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作品:《夫君今天逃婚成功了吗

    两个人见到彼此,目光中都没有意外之色。


    陶肃脸上辨不出是怒是讽,只盯着他道:“纪公子扮作孟云松的模样溜下山,是打算逃?”


    纪文焕索性也不寻借口了,事到如今,再遮掩反倒可笑:“陶兄何必多此一问。”


    他目光扫过对方身形,话里听不出情绪:“看来陶兄身子已大好了。”


    陶肃冷笑:“我那灶上的手脚,果然是你做的。只是你也未免太蠢。这般拙劣的手法,就不怕我事后寻你报复?”


    “我既存了心要逃,”纪文焕不甚在意,“又怎会在意你报不报复。”


    “纪文焕!”陶肃声音陡然一沉,握剑的手紧了紧,“你们成亲那日,我本是要替你作主的!你倒好,反咬一口,让我在众人面前出那般大丑——”


    “替我作主?”纪文焕打断他,眼神锐利起来,“陶肃,你究竟是要替我作主,还是恼恨崔执瑶宁可随手抢个男人回来成亲,也不愿多看你一眼,所以才挑了新婚夜,拿她、也拿我——来泄愤?”


    陶肃脸色一僵:“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不清楚?”纪文焕悠悠向前踏了几步,语气不重,却自有气势,“你若真心想救我,从我被掳上山那日便可寻机找我。为何偏要等到我和她的新婚夜,先放我走,又抓我回来,非要在寨主面前当面对质?”


    陶肃的瞳孔骤然缩紧,像被踩住尾巴的猫,脸涨成猪肝色:“你……”


    “我怎么知道的?”纪文焕替他补完后半句,“那夜是你亲自布防。以崔执瑶平日的描述,你绝非一个会纵容手下玩忽职守之人。后来我试过多次,那些守卫其实个个警醒得很。更何况——”他顿了顿,“崔执瑶当时绝不可能不下死令看住我,可他们却那般轻易饮下我的酒……这太不合情理了。除非,是有人暗中授意,故意放个口子,演一出欲擒故纵。”


    这些破绽纪文焕事后冷静下来,稍加推敲便清楚了,只是那夜他满心只想着逃,没有心神去分辨这些。


    他目光紧锁着陶肃:“你选在新婚夜发难,要的哪里是什么真相?你要的是一桩丑闻——要我当众露出仓惶逃窜的狼狈相,要崔执瑶因为‘选错人’而颜面扫地,最好能煽动旁人替你问出那句‘为何不选你’。只可惜,”纪文焕语气里透出一丝讥诮,“你千算万算,没算到我会硬着头皮,把她的戏演到底。”


    陶肃死死盯着他:“你既什么都清楚,为何还陪她演?”


    “她确是强掳了我,”纪文焕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可你那晚,却是存心要折辱我。我有什么理由,非得帮你?”


    他语气平淡下来,“在这山寨里,我谈不上有什么自保之力。她纵然行事荒唐,却至少不曾真的害我。那时节,除了依附她,我并无第二条路可走。”


    两人目光相触,谁也不退让谁,空气仿佛凝固,透着一股剑拔弩张的寒意。


    “好一张利嘴,”陶肃忽地扯了扯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既然你说我是故意的,那我大可如你所愿。”


    他另一只手缓缓按上剑柄,眼神淬冰:“是你私自下山想要逃跑,还大言不惭地喊着要叫官来追杀我们。我劝说无果,又担忧你知晓了下山的路,留着终是后患,不得已,只好将你一剑了结。这理由,你觉得如何?”


    “你敢吗?”纪文焕不退反进半步,声音清晰冷静,“陶肃,到了此刻,你还觉得我只是个能任你随手宰杀的废物书生?”


    在陶肃警惕又疑惑的目光中,他继续道:


    “如今全寨皆知,我是归云寨名正言顺的姑爷,与崔执瑶新婚燕尔,鹣鲽情深。衣食无忧,娇妻在侧——我有什么理由非要逃?你若杀我,有几人会信你那套追逃灭口的说辞?”


    他语速平缓,却字字如钉:


    “你当然可以栽赃给别的山头,或推说意外。可谁不知你陶肃的能耐?方圆几十里,有几人能是你的对手?偏偏你当值时我下了山,偏偏我一下山便出事,你猜众人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是你存心诱我下山,再设局除之?”


    院中风声似乎停了停。


    “再说句不怕臊的,”纪文焕抬眼,直视他,“崔执瑶如今待我却有几分真心。她那般聪敏之人,怎会看不出其中关窍?你到时拿什么跟她交代?”


    纪文焕目光清亮如雪,一字字问道:


    “陶肃,这一剑下去,杀我容易。可杀我之后,你要付出什么代价,你自己算清了吗?”


