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目击证人

作品:《并非是我【校园】

    时间总是被各种事情悄悄偷走,抓不住谁才是那个小偷。


    颜冬的婚礼,就要开始了。


    从四季酒店坐了包车大巴,一路上山,路上倒是没有颠簸。


    和风日丽,群山深绿之中透着刺眼的白光。


    是个天气极好的下午。


    其实岁眠可以选择和高中同学一辆,可是她还是拜托边远,给她安排了在了别的车里。


    车里的冷气开得很足,未免有些冷,岁眠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靠着窗,缩着身体。


    这辆车里大多数是女方的亲友,坐得满满当当。


    “仲夏一个弃女,没想到钓了这么个高富帅当金龟婿。”


    “听说是为了仲夏的梦想,硬是开辟了荒林,种了好大一片草地,搞得阵仗那么大。”


    “有钱人嘛,多得没地方花,才搞这么多花样……”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让人家好命了……”


    ……


    岁眠听了一路,翻来覆去,也就那几个婚礼话题。


    新郎的有钱,新娘的命好,婚礼的规模……


    听得耳朵都起茧子,有羡慕的,自然也有看不顺眼的。


    可无论是那样,她只听出了其中的诸多恶意。


    岁眠索性拿出了耳机。


    舒缓的音乐掩盖了外面的嘈杂。


    也许是最亲近的亲戚不在,所以这些远方的亲戚,才会侃侃而谈。


    并不遮掩,溢出的嫉妒。


    岁眠想起高中,仲夏转学过来的时候。


    哪怕穿着校服,不施粉黛,可依旧美得不可方物。


    几乎是所有男生目光的聚焦点。


    她难得把所有男生的审美标准统一了。


    只是,仲夏看不上任何一个人。


    那时,岁眠以为,仲夏可能是某个大小姐,才如此高冷倨傲。


    她不仅没把任何男生看在眼里,而是平等得无视任何人。


    只是,她对于那时和她一起转学过来的边远,比较有话说。


    关于仲夏的回忆,岁眠想起得不多,模模糊糊。


    甚至她都害怕自己的脑子自动地编撰一些莫须有的事。


    因为她只记得,颜冬的一切。


    再往下拆分,才是颜冬和仲夏的那部分。


    除此之外的其他人,都是一个在脑海里已经抽象的符号。


    也许提起某个人的时候,会想到的,是他做过的事。


    而对于这个人本人,是模糊不清的。


    想着想着,车辆停下了,岁眠睁开了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空荡的后排,自己的旁边,坐了一个人。


    他的耳边已经有了白发,一言不发,坐在正中间的位置,呆呆地看着前方已经站起来,预备下车的人群。


    岁眠看着他的侧脸,总觉得,他无端像一个人。


    尤其是嘴唇,向上翘着弧度,让人看着,总觉得很有心机。


    像谁?


    岁眠揉了揉眼睛,直到他站起来,身形高矮小,佝偻着背,把手搭在前面椅子的靠背上。


    她看清了那双手,乌黑的指甲缝,仿佛掏过浓墨。


    她记起来了,那是高中时候,负责收废品的沈大爷?


    只是,他为何会在这里?


    岁眠心里有着疑惑,看着沈大爷慢慢地跟在人流后面,她也站了起来。


    也许是仲夏那边的亲戚吧?


    岁眠离他不是很远,只隔了一两个位置。


    距离高中毕业,已经七年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还记得校园里,不是同学的角色。


    沈大爷的背越来越弯,后脑勺上秃了一块,像是斑秃。


    岁眠更加肯定,那是收废品的沈大爷。


    流水一样的高中学生,可是唯一不变的,是宿舍楼下的那对收废品的夫妻。


    岁眠还记得,那时候的沈大爷身体比现在更硬朗。


    至少,他的背,不至于弯成了半弧,每走一步,只能扶着椅子的扶手。


    她还记得,沈大爷有一个生病的老伴?


    两个人相濡以沫,经常开着一个小三轮车,在校园里到处收着废品。


    那时候沈大娘虽然病着,可是还是能坐在车里,和沈大爷一起奔走。


    在她毕业那年,很久没有见到沈大娘在那辆破旧的三轮车上了。


    想到这里,岁眠难免会猜测一些不好的事。


    垂下眼眸,只是望着那个驮着的背影。


    眼见沈大爷因为抬不起头,就要撞上前面人的背包,岁眠箭步冲了上去。


    她扶住了老人的手,那双手枯老无力,轻得只剩下骨头。


    “哎呦。”沈大爷突然被岁眠拉住,不由地微微向上看,见到了岁眠的白净的脸。


    他揉了揉眼睛,话音苍老:“小姑娘……你……拉我做什么?”


