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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披着未来男友的马甲种田

    第111章


    因着作坊造出的纸并不对外售卖, 此事在百姓间并有传出什么风声,但朝中却为此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这段时间大家都没少把注意力往书院上放。此事一出,最先坐不住的便是当初因为书院的管理归属哪一方的问题来回扯皮了数日的国子监和工部。


    工部本来就掌管着全国营造工程等各项事务, 与书院发展的方向勉强算是专业对口。造纸一事让他们看到了书院办学的成效, 忍不住联想到:若是书院过几日再搞出什么新成果, 说不定他们也能跟着沾点光。


    一想到这儿,工部的诸位大人就后悔得直拍大腿, 当初因为不想趟这趟浑水, 愣生生让他们错过了机会。若是当初由他们工部接手了书院的管理……


    不能再想继续往下想了……不然得把自己给后悔死。


    不过一想到国子监也和他们一样,现在指不定偷偷躲在哪后悔,工部诸位官员的心情就又好了很多。


    他们好歹还有亡羊补牢的机会,虽然当初对于书院的管理推诿再三,但好歹没有与其交恶。再加上有着当初一起开办采石场、推广水泥的交情, 那位谢郎对他们的印象也不坏。如今他们跑去主动交好, 想来尚为时不晚。


    至于国子监……


    当初国子监的人捏着鼻子接受了管理书院的职责, 但心里是一千一万个不情愿, 对于书院的态度也算不上多友善。更不用说他们下属的国子学、太学里又有许多人自持身份,不愿于那些工匠出身的人相提并论。


    就连书院那边打算开办造纸作坊, 也有国子监那边在办学经费上抠搜计较的原因在。


    你看除了谢虞琛他们这个书院,六学里有哪个是要掰着指头计算纸价几何的?


    但这些事情即使拿到明面上去说,国子监的人也能找一万个搪塞的借口出来。


    乌菏这一派的人早看他们不爽,如今造纸之事一出,几乎立马便被人拿到了朝中做文章。特别是这些人一个个说话都阴阳怪气, 还特别爱拿名下六学的“成绩”说事,一唱一和的, 把国子监的各位大人从里到外嘲讽了个遍。


    “臣早听说国子监的各位大人都聪慧过人,没想到竟能想出如此厉害的办法, 真可谓良苦用心。我当初还以为各位大人是故意克扣拨给书院的款项呢~”


    “呵呵呵,这可就是子茂错怪国子监的各位大人了。子茂有所不知,这些都是为了书院好啊~”


    “不过各位大人既然如此有先见之明,想来其它官学在各位大人得管理之下也颇有成效吧?”


    国子监众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后面的人立马便接上了话:“那是当然啊,书院开办不过三月,学生们便能自己钻研初造纸之法。像国子学和太学在诸位大人管辖下已有数年,想来也是成果丰厚。”


    “不知道其余六学最近有何成果呢?”


    一番话说得国子监的几位祭酒和监丞汗流浃背,浑身僵直。最关键的是人家还没说错。当初瞧不起书院的人是他们,现在六学在他们的管辖之下毫无建树的也是他们。


    谁不知道六学之中,国子学和太学里全是家世显赫之辈,只要门第够高,哪怕文章做得狗屁不通,照样能稳坐进国子学的最好的甲班之中。


    国子监平日里最关心的自然是国子学和太学。四门学对于家世的要求稍微低一点,平日里他们关注得也少。至于剩下的什么书学、算学之流,与国子学和太学的差距比云泥之别还大,在国子监完全是属于“三不管”的境地。


    这些事情在平日里属于大家伙都心照不宣的内容。习惯了如此,也没人会特意提起来平白惹一身不痛快。但当有人主动在大庭广众下,忽地一下把盖在上面的遮羞布掀开,露出里面不堪的内在。


    这突脸一般的刺激,对国子监来说,也是无人能招架得住。


    但能在之中学习的,家中长辈最差也有四品之上的官职,这些人又岂是他们得罪的起的。现在搞得他们两头受气。


    国子监众臣一边用袖子擦着额头冒出的冷汗,一边四下环顾,寻找着能和他们统一战线,共同对抗乌菏一派冷嘲热讽的同僚。


    可惜的是六部之中,兵部和刑部本来就是属于乌菏那派,不出列踩他们几脚已是万幸;工部现在忙着和书院那边打好关系,也没空理会他们。


    至于吏、户两部,原本就对谢虞琛抱有好感。杜仲胶厂的收益,可是明晃晃地进了国库。再说书院和国子监两边神仙打架,怎么说也波及不到他们两部,他们又何必站出来主动给自己找事。


    至于仅剩的一个礼部,虽然与国子监拥有共同的敌人,但双拳难敌四手。乌菏手底下的那群疯狗没理都要争三分,更何况在这件事上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不把他们国子监人身上的肉咬下来几块绝不可能罢休。


    众人明显能感受到最近京城中舆论风向的变化,就连曾经那些对书院嘲讽得最厉害的世家郎君最近都不怎么敢说话了。特别是在被自家族中长辈教训了之后,更是谨慎得不得了,哪怕心中仍是不满,但对上外人是绝不会多半句书院不好的话。


    ……


    书院的这次旬会,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谢虞琛今年参加的最后一场教学研讨会。


    谢虞琛还惦记着乌菏之前答应的“饮酒赏菊”的活动。若是再多耽搁几日,到了京城怕是连最晚开花的品种都错过了。


    但包括苗文和在内的书院先生们,都是很舍不得谢虞琛离开的。


    不仅是因为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众人都很喜欢这个温文尔雅的年轻郎君。更关键的是自书院创立以来,谢虞琛就一直和他们在一起,许多他们拿不定的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开展的教学,都能在谢郎这里寻到帮助和指点。


    他们在心里都把谢虞琛当成了主心骨一般的存在。一想到日后书院就全然交予了他们负责,众人心里都有些没底,巴不得谢郎能一直留在西边的那间别院才好。


    但大家也清楚这事不可能,先不用说管理书院本就是他们的职责之所在。更何况以谢郎的才干和与那位巫神大人的关系,就合该在这世上建立一番不朽功业才是。


    京城那种无数士人心驰神往、渴望自己的抱负能在此处实现的地方,才是谢郎该去的。怎么能居于一个小小的杜仲书院,被辜负了锦绣年华?


    不过这也只是他们久居书院埋头钻研学问不与外界交流的缘故。但凡他们去京城任何一个热闹的茶楼酒肆坐一下午打听一下,就知道杜仲书院现在的名声地位早已不能与当初同日而语了。


    所以即使是留在书院,也不难达成功成名就的目标。谢虞琛之所以离开书院的原因也并不是这个。


    月初,朝堂之中乌菏一派和国子监一派的几场争论彻底为杜仲书院扬了名。再加上人们添油加醋的传扬,现在谁还不知道坐落于洪都山下的杜仲书院的名头。


    不仅教学内容和方法先进,被朝廷众诸位大人所推崇。据说连先生都是创始人花重金从全国各地聘请的。里面的学生各个都经过层层严格的选拔?因为选拔不重家世只看学问,所以选出来的都是有真才实干的学生。


    这些消息里虽然有一部分是严重注了水的,但架不住里面也杂糅了很多货真价实的内容。这就让人难辨真假了。


    随着传言越传越盛,就连那些莫须有的都被人言之凿凿的找出了证据。


    譬如若是有人质疑“如果那杜仲书院的先生真有你们说的那么厉害,怎么在这之前我从未听过他们的名字?”


    那么立马便会有人反驳道:


    “你从未听说过只能说明你见识短浅。难道你不知杜仲胶书院的院长可是苗家郎君吗?苗家郎君的祖父苗大儒可是当今圣上的先生,苗郎君作为帝师的子孙,你能说他没有学问?”


    “至于书院的其他先生,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东山州的杜仲胶厂和车厂?在杜仲胶厂建成前,谁能知道那用来入药的杜仲树里竟然能提炼出胶,还能制成那么多有用的东西?”


    “……”


    “我,我说的是杜仲书院的先生,杜仲胶厂再厉害与书院又有何关系?你别在这里混淆视听。”


    不忿的声音一出,众人便立马大笑着嘲讽道:“我说你见识短浅你还不认。你难道不知书院如今的先生中有很大一部分便是从杜仲胶厂来的吗?”


    “杜仲胶的提炼方法就是创办书院的谢郎带着书院的先生们研制出来的,你竟还觉得书院的先生学问不够,真是要人笑掉大牙了。”


    ……


    谢虞琛既然要去京城,乌菏一行人自然是业要跟着走的,他们一行人来这趟的目的本就是带谢虞琛走,只不过赶上了谢虞琛风寒初愈,这才多逗留了这些时日。


    只是当初跟着谢虞琛从东山州来的那些人,要不要一起离开,还有待商议。


    按理来说,这些人都是乌菏身边的金甲军卫,本来是受命保护谢郎的安全这才跟着来了书院。如今使命完成,他们断没有继续留在书院的道理。


    但问题是在书院的这段时间,除了周洲这种实在没救了的,其余人都被谢虞琛分批次地安排进了书院读书。


    其中甚至有几个军士的成绩很是不错,每次旬考都名列前茅,谢虞琛看他们在这方面的天赋不错,日后不管是留在书院继续搞研究,还是去各地的作坊任职,想来都是没什么问题的。


    对于这些人的去向,谢虞琛与乌菏商量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尊重一下他们自己的意见,愿意继续读书的就留在书院,不愿意的就和他们一同离开。


    不过若是留下,便不能再以金甲军军士的身份自居,日常学习和生活都必须和书院的普通学生看齐,不可能给他们搞特殊或者是开后门。


    将这件事通知给留在书院读书的金甲军卫后,众人回去思考了一日,次日谢虞琛他们启程前往京城的时候,除了六名金甲军卫决定留下来继续学习以外,剩余人都还是决定离开书院。


    “他们跟着走也好,书院毕竟才刚创办,未来能发展道什么地步谁也不知道,回去继续做他们的金甲军卫,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谢虞琛目光扫过马车外面披坚执锐的金甲军卫,开口道:“而且我看这些人里除了最前排的那个,剩下的人平日里也并不是最出挑的。书院这届学生的资质都不错,他们留在书院还真不一定能出头。”


    对面的人点了点头,“这些事谢郎自己决定就是,左右谢郎给过他们选择的机会,日后也怪不得别人。”


    又笑道:“倒是你,赶紧把帘子放下来吧。外面风寒露重,小心又受凉了。


    “哪有这么容易就受凉了。”谢虞琛嘴上虽这么说,但撩着帘子的手还是很听劝地放了下来。


    对于这次的行程,谢虞琛还是很期待的。他来到这个时代也有几年了,大大小小的地方也算去了不少,但还从来没去过京城呢。


    也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京城是否也像过去他在书中看到的、被各种文人墨客在诗文里描述的那般繁华。


    根据他这几年的观察,南诏的经济发展得应该还算不错。


    因为有乌菏这尊煞神坐镇,那些个世家豪强行事也不敢太过猖狂,比几十年前世家大族甚至能操控立储的时候要好太多,因此百姓的生活也算过得去。


    又是太平年岁,除了那年东山州水患,近几年也没听说过哪里有什么大的灾祸。因此京城的景象应该不会太让他失望的。


    可能是谢虞琛的兴奋之情表现得太过明显,车马刚走出去没多久,乌菏便问道:“谢郎似乎是,对这次出行很感兴趣?”


    啊?他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谢虞琛有些不好意思得揉揉鼻尖,承认道:“确实是有一点……”


    “主要是我从前从未去过京城,这才有些激动。”


    “原来是这样。”乌菏点了点头,表情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般。


    “不过谢郎竟然是第一次来到京城,这倒是让我很惊讶。”


    “嗯?”谢虞琛疑惑歪头,有些不理解乌菏的话。虽然自己原因特殊,但要他说,这也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情呀。


    这年头交通这么不方便,一辈子都没离开自己出生的地方的才是普通人的常态吧。


    “主要是因为……” 乌菏神情微顿,目光看向谢虞琛,“谢郎给我的感觉……”


    若说普通人没有去到过京城,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但像谢虞琛这样的人,他的学识、谈吐、气质,待人接物的从容,不管是从那个方面看,都不可能出自一个封闭落后的偏远乡壤里。


    谢虞琛:“……”这要他怎么解释。


    难不成要他说:其实另一个时代的“京城”他去过无数遍了,他在那儿甚至还有几套房产呢。


    我只是没来过你们这个世界的京城罢了。


    ……这不是在聊天,这得是在找事吧?


    但不这么说,又该怎么解释他没去过京城的事呢?


