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硬汉日常3
作品:《矿场硬汉实录》 新安全细则下发三天,矿场里怨声载道。
“戴两层手套?沈哥,这还怎么拧螺栓?”
“巷道里每小时测一次瓦斯?来回跑都跑死了,还干不干活了?”
“矿灯充电记录要精确到分钟——这是拿咱们当小学生管呢!”
更衣室里,大刘把细则本子往铁柜上一摔,气得脸红脖子粗。几个年轻工友也围过来,七嘴八舌地抱怨。
沈离没说话。他正蹲在地上检查自己的矿靴——右脚鞋底有处细小的开裂,得用胶补一下。他做事时总是很专注,手指抚过橡胶裂口边缘,判断着深度和走向。
“沈哥,你倒是说句话啊!”柱子凑过来,“这规矩根本没法守。”
沈离从工具包里拿出胶管和刮刀,头也不抬:“哪条没法守?”
“就那个……”柱子翻着本子,“‘巷道支护作业时,必须保持至少两人在可视范围内协作’——咱们有时候抢修,一个人进去查看情况,一个人在外面递工具,这不合规吗?”
“不合规。”沈离挤出胶,仔细涂抹在裂口上,“但以前那么干,出过事。”
更衣室里安静了一瞬。
沈离说的“出过事”,指的是三年前的一次坍塌。两个老矿工在窄巷里作业,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递料。突然顶板松动,外面的工友冲进去拉人,结果两个人都被埋了。等救援队挖出来时,人已经没了。
“可那是特殊情况……”柱子声音小了下去。
“规矩就是写给特殊情况的。”沈离用刮刀把多余的胶刮掉,动作平稳均匀,“平时怎么干都行,出事的时候,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他把补好的矿靴放到通风处,站起身,看向围着的工友们:“细则我看了,新增的十七条里,有九条是咱们一直该做但没做到的。剩下的八条,确实麻烦——但麻烦,总比没命强。”
大刘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签字吧。”沈离拿起自己的那份细则,翻开最后一页的确认栏,工工整整地签上名字和编号:沈离,407。
他把笔递给大刘。
大刘盯着那页纸看了几秒,终于叹了口气,接过来签了。
一个接一个,细则本子在更衣室里传了一圈。最后轮到柱子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签了。
“沈哥,”签完字,柱子小声问,“你说那个陆监察,是不是故意整咱们?”
沈离合上本子,放回帆布包:“他整你,对他有什么好处?”
柱子被问住了。
“行了,下井。”沈离戴上安全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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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西三巷道。
沈离和大刘正在更换一段老化的通风管道。作业面狭窄,两个人只能侧身站着。沈离托着新管道的法兰盘,大刘在对面拧螺栓。汗顺着安全帽的带子往下淌,滴在生锈的管壁上,发出轻微的“滋”声。
“左边第三个螺栓,”沈离说,“再紧半圈。”
大刘使了使劲,扳手发出“咔”的轻响。
“好了。”沈离松开手,活动了一下发僵的肩膀。矿灯的光扫过刚换好的管道,金属表面反射出暗淡的光泽。
就在这时,巷道深处传来一声闷响。
紧接着是碎石滚落的声音。
沈离和大刘同时转头。矿灯光束刺破黑暗,照见前方二十米处,一小片顶板正在簌簌往下掉煤渣。
“退!”沈离低喝。
两人迅速后撤。刚退到安全距离,那片顶板就塌了下来——不大,也就一两方煤量,但砸在地上扬起一片粉尘。
粉尘散去后,巷道里恢复了寂静,只有通风机嗡嗡的响声。
大刘喘着粗气:“妈的,吓死老子了……”
沈离没说话。他举起矿灯,仔细照看塌落区周围。灯光扫过顶板、两帮、底板。他看得极慢,像在阅读一本复杂的书。
“沈哥,没事吧?”大刘问。
“暂时没事。”沈离说,“但这片岩层不对劲。你在这守着,我去叫支护班。”
“我跟你一起去——”
“守在这。”沈离打断他,“规矩,两人作业,必须留一个在安全点观察情况。”
大刘噎了一下,想起早上签的那份细则。
沈离已经转身往巷道口走去。他的脚步很快,但很稳,矿灯光在巷道壁上跳跃,像一颗移动的星星。
走出西三巷道,主巷道的灯光刺得他眯了眯眼。他看了眼腕表——两点二十。这个时间,支护班应该在东区作业。
得去调度室调人。
调度室在井上。沈离快步走到提升站,正好赶上一趟上行的罐笼。铁门关闭,罐笼开始上升,钢丝绳摩擦滑轮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回响。
他靠着铁壁,闭上眼睛。
脑子里却浮现出刚才那片顶板塌落的画面——煤渣落下的轨迹,扬起的粉尘形状,塌落后的断面颜色……每一个细节都在回放。
不对劲。
那片岩层的纹理不对。按理说,那个位置的顶板应该是完整的砂岩层,不该这么脆。
罐笼停稳,门开。沈离睁开眼睛,大步走出去。
井上阳光刺眼。他适应了几秒,径直朝调度室走去。经过行政楼时,他脚步顿了一下。
一楼大厅的玻璃门里,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陆和。
他正站在大厅的公示栏前,仰头看着什么。还是白衬衫,袖子挽着,手里拿着那个硬壳笔记本。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身上,在地面投出修长的影子。
沈离移开目光,继续往前走。
“沈离。”
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离停下脚步,转身。
陆和已经走出行政楼,正朝他走来。他的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走到沈离面前时,他停下,目光落在沈离工装上沾着的煤灰上。
“这个时间,你应该在井下。”陆和说,语气平静。
“西三巷道局部冒顶,需要支护班支援。”沈离回答,“我去调度室调人。”
陆和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冒顶?严重吗?”