    岁眠怕他误会,指了指前面已经下车了那个背着大包的人,“沈大爷,您差点撞上那个的包了!”


    他看了过去,呆滞地点了点头,“老了,看不见了。”


    沈大爷回头朝她笑得热情,“你竟然认得我?是明高的学生吧?”


    岁眠点头,“我是17届的,大爷。”


    他移开了放在岁眠掌心的手,撑着座位扶手,打量着岁眠。


    “17届啊……”沈大爷叹了一句,“一看就是好孩子,谢谢你了。”


    听到这句久违的夸奖,岁眠恍惚间以为,此刻这里,就是宿舍楼下。


    从前,无论是男寝还是女寝,学生把宿舍的纸箱子送下楼,给这对夫妻的时候,他嘴上总会挂着这一句。


    “都是好孩子。”


    沈大爷性子内敛,但是也会不吝夸奖,倒是沈大娘,坐在车里,看着学生把纸箱子码得整齐,亲自送过来。


    她总是忍不住掩面哭泣,嘴里念叨着。


    “都是好孩子,学习这么忙,还这么照顾我们老两口……”


    岁眠也见过沈大娘坐在车上,一个劲地给下晚自习的学生分自己煮的茶叶蛋。


    推着车,偷偷地藏在没有监控的地方,有时候是垃圾桶旁边,有时候是荒草堆里,像打游击战一般。


    可学生们也不嫌弃麻烦,顶着一天的困倦,也要偷偷跑去蹭几个蛋做宵夜。


    后来听说他们还带了学生们都喜欢吃的肠粉,一车一车地偷运,也不收学生的运费,甚至还和店家谈了折扣……


    学校严打外卖之后,老两口给带的零食游击战,算是饥饿难耐的高三晚自习后,学生们难得的福地。


    其实学校的食堂晚上开了宵夜,许是吃腻了,也许是不及沈大娘做得好吃。


    岁眠没有时间去蹭过,只是见到舍友们去拿过几个。


    整个宿舍酱香四溢,听着她们念叨着两个老人家的辛劳,还有的学生,悄悄地给他们塞钱,却没有被收下。


    沈大娘总说自己无儿无女,学校里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就是自己的孩子。


    岁眠曾经也当场听到过,莫名有些难过。


    为了沈大娘,似乎也为了自己。


    岁眠定定地站在原地思索,再次抬头,沈大爷已经走到了车头,蹒跚下楼梯。


    “快下车了,我还得回程去接人呢!”


    司机站在位置上,看了眼慢慢下去的老人,又转眼看向待在原地的岁眠。


    岁眠立刻跑上前去,扶着沈大爷的臂弯,“沈大爷,我扶你吧。”


    沈大爷看着高高的台阶,连连叹气,“老了,真是老了……”


    废了一会功夫,岁眠把他带下了车,没多久,大巴车就开走了。


    车辆开过,露出了婚礼的场地入口,是一片铺着新草的草坪,像是刚刚整修过的。


    树林成荫,道路宽阔,两旁基本是紫白色调的鲜花,远远就能闻到馥郁的花香。


    天空湛蓝,每隔几步路,有一串白色的气球束,飘扬在空中,像飘着的白云。


    气球上依稀写着几个字,可惜,岁眠看不清。


    路上已经有不少宾客,还有几个伴娘伴郎服饰的年轻男女站在两旁,应该是迎宾。


    看起来一个都不认识,岁眠陪着沈大爷走得很慢。


    树荫底下阴凉,倒不是很热。


    “沈大爷,你怎么会来参加婚礼?”


    岁眠想起车上全是仲夏的亲戚,“您和新娘,是亲戚吗?”


    沈大爷脸上的笑意没停过,尤其是见了这一路点头的年轻迎宾,就像他认识一般。


    “不记得了,只是还记得新郎……”


    沈大爷停下,摸着下巴,语重心长地说道:“17届的话,看来你啊,和新郎也是同一届呢……”


    “看着这些年轻的脸,总是让我想起,你们读书那会对我和我老伴的帮助,可惜啊……”


    岁眠见他欲言又止,“可惜什么?”


