刀师。你这把日轮刀,是他打的。」


    钢铁藏把鼻子哼得更响了点:「还不是你写信让我‘好好打一把’,写得跟遗书似的。」


    望月「嗯」了一声,没有反驳。


    钢铁藏打开木箱,里面整整齐齐地躺着几把包着布的刀鞘。他从中取出一柄,黑色刀鞘并不起眼,却有种被长久打磨过的质感。


    他把刀横递给凛。


    「接着。」


    凛双手捧住刀鞘。指尖传来微凉的金属温度,像山里清晨的水。


    钢铁藏抱着手臂,退后半步,语气欠好不坏地提醒:


    「日轮刀会随持有者的体质与呼吸变色。风之呼吸一般是白偏浅绿……」


    他斜了望月一眼,「你师父当年那把还算像样。」


    望月没接话,只稍稍移开视线。


    钢铁藏转回头看向凛:


    「拔出来吧。让我们看看,风打在你刀上,是个什么样。」


    凛的喉咙微微动了一下。


    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把刀。


    属于她自己的,不是训练用的木刀,也不是借来的练刀。


    她缓缓抽刀。金属与鞘摩擦的声音在院子里拉开一条细长的弧线。


    刀锋先露出一寸,尚是普通钢铁的暗色——


    下一息,颜色开始变化。


    从刀根开始,一抹浅浅的色泽缓缓晕开,不是鲜明的绿色,也不是锐利的银白,而是一种介于灰与蓝之间的色。


    像阴天时的海面。


    没有阳光时的浪,整体偏暗,却在刀锋边缘泛着一圈极细微的冷光。


    钢铁藏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这什么鬼颜色?」


    凛怔住了。


    她也知道风系的刀是什么颜色。


    白、偏绿、锐利、干净——


    像她一直努力追的那个「风」。


    可她手中的,却完全不像。


    那灰蓝色蔓延到整柄刀身,最终在刀尖凝成一抹几乎看不出的银光。


    不像风。


    也不像水。


    只是——不属于任何她听说过的颜色。


    院子里安静了几秒,只剩风铃在头顶轻轻响着。


    钢铁藏第一句话不是安慰,而是诚实得过分的评语:


    「不对劲啊。」


    他皱起眉,绕着刀看了一圈:


    「也不是坏……日轮刀没断、没裂,韧性和重量都没问题。就是……」


    他挠了挠头发带:「不太像风。」


    凛握着刀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那句话像一阵风直接刮在她心口最薄的一层皮上。


    ——连刀,都不承认她是风了吗?


    望月一直没出声。


    此刻他才缓缓走近一步,目光落在刀身上。


    那一抹灰蓝在光线中轻轻晃动。


    他看了很久,才开口:


    「像海。」


    凛抬头,睁大眼。


    「……师父?」


    钢铁藏「哈?」了一声:「海?你别胡说,这明明是日轮刀,哪有‘海’这个颜色的——」


    望月没有辩解,只是又看了看凛握刀的姿势,低声道:


    「凛,你的心跳,本就不像风。」


    这句话,他以前其实说过类似的。


    只是当时,她没听懂。


    凛咬住嘴唇,低下头。


    「可是……我练的是风之呼吸。」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要被风吹散:


    「连刀都不像风……是不是我哪里练错了?」


    钢铁藏被这句话噎了一下,耳根有点发烫,正要粗声反驳什么,望月先开了口。


    「颜色不等于对错。」


    他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稳:


    「日轮刀反映的,是你身上最深的东西。不是你现在用哪一种呼吸。」


    钢铁藏哼哼两声,勉强点头:「……倒也是。以前也见过颜色看着不像本门呼吸的家伙,刀照样能砍鬼。」


    他看了凛一眼,撇嘴:「你失落个什么劲?刀不嫌你,你先别嫌刀。」


    凛握着刀,指尖微微发抖。


    那颜色在她眼里像一片永远不完全亮起来的海。没有浪,没有风,只是深深地铺在那儿。


    望月忽然伸手,轻轻按在她握刀的手背上。


    「凛。」


    她抬头。


    望月的眼仍旧沉静。


    「你现在是风之呼吸的剑士,这是事实。日轮刀是什么颜色,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他顿了顿,又道:


    「但颜色也不会凭空出现。灰蓝,不是风,也不是水。更像……还没起浪的海。」


    风铃在此时摇了一下,发出一串叮当。


    钢铁藏嘟囔:「说得跟占卜一样。」


    望月却只是笑了笑,那笑意藏得很深:


    「总之——」


    他看向凛:


    「你不用急着给这柄刀找‘理由’。先用风去挥它,用你现在会的方式。等有一天,你能听清楚自己真正的呼吸时,说不定就明白,这颜色在等什么了。」


    「等……?」


    凛重复了一遍这个字。


    望月没有回答,只是退后一步,把空间留给她和刀。


    钢铁藏见气氛缓下来,也不再刺她,只叉腰道:


    「好好用。日轮刀可不便宜。要是敢折了,我就爬进上风柱的院子里把你从床上拖出来重打一把。」


    凛愣了愣,竟被他这一句粗话逗得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我会保护好它的。」


    她低下头,再看那一柄灰蓝的刀。


    不绿,不白,不像风。


    可当她轻轻挥出试劈的一刀时——


    风仍然被切开了。


    空气发出细微的裂响,刀锋在空中划出淡淡的银线。那银光很淡,却坚定地,从头到尾没有断。


    刹那间,一点悄无声息的东西在她心里动了一下。


    不是猛然领悟,也不是突发奇想。


    只是一个非常小、非常小的念头:


    ——或许,总有一天,她会找到一阵既属于风,也来自海的呼吸。


    此刻她还叫不出那个名字。


    日轮刀也还只是灰蓝色。


    但不妨碍她握紧刀柄,向前踏出半步。


    「师父。」她抬头,眼神重新稳了下来,「不管这颜色是什么,我都会拿它斩鬼。」


    望月看着她,缓缓点头:


    「那就够了。」


    风穿过院子,轻轻拂过刀身。


    灰蓝的刃面上,映出的是尚未起浪的天空。


    和一个还在努力追风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