    他暂时想不到,所以直接开摆。


    谢虞琛整个人向后靠,倚在马车的靠垫上,理直气壮的开口:“没办法诶,可我就是没去过京城。”


    整个人就一副生动形象的“我就这样,你爱咋咋”的模样。


    若是从前的谢虞琛,断不会在乌菏面前这么公然耍无赖。


    但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发展出来的深厚友谊,已经让他能毫无负担这么做了。


    甚至偶尔故意开个玩笑,比如掰一半酸到皱眉的橘子,假装很甜分享给对方,捉弄一下这位在南诏威名赫赫的巫神大人。


    放在其他人那里,绝对是给他们一千个一万个胆子都不敢这么做的。


    乌菏对于谢虞琛这种明目张胆的无赖也是没有任何办法,只得挑挑眉,任由谢虞琛糊弄过去这个问题。


    他有时候觉得面前的人的当真是有些奇怪。


    时而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仿佛身上的力量永远也不会有枯竭的那天,让人忍不住猜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和环境,才能培养出他这样的人来”。


    但有时他又会让人觉得刚刚那些猜测完全是多心臆想的结果。谢虞琛对于一切事物都保有着如孩童一般的好奇心。


    对世人皆苦苦追寻的功名利禄不屑一顾,却对一片树叶的变化、一顿从没吃过的餐点的做法……这些“毫无价值”的东西,却保有非比寻常的热情。


    也许就是这样的性格,才会让他屡次三番地被对方吸引,甚至许多事情完全违背了他行事的原则。


    第112章


    因为这趟行程没什么要紧事, 就连平日里公事最忙的乌菏,都不知道有多少日没有碰过公文了,一路上连拉车的马都显得不紧不慢, 晃晃悠悠的。


    再加上坐着乌菏的马车, 舒适度也绝非寻常人家的车马能比。若不是时节不对, 秋意萧瑟、树木枯黄,还真有点郊游度假的感觉,


    谢虞琛披了一件镶着毛领的大氅, 身下铺了一块不知道什么动物制成的皮毛,反正很厚实一大张,看起来就很暖和。


    乌菏撩开帘子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面前的人仿佛被皮毛包裹成毛绒绒的一团,软乎又舒服, 让人很想伸手揉一揉摸一摸。


    谢虞琛从宽大的袖袍里伸出一只手, 冲乌菏挥了挥。


    “快点进来, 车里的热气都要跑光了。”


    乌菏弯腰坐进马车, 谢虞琛不知道从哪摸出一个温度正好的手炉塞给他,然后又继续懒洋洋地靠了回去。


    “不愧是传说中一寸千金的沉香木打造的马车, 坐起来就是和寻常马车不一样,一点都不颠簸,真舒服。”


    “你要喜欢我让他们也给你造一架。”乌菏接过手炉坐到他对面,学着他的语气开口:“毕竟要不是谢郎,就算有再多的钱, 也坐不上这样的马车。”


    “阴阳怪气。”谢虞琛瞪他:“关我什么事,马车又不是我发明的。”


    “怎么不关谢郎的事?”乌菏笑:“难道谢郎没注意到马车装的是东山州产的车轮吗?车轮侧面刻着的胶厂标志, 还是谢郎设计的,这么快就不认识了?”


    “是吗?”


    谢虞琛惊讶的表情不似作伪, 他是真没注意到马车的车轮。


    “当然是了。”乌菏点点头,“在谢郎发明那种新车轮之前,哪怕是再好的马车,都做不到行驶如此平稳。当然官道铺设的水泥路也很重要……”


    不过两者都出自谢虞琛的手笔就是。


    谢虞琛刷地一下抬起头,目光盯着乌菏的表情变化——


    这几天乌菏似乎对他的身世过去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说话时总明里暗里地往这个试探。


    谢虞琛倒不怕他发现什么自己的秘密,穿越一事本就是匪夷所思,一般人难以想象的事情。即使他实话实说,也不见得就会有人相信。


    但乌菏好像……


    他的试探仿佛就只是单纯地对他这个人充满好奇,想要多了解一下关于他的事情一样。


    谢虞琛看人向来很准,在这方面的感知几乎不可能出错。


    更何况乌菏完全没有一点掩饰自己真实想法的意思,基本上都是在直钩钓鱼,不是,钓他。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


    不好说,反正他感觉有点怪怪的。


    乌菏不避不闪地看着他,谢虞琛大半张脸缩在大氅的毛领里,只露在外面的一双漂亮眼睛,警惕地盯着他看。


    ……像是冬日大雪后的山林里站在石头上张望的某种小动物一样。


    乌菏的目光似乎是凝滞了半瞬,转而露出一个笑,“……好了,我不问了还不行吗?”


    谢虞琛眼皮半抬:“差不多吧。”


    马车外突然传来金甲军卫的声音:“大人?”


    谢虞琛听到后,立马坐直身子,抖掉腿上盖着的绒毯的同时,从一旁书屉里抽出一本书翻开。


    瞬息之间,就已经是一个认真上进、哪怕在马车赶路间隙也要抽空读书的优秀男青年模样了。哪里还能看出半点东倒西歪地裹着毛绒皮毯与乌菏斗嘴的痕迹。


    动作之行云流水、神情之真切传神,生动证明了他那些年拿到的奖项都是实至名归,绝非网上造谣的那样,是贿赂评审、资方施压什么才拿到的。


    乌菏轻轻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谢虞琛一眼,顺手帮他摆正了旁边歪倒的软枕后,才撩起车帘,对马车外的人开口:“何事?”


    随行的金甲军卫已经卸下甲胄换上了寻常人的衣物,只是那种独属于军士的肃杀挺拔的气质还是会在举手投足间暴露出来。


    那人抬手冲乌菏行了个礼,“回大人的话,现在距离大槐村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


    “今日若在大槐村歇息,明日申时前便能抵达京城。”


    乌菏点头:“知道了,你让人去客舍准备一下吧。”


    “是。”


    乌菏转身回了马车,看到谢虞琛从书里探出半个脑袋来,“快到了吗?”


    “嗯。”他点点头,又解释道:“今晚在大槐村修整一晚。住的地方还是按照你的喜好,选的寻常客舍。”


    谢虞琛假模假样地做了个拱手道谢的动作,“那我就多谢大人了。”


    乌菏没说话,轻笑一声算作回复。


    见对方不理会他,谢虞琛又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作为万民敬仰的大巫,要多贴近群众,体察百姓的生活嘛。”


    乌菏没说话,挑眉看他。


    谢虞琛继续碎碎念:“为官者……”


    “……生活切不可太悬浮”


    “……不能脱离群众”


    乌菏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唇,等谢虞琛说得差不多了,他才不疾不徐地开口:“那依谢郎高见,作为万民敬仰的巫神,应该怎么做才对?”


    “比如……”谢虞琛开口胡诌,“比如这大槐村毗邻京城,经济发展得怎么样?百姓的生活有没有什么困难?”


    “还有村子离官道这么近,肯定有不少客舍食肆吧,哪家的饭菜做的比较好?有什么特色美食吗?”


    谢虞琛目光灼灼地看向对方。


    “……大槐村的发展不在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客舍我已经让人准备了。”


    “至于特色美食,大槐村应当是没有什么特别出名的。”


    “那就算了。”谢虞琛耸耸肩,倒也没有多失望,倒是马车坐久了浑身有点僵硬。“剩下的路程不如骑马?”


    谢虞琛在马车有限的空间内伸展了一下身体,然后看向乌菏,像是在等他反应。


    顿了一下,乌菏才点头,“好,我让人牵马过来。”


    ……


    骑马的速度比马车快了不少,约莫一刻钟后,谢虞琛便紧了下缰绳,目光望向远处的炊烟道:“前面是不就是大槐村了?”


    乌菏与他并驾而行,见状也放缓了速度,嗯了一声。


    “那要不比一下?”谢虞琛双腿夹着马腹,跃跃欲试地开口。


    “比什么?”


    “就比……我们谁先到达终点。”


    谢虞琛话还没说一半,就看到远处冒出来两个小孩,站在路边,各自怀里捧着个大木头箱子。


    看见来人,对方眼睛一亮,冲着谢虞琛的方向颠儿颠儿跑了过来。


    谢虞琛与乌菏对视一眼,双双扯紧缰绳,马蹄在原地踏了几步。


    两小孩估计也就六七岁地模样,站在马跟前都还没马高,却已经察言观色地知道了他们这一行人里谁是最好说话地那个。


    其中年纪稍小的那个往另一个身躲了躲,大一点的那个仰起头看向谢虞琛,“两位郎君要买点银丝糖、八宝酥吗?”


    谢虞琛意外:“银丝糖?”


    见谢虞琛开口询问,男孩赶紧接话,“是,是银丝糖,可好吃了。”


    意识到有戏,他立马从木箱里面掏出一块纸包递到谢虞琛跟前,嘴里还不忘推销道:“我们家的银丝糖做得最好了,糖丝比头发都细,根根分明,入口即化……”


    男孩觉得这位郎君似乎是笑了一下,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揣摩这笑容背后的原因,就看到这位容貌昳丽的郎君眉目带笑,碰了碰与他同行的另一位郎君的胳膊。


    这次他看得清楚,那位好看的郎君嘴角确实是带着一抹笑的,像是春雪初融,露出盎然新意。


    他歪过头去,不知低声和旁边的人说了一句什么,对方便从袖中摸出一个荷包,丢给了那个很好看的郎君。


    不过这人着一身玄衣,兜帽的阴影罩住了他大半的面容,男孩看不到他的表情。


    “这些钱够买下你箱里那些银丝糖吗?”和煦的声音打断了男孩的胡思乱想。


    谢虞琛笑眯眯的,向他伸出一只素白的手,手心是躺着几块碎银。


    这年头白银值钱,这点银子换成铜钱不知能换多少。


    “够了够了,足够了,这些钱……”


    男孩下意识接过钱,又慌慌张张地伸手想要还回去,磕磕绊绊地解释:“用不了这么多钱的,这些银丝糖也就值百十文钱,郎君的银子实在是太多了……”


    “没事,你拿着吧。”谢虞琛手心朝外做了个停下的动作,接着指了指路的尽头,“糖你直接送去前面的大槐村去,最大的那间客舍。多出来的就当是给你跑腿的钱。”


    “知道去大槐村的路怎么走吗?”


    男孩小心将钱塞进怀中,连忙点头:“知道的,知道的。我们村的人经常挑自家的菜给大槐村的客舍送,去那儿的路我天天走,保准给郎君送到。”


    “行,那我们就在客舍等你送的糖了。”


    小孩点点头,带着比他小一点的那个男孩离开。


    两个半人高的背影沿着草堆深处的一条小路,左拐右拐很快便消失了身影。


    “虽然只是一点碎银……”乌菏不急不缓开口。


    谢虞琛“嗯”了一声。


    “但谢郎就不担心他们拿了钱就跑掉吗?谢郎是不是有点太容易相信他人了?”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谢虞琛一耸肩,手里鞭子指了指两边只剩下一点麦茬的田地。


    “那俩小孩一看就是附近村子里出来的,家里做了点银丝糖之类的玩意儿,让他们守在路边向来往的人兜售。这条路上行人多半都是往京城去的,家境不会太差,看他们是两个小孩,银丝糖、八宝酥这类的东西又不算太贵,顺手也就买了。”


    “这种生意一般待定了某个地方不会随意更换。若是他们昧了钱跑了,在附近一打听,基本就知道是哪家的小孩了。”


    谢虞琛冲乌菏挑了挑眉,“不知道这样的解释我们巫神大人还满意否?”


    乌菏点头,故作严肃地拱手,“那就多谢谢郎替我解惑了。”


    “不过,”乌菏又道:“谢郎似乎对他们的行为很是了解?”


    “一点点吧。”


    谢虞琛谦虚回答,双腿一驾马腹,身下的骏马立马便带他跑出去一大截。


    “别忘了我们的比赛……”谢虞琛回头冲乌菏扬了扬马鞭,声音顺着风吹来:“看谁先到大槐村!”


    一阵风把谢虞琛带笑的声音吹到更远:“我先走一步。”


    ……


    谢虞琛在把缰绳递给门口的金甲军,自己走进客舍时,乌菏已经在屋里等着他了。


    “谢郎可是输给我了?”乌菏笑着问。


    “……嗯,输了。”谢虞琛不情不愿地点头。


    乌菏站起身,朝他伸出一只手。


    谢虞琛疑惑挑眉。


    “愿赌服输。”乌菏反问:“谢郎既然输给我,难道不该给些彩头吗?”


    谢虞琛缓缓后撤一步:“我们当时可没有说有什么赌注。”


    “所以?谢郎是打算就这么算了吗?”


    “……”


    这是打算硬讨?堂堂大巫?


    这么做事是吧。


    “好好好。”谢虞琛无语,“待会儿银丝糖送过来分你一半。”


    “难道这银丝糖谢郎原本是不打算分予我的吗?”乌菏无辜。


    谢虞琛:?


    他居然从这句话里听出了震惊,还带着一丝受伤。


    什么人啊?


    谢虞琛盯着乌菏的脸,半晌,乌菏嘴角终于绷不住,勾起一个笑来。


    谢虞琛无语地扭过头,从善如流地拉过张椅子坐下。


    桌上是沏好的茶水,他故意只倒了自己的一杯,然后就把托盘推到了一边,意思很明显—你的那杯就自己倒吧。


    晚膳是客舍做好了之后端到屋内的,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食材都是寻常乡野人家常见的东西,但胜在味道不错。


    再加上一路赶来周身寒气,这热腾腾的家常菜肴,吃起来格外舒服。


    谢虞琛出门时正好与店老板打了个照面,便笑着称赞了几句老板的手艺。


    “郎君谬赞了,乡野小店,寻常菜色,郎君不嫌弃就好。”店老板语气拘谨,在围裙上抹了把手,堆着笑应话。


    他们这行人打眼一看就知道非同寻常,就连门外守着的那些自称是仆从的人,和自己说话时,店老板这心里都得颤两下。


    好在谢虞琛也看出了他的不安,没再多说什么,笑了笑之后就离开了。


    回了屋里,谢虞琛忍不住开口:“刚刚我出门遇上店掌柜,人家都不敢和我多说几句。”


    说话时,他目光往乌菏的方向瞟去——


    瞧瞧你把人家店老板吓得,都不敢和我说话了。


    乌菏从善如流地向他道歉:“是我的错,耽误谢郎体察民情了。”


    乌菏的道歉来的太快,谢虞琛到嘴边的话只好又咽下去,坐在一旁,开始拆桌上周洲刚送过来的油纸包。


    一层又一层包得方方正正的,里面装得是谢虞琛之前在官道边上买来的银丝酥。


    估计是他出手实在是阔绰,里面不仅分量十足,还送了他半包芝麻糖作赠品。


    芝麻糖没什么技术含量,只要食材没问题、糖不要熬过火,怎么着都不会太难吃。但银丝酥就不一样了,做起来门道太多,既考验技术,还要有丰富的经验。


    从熬糖到拉糖,每一步看着都很简单,实则一看就会,一做就废。当初在蓬柳村的时候,许大郎也是试了许多次才成功。


    至于谢虞琛自己……


    直到现在都还是个大理论家。


    谢虞琛挑着尝了一块。一秒后,端起茶盏迅速往嘴里灌了两口。


    好甜。


    乡野人家,做银丝糖的手艺自然没有多精巧。糖丝拉得不够细,中间还掺杂着不少没有挑出来的糖疙瘩,影响了口感,而且里面也没有包馅料来中和糖的甜腻,


    特别是尝过许大郎做的银丝酥之后再吃这个,这些细节上的差距就更加明显。


    咽下嘴里的糖后,谢虞琛心念一转,把桌子上的纸包往对面的方向一推:“大人快来尝尝,您下午时从我这儿赢下的彩头。”


    乌菏瞥他一眼,怀疑:“你是不是吃过了不好吃才给我的?”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谢虞琛面色不变,脸上的笑容更加真诚:“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如此做事?银丝酥这种东西本就不能多吃……”


    乌菏把糖推回原处,拒绝了这份彩头:“既然如此,那这些糖还是留着谢郎明日吃吧。”


    谢虞琛:但他明日也不想吃。


    算了,给周洲吃吧。


    咱们周大统领虽然在数学方面天赋差了点,但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挑食,想来对这包银丝酥也不会太过挑剔。


    “不过谢郎怎么突然想起要买银丝酥?”