    沈大爷摇了摇头,望着前面被熊孩子放飞的气球。


    “我老伴她,就是你们毕业那年病重,后来去世的……”


    “那时候她还说,要趁着还有力气,再给你们送一次吃的,看着你们毕业,她就心满意足了……”


    岁眠的话哽咽在喉咙,酸楚拉着她向下坠去,好久才憋出几个早就想说的话。


    “怪不得,高三那年,我都没见过沈大娘了……”


    她想安慰沈大爷,可沈大爷却转过身,轻松地笑着,“傻孩子,难过什么,她啊,就像这气球,上天堂了。”


    “大喜的日子,她也是在天上看着的,你们这些孩子开开心心的,我们也一样开心的。”


    岁眠重重地点了点头,破涕为笑。


    不知为何,提起沈大娘,总是让她想起,自己任劳任怨的母亲。


    只是,她的母亲,不像沈大娘那样,渴望孩子的爱。


    又或者说,只是不渴望她的爱。


    “诶,那是不是新郎?”


    沈大爷眯着眼,指着前方珊珊而来的人影。


    岁眠抬头,阳光一下落进眼里,再次睁开眼眸。


    颜冬一身贵气十足的西服,迈着修长的腿,独自走在碧绿的林荫道里,向着她们而来。


    周遭的所有聒噪的宾客,似乎都从这片柔软的草地上消失。


    属于她梦寐以求的新郎,正在向她奔来,额头冒着微汗,隐约泛着光。


    他的神色格外焦急,锋利的粗眉微皱着,像是迫不及待。


    至少,在岁眠早就停滞呼吸的此刻,是这样认为的。


    她的眼眸松动,缓缓地望向他,无法不将视线,完全停留在颜冬的身上。


    他走在人群里,总是出众,宛若童话里走出来的王子。


    让人不得不注视,


    也让人不得不陷入幻想。


    很快,颜冬站在了她的身前,可岁眠仍然沉浸在旧日重复的不切实际里。


    她此刻是白纱加身的新娘,而颜冬,是毫不犹豫走向她的人。


    可幻想终究是梦幻泡影,一戳就破。


    他来找的,不是她。


    而是沈大爷。


    “您怎么不坐他们的车?我给您安排车了……”


    话音关切,颜冬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变化,一如既往地清脆。


    一听就知道是他,有着少年时候未改的稚气。


    就像他的脸,也从未被岁月磨出皱纹。


    和仲夏,样貌上,真是绝配的一对。


    旁边的宾客纷纷往他们看过来,嘴上带着对颜冬的祝福。


    沈大爷站在一旁,和蔼地看着他应酬。


    岁眠立在一旁,看着他熟稔地过着人情世故,得心应手。


    他似乎比以前,少了些横冲直撞,也懂得,收敛脾气了。


    “好了,”颜冬终于有空理会,被晾在一旁的他们,“现在可以说了吧,我找您找了半天……”


    沈大爷特意地把岁眠拉在前面,笑道:“我没事,这小姑娘,也是你的校友,她陪着我呢……”


    岁眠不解为何把自己推出去,可是衣角,却被人扯着向下,她一瞄,是沈大爷。


    岁眠连忙说道:“是,我陪着大爷。”


    颜冬的目光,终于转移到岁眠的脸上。


    眼眸里有一瞬间的迟疑,很快,他又恢复如常。


    他的眼睛似一颗琥珀,幽深的棕黄透着白色的弧光,特别是这样的晴天里,尤其明显。


    只是太平静了,如水,没有一丝波澜。


    就好像,看见她,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他似乎,真的记不起自己了。


    岁眠抿着嘴,她想逃了,可是,被沈大爷拉着,她走不了。


    “那,麻烦你了。”


    颜冬脸上是客气的微笑,是面向刚才那些宾客一样的客套。


    一瞬间,她空白的脑海,突然又恢复了神智。


    “不客气,都是同学,既然沈大爷需要我,我自然不能推辞……”


    岁眠笑得恬静,这是她对待外界,比如客户,亲近中带着疏离的距离。


    是工作经验,暂时地接管了她的大脑。


    “那……”颜冬欲言又止,只是看了一眼手表,急匆匆地说道,“你们入席之后,随意点吧。”