    在他说话时,陶肃的脸色就已经很难看了。


    分明持剑的是他,纪文焕的生死不过在他一念之间。可此刻,占了上风的倒像是纪文焕。


    陶肃喉头哽了哽,竟寻不出一句可驳的话。


    他不是第一回领教这书生的口舌利害,此刻却仍被那番话定住了心神。剑在鞘中,半晌未动。


    纪文焕说的并非全无道理。


    他松了按剑的手,声音冷硬:“我不杀你,但今日你也休想离开。我虽乐见你滚出山寨,可你既识了下山的路,便绝不能放你走。”


    这结果早在纪文焕预料之中。


    陶肃不杀他,他已是松了口气。


    “行,”纪文焕平静道,“但我还有个请求。”


    陶肃几乎气笑,眼睛瞪起:“你凭什么同我讲条件?”


    不杀他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只是请求,”纪文焕似有无奈,“陶兄何妨一听?”


    “……说。”


    “今日之事,不要告诉崔执瑶。”


    陶肃面上先是不动声色,随即嘴角极细微地勾了一下。看来这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戏码下,他二人远比想象中更不和睦。


    他轻哼一声:“凭什么?”


    纪文焕迎着他的目光,抛出了筹码:“我能替寨子里采买今年所需的年货,价钱,可以比你们以往谈下的再低至少两成。”


    陶肃眼神倏然一动。


    今年北境战事频起,物价飞涨,采买确是棘手难题。山寨的钱财大多来得不易,花出去也肉疼。


    他虽不信纪文焕有这种本事,可这交易听起来不亏。


    陶肃颔首:


    “好,我答应你。”


    两人自后院一同走出,纪文焕向那满面惊愕的店伙计结了账,桌上的饭菜一口未动,便与陶肃转身离去。


    谁都不曾察觉——就在对街不远处的屋檐上,一道人影恰在此时一闪而过。


    陶肃押着他折返城中。为防人多口杂泄露了“孟云松”下山之事,陶肃索性将分散采买的弟兄全数召回,聚在城里的茶棚候着,只留自己与纪文焕两人行事。


    二人再次立在那家布庄门前。


    孙掌柜正抱着账本拨算盘,嘴角噙笑——晨间那桩买卖虽费了些口舌,到底成了,油水颇丰。


    孙掌柜是认得陶肃的,知道他是那个有钱员外爷家的管家,那群憨汉的领头,对早上戴帷帽来他店里的纪文焕也有印象。


    见二人一起来,孙掌柜心头莫名一紧。


    “哟,陶爷您怎么亲自来了?”他堆起笑迎上前,“早晨您要的布都备齐了,只等您派人来拉呢。”


    陶肃没说话,只是侧身一步,将纪文焕让到前面。


    纪文焕缓步上前,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在店内扫了扫,最终落在孙掌柜脸上。


    “孙掌柜,”他开口,声音清朗,“早晨那两位兄弟性子急,采买之事办得粗疏。这笔买卖的账,恐怕得重新算过。”


    孙掌柜干笑两声:“公子说笑了,布匹银货两讫,早上的买卖那二位兄弟是已经点了头的,重新算的道理从何说起啊?”


    纪文焕不急着驳他,转身步入店内,孙掌柜与陶肃紧随其后,只见他行至一摞靛蓝布匹前,捻起一角布边,对着门外透入的天光正细细看着。


    “晨间议价时,掌柜说这是上等厚实布,作价四钱一匹,可对?”


    孙掌柜见他举止斯文,心下稍定,只当是个来讲道理的账房,便又搬出那套说辞:“正是!公子明鉴,如今世道艰难,货运不易,小店也是迫不得已……”


    “经纬稀疏,内掺烂棉,染料劣质,水洗后必会褪色。”纪文焕截断他的话,指尖一松放开布匹,“这便是掌柜口中价值四钱的上等货?”


    孙掌柜脸色一白。


    “据《大翎律·户律·市廛》‘器用布绢不如法’条:‘凡造器用之物,不牢固、真实,及绢布之属纰薄、短狭而卖者,各笞五十,其物入官①。”纪文焕转身,目光如锥,“掌柜这布,恐怕不止‘纰薄’一罪吧?”


    孙掌柜额角渗出冷汗。他没想到这年轻人不仅懂布,还张口就引律法!难道还想告官吗?!


    “公子!公子息怒!”孙掌柜连忙拱手,冷汗直流,“早上定有误会,应该是……是我店里的伙计拿错了批次。”


    “误会?”纪文焕打断他,声音不大,却不减威压,“那我不妨再提醒掌柜,去年秋贵店售予山寨的棉白细布,声称松江上品,实则掺了三成以上次棉,织造稀疏,下水即缩;前年所谓蜀中夏葛,实为劣葛混纺,透气不及真葛三成。这桩桩件件,孙掌柜莫非也要推给伙计,说是拿错了?”


    他每说一句,孙掌柜的脸色就白一分。最初与这伙人交易时,他还不敢造次,后来察觉他们不识货,才渐渐胆大,以次充好成了常事。如今被人将旧账一桩桩抖落,他只觉腿脚发软。


    纪文焕见他已经开始害怕,不等他辩驳,继续道:“我等亦是替贵人办事,只求一个长久省心。孙掌柜这般行事,不仅是欺我这些兄弟不识货,更是自断财路。若我愿意,此刻便可报官,告你奸商欺诈——到时你这铺子怕是不保,吞下去的银子也得原样吐出来。”


    孙掌柜立刻求饶:“公子,公子别啊,过去是小的利欲熏心欺瞒各位贵客,但还请各位贵客高抬贵手,给小店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吧!”