    谢虞琛没想到乌菏会问这个,愣了一下后才开口:“……就是随便买的,这么冷的天,那俩小孩看着也没多大,怪不容易的。”


    “如果我没记错,这银丝糖似乎就是从蓬柳村开始做的?”


    “……是。”


    谢虞琛顿了一下,想起当初他一睁眼,结果发现居然换了一个世界时的样子,忍不住又啧了一声。


    “这做法还是我教给许大郎的。”他回忆道:“当时做第一批糖的时候,还没什么本金,做糖的麦子都是许大郎家第二年的麦种,结果全被我拿来做麦芽糖了。


    “生麦芽的时候,许大郎整日都提着心,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要往生麦芽的那间屋子里跑上一趟。”


    乌菏垂着眼睛,听他讲了一会儿后才抬头,声音犹豫:“谢郎下午买下那银丝糖,可是有些……想家了?”


    乌菏突然提到“家”字,让谢虞琛怔了一下。


    乌菏口中的家指的应当是蓬柳村,但说到底,蓬柳村也并不算是他的家。


    “可能吧。”


    谢虞琛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乌菏的这个问题,转而问道:“刚刚看到银丝糖,想起当初在蓬柳村时的场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是不是有些无聊?”


    “没有。”乌菏轻轻摇头,“谢郎说的这些都……很有意思。可惜我自幼就跟随先师在观象台院。及冠后,又奉先帝之命任职东宫,再之后先帝驾崩……倒是想不出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与谢郎分享。”


    怎么听起来比他还可怜?谢虞琛心想。


    之前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有限,这几年倒是从各种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点乌菏的人生经历。


    幼主新立、大权旁落、朝中盘踞的世家……。


    就连国库都是空空如也的。


    能走到现在,确实是很不容易。


    除去伴随在大巫这个身份周围的那些冷酷杀伐、大权在握的印象,谢虞琛倒是觉得与这些时日他相处的这个人,才更像是乌菏真正的模样。


    没有那么冷酷,那么令人惧怕,大部分时候算计人,面上却是温温吞吞的模样。


    第113章


    乌菏语气淡淡, 三两句话把这些年的经历一笔带过,反倒是让谢虞琛鼻尖有些泛酸,低头眨了几下眼睛, 语气轻松地询问:“那怎么办?以后我多给大人分享一些?”


    乌菏偏头看他:“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第二天一早起来, 因为剩余的路程不远, 不用太早启程,谢虞琛他们也有时间坐下来好好吃顿早饭再动身。


    早饭的主食是一锅热腾腾的鸡汤面。


    鸡是客舍自己养的老母鸡。


    昨日的菜食丰盛, 又是杀鸡又是宰鸭的。吃饭的时候谢虞琛见陆续上了将近十几个菜, 担心吃不掉浪费,便吩咐店家剩下的菜不必再做,因此剩了这只刚处理好鸡。


    幸亏天气寒冷,在厨房外挂了一夜也还新鲜。今天一大早,便被店家炖在了砂锅里。


    自家散养的鸡配了晒干的野菌子, 在锅里炖煮了整整半个时辰, 鸡肉软烂脱骨, 汤也熬成了油润的金黄色。


    将鸡肉捞出, 把煮得恰到好处的面条捞进砂锅里。最后再搭配几碟清淡爽口的小菜,一顿丰盛的早饭就成了。


    鸡汤面端进来, 锅盖打开,热腾腾的香气立马充盈了整间屋子。


    “好香的鸡汤。”


    谢虞琛刚推开门,迎面就吸进一大口鸡汤的香气。


    从店家那儿拿了两副碗筷,他赶紧回头冲乌菏招手:“快点,面条泡久了汤就不好吃了。”


    面条盛好, 却见乌菏还在原地,谢虞琛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桌上的砂锅正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谢虞琛顿了一下:“若是不喜欢吃,我让周洲再吩咐店家重做一锅。”


    “没有, 没有不喜欢吃。”乌菏走过来坐到另一侧,接过筷子,摇了摇头。


    谢虞琛嗯了一声,见乌菏确实没有勉强感觉,便没再注意,低头开始吃饭。


    现在已经接近隆冬,天气寒冷,蔬菜难得。即使是招待他们,桌上也依旧只有一碟豆芽和汤里的小葱勉强算是新鲜蔬菜。


    城里那些达官显贵有专门种菜的暖房,即使是寒冬腊月也不缺蔬菜。


    更奢华一点的,让花草迎着数九寒天的大雪绽放,都不算是什么难事。


    之前乌菏在书院答应过谢虞琛赏菊的花,就是在暖房里培育的品种。不然再怎么晚开花的品种,都不可能到了这个时节还没有枯萎。


    至于普通人家,到了这个时节,除了秋天晒的干菜以外,饭桌上基本是没什么蔬菜的。也就是这两年用豆子生豆芽的方法从别的地方传过他们这儿,人们隔个十天半月的才能吃上一顿新鲜蔬菜。


    不过哪怕是学了方法,大部分人家也不舍得吃。豆子若不是用来生豆芽,在寻常人家饭桌上,可是能顶粮食的存在。因此大部分人即使是在家生了豆芽,也多半是为了挑到城里去卖,而不是自己吃。


    也就是靠近京城,人们普遍更富裕些,才舍得隔一段时间生点豆芽做着吃,也算是改善伙食。


    别看他们桌上这豆芽只有不大一碟,但要算价钱,可一点都不便宜。


    谢虞琛夹了一筷子慢慢嚼着。豆芽焯煮的时间恰到好处,既去除了豆子的那股豆腥气,又保留了豆芽的脆生的口感,吃起来清脆爽口,也怪不得许多人都喜欢。


    这豆芽虽说是源于谢虞琛,在蓬柳村时,他随口跟周围人说过几回生豆芽的方法。但这还是他来到这世界的几年里第一次再吃到豆芽。


    江安府的气候温暖,一年四季菜地里都不缺新鲜蔬菜吃,自然也不会有人专门辛苦半天,就为了生个豆芽。把粮食变成蔬菜,这不是亏本买卖嘛。


    从谢郎口中听到这个方法,人们也就只当个新鲜事听一下,再感慨一下谢郎真是见多识广云云。不会有人真去尝试。


    至于为什么后来豆芽能在全国,特别是北方州县流行开来,这还是蓬柳村中一个年轻人干的。


    当初他在谢虞琛那儿学到打灰抹墙的手艺,进了工程小队,平日就利用农闲时间四处做工,给人家修筑院墙。


    之后水泥流行开来,这门手艺便愈加受欢迎,他们那个工程小队也是越做越大,十几个人结伴去了好些地方给人家建房抹墙。


    去的地方多了,见识自然增长不少。


    想起当初谢郎随口一提的豆芽。他便琢磨着:这法子在蓬柳村虽然没人需要,但在那些天气苦寒的地方,却是能大显一把身手。


    毕竟蓬柳村没人做这个是因为一年四季都不缺蔬菜吃,但又不见得每一个地方都和他们蓬柳村一样。


    那些苦寒之地,别说是寒冬腊月,差不多霜降的时候,地里田间就冷得不适合任何作物生长了。


    就这么一来二去,生豆芽的技术便在那些北方州县传播开来。


    冬日里蔬菜匮乏,一把豆芽就是难得之物。第一批把这门技术从蓬柳村带出去的年轻人们也因此又多了一门赚钱的路子,现如今也是经营得极好。


    ……


    吃过饭后,一行人启程出发。谢虞琛没有像前些天那样,大氅毛毯往身上一裹,待在马车里就能消磨一整日的时光。


    他骑着那匹昨日输给乌菏的马走在前面,和同样骑马的周洲几人闲聊。


    昨天在大槐村的客舍落脚,他本意是想融入一下周边百姓,却忘了身边的乌菏和浩浩荡荡随行的金甲军卫的客观现实。


    不仅没能如愿,恐怕还把客舍的掌柜一家吓得不轻。这种情况,谢虞琛总不好硬拉着人家陪自己聊天。


    好在周洲从前办事经常路过这些个地方,对风土人情也算了解一二,谢虞琛跟他聊天,和跟当地百姓聊也差不了太多。


    “附近这几个村子里,大槐村要比其它几个更富裕些……”


    骑着马,周洲不紧不慢地向谢虞琛说着自己知道的事情。


    谢虞琛回想了一下自己昨天骑马经过的那几个村子,好像确实是大槐村要格外富裕。


    当时他专门留意了一下几个村里沿路百姓们的屋舍。


    大槐村人的屋子明显要比他看到的其它几个村子好。有几家人家的外墙还刷了石灰砂浆,又结实又防水。


    “这几个村子原本的水平大差不差。离京城都不到半日的路程,本身日子就比其他地方好过。只要不是太懒怠的人家,什么都不愿意干的那种,就不会过得太艰难。”


    “后来修了官道……”


    周洲一边说,一边向谢虞琛示意了一下,让他看他们正在走的道路。


    官道平坦开阔,虽然和后世的柏油马路没法比,但在这个时代,能有这样的道路已经是很不简单了。


    “也就这几年的事。”


    周洲笑了笑,继续道:“有了官道,来往的商贩行人就更多了。大槐村最开始只是为这些人提供食宿,偶有几家开客舍的。”


    “在大槐村投宿或是打尖的人多了,大多又是做生意的商贩,原本就是要去集市上做买卖的,便有人开始直接在这儿做交易。到如今,大槐村的市集在附近村县里已经算规模很不错的。”


    “许多县城的集市都没有大槐村的热闹丰盛。大槐村就这么发展起来,与别的几个村子慢慢也拉开了距离。”


    旁边有人插话补充了一句,“最开始大槐村拢共也就不过二三十户人家,现在啊……估计都不止百户。”


    听到这个数字,谢虞琛稍微惊讶了一下。几年经历下来,他对这个时代也是有了一定的了解。在这年头,百户人家已经算是很大的规模了。


    况且是在短短几年间增加到这么多。


    管辖地区的户口增减也是官吏考核的一项重要指标之一。若是具体评价的话,大槐村能得一个“上上”的评价也不为过。


    “不过若是说户口的增长,那还是不比谢郎您曾在的蓬柳村,还有上面的湾水县。”刚刚说话的人又补充了一句,其他人也是点头称是,颇为赞同。


    见谢虞琛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众人又七嘴八舌地讲了好几句关于蓬柳村的发展近况,力图证明他们绝非是刻意奉承,而是事实确实如此。


    这次随行回京的金甲军中有许多都是那年冬天跟随乌菏到过蓬柳村的士兵。


    他们在蓬柳村待了那么些日子,还帮村人杀过不少猪,就连杀猪菜也不知吃过几顿,与蓬柳村的感情自然非同寻常。平日里若是遇上和蓬柳村有关的事情,都会多关注几分。


    谢虞琛也快将近两年没有回去过蓬柳村,有关村里的消息都是从许大郎隔一两个月捎给余小郎的信里才能得知一二。


    不过实话实说,蓬柳村这些年发展得确实不错。光是谢虞琛当初教给村人赚钱的门路就不少,更不用说后来还有水泥石灰等一些列的流行。


    不仅是单一个村子,连带着整个江安府上上下下,这几年也发展了不少。


    从湾水县的县令到江安府的府尹,不少人都跟着沾了这份光。不出意外的话,过了今年的大考,这些人晋升也就近在眼前了。


    想当初谢虞琛想让余小郎念蒙学都得送去隔壁村才行,但现在据许大郎信中所说,蓬柳村已经有了一个专门给孩子念书的地方,请了县里的夫子来给学生们讲课。


    这也不难理解,原本大家生活都是勉强着过,不是不愿意读书,而是没条件考虑这些,能吃饱就不错了。


    现在日子富裕,自然就想着让自己家娃娃去念点书。哪怕是没有读书的天分,去感受一下知识的熏陶也好过大字不识得一个。


    在信里许大郎还提到,谢虞琛在潼州开办书院的消息传到江安府之后,就连蒙学的先生在管教学生时,都会说“你们好好念书,念得好的话,说不定日后有机会考进他开办的书院,将来出人头地”之类的话。


    对于出身平凡的他们来说,若是将来能考上杜仲书院,确实是他们能改变自己和家人命运的为数不多的机会。


    不过这机会何其渺茫,全国上下那么多出身平平的少年郎,却只有这一条门路。书院第一年开办,招收的学生人数不过上百人,竞争何其激烈。


    只有最聪慧,最有天赋的那一小部分人,怕是才能有幸走上这条道路。


    谢虞琛主动换了一个话题,问起这儿附近有什么比较有名的特色。


    周洲琢磨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个特别出名的来,扯着缰绳冲谢虞琛摇头。


    “若说有什么特色,属下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个什么来,左右就是些糕点酱菜一类的。这玩意儿也没什么稀奇,到了别处也都能买。”


    提起这个,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谢虞琛昨晚塞给周洲的那一包没动几块的银丝酥。


    周洲和身边同僚分了好一会儿,互相你谦让他他谦让你,好歹才没让那包糖给浪费掉。


    “不过毗邻大槐村的隔壁村子,因着村里有一口清泉,酿出来的酒倒是小有名气。”


    其他人也赞同:“据说还加了几种药材和什么树叶浸泡,别有一番风味嘞。”


    什么树叶?应该是竹叶吧。


    谢虞琛对这个还真是有点感兴趣,“我昨天怎么没听你们说起过?”