“暂时不大,但岩层有问题,需要详细勘测。”
陆和合上笔记本:“带我去看。”
沈离看着他。陆和的白衬衫在阳光下白得晃眼,皮鞋擦得锃亮。这样的人,不应该下井。
“巷道里有积水,您这身衣服……”
“现在。”陆和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沈离不再多说,转身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提升站。路上碰见的矿工都投来诧异的目光——一个是矿场里最黑的硬汉,一个是白得发光的监察长,走在一起像黑白照片的两个极端。
下行的罐笼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铁门关闭,黑暗降临。矿灯自动亮起,在狭窄空间里投出两团晃动的光斑。
沈离站在靠门的位置,陆和站在他对面。罐笼下沉时的失重感让陆和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扶住铁壁,手指触到冰凉的、沾着煤灰的表面,又迅速收回。
沈离看见了,没说话。
罐笼停稳,铁门打开。井下的湿冷空气涌进来,带着浓重的煤尘味。
陆和皱了皱眉,但脚步没停,跟着沈离走进主巷道。
西三巷道口,大刘还在那守着。看见沈离带着陆和回来,他眼睛瞪得老大。
“陆、陆监察……”
陆和点了点头,目光已经投向巷道深处。他接过沈离递来的备用矿灯,戴上,光束扫过塌落区。
“塌落量大概多少?”他问。
“一方到两方。”沈离说。
“有没有人员受伤?”
“没有。”
“作业面停工了?”
“停了。”
一问一答,简洁利落。
陆和走到塌落区边缘,蹲下身。他完全不顾地上的煤泥弄脏了裤腿,伸手捡起一块塌落的煤块,凑到矿灯下仔细看。然后他又捡了几块,对比着纹理。
沈离站在他身后,矿灯的光照着他专注的侧脸。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着,像在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几分钟后,陆和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不是常规冒顶。”
沈离眼神一凝:“您看出来了?”
“煤块断面有氧化层,说明这里早就存在裂隙,空气渗进去氧化了煤质。”陆和说,“而且——”他指向塌落区上方的顶板,“那片顶板的层理方向和周围不一致。这不是原生岩层,是后期填充的。”
大刘听得一头雾水,沈离却听懂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和陆和并肩站着,矿灯光束同时照向那片顶板。
“您的意思是,”沈离缓缓开口,“这里以前发生过冒顶,被草草填充了,没做正规支护?”
“可能性很大。”陆和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不是硬壳笔记本,是个巴掌大的便签本——用铅笔快速画了个草图,“你看,如果这里是原始冒顶区,填充时应该用混凝土做承重拱,但他们可能只填了碎煤和渣土。”
沈离看着那张草图。寥寥几笔,就把岩层结构、冒顶范围、填充方式画得一清二楚。
“得做地质雷达扫描。”陆和合上便签本,“这片区域,以及相邻的巷道,全部要扫。”
“那得停掉西区至少三个工作面的生产。”沈离说。
“停。”陆和的声音没有一丝犹豫,“生产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他说完,转身看向沈离。矿灯的光从下方照上来,在他脸上投出深深的阴影。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调度室那边我去说。你现在带支护班过来,先做临时支护,确保不会二次冒顶。”陆和顿了顿,“支护方案你定,但每个节点我要看记录。”
“好。”沈离点头。
陆和最后看了一眼塌落区,转身离开。他的白衬衫在黑暗的巷道里格外醒目,像一束移动的光,渐渐消失在巷道拐角。
大刘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我的娘啊……这陆监察,下井跟回家似的。”
沈离没接话。他还在看陆和画的那张草图。
铅笔线条干净利落,标注清晰,甚至标出了推测的裂隙延伸方向。
这个人,比他想象的更懂矿。
也更危险。
因为懂的人,才知道规矩为什么存在。
才知道,打破规矩的代价是什么。
沈离把草图小心折好,放进工装内袋。
“走吧,”他对大刘说,“叫支护班。”
两人往巷道口走去。沈离的矿灯光束扫过地面,照亮了陆和刚才站过的地方——
那双锃亮的皮鞋,在煤泥地上留下了一串清晰的脚印。
深深浅浅,一直延伸到黑暗尽头。
沈离看着那串脚印,忽然想起细则本子上,陆和用红笔勾出的那些条款。
一条一条,严苛得不近人情。
但现在,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那些规矩,不是写在纸上的死字。
是这个人,用那双沾了煤泥的皮鞋,一步一步,踩出来的活路。
沈离抬起脚,踩进其中一个脚印里。
不大不小,刚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