    纪文焕面色稍缓,语气却仍沉:“本当送官究办。但我家贵人素来仁厚,想来也不忍赶尽杀绝……”


    他给的台阶孙掌柜自然要下,连忙道:“小人知道,公子请讲!只要孙某能做到必定在所不惜啊!”


    “我们要靛蓝粗布三十匹,棉白细布二十匹,赭石麻葛十五匹。”纪文焕报出数目,目光定定看他,“须是库中真正的上等货——经纬密实、染料纯正、织造均匀。价格么,”他略顿,“靛蓝布,每匹一钱八分;棉白布,二钱二分;麻葛布,一钱整。”


    “什么?!”孙掌柜失声惊叫,脸都扭曲了,“这不可能!这连本钱都不够!公子,您这是要我的命啊!您再行行好吧!”


    这个价格,几乎是直接对半腰斩了,甚至比正常的进货成本还要低了!


    “本钱?”纪文焕眼中掠过一丝讥诮,“你以次充好、虚抬物价,欺瞒我家贵人这些年,若今日不是我点破,我们还要继续吃亏。这些年来你从中贪墨多少,自己心里没数么?只怕早已远超你口中‘本钱’。如今要你将功折罪,你倒喊起冤来?”


    他向前半步,逼近孙掌柜,眼里的威慑也更多了一分:“当然,孙掌柜可以选择不卖。那么,我也不介意拿着这匹布,”他指了指那劣布,“连同往年账目的问题,去衙门说道说道。我闲得很,也不缺钱,有的是工夫陪你打官司。孙掌柜是生意人,不妨掂量掂量——是眼下按照我所说的价格卖我这批布更划算,还是要舍这铺家子,乃至……锒铛入狱更划算呢?”


    这番话条理分明,软硬兼施。


    孙掌柜听得双腿发软,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再看向纪文焕,虽看不清这帷帽下面的面容,却意识到这少年见识广博、心思缜密,更熟读律法。若真对簿公堂,自己胜算渺茫。


    陶肃在一旁听着,心中亦是震动。他早知这书生善辩,却未料到厉害至此,竟靠几句律法条文便将这奸商吓得魂不附体。这比动拳头,震慑力强了何止十倍。


    孙掌柜脸色灰败,挣扎半晌,终是颓然道:“……就按公子说的价。我……我这就去库房取真正的上等货。”


    他心知肚明,今日这哑巴亏是吃定了。比起被告上公堂,这已是最轻的代价。


    掌柜备好货品,又特地请纪文焕查验。纪文焕虽知他不敢再作假,为防万一,仍细细看过才点头。


    陶肃交钱时心中还很佩服,这价钱不仅比往年低,质量还远超过往年的布匹。不仅如此,那孙掌柜还多送了一些零头绸缎好大几包的缝衣针线。


    纵使他不喜欢纪文焕,也不得不承认纪文焕却有几分本事。


    走出布店,陶肃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你还真是心机深沉。算准我不会杀你,也算准他会服软。”


    纪文焕语气平淡:“这有何难。商人重利,更惧风险。当他发觉欺诈之险远大于所得,甚至可能倾家荡产时,自然会选最明智的路。”


    陶肃深深看他一眼。


    “其他采买,也按这个法子?”


    “大同小异。”纪文焕颔首,“药铺看药材成色、炮制;铁铺你应比我懂,听声音、观刃口;杂货辨质地、查工艺。他们既然敢抬价,无非是吃定山中人不辨优劣,或料定我等即便识破也不愿多生事端。我们只要大胆说出优劣,言明需求,再稍加以律法警告,主动权自然就在我们手上了。”


    两人正行着,纪文焕的目光忽被街旁一家首饰铺子引了去。铺中一支银钗样式清简,在日光下泛着润泽。


    陶肃看他停下,不解道:“怎么?”


    纪文焕:“无事。陶兄且先往前,我稍后便来。”


    说罢便往那铺子里去了。


    接下来的采买,果如纪文焕所言。


    他每到一处,便从容地在店里转一圈,犀利指出货品瑕疵,令对方理亏词穷,必要时搬出律法施压。这一趟采买,所购货物皆是价廉质优。


    陶肃偶尔帮腔,遇有店家恼羞成怒、欲动粗时,他只按剑而立,目光冷扫,便足以镇住场面。


    弟兄们搬运货物时无不惊奇,知道孟云松是哑巴,便自然地将功劳归于陶肃,纷纷夸赞。


    若在平日,陶肃定觉痛快。可今日这些赞誉,字字句句都似在提醒他——真正的功臣,是身边这个他看不惯的书生。他心下别扭,脸色便也好看不起来。


    夕阳西下,回山的车队满载而归,一路欢声笑语。


    唯纪文焕望着渐沉的日头,无声叹了口气。


    ①大翎律法的内容是引用的大明律。但俺的背景并不是单纯架空明朝,蛮多个朝代融合在一起的,都是剧情需要无需考据~


    讲遍天下无敌手的小纪对上瑶瑶:(#`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