    现在已经走出去这么远,让人掉过头再回去买也不合适。


    “早备上了!”


    周洲呲牙一笑:“这酒就最后面的那辆马车里放着呢。大人之前吩咐的,让属下去买了带上。今年刚开坛的陈酿,若不是大人吩咐得早,怕是都买不到呢。”


    “是吗……”谢虞琛神情微顿,目光回望向身后的那架马车。


    这两日白天他都在这架马车里,翻看点杂书话本打发时间,偶尔和乌菏闲聊两句。


    自从书院启程的前一日起,就又有公文开始陆续送到乌菏手上等待批复,平常谢虞琛看书的时候,乌菏就在一旁处理这些文书。


    今天天气好,再加上是行程的最后一日,他们这行人赶路的速度慢了些下来。谢虞琛就没继续窝在马车里打发时间,而是让人牵了匹马,和周洲等人走在前面。


    乌菏没有和他一块出来,在马车里处理积攒的公务。


    周洲瞥着谢虞琛的神情,揣摩着他的心思开口:“大人说您应该对这些感兴趣……”


    可能是谢虞琛的目光在马车上停留的太久,又或许是某种莫名的心电感应。


    在他目光落下后,马车左侧的帘子被一只手掀起。


    手指素白纤长,瘦而有力。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打在乌菏凸起的骨节上。


    南红玛瑙制成的扳指在阳光映照下,更加艳丽夺目,殷红的颜色仿佛会顺着指节滴落流淌。


    谢虞琛像被刺了一下似的,迅速低头回身,披挂的大氅挡住来自身后的注视。


    “今天的太阳有些厉害,郎君要不要到马车里歇会儿?”周洲侧身询问。


    谢虞琛点点头,缓声应下:“我待会儿就去。”


    不像他们这些军营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糙汉,面前人的皮肤是肉眼可见的白且细腻。被太阳一晒,皮肤的泛红就会格外明显。


    片刻后谢虞琛坐进马车。


    桌上的公文整齐地摆成两摞,靠左的这摞垒得格外高,是已经处理过的,另一边则只剩了薄薄的几沓。


    “谢郎怎么进来了?”乌菏抬头问了一句:“不继续骑马?”


    谢虞琛给自己倒了杯茶,手背碰了碰脸颊,“今天天气太好,外面的太阳有点晒。”


    乌菏唇边溢出一声不太明显的轻笑,被谢虞琛敏锐地捕捉到了,嘴角不由向下撇了撇。


    “你处理你的公务,我就在马车里休息一会儿,不打扰你。”


    “原本就不影响。”


    乌菏捏了捏眉心:“要紧的已经处理完了,剩下的都是一堆废话,懒得看。


    “等回京之后再处理他们。”乌菏冷哼一声。


    谢虞琛轻轻摇头,为这些人即将到来的结局默哀。


    不过说起回京,他这儿倒是还有不少问题要搞清楚。这次到京城,不止是受乌菏邀请,也不是单纯逛吃游玩。谢虞琛是带着必须要完成的政治目的来的。


    在书院的那段时间,谢虞琛完成了关于“科举制”的全套草案拟定,包括大致的考试内容、形式等等一系列的构思。


    其中多半来自于他所熟知的历史上的那个科举制,又在这基础上,根据南诏的具体情况进行了部分修改。


    虽然关于科举制的计划案是在到书院之后才完成的,但这个念头其实早已有之。


    谢虞琛与乌菏第一次相识,那时便是因为私盐一案,之后他替代对方,以乌菏的身份去到东山州巡视。


    ……一步步走到今天,后来的一切都是自私盐案始。


    第114章


    如果没有私盐案, 他可能不会亲眼目睹东山州的那场水患,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不会知道在被地方豪强把持的石场里,普通百姓受到那样恶劣的对待。


    也许就不会昼夜不舍地研究杜仲胶的制法, 不会开办书院, 不会有这张将近十万字的计划案。


    世家把持着朝政, 垄断的问题已是沉疴已久。从前朝到今日,几代开国帝王都是典型的贵族门阀出身。建国之后, 为了稳固统治, 也为了尽快能安定下来,对于这些世家高门自然是尽可能地拉拢和友善。


    但世家权大又必然会引起一系列的弊病。削弱世家的权势,一直是历代皇帝都想做的事情。


    当今即位时还不到十岁,册立这么小的孩子为帝,虽然对这些事大家都是讳莫如深, 只字不提, 但多半也能猜到经历了什么。


    元后逝世后, 无论朝臣如何上表请奏, 先帝都始终不肯再立新后,乃至后位空悬近十年。即位的幼帝生母出身不显, 虽然最大限度的防止了世家通过外戚把持朝政的可能。


    但毕竟是稚子孩童。册立太子的那几天,许多人晚上做梦都是笑着的,都做着架空幼帝、监国摄政的美梦。


    只是没过多久,先帝便又下诏,命乌菏入东宫教导太子。


    先帝对门阀世族群体多了几分无奈的宽和, 但乌菏却是一点不肯容忍的。


    等到先帝驾崩,乌菏执掌大权, 行事作风又极为霸道强硬,再加上金甲军, 竟然生生抑制住了南诏自建朝以来就有的世家把控朝政的风气。


    谢虞琛对这位即位近三十年,一直以仁善著称的先帝一直极为好奇,他曾在私底下无乌菏闲聊时试探性地问过几句,问他先帝是否真的像传闻中说的那样仁善。


    乌菏倒也没有刻意避讳,他先是点了点头,但紧接着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先帝在时,宫中那些出身高门的嫔妃,无论位分高低,都无一曾诞下皇子……”


    一句话说得谢虞琛后脊背发凉。


    相比起不知道是真仁善还是假慈悲的先帝,乌菏的行事作风就要直接,也狠辣得多。


    新帝即位后不久,他就以铁血手段处理了一批图谋不轨的大臣,震慑住了一直以来虎视眈眈的几个世家。


    也难怪乌菏的名声在整个南诏都不太好,一直都和“暴虐”“残暴”一类的词挂钩。这其中固然有他肃清朝堂、手段狠辣的缘故,但更多还是因为触犯到了世家的利益。


    仅私盐一案,就拔掉了在绥桐盘踞多年的赵、辛两个世家。与掌握话语权舆论的世家作对,名声能有个好才是见鬼了。


    私盐一案,乌菏不仅是杀鸡儆猴,处理了一批贪官以儆效尤。同时也清扫出一大批空缺的职位来。等到风波平息之后,可以想象,新上任的那些官吏和原本的利益集团一定是相对立的。


    当初在考虑盐运使等一系列盐课官员的任命问题上,谢虞琛就曾在给乌菏的信中,第一次提到了和科举考核有关的内容。


    用考试的手段选拔官员的方法,并不是谢虞琛的创新,而是一直就存在着。


    官员选拔的最后一关,就是策试。


    策试的成绩分为几个等级,但只有最末端成绩不合格的,才会取消资格,不予授官。


    只要成绩不是差得太离奇,一般不会在这一关上筛人。


    这个方法虽然能防止一部分不学无术的人担任官职,但在选材录用上,依旧是集中在上品士族之间的选拔。布衣平民几乎没有被举荐考核的可能。


    但在谢虞琛给乌菏信里的提议里,却是建议乌菏从选官开始的第一步就用考试的办法进行。


    盐运司的官员虽然有举荐的权力,但如果他们推举的官员在考核中不合格,也要相应地追究他们失察之罪。


    之后乌菏不止一次询问过谢虞琛,关于他信中提过的选拔方法,有没有更详尽的举措。也就是在那时,谢虞琛萌生了推行科举制的想法。


    后来在潼州等地创办的杜仲书院,不论出身门第选拔入学,组织各科考试,依照成绩授予职位。


    ……都是对于科举制的一次试运行。


    这次他踏进京城的土地上,带来的是经过后世千百年时间完善、验证通过的,一整套的科举制度。


    既然命运让他转生于这个时代,他总要做些什么才无愧于重生一次的机会。虽然受生产力和各项条件的制约,他能做的事情有限。


    但哪怕是一点点的不一样,放到整个世界身上,都会产生足以翻天覆地的变化。


    科举制任人唯贤,在发展的初期,那些寒门学子绝对比不上受过数十年良好教育的世族子弟。


    横在世家与普通人之间的那面颠扑不破的墙壁,也许只是被打破了一个口子。


    但只要有这个口子的存在,那这面墙壁就永远会有被推倒的可能。


    *


    刚入京城,景色立马便与别地不同,入目都是一片繁华景象。


    街上人声喧闹,时不时匆匆跑过几辆载着客的人力车。


    马车辚辚向城内驶去,谢虞琛抬起车帘看到经过的人力车,顿时就愣了一下——


    若不是来往行人的衣着不对,他还以为回到了剧组搭的民国场景。


    谢虞琛收回脑袋,坐在对面的乌菏笑着打趣了他一句,又说起了正事。


    赶在年节前,宫中要举行一场祭典。之后不论宫中还是官府,就都要封印休假了。


    现在距离祭典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这个时间说长也不长,如果他们想在明年夏天前将科举制推行下去的话,这一个月的时间还是有些紧张的。


    “过段时间大人会比较忙,大多时候都要在大祀殿准备今年的祭天大典。”


    周洲说起这个的时候,谢虞琛有些震惊地抬眼,没忍住一脸讶异地看向乌菏。


    乌菏:“怎么了?”


    谢虞琛这时才回过神来,神情复杂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还以为……


    他一直都以为乌菏这个大巫的职位就只是个名头而已,为了方便在朝中与其它势力抗衡。


    没想到竟然是有实际职责的。


    不过想来也是,当初他在蓬柳村、还有东山州的时候,确实看到不少百姓家中都供奉着神龛,日常对于神鬼巫祝这类事情也是颇为重视。


    当初就连开办杜仲胶厂的时候,关泰初还专门请巫祝办了一场不知道是占卜还是祝福的仪式。


    这么一想,祭祀天地对于南诏上下来说,确实是个很重要的事了。


    不过谢虞琛自己是个很坚定的无神论者,即使在经历了匪夷所思的穿越之后,他依然坚信这背后是某种未知的科学原理,而非鬼神之力。


    不过他尊重其他人在这方面的信仰,就像他当初不会阻止关泰初占卜祝祷一样。但要他自己信奉,那是不可能的。


    谢虞琛兴致缺缺地跳过了这个话题,问起乌菏当初在书院答应下他的“饮酒赏菊”。


    “知道谢郎记着,花都在暖房养着。若是谢郎不觉得舟车劳顿疲乏,今天就可让人去布置。”乌菏提议。


    “多谢大人,但还是不必如此着急了。”谢虞琛赶紧谢绝了乌菏的好意。“还是先休息半日吧。”


    乌菏笑笑,把赏花时间定在了明日下午,等他进宫见过皇帝回来之后。


    赏花在京城算是比较流行的一种交际活动,许多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在自家园子里举办赏花宴,或者是得了什么名贵珍稀的品种,也会办个宴会炫耀一下,拉拢拉拢关系。


    不过相较与别人家觥筹交错的赏花宴,乌菏邀谢虞琛参加的这场就要“冷清”许多了。


    满打满算也才他和乌菏两个人。


    乌菏府邸的大,谢虞琛第一天进来的时候就意识到了。他住在西园,是离乌菏住处最近的地方,即便如此,从进门起,曲曲折折地走了十几个“片刻”才到。


    至于为何进京要住在乌菏府上,一来是乌菏诚挚邀请,谢虞琛不好拒绝,二来就是乌菏提到的那些缘由确实都很有道理。


    譬如京中地价稀缺,地段比较好的府宅一般要么属于王公贵族,要么属于世家豪门,空置挂牌出售的极少,基本很少遇上。


    而且他待在京城的时间不定,不管是租住还是直接买下,都不太合算。


    再者说,当初乌菏做客蓬柳村时,住的也是谢虞琛的地方,现在二人身份调转,乌菏做东,断没有让他在别处住的道理。


    赏花本就是赏的一个氛围,在暖阁中精心培育的菊花错落地摆在回廊四周,炉火温暖炽盛,穿廊而过的寒风倒显得是种闲情逸致的点缀了。


    亭中置了一张方桌,上面瓜果酒菜一应俱全,温好的酒散发出醉人的香气。


    虽然没有丝竹管弦歌舞助兴,但日暮黄昏,残阳如血,于寒山秋水中饮酒赏花。身旁还有权势滔天的巫神大人作陪,也不是一般人能体验到的。


    谢虞琛挽起袖子,给自己和乌菏各自斟了一杯。


    “尝尝?”