    颜冬顿了顿,他突然看向岁眠,“谢谢你替我照顾沈大爷。”


    “时间不早了,我要去接新娘过来了……”


    颜冬和沈大爷交代了几句,电话响了起来,他背过身去接电话。


    在触手可及的距离里,岁眠只要伸手,就能触摸到他价值不菲的西服,抚摸他结实的后背。


    可是,这是不被允许的事。


    岁眠看着他宽阔的肩膀,他口中还在忙着调度婚礼的事,字字句句,都要别人,以仲夏的感受为主。


    他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爱仲夏。


    那怕七年过去,志向未改。


    “颜冬,新婚快乐!”


    岁眠低着头,苦涩上下翻滚,所有复杂的情绪,只付诸这一句。


    声音很小,就像蚊子盘旋。


    可是声音也可以很大,因为这是她深藏七年的秘密,是她内心深处的嘶鸣。


    无论颜冬听没听见,只要,她自己听见,就好了。


    “沈大爷,我们往里面走吧,里面更漂亮呢……”


    岁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颜冬面前,强装镇定的,装得他与自己毫无关系。


    不记得抬起哪一只脚,又或者是被沈大爷带着走出颜冬的范围。


    岁眠都不在意了,她害怕回头,害怕自己会在他面前崩溃。


    她装得很辛苦,原来暗恋才是进修演技的绝佳方式。


    直到身后的电话声消失,皮鞋的声音急促传来。


    一个身影,一下挡在了身前。


    只是这次,岁眠不再望向他。


    哪怕,她其实能预料,是颜冬。


    沈大爷笑眯眯:“咋了?不是说,要去接新娘吗?”


    颜冬气喘,厚实的胸膛起伏,就连声音都有些急促。


    “等下就去,只是……”


    他俯下身,和岁眠的耳畔只有一臂的距离。


    炙热的热气,犹如烈日阳光的温度。


    她听清了颜冬的耳语。


    犹如雷声贯耳。


    “其实那封告白信,是我让仲夏交给你的。”


    岁眠的手机,直直地砸到了地上,软和的嫩草,接住了。


    她猛然抬头,只看见了颜冬柔和的眼神。


    就像,他曾经,看向仲夏一样深情。


    岁眠恍惚了。


    她此刻唯一所想,只是尽力地记住这一刻。


    他眼尾的弧度,他细长的睫毛,他半开的眼皮,晶莹的薄唇……


    要她如何能在一息之间,记住那么多?


    才能在日后,拼凑齐全,颜冬像爱仲夏一样,爱自己的模样?


    往往最想记住的事情,最是容易忘记。


    “岁大学霸,你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幸福的。”


    颜冬说得利落,再回神的一刻,岁眠急着去寻找他的身影。


    她此刻多想呐喊。


    让他回来,让他再待久一点……


    哪怕再多给她一些些时间……


    她还完全记得他……


    她不要新鲜的回忆就此风化。


    她不要颜冬决绝的背影……


    她不要彻底地失去他!


    “孩子,你的手机……”


    沈大爷的话,突兀,但是及时。


    把浑身颤抖的岁眠,拉回了现实。


    要不然,她真的害怕自己,奋不顾身地冲上去。


    众目睽睽,做出一些,难堪的,无法收场的事。


    梦彻底地醒了,是泪流满脸,迎接了她。


    “擦擦吧。”沈大爷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纸巾,递到了岁眠的手上。


    轻飘飘的,岁眠根本没有力气握住,随风而飞去。


    在草尖,滚了好几个圈。


    就像这段如蒲公英一般,轻轻一吹,就能分崩离析的暗恋。


    而颜冬,就是那一阵微风。


    岁眠的暗恋破碎,失散在岁月的长河里,每一点点串联起来,才是真实的她。


    随着他的忽视告诫自己自洽,也随着他的幸福,而走向自洽的尽头。


    她终究只是不被选择的那个,哪怕,他或许看见过她。


    岁眠擦去泪水,她还不想在喜庆的人群里,成为大喜之日流泪的晦气焦点。


    “大爷,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哭?”


    “看到你们两站在一起的那刻,我想起了很多事……”


    沈大爷望着颜冬消失的方向,“你和你母亲,真的很像……”


    “那年你们年纪春日郊游,和新娘发生冲突的,是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