    这酒是在大槐村时乌菏吩咐周洲买的那坛,一路跟着他们到了京城。


    农家酒肆自己酿的酒,算不上名贵。


    但在场的两个人一个是万人之上的大巫,另一个曾经是众星拱月的影帝,都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本就是图个新奇,酒的好坏反倒是次要的。


    更何况杯中酒色清透,香气浓郁,品质并不差。


    谢虞琛原本听到周洲说这酒是浸泡了药材和什么树叶时,还以为应当是和竹叶青酒差不多的味道,没想到入口后,却发现二者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味道。


    “好甜的酒。”谢虞琛尝了一口,放下酒杯评价:“不过似乎没什么酒味。”


    乌菏赞同地点了点头。他是不喜甜食的,当初谢虞琛酿了桂花酒,他都只能喝没加蜂蜜的那一坛,加了蜂蜜的那坛怎么都喝不来。


    就连当初两人关系还没这么熟悉的时候,谢虞琛都能察觉到异样。


    “要不还是让人换一种?”谢虞琛开口。


    乌菏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后才开口,“其实……细品之下倒觉得还好。”


    谢虞琛不置可否地笑笑。乌菏:“府上倒是还有几坛梅子酒,从岭南运来的。”


    “让人换成那个吧。”谢虞琛点头。


    “好。”


    等小厮去取酒的间隙,谢虞琛托着下巴倚在石桌上出神。青梅酒并不是大众酒,因为梅子本身种植的范围在这年头就不广,更何况是还没成熟的青梅。


    没想到乌菏府上连这个都有。


    不过谢虞琛不知道的是,乌菏本身是不怎么喝酒的,从前即使是除夕宴请百官的时候,乌菏也都是给皇上面子才浅尝一两口。


    皇帝知道他不爱饮酒,不会硬灌他喝。


    至于文武百官?真有这种没眼色的,他在官场上也待不了多少时日。


    这酒之所以会出现在乌菏的府上……


    不知道谢虞琛还记不记得当初他在乌菏面前随口一提的那句:“听说再往南一点的地方会有人用青梅泡酒,想来应该也别有一番风味。”


    当初说这句话的时候,谢虞琛还只想着若是有机会,去到岭南、巴蜀一带的时候,就去尝尝这个年代的青梅酒。


    只是谢虞琛没想到的是,他历览五湖四海、大江南北的理想还没开始实现,竟然就在距离岭南千里之遥的京城与青梅酒相见了。


    谢虞琛时不时给自己斟一杯酒慢慢喝着。


    这所谓的“农家自酿”,因为味道甜,喝不出什么度数,喝酒的人就不会对它设防。


    所以往往喝着喝着,“咔”的一下,人就给醉倒了。


    总之,不知道在哪个瞬间之后,谢虞琛再抬起眼时,就是这副双眼朦胧,眼含醉意的模样了。


    听到面前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乌菏抬头看过去。


    “你怎么……”他声音一顿。


    因为前世少不了有应酬,谢虞琛的酒量还算不错,之前和他拼过酒的,不管是投资商还是制片人,就没有一个能把他喝倒的。


    直到现在,谢虞琛除了眼睛变得湿润一些之外,其它地方看不出一点变化来。


    别人看他,只会觉得他稍有醉意,差不多只是微醺的状态,但谢虞琛自己能明显感受到与平常时候的不同。


    那种“虽然大脑还是清醒着的,但意识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的感觉,就已经是开始醉了,而且这种感觉还在逐渐加深。


    但难得的,谢虞琛感觉这种有些飘飘然的感觉并不坏。


    “我轻敌了。”他一边用手指轻点酒盏边缘,另一只手支着脑袋,歪头看向乌菏,小声抱怨:“好阴险的酒。”


    “好狡诈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聊天时向来是句句有回应的乌菏这次却没有答话。谢虞琛皱了皱眉头,理直气壮:“你为什么不回话?”


    “没有不回你的话。”乌菏脾气很好地道歉,“我也觉得这酒……很阴险狡诈。”


    谢虞琛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不过醉酒的人情绪变化速度似乎比九月江南的天气还快。


    九月江南的雨说下就下,上一秒还晴空万里,下一秒雨丝就打湿了行人的发梢。


    就像现在的谢虞琛,满意点头的下一秒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谢郎……为何叹气?”


    乌菏语气温和,怎料谢虞琛听到这话之后,竟然又叹了口气。


    “想起我与巫神大人第一次见面,你问我——”


    “你不怕我杀了你?”


    即使人已经醉了,但谢虞琛三金影帝的职业素养依旧岿然不倒,说出口的话和乌菏当初冷峻有起码□□成相像。


    不记得自己曾提过的青梅酒,但是还记得与他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乌菏似乎是想笑,但忍住了,在谢虞琛目光里的幽怨近乎凝成实质的注视下,举起酒杯借酒赔罪,完成了今天的第二个道歉。


    “当初是我做的不对,我自罚三杯可以吗?”乌菏看向对方。


    谢虞琛似乎是在认真思考自罚三杯的可行性,他现在的思绪已经转得很慢了,盯着乌菏握着的酒杯,许久后才轻轻点头,“……勉强可以吧。”


    乌菏无奈地笑了笑,他只见过秋后算账,这还是第一次见有人酒后算账的。


    “你当初,故意摆出那副模样恐吓我。”谢虞琛食指隔空点了点乌菏,小声嘟囔:“说实话,还怪吓人的。”


    “是吗?”乌菏挑眉,没有解释前一件事,“可当时谢郎看起来明明十分镇定。”


    事实上,对其他人来说,他现在的模样才是真正的吓人。


    只听闻“金刚怒目,菩萨低眉”,谁见过阎罗垂眉的?*


    谢虞琛阖着眼睛摇头,“那是我演技好,其实心里吓得要死。”


    乌菏失笑:“吓得要死?第二次见面还要讨我的佩剑看?”


    谢虞琛先是疑惑地“嗯?”了一声,低头想了一阵后,才意识到好像确有此事,脑海中不受控地逐渐浮现起记忆中的场景。


    “因为好看。”过了好一会儿,谢虞琛才如此回答道。


    只是不知道这句“好看”到底是对谁的评价了。


    华丽的墨色剑鞘,冰冷锋利的剑锋,还有……


    搭在剑柄上的那双修长有力的手。


    “再给我看看吧。”许久之后,谢虞琛开口道。


    只是没想到的是,这次的请求却被长剑的主人拒绝了,“不行,你现在喝醉了,容易伤到自己。”


    “……那行吧。”谢虞琛听劝地点头。


    桌上两坛酒,青梅酒谢虞琛几乎没怎么动过,不知不觉见,竟然也已经见底了。


    第115章


    中见有小厮默默进来添了回灯火, 又悄无声息地迅速退下,没有引起亭中醉酒的那个人的注意。


    “我还记得谢郎在茶楼讲的那些故事。”


    谢虞琛问:“海的女儿?”


    乌菏愣了一下,在唇齿间重复品味了一遍这四个字。


    “海的女儿?这个名字倒是起得很贴切。”


    谢虞琛沉思了片刻, 疑惑:“可我记得当时你不在茶楼?”


    乌菏解释:“有探子每日汇报。”


    谢虞琛“哦”了一声, 眯着眼睛瞪他:“你还监视我。”


    但很快, 他的注意力又被乌菏话里的另一件事吸引过去:“海的女儿那么长一个故事,探子就这么一字不漏地报上去了?”


    密信上放得下那么多字吗?


    乌菏似乎也觉得好笑, 点了点头道:“我就在他们每日送上来的密信里听完了整个故事。”


    “当时……”乌菏顿了顿一下, “那些密信是唯一看完之后还不销毁的。我看过之后,下面的人还要挨个传阅一遍。”


    谢虞琛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乌菏继续道:“后来,下面的人都管每日送过来的密信叫——”


    “《宝津渡风土志》。”


    谢虞琛笑得头都有些晕,强忍住醉意举起一边胳膊,冲乌菏比了个大拇指。


    然后他才想起, 自己当时好像是故意——


    每天无所事事地在宝津渡到处转悠。晃悠累了就找个茶馆坐下, 余光顺便瞟向自早上出门起就跟在他身后的“尾巴”。


    ……不管怎么说, 他的目的还是达成了的。


    随着与乌菏的聊天, 当初在宝津渡的那些日子也在谢虞琛迟钝的思绪里再次清晰起来。


    渡船、码头、与自己有一段短暂师生关系的百姓。


    那场仓促的“逃离”,还有刻在记忆深处的初见。


    明明只是才几年前发生过的事情, 回想起来,却有一种过尽千帆,沧海桑田的感觉。


    谢虞琛轻轻摇了摇头。


    他一双眼睛氤氲朦胧,在湿润的水汽里很缓慢地眨着,睫毛微颤, 像是染着晨间露水的柳叶。


    “……去休息吧。”


    耳畔仿佛有一阵很轻的像是叹息一样的声音飘过。


    谢虞琛只觉得他整个人也好像云一样,轻飘飘的被另一个人抱起来, 在半空中一下一下地晃悠。


    ……


    谢虞琛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整个院子平静得仿佛一湾寂静无波的湖水表面。


    昨天那酒的后劲儿实在厉害, 谢虞琛完全是凭借着身体的机械记忆,完成了睁眼、起床、更衣、洗漱的一整套动作。


    用布巾慢慢擦拭着手上的水珠,谢虞琛整个人的记忆也慢慢回拢。


    在亭中赏花,饮酒……


    伴随着昨夜的记忆以一种碎片化的形式出现在脑海中,幻灯片一样地依次播放,谢虞琛的表情也慢慢地从刚睡醒的怔愣,逐渐变得越来越僵硬……


    他的老天鹅啊,他昨天都干了些什么???


    “谢虞琛啊,谢虞琛。”镜中的人表情沉痛:“你怎么喝醉酒是这个样子?”


    “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啊!”


    ……


    社死的尴尬逐渐平复,谢虞琛揉了揉太阳穴试图冷静下来,开始逐个审视自己脑海中的那些记忆碎片。


    这些是昨天晚上发生的……


    这些是早以前发生过的……


    这些是……


    “不对。”谢虞琛试图冷静的思路被打断,“这些事好像没有发生过?”


    哦……原来是他昨晚的梦。


    可是为什么连梦里还有乌菏的身影?


    谢虞琛顿住,目光下意识瞥向身侧贵妃榻旁边的矮桌,思绪立马绷断了一截。


    桌上的东西,谢虞琛再眼熟不过。


    繁复的花纹在午时阳光笼罩下显得更加动人心魄,谢虞琛甚至能想象到长剑出鞘时,那特别的弧度和凌厉肃杀的气质。


    是乌菏向来不离身的佩剑。


    昨夜的记忆再一次袭来,在谢虞琛的脑海中完成了复现。


    ——再给我看一眼你的佩剑。


    ——不行,你现在喝醉了,容易伤到自己。


    所以?是因为他第二天酒醒了,所以才把佩剑留在这儿了吗?


    谢虞琛在原地久久站定。许久,才像做了一个艰难异常的决定似的,走过去将剑柄握在了手里。


    单是一场梦佐证不了什么。谢虞琛心想。


    为了研究人物,他看过不少心理学相关的书,里面对于梦境相关的研究,总是玄而又玄。比如,梦是被压抑的潜意识;是对现实的预警;是对于随机活动的具象化重建,等等。*


    但谢虞琛始终认为,梦里做了什么不重要,只有当人睁开眼睛脱离梦境,清醒地存在于这个真实世界的那一刻——


    回想起梦境中发生的事情,脑海里瞬间产生的念头才是最重要的。


    它反应了一个人最真实、最纯粹的本能。


    所以,当他看到桌上属于乌菏的佩剑的那一瞬间,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越轨的心跳。


    心脏的悸动无法作假,也骗不过自己。


    “你要完蛋了。”谢虞琛心里默念。


    他可能需要一些繁忙的工作来暂时冷静一下,比如去书房处理一下书院送来的文书。谢虞琛心想。


    只是刚走出去两三步,谢虞琛又突然停住步子,转身捞起被他放在一旁的长剑,一路拿着它去了书房。


    ……


    第二日便是谢虞琛进宫的日子。


    他之前拍戏时不少演过帝王将相的角色,有主演也有给人作配。做过雄才大略的少年天子,也接过昏庸无道、任人摆布的末代帝王的剧本。


    不过与真正九五之尊的皇帝见面,这还是第一回。


    这么一说还是挺新奇的。


    一路上谢虞琛倒没有多紧张,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宫里的一草一木,反而把旁边引路的太监给吓得额角渗汗,一路胆战心惊地把他带到了目的地。


    谢虞琛先在殿外等了一会儿,走进去时,没先看到皇帝,反倒是先遇上几个身着官袍的在旁候着。


    谢虞琛心里的疑惑一闪而过,余光在一侧的两人身上扫了一圈,正上方的龙椅上,端坐着尚未成年的小皇帝。


    十二旒冕冠下,是一张尚且稚嫩的脸庞,但目光和神情已经有了些属于帝王的威仪。


    谢虞琛的目光没有多做停留,按规矩向龙椅上的人弯腰行礼。


    小皇帝按照礼节为谢虞琛赐座,又说了些场面上的话。关于谢虞琛的事迹在场的几人桩桩件件的都没少听过,但真人还是第一次见。一时间,几人的视线都齐刷刷的往他这儿投来。


    直到这时,谢虞琛这才腾出空来关注到殿内剩下的几人。


    只是今日原本是为了选官制改革才进宫,按理来说不该有这么些不相干的人才是。


    “回禀皇上,这位谢郎……”他身侧一人站起身来,笑着道:“就是我兄长前年认下的义子,这事皇上想来也是听说过的。”


    谢虞琛愣了一下,把注意力放到他这个名义上的“干叔叔”上来。


    对方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的样子,气度儒雅。即使他刚刚没开口解释自己的身份,从长相上也不难看出他与沈家的关系。


    谢虞琛虽然没见过沈家家主,但他与沈元化打过不少回交道,他们叔侄二人模样很像,只是他叔父比沈元化少了几分年轻人的跳脱之气,更加沉稳内敛。


    不过他与沈家即使算不上互相利用,但也是面上的关系大于实际,并没有亲近到需要在皇帝面前专门当众提起的地步。


    谢虞琛心里有些嘀咕,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离皇帝最近的乌菏身上,用眼神向他示意:“?”


    乌菏微微点头,示意他耐心等等看。


    ……行吧。


    谢虞琛从善如流地起身,笑眯眯地拱手,唤了对方一声“叔父”。


    小皇帝也笑着点头:“差点忘了爱卿与谢郎还有着一层的关系。今天朕唤大家来,主要还是另有一事,宝福,去传郭大人来。”


    不一会儿,太监带着人进来。


    伴随着郭大人进门,殿内的另一位大人也站了出来,两人神情严肃,都是副面无表情,不苟言笑的模样。


    一个姓郭,另一个姓赵。


    ……唔嚯,都是大姓啊。


    谢虞琛悄悄抬起眼皮与乌菏对视了一眼,然后便垂下脑袋,做出一副作壁上观的旁观者模样。


    乍一看两人表情相似,但只要细看就能发现区别。刚进来的这位郭大人的整个人肌肉是绷紧的,眼神四处乱瞟。而另一位大人却是平静地目视前方,对时不时投过来的视线熟若无睹。


    赵大人一开口,便要参劾郭大人不仅教子不严,经常出入风月场所,而且为了一个舞女还与人当街起了冲突,命仆役对其大打出手。


    纵容仆役围殴他人,按律已经是要“笞三十”的罪行了。被正在巡逻的金吾卫逮捕之后,郭大人却仗着自己的身份,以权压人,硬生生从金吾卫那里把宝贝儿子要了回来。


    前前后后数条罪行,被身为监察御史的赵大人条理清晰地一项项罗列出来。伴随着赵大人的声音越发激昂,旁边人镇定的神情也开始慢慢破裂。


    终于等到赵大人话毕,皇帝先是下意识望向乌菏的方向,在得到一个眼神的肯定后,才看向已经稍显慌乱心虚的郭大人,语气平静地开口道:“郭大人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郭大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倒是没有解释自己儿子当街殴打他人的事情。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又被金吾卫抓了个现行,根本没有半点辩解的余地。


    而且在这件事中,前者只是小事,即使真的“笞三十”也不是多要命的惩罚,好好养几个月基本不会留下后遗症。


    这件事里真正严重的是之后他以权压人,强迫金吾卫放人的事情。此举不仅是对皇帝律法的藐视,更关键的是,金吾卫负责整个京城的治安工作。卫尉巡行宫中,而执金吾徼巡宫外,互为表里。


    郭大人今天敢从金吾卫那儿强行要人,明天说不准就能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郭大人略显苍白的辩白谢虞琛没全听进耳朵,在谢虞琛听来大概就是:


    ……噼里啪啦一堆废话……


    “臣的逆子犯了大错。”


    ……又是噼里啪啦一堆废话……


    “……可毕竟臣只有这一个儿子,臣却也是关心则乱,情急之下才做了错事,还望陛下体谅臣……”郭大人沙哑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嗯?嗯?什么?他听到了什么?


    什么体谅?


    谢虞琛当即坐直了身体。


    他下意识瞪大了眼睛,上半身向前倾,努力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不那么震惊,然后才把目光望向了地上的人。


    刚刚应该不是他走神听错了吧?谢虞琛心道。


    这位郭大人刚刚真的是用的是“体谅”这两个字,而不是“恕罪”吗?


    这位郭大人是来开玩笑的吗?


    做儿子的当街打人,做爹的当着京兆府、金吾卫一干人的面大喇喇地捞人,不仅毫无悔意,竟然还要皇帝“体谅”你?


    就连谢虞琛都被这位郭大人的操作给震惊到了,一改最初事不关己的神态,抬起头观察了一圈在场的众人。


    还好,还好,不仅是他一个,在场各位大人也都觉得这事离谱大了。


    就连从他刚进殿时就一副宽厚可亲模样的“叔父”,都收了那副狐狸成精似的笑容,面沉如水地盯着前方。


    谢虞琛下意识地想去看乌菏的表情,却被赵大人兀地拔高了三度的声音给吓了一跳:“你要陛下体谅你?郭赟之!你怎能大言不惭地说出此等的话来!”


    “去年三月,你儿子在京郊跑马,踩坏附近村庄数亩良田!你让陛下体谅你,那又有谁来体谅庄稼受损的无辜百姓?”


    好家伙,郭大人你还真是坏事做尽啊!谢虞琛在心里吐槽。


    “不知谢郎有何看法?”


    殿中有人突然开口,直接打了谢虞琛一个措手不及。他顿了一下,站起身,神情有稍许凝滞。


    在场这么些人,不缺身居高位的,为什么要单把他拎出来问话?


    思虑再三,谢虞琛还是没发表任何自己的观点,而是寻了一个场内所有人都意料之外的问题。


    “不知当初那名舞女,现在身居何处了?”


    问话的那人在心中设想过无数个谢虞琛的回答,却独没想过或是这样的结果。在场的众人闻言也是一愣,都齐刷刷把目光投向对方,心中疑惑道:“这种时候,怎么冷不丁关心起个无足轻重的舞女来?”


    不会是听说郭赟之儿子为了一个舞女与人大打出手,因而好奇起这舞女的容貌,或是她与寻常舞姬的不同之处了吧?


    第116章


    谢虞琛顶着众人各色的目光, 倒是没有辩解什么,他瞧了郭赟之一眼,果不其然, 对方的表情立马比刚刚更心虚了几分。


    行, 这下大家更清楚了:这郭大人指不定又把这歌女也给怎么着了。


    在场众人没再就谢虞琛的古怪深究下去, 三言两语地将此事揭过。


    郭大人被严惩基本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唯一的好大儿也离牢狱只有一步之遥。


    小皇帝双手在龙椅扶手上摩挲了片刻, 开口判处了郭大人的罪行——


    革职收监, 等待发落。


    “圣上英明!”众人立马齐刷刷道。


    显然郭大人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只不过为时晚矣,被人强行压着“请离”了出去。


    谢虞琛悄悄注意了一下在场众人的的神情,令他有点惊讶的是,刚刚竟然没人站出来为郭大人, 啊不, 是罪臣郭赟之求情。


    不过在场的大臣只有寥寥几人。刚刚弹劾他的赵大人显然不可能是他同党;至于自己名义上的叔父, 既然当初乌菏能让他认沈家家主为义父。那沈家即使不是忠于皇帝, 也起码是保持中立。


    至于剩下的几个人,十有八九也是皇帝这一派的。


    ——有可能正是为了处理此事才专门为之。


    不过这件事倒是谢虞琛有些多想了。且不说如今郭赟之只是收监等待发落。即使是把这件事放到朝会上商讨, 事情的结果也不会与现在有任何不同。


    一来是郭赟之犯下的罪行已经是无可更改,即使他出身郭家,有一众累世交好的同僚,想捞他也是无能为力。


    二来世家也并非铁板一块,没看到今天弹劾郭赟之的赵大人, 虽也是世家出身,但对上郭赟之却也没有半点留情面之处吗?


    事实上, 在乌菏这几年的高压和威吓之下,许多人也渐渐明里暗里地倒向了乌菏这一派。毕竟对方又不是有病, 动不动就对他们喊打喊杀,只要不做错事,谁也不会专门和他过不去。


    更何况乌菏还有一个最难得的优点,那就是赏罚分明。费心费力傍上哪棵世家的大树,人家还不一定正眼看他们。但在乌菏这儿,只要把事情做好,相应的奖赏总是不会少的。


    乌菏处理掉那批世家之后空出来的资源和职位都哪去了?君不见每次有人锒铛入狱,过后就有多少人因此升职加薪。


    郭赟之的那个尚书职位,朝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正眼巴巴看着呢?不趁机在郭家倒台的时候狠狠踩上两脚,把埋郭家的土给压实些,比如上奏建议皇帝严惩之类,已经是他们顾虑着其余世家的想法而含蓄了。


    他郭赟之最好明天就把尚书之位给让他们出来。若是郭赟之一案能牵扯得更大些,导致整个郭家所有出仕为官的姻亲子侄都能因此遭到贬斥,那就更好了。


    谢虞琛现在也稍微品出些今日这出戏的意图来。


    纵然世家门阀是一个牢不可破的阶层,但世家与世家之间其实也并不是一条心。其中自然有累世交好,比居同势的。但整个阶层之间也少不了有派系和亲疏远近之别。只有挑动他们互相争斗,选官的改革才有机会推行下去。


    譬如原本某个职位是某某留给他家子孙的。但若是改革能使得其他人也有机会竞争一把。众人下意识地便会想:凭什么这个职位就一定是你家孩子的?难道其他人就一定不行?


    况且整个京城,谁不知道你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就是个成天除了吃喝玩乐其余一窍不通的纨绔,有个什么孝悌友善的名声?多半也是你这个老不死的在背后造势。


    既然如此,我们其他人又不差你什么,说不定比你儿子还要更加才行高洁品学皆优一些,那位子我们凭什么又坐不得。


    原本大家是没这个机会。可一旦谢虞琛他们给这些人创造出一个可以与其可以同台竞争的时机,凭什么大家不会争上一争?


    后世一个三番、四番,甚至是只几句台词的角色都要被明争暗斗地争抢一番。这年头一个官职的含金量可不是后世随便一部戏能比的。


    想到这儿,谢虞琛的思路就清晰了不少,对于这事之后的发展方向,也猜出个大概来。


    先空出部分职位来,再明里暗里地引到世家们进行争斗。甚至有可能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引导,他们自己就会开始为了资源的分配而开始斗争。而只有这些世族群体不再团结一致,科举制的推行才能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谢虞琛顿时放心不少,对于之后的事情也少了几分忐忑。从宫里出来,谢虞琛坐进等待已久的马车,与车内的人对上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乌菏突然道:“你刚提到的那个舞女……”


    谢虞琛本想问一下之后的计划,没想到乌菏先开口,提起谢虞琛刚刚在大殿上问起的那舞女的去向。


    谢虞琛愣了一下,摇摇头道:“我当时不知道说什么,随便提的……”


    乌菏没有说话,而是交代马车外候着的人启程回府。坐回原处时,他抬起手,似乎是想碰一下谢虞琛的肩膀,只是手到半空却又放了回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谢虞琛只听乌菏开口道:“等明日我去诏狱,向郭赟之问清楚那舞女的去向。若是尚在人世,就让人为她安排一个合适的去处。”


    谢虞琛不知道在想什么,低低“嗯”了一声,又补充了一句:“若是麻烦,由我来安排也行。”


    “都可以。”乌菏道:“你明日遇上周洲,跟他说一声就是。”


    “以后,”乌菏停顿了一下,才将剩下的后半句说完:“……不管是遇到什么事,都不需要你在我面前隐瞒,谢郎有什么想法,我都会试着理解。”


    谢虞琛点了点头,马车内一时无言。许久后,才传来谢虞琛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怎么了?”


    “没什么。”谢虞琛摇头,却是又叹了一口气。


    第一声叹息是为了这世道,一个人的命像草芥,像蝼蚁,就是不像个人。


    而第二声叹息,却是为了谢虞琛自己的心。


    明明在场那么多身着官袍,修习圣人之道的人,却都满不在乎;明明这世道就是觉得一个无依无靠的舞女是不需要谁在意的存在,可有可无到仿佛受人欺凌也是理所应当。


    怎么就偏偏他注意到了自己内心的想法,洞察到了世间那些无人在意的苦楚?


    “下月的祭天大典是有文武百官参加吗?”谢虞琛道。


    他突然提及此事,乌菏稍微愣了一下才点头。毕竟之前谢虞琛对祭天大典一直是副兴趣平平的样子。


    乌菏道:“大典结束之后还会有一系列的祈福活动,不仅是文武百官,许多百姓也会出门观礼。”


    乌菏揣度着谢虞琛的神情,又道:“如果谢郎感兴趣的话,到时候也可以随行。”


    “可以随行吗?不会不方便吗?”谢虞琛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乌菏:当然不会。”


    听到乌菏这个回答,谢虞琛这才点头,应下祭天大典当天要去观礼的事情。


    *


    乌菏,或者是他手下人办事的效率向来很高。


    第二天午时未过,周洲便领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到了谢虞琛面前,正是他昨日提到的那个舞女。


    来人虽不至于到形如枯槁的地步,但也是极憔悴的,即使施了妆粉也依旧掩盖不住眼下的青黑和没有血气的面容。身形很瘦,虽然舞者都要严格控制身材,但却也不是她现在这个样子。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只有她还活着,身上也没有很明显的伤痕这一点了。


    “妾身见过公子。”女子开口,声音带着些掩盖不住的颤抖的瑟缩。


    谢虞琛忍不住叹了口气,面前的女孩真的很漂亮,看年纪大概估摸也就十几岁上下。


    如果在后世,她可能是哪个艺术学校很有前途的学生,拥有无数可能和机会。未来有可能成为某舞团的演员,在舞台上享受鲜花和掌声;也可能在机缘巧合之下出道,成了受人追捧星途璀璨的大明星。


    又或者只是按部就班的学习,毕业后找一份自己喜欢的普通工作。


    唯独在这里,她只可能是充作贱籍的舞女,供人随意狎玩消遣。身如浮萍,从生到死都由不得自己主宰。


    谢虞琛有些不忍,侧身吩咐旁边的人给她搬了个圆凳坐下,缓缓开口道:“周洲已经将你的卖身契什么的都拿了回来,只等过几日便能为你脱离贱籍……”


    谢虞琛因为心里想着事情,话音断了一下。就这两三秒钟的功夫,面前的女子就从凳子上起身跪倒在地,抽噎着断断续续道:“公子救命之恩,妾身无以……”


    谢虞琛赶紧让人把她扶起来,被打断的思路一时之间没能续上,“之后——”


    他想了想,又换了一种说法问:“你可有什么擅长之处?”


    面前的人努力止住眼泪,像是生怕回答得晚了会怎么样似的,连着报了几个乐曲名,都是京城中最时兴的歌舞。


    谢虞琛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些无奈的宽容:“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女子赶忙又道:“妾身还会弹琵琶。”


    “算了。”谢虞琛叹了口气,在女子有如惊弓之鸟一般再次露出不安和惶恐的表情前赶紧开口道:“我在榆林有间香水作坊,香水你知道的吧?”


    女子连忙点头,身处在秦楼楚馆,对各式各样的熏香、香水自然是熟悉的。当初香水刚流行不久,还是僧多粥少的时候,老鸨便托人买了一些回来。


    既是为了招揽客人,也是为了提升自家妓院的知名度和档次。后来在那些贵族子弟中流行起了调香,许多姑娘为了吸引客人,多多少少也会学上一些皮毛。


    只是她没想到那声名远扬,引无数风流名士争相追逐的香水竟然是出自面前这位年轻俊雅的公子之手。


    “既然你知道,那如果我为你在那边的香水作坊谋个差事,你可愿意去?”


    她立马便要点头,谢虞琛却又道:“榆林那边的香水作坊今年刚扩大了一批规模,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待遇还不错。你去了也能学到些傍身的手艺,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榆林偏远,你若自幼生长在京城,一路过去可能会有些辛苦。”


    “没问题的,妾身愿意去。”女子赶紧开口,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对她来说,榆林那点偏远,相比起在这儿受到的心酸苦楚又算得了什么呢?


    况且不论是路途上的艰辛,还是其它别的苦难,她早在多少年前一路被卖到教坊司时,就受过一回了。


    像这位公子话里给她描述的那样:靠自己的能力学一门手艺,用这门手艺去堂堂正正的谋生、养活自己,不用靠卖艺配笑那样供人取乐才能活着。


    ……那是她在连梦里都不敢去幻想的事情。


    “既然如此,那等在京中的事情处理完毕,我便让人送你去榆林那边的作坊。到时候我会写一封信告知那边的管事。你过去之后,会有人安顿好你。”谢虞琛道。


    “妾身多谢公子大恩大德,妾身此生没齿难忘……”女子低头垂着眼泪,相比起初来时的憔悴暗淡,现在她整个人身上仿佛又有了光亮。


    “好了,别哭了。”


    谢虞琛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的小姑娘,终究还是于心不忍,从身边人那里拿过一块崭新的帕子递给对方,温声道:“把眼泪擦擦干净,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是啊,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


    郭赟之一事在第二日早上当着众朝臣的面宣布了处理结果,郭赟之本人罢官流放永不留用,其他家眷也多多少少受到了牵连。


    至于其余在朝中做官的郭家子弟,虽然看似没有影响到他们,但明眼人心里都清楚:这郭家的官啊,怕是就做到头了。


    一个郭赟之倒台,其他的郭姓子弟没了靠山。墙倒众人推,这些人里面可有几个禁得住御史台查检的?更何况多少人巴不得郭家的人能再多倒台两个,好留出他们做官或晋升的空位来。


    这段时间,京中原本还算平静的局面立马又热闹起来,各种言论也是沸沸扬扬,不仅是因为郭氏一族倒台,还因为最近早朝上,皇帝一改往日的作风,一连宣布了近十几个职位的设立。


    其中大多是因着这几年新时兴起来的那些东西,像是水泥、杜仲胶、采石场、林场之类的,从前一直由其它部门不伦不类地兼管着。这回也算有了个正式的章程。


    虽然品级不高,但却是一等一的好差事,毕竟掌管的都是顶赚钱的营生。


    第117章


    但这些官职一来不归他们管辖, 二来选官时也不需要他们推举,这就让人很不满了。


    这段时间的京城,讨论度最高的事情, 一个是朝廷要在明年举行一场考试。考生不拘年龄和身份, 也无须有人推举, 只要是在官学读过书的学生都可以参加。


    考核分为几级,每一级都会按照成绩由高到低进行选拔, 最终入选的人便可授予官职, 入朝做官。


    而这第二件事,就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这几日京城突然多了许多贬低谢虞琛的言论,连带着潼州的书院、杜仲胶和他发明出的那些东西,还有当初追捧过谢虞琛的人,无一例外都遭到了那些言论的抵制。


    而这些议论声中, 又隐隐以几个世家为首, 特别是和郭家交好的那几个世家, 更是不遗余力地诋毁谢虞琛, 想把他打压下去。


    负责此事的下属得了这个消息之后,马不停蹄地便回了府, 眉头皱得老紧,又是愤怒又是着急地向谢虞琛汇报。


    除了那日进宫,这段时间谢虞琛都没有出府,外面有什么消息,基本都靠身边人给他汇报。


    周洲有些焦急地开口:“谢郎您得快些想个办法, 可不能任由这群人在外面抹黑您。”


    “那群人真是天下第一等的恶心人。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实际上呢?只要一不顺他们心意, 就四处诋毁别人的名声,和那种嚼舌根的长舌妇有什么区别?”


    探子忿忿地“呸”了一声, 恶声恶气道:“谁不知道他们是因着前些天郭家的事,才对公子如此诋毁?”


    没想到谢虞琛听了探子的汇报,却没有半点着急,反而平心静气地劝说起他们几个。


    “唉,谢郎啊,您可不知道那群人的厉害,甭管是多离谱的事,只要说得多了就会有人相信。”周洲心急道:“时间一长,假的也就成了真的。到时候即使您再去解释,也没多少人会信了。”


    谢虞琛心道,身为现代人,特别是身在娱乐圈,这种事情他都快看腻了,自己刚火的时候不知道被编造过多少谣言,什么离谱的都有。


    有深挖他家庭背景的,有关注他感情生活的,甚至还有信誓旦旦说他被某资方大佬包养的,那细节讲得绘声绘色,就跟每次是他躲在角落里亲眼见证了全过程一样。


    谁能想到,谢虞琛和那位资方大佬甚至连面都没见过一次呢?


    “冬天到了,前几天你们大人还和我说,今年的第一场雪应该就在这几天了。”谢虞琛抬头看众人:“那他们穿杜仲胶底的靴子吗?”


    探子回想了一下,确认点头:“回大人,穿的。”


    “那新式的马车呢?”谢虞琛又问。


    “……”


    探子道:“也坐的。”


    “杜仲胶底的靴子也穿着,马车也坐着,却来大言不惭地诋毁这些学问和东西不入流……”谢虞琛手指轻轻点了点桌子,神情喜怒难辨:“还真是……”


    他嗤笑一声:“若是他们烧掉家里所有杜仲胶制品,脚上也穿回他们象征名士风雅的木屐,换回原本吱呀作响的马车和黄土漫天的道路,今日我说不准还称赞他们一句够有骨气。”


    “可他们这连碗都没放下呢,就开始骂做饭的人和食材……”


    “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啊。”


    周洲几人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吞了吞口水,心里嘀咕道:谢郎这副模样,怎么和咱们大人有几分相像……


    可真怪吓人的。


    别看他们谢郎长着一张翩翩公子温文尔雅的面孔,真变起脸来,可比那些怒目圆睁,会指着别人恶语谩骂的人要恐怖得多。


    原本把应对之策交给周洲等人,谢虞琛便以为这事就要告一段落了,没想到下午的时候,乌菏也找到他这儿来。


    周洲是午时刚过的时候过来的,与乌菏过来的时间相隔不过半个时辰。这说明乌菏不仅消息够灵通。这么快过来,起码要得知此事后立刻回府才来得及。


    谢虞琛看着面前的人。有些疑惑道:“你今日不是去了大祀殿吗?”去筹备祭天大典的事情。


    乌菏摇摇头,没有回答,而是低声道了一句“抱歉”。


    “害你被牵连,遭受这场无妄之灾。我本不想给你带来麻烦的。”


    谢虞琛真情实意地“嗯?”了一声,毕竟他实在是没意识到乌菏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


    略做思考后,他才明白过来乌菏话里的意思。


    这几天自己被诋毁,是来自世家的报复。但若不是他在这件事上露了面,被世家注意到。按照谢虞琛原本在民间的声誉,还有他无意入朝做官的性格,原本是不可能遭受这场声势浩大的非议。


    “没必要向我抱歉。”谢虞琛平静摇头。


    “不仅是因为郭赟之一案和科举改革的事情。”乌菏坐到谢虞琛旁边,垂下手解释道:“郭赟之的事情他们怪不到你头上来,科举考核也才刚起步,他们之所以如此针对你……”


    “是把你当成了和我同一派的缘故。”


    “我们本来就是同党。”谢虞琛撇嘴,心里却明白过来。


    谢虞琛想起那日在宫里,明明可以由乌菏直接像皇帝引荐,却偏要绕一个圈,由与自己并不熟络的沈家人来介绍,让他作为沈家族长的义子出现。


    不仅是这件事,平日里乌菏与他也是能避就尽量避开。谢虞琛住在乌菏府上,这明明是最直接不过的乌菏一党的证据,这件事却被瞒得死紧,只有他身边最近的几个亲信知道。


    不是乌菏不想和自己扯上关系,而是自己只要被他在朝中的政敌视作是同党,就会受到无数攻击。


    谢虞琛出身成谜,作风又低调,这几年在许多百姓那里的风评怕是比许多一方父母官还要好。做了那么多事情,却又从不曾刻意宣扬造势,积攒名望。


    整个人有如铜墙铁壁一般,基本上找不出半点可以攻击的地方。因此他们只好在谢虞琛发明出来的那些东西上使力。


    抵制那些物件,贬低杜仲胶学院……这些都属于攻讦谢虞琛的一部分。


    “这算是什么大事。”谢虞琛不屑一顾道,“况且,难道我要因为这件事情,就立马搬离这里,从此再不和你来往了吗?”


    乌菏看着他不说话,也没反驳。


    “?”


    谢虞琛怀疑的目光看向乌菏:“不会其实是你想赶我走吧?”


    “怎么可能?”乌菏这才露出些许表情,“我怎么可能会想撵你走?”


    “这样还差不多。”


    谢虞琛小声嘟囔了一句后才道:“知道你不想,我同你开玩笑的。”


    “既然不打算赶我走,就不用说抱歉的话。”谢虞琛直视着乌菏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道。


    “而且,这件事也不用你管,交给我来处理就好。”谢虞琛又嘱咐了乌菏一句。


    他就不相信,自己一个在娱乐圈混了这么多年的人,搞舆论战会搞不赢封建社会一群没见过世面的老古板。


    “好。”


    乌菏开口的时候,谢虞琛正在脑海中专心致志地回忆上辈子的那些适用于这个局面的各种公关手段,没注意到乌菏眼中一闪而过的柔情。


    *


    对于蹦跶到自己眼跟前的那些个世家们,谢虞琛原本是不想对他们动用太多手段的。毕竟作为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许多事情谢虞琛都想要温和一点完成。


    但这群人这次是真心惹得谢虞琛有些生气。


    特别是对方对付自己的原因,仅仅是因为自己被看做是乌菏一派的人,觉得他有威胁,便要对他下手。


    即使不结党营私,但哪怕最清正廉洁的人,在这世上也该有三五好友。但乌菏却始终是孤身一人。明明是权高位重的大巫,但连与人交好都要经过斟酌思量。


    当初乌菏做客蓬柳村,都要一路乔装打扮,低调行事,生怕因为他而给自己带去麻烦。


    敢情你们累世通婚,世代联姻那就叫天作之合,别人只是走得稍微近了些,那就成了同流合污,狼狈为奸?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


    前些天的言论几乎是仅在顷刻之间就发生了逆转。当初与郭家交好的那几个世家宣扬贬低谢虞琛的言论时,普通百姓都没有太在意。


    毕竟东西好用就是好用,虽然那些马车啊什么的大家是享受不起,但像是水泥、人力车、腌菜之类的,都早已深入百姓的生活当中。


    普通人家是不懂贵族老爷口中那些所谓“上等的”和“上不得台面的学问”之间有什么区别,但大家都有眼睛,都长了心会自己分辨。


    明明那些东西在他们眼中都是极好用的东西,多少濒临破产的人家还因此有了谋生的职业,怎么到了那些官大人眼中,就成了应当被抵制和摒弃的事物呢?


    而且前段时间官府不是贴出了选官考试的告示?大家都知道了皇上要进行叫什么“科举”的改革。


    许多人不识字,对于这什么改革也是懵懵懂懂的。但这几天,酒楼食肆中突然多了好些明白这些事的人,一句一句地给他们解释。


    一传十十传百,现在连是街上的贩夫走卒也明白了“科举改革”这几个字的意思。


    “原本咱们南诏,不是只有被那些大官推荐的人才有机会入朝做官嘛?”


    “对对,这个我知道。”


    “但现在皇帝陛下要进行的改革,还有前些天官府贴出来的告示,就是说上面的那些职位,都不用有官老爷推荐。”


    “只要是在当地官学念过书的,管你什么身份,都能去参加考试。只要考中,朝廷就会给你封官。”


    “真的假的?那不就是咱们普通人也能参加了吗?”


    “还要在官学念过书,官学也是不好考啊!”


    “那前些时日在潼州新开办的书院,就是你们家大郎还娶参加了选拔的那个,能算是官学吗?”


    “应该算吧,毕竟也是官府开办的,肯定得一视同仁啊!”


    “那可太好了!我有亲戚就在那儿念书,成绩也不错。据说上旬旬考,还考了他们甲班的第五名呢。”


    “当初人家招生的先生来咱们这儿宣传,我却想着潼州离咱们这儿太远就没去报名。这下可亏大了,要是明年再招人,我怎么说也要去报名参加一下,说不准就成官老爷了!”


    “你可别做梦了,那书院又岂是这么容易的,就让你给考上了?我才不信。”


    “怎么说也是个机会嘛,说不准有万一呢。”


    一时间科举改革和杜仲书院都成了众人议论的中心,但很快,众人的议论中又有消息传出来,说是这段时间不是有人诋毁杜仲胶还有书院那些,就是因为这个改革。


    有些世家贵族的老爷们不想让咱们普通人参加这个考试,有做官的机会,这才散播出消息来,想让大家都去抵制他们。


    因为这个选官改革就是巫神大人,还有发明这些东西的谢郎两人提议给皇上的,世家贵族们看他们不顺眼,就开始说这两个人的坏话。这段时间大家听到的关于谢郎和巫神大人不好的消息,也都是他们故意编造出来的。


    经过周洲等人不遗余力的宣传,百姓们现在也都知道了到底是谁费尽心机地谋算,如此煞费苦心,就是为了不让他们普通人也有做官改变命运的机会。


    罪魁祸首是时任门下省的孙侍郎和他背后的孙家,还有国子监的几位祭酒大人。


    普通百姓的愤怒在这几天达到了最高潮。


    第118章


    虽然官府张贴出来的那些官职, 他们普通人大字不识几个,肯定是考不上的。


    此事看似和他们无关。


    但你不要娶妻生子吗?将来没有子孙后代吗?谁能保证你的子孙后代里就不会出来一个有出息的呢?这不仅事关他们自己,为了子孙后代, 他们也不能就这么妥协退让啊。


    涉及到了切身利益, 特别是子孙的发展, 在谢虞琛的刻意渲染之下,大家就更加气愤了——


    你们这些人世代簪缨, 积攒下的金钱和资源足够子孙后代数倍都用不完, 却连我们普通人唯一的机会也要抢走。


    谢郎和巫神大人好不容易给了我们普通百姓一个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却还要被你们如此诋毁。


    普通百姓的怒气几乎是在瞬间就到达了极致。


    原本孙家在当地积攒下来的名望已经被毁去大半。这几天,就连在京城的孙氏一脉,也让怒火被点燃的百姓们给波及到了。


    法不责众这个道理在什么时候都适用。


    虽然大家不能往孙侍郎头上砸臭鸡蛋,毕竟这年头鸡蛋也是很贵的, 用来砸人多不合算。但是大家可以扔石头啊, 石头又不要钱, 路边捡两块就行。


    前日孙侍郎上朝的时候, 乘坐的马车不知被谁砸了个豁口。这两天都称病不上朝了。


    当然,这件事里有像孙侍郎一样, 头铁要和人民群众作对的,就也有敏锐地嗅到了新的政治风向,意识到孙家这回不异于是以卵击石,螳臂当车,根本不可能成功的。


    既然孙家的倒台、选官制度的改革已成定势, 他们又何必自不量力,继续和科举改革对抗呢?倒不如早早地选择站队, 从龙之功他们是捞不到了,但做个扶龙之臣还是有机会的。


    等将来事成, 分配利益的时候也不能少了他们一口。


    你势强他们就会选择依附,你势弱时就会有人想造反。这个道理从古到今都通用。


    很快,参劾孙家人的奏折就像雪花似的一本接一本落到了皇帝桌上,其中不乏像结党营私、对先帝不敬这些情节严重的罪行。


    数十天内,先后倒台了一个侍郎一个尚书,两位重量级的人物,一时间众人都心有戚戚,行事愈加谨小慎微,生怕被抓到什么错处。


    孙侍郎的情况比郭赟之要稍好一些,毕竟许多罪名都似是而非,缺乏确切的证据。


    只是事情到了现在这个阶段,世家和改革派之间已经没有了退让的余地。孙侍郎在这场斗争中败下阵来,等待他的就只有入狱倒台的结局。


    被下诏狱的那天,谢虞琛专门抽出一天的时间去狱中“探望”了一下对方。


    孙侍郎暂时被羁押在御史台狱中。因为关押的都是各级官员,环境相比较而言还不算太差,没有谢虞琛想象中那种阴森恐怖的场景,起码他一路走来,还没有看到什么血淋淋的场景。


    见到来人,孙大人从草席上坐起身,逆着光看过来,声音沙哑地开口:“你就是……谢虞琛?”


    谢虞琛拦住了身后神情严峻的金甲军卫,蹲下身,朝对方点点头:“回孙大人的话,正是在下。”


    孙开济从鼻腔中哼出一声冷笑。


    “怎么?大人在京中散播了那么些天的谣言,竟然都不知道我的样貌吗?”


    孙大人“呸”了一声,正气凛然道:“鼓唇弄舌!尽会煽动些愚昧黔首。”


    谢虞琛被他指着鼻子嘲讽,面上却不见半点恼怒,笑眯眯道:“大人下诏狱这几天,可知道朝中进言最凶,要求一定要严惩孙大人的是谁吗?”


    在孙开济冷得能杀人的眼神里,谢虞琛不疾不徐地公布了答案:“是王则,王大人哦。”


    “在下怎么依稀记得,孙大人与王大人还是姻亲的关系呢?”谢虞琛故作思考。


    “忘恩负义之徒!他王则……背信弃义,不会……不会有好下场的!咳,咳……”孙开济被瞬间激怒,剧烈的咳嗽起来,整张脸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


    “大人稍安勿躁啊。”谢虞琛继续说道:“王大人请求皇上不牵连他的女儿,让自己的女儿与大人的侄子和离,我今日出门前,皇上已经正式同意了王大人的请求。”


    谢虞琛微微抬起下巴,对面前的人道:“不知道王大人有没有好下场,但显然……”


    他露出一抹笑,“大人您是不会有好下场了。”


    “王大人在奏折中还说,孙大人您在私底下经常说一些大不敬话,有谋反的嫌疑。”


    谢虞琛在孙开济像是要杀人般的目光中,抬手抚平了袖子上的褶皱,轻声道:“在我的家乡有这样一句话……”


    “大致的意思是,当有人怀疑你谋反的时候,你最好是真的在计划着谋反哦。”


    孙开济手脚上的锁链发出巨大的声响,面上青筋迸起。他身上那些世家风范早已随着他气急败坏的辱骂而消散,取而代之出现在谢虞琛面前的,只剩下一个因愤怒而完全失去理智,面目扭曲的中年人。


    “你与乌菏狼狈为奸……”他声音嘶哑而尖利。


    “没关系。”谢虞琛却只是站起身,用一种冷漠而淡薄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孙开济:“即使是与巫神大人狼狈为奸,在在下心中,也好过和大人一样锒铛入狱。”


    谢虞琛没有理会身后孙开济断断续续的咒骂声,带着军卫转身离去。


    在拐角处,他遇上了一身玄色长袍站在那里的乌菏,不知道在这儿站了多久,又将他刚才的对话听进去多少。


    谢虞琛向前迈了两步,站到乌菏面前。


    在台狱昏沉的光线中,乌菏就这么看着他一步一步靠近,许久才挑眉,抛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即使是与我狼狈为奸,也好过和孙开济锒铛入狱?”他重复了一遍谢虞琛最后说的话。


    谢虞琛微微偏头,轻轻抿了抿唇,“你知道的,我刚刚只是故意气他。”


    而气话是不能当真的。


    谢虞琛声音越说越低。虽然,虽然他对乌菏确实是有些心动,但……但事情不是这么算的。


    乌菏没有揪着这个问题不依不饶,抬手轻轻碰了一下谢虞琛的后背:“走吧,马车在外面候着呢。”


    监狱狭窄,乌菏下意识侧身,让出半个身位给谢虞琛,而后跟在谢虞琛后面上了马车。


    御史台狱到乌菏府上的距离稍微有些远,一路上,谢虞琛不是在盯着窗外,就是低着头,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谢虞琛心道:他既没有心理方面的疾病,又不是十几岁什么都没见过的小年轻,自然能意识到乌菏对自己有着超脱于寻常感情之外的情愫。


    他并不是不敢承认这段时间一来的心动,只是……


    谢虞琛在心中叹了口气,照现在的情况,自己的自由、对未来的选择、乌菏是否能接受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爱情观念,等等诸如这些问题,每一个都是他不得不考虑的。


    譬如对方到底有几分真心,又是否还考虑着娶妻生子,生育后代等等。


    况且乌菏的身份摆在那里,如果像十几二十岁的愣头青那样,不管不顾,只要心动了,便立刻一头扎进爱情的漩涡里。且不说外部环境的阻碍,如果真的不合适的话,在他们两个之间,自己又当如何自处?


    成年人在考虑爱情的时候,总是要多想一点,思虑得更多一些。因此便显得优柔寡断,摇摆不定。


    还好,乌菏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逼着他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给了谢虞琛犹豫不决的时间。


    在这个问题上,他们都很有默契地保持着缄默,让关系继续维持在原有的阶段。


    两人身后,随行的周洲一脸地摸不着头脑,悄悄砸了咂嘴道:他怎么感觉,今天大人和谢郎两个人都有些奇怪?


    总感觉他们之间的氛围怪怪的,似乎多了一些自己认知范围以外的东西。


    马车里温度有些低,谢虞琛一路上都捧着手炉。他发现乌菏在想事情的时候,手指总喜欢轻叩什么东西,固定的每三下一停顿,非常有节奏感。


    一下,两下,三下……


    听着这个声音,谢虞琛不知不觉地开始犯困,然后……他身子一斜,就靠在马车壁上睡着了。


    要怪只能怪昨天晚上睡得太晚,今天为了孙开济又早早地动身来了御史台狱,再加上前世在片场练就了在哪都能睡着的本事。


    “大人,到……”周洲冒冒失失地掀起车帘伸进半个脑袋,却看到马车里,他们大人手里捧着一册书,腿上严严实实搭着一件狐皮大氅。


    而原本坐在对面的谢郎,此时正枕在那件大氅上,双眼紧闭睡得正沉。


    周洲刚说半截的话立马被吓的咽了下去,语无伦次道:“大人,我是想说,那个,高鸿那边,传来的信件……”


    “行了。”乌菏冲他挥了挥手,低声打发道:“有什么事情都回府再说。”


    周洲宛如灵魂出窍一般头晕目眩地退了出去,直到马车稳稳地停在府门外,他仍旧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刚才的画面……


    过了好一会儿,周洲才缓缓抬手用力搓了搓脸颊,在冷风中喃喃道:“我刚刚,应该不是在做梦吧?”


    *


    谢虞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府中,印象里他好像是在马车里睡了过去,等再次睁眼时,就已经到了自己屋里。


    ……既然如此,谢虞琛便顺水推舟地又补了会儿觉。


    等到天色开始变暗时,乌菏回来,捎给他一封信件。


    信来自江安府,是许大郎寄过来的。


    谢虞琛在准备离开东山州的时候,托了相熟的商队把余小郎捎回了蓬柳村。这几年余小郎跟着他东奔西跑,从江安府到榆林,再到东山州,走了将近大半个南诏。


    谢虞琛便想着先让他和家里人团聚上一个冬天,能到来年开春,再把他接到自己身边来。


    刚打开信件一看,谢虞琛便笑了笑。纸上的字迹明显是他熟悉的,不是往常许大郎托人代写的信。和自己的字体有些相像,是出自余小郎之手。


    余小郎自开始认字、写字,就一直是临摹着谢虞琛的字体,到如今,除了力道和一些细节上的差距外,与谢虞琛的字迹已经有了五分相像。


    “信上说了什么?”过了片刻,乌菏见谢虞琛的表情有些不对劲,开口询问道。


    谢虞琛放下信件,皱着眉头将信件递给对方,“原本我计划是明年开春后把余小郎接过身边来,再替他寻个合适的先生。”


    “结果他说他不想再念书了。”谢虞琛又叹了口气,“冬天的时候蓬柳村来了一队北方客商,不知道余小郎跟着那群人学了些什么东西,现在他说他想跟着商队去边关,问我行不行……”


    乌菏揣度着谢虞琛的神情开口道:“若是觉得不妥,我派人去一趟蓬柳村……”


    “算了。”谢虞琛摆了摆手,神情难得有些纠结。


    一般来说,小孩子到了这个年纪,会有些天马行空的念头也属正常。但余小郎素来沉稳,信里洋洋洒洒将近一页也说明了自己的想法,能看出来这个想法说出口,是经过他再三思考做出的决定,并不是一时兴起。


    也正是因为如此,谢虞琛一时间才不知道如何处理。他下意识用手指敲着桌子,片刻后看向乌菏,像对方咨询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乌菏思索着开口:“如果是我,我应当会答应……”


    谢虞琛冲他微微颔首,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一来是因为他已经是十多岁的人了,能保护好自己,出门在外也不至于将自己置于险境。而且这几年边关也算安定,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二来,我从周洲口中也大抵知道几分那孩子的性子,按照周洲说的,那孩子心思沉稳,想法却比寻常人多。”


    谢虞琛点了点头,这点说的倒是没错,余小郎也确实是这么一个孩子,可能是因为童年时期的经历,他是经常会思考许多寻常人不会考虑的东西。


    特别是这几年在他身边待着,见到的各色人和事都多,不论是心智还是其他都远超同龄人成熟,更是会想一些很深奥的问题。现如今想要去外面多走走,似乎也是顺理成章。


    乌菏接着道:“他心里的问题越多,整个人就越迷茫。而这种迷茫是其他人无法为自己解答的。”


    谢虞琛叹了口气,他又何尝不知是这个道理。余小郎在信中也说了,因为有许多事情一直想不明白,才生出了想要去别的地方看看,找寻答案的念头。


    乌菏以一种过来人的语气对谢虞琛道:“如此你倒不如让他去外面的世界闯闯。多看、多经历些事情,说不准哪一天就想通了。”


    谢虞琛看向乌菏,“你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乌菏笑笑,伸手拨了拨花瓶里新插进去的花枝,“很早的时候有过,那时候钻了牛角尖,遇上事情就容易想不通。”


    “那现在呢?”谢虞琛看了一眼外面开得正好的腊梅,问道:“现在想通了吗?”


    乌菏视线落在谢虞琛微微弯起的双眼上,轻轻点头。


    “那就好。”谢虞琛托着下巴趴在桌案边,“既然如此,那我便回了余小郎,告诉他我同意他去边关了。”


    乌菏:“若是不放心,便派几个人跟在他身边照看着点。”


    谢虞琛先点了点头,想了一下后,又摆手道:“算了,等我写封信问问他的意思吧。”


    “如此也好。”


    解决掉余小郎的事情,谢虞琛又打量着乌菏,有些好奇他口中说的当初想不通的事情是什么,但又不好直接问。


    乌菏不动声色地坐在一旁,看着谢虞琛表情一变再变,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决定放弃了。


    其实这个问题乌菏自己也很难具体地回答出来。


    当初先帝册立太子时,身体其实已经不大好了。因此先帝命他任职东宫,其实是带着一点类似“托孤”意味在的。


    后来先帝驾崩,他辅佐新帝继位,既要教导幼帝,又要盯着那些心怀不轨的权臣,还要压制世家,防止世家权大威胁。


    百姓畏惧他,世家憎恶他的同时又忌惮他,等到皇帝年长,对于一个大权独揽,甚至有可能威胁到皇权的大臣,又会是怎样的一个态度?


    其他人将一腔热血抛尽了,好歹还能换来史书上的半页功绩。但乌菏的血都快被京城的漫长冬天给冻透了。可先帝于他有恩,这条路他又必须走下去。


    其实还是有不甘的吧,不然又为何会想不通那些问题。


    还好,三年前的宝津渡,他遇上了谢虞琛。


    一条路上走了快十年,直到今日才终于不是孤身一人。


    第119章


    祭天大典当日, 天未破晓,谢虞琛就被人从睡梦中叫醒。


    从温暖的床榻中爬起来的那一刻,谢虞琛无比后悔自己那日为什么要主动向乌菏开口, 去这劳什子的祭典。


    当初也没人告诉他祭天大典需要这么早起。


    凌晨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雪, 天气一直阴到了他们到祭坛的时候。


    多么适合躺在被子里睡懒觉的天气。谢虞琛在人群中轻叹了口气。


    钟声鼓乐响起后正式开始祭典。因为祭祀的是天地, 因此祭坛之上没有任何建筑,上面摆着各种礼器贡品, 一眼望去, 烟云缭绕,还真有种震撼人心的意味。


    但谢虞琛始终处于一种萎靡不振的状态中,从焚香开始一直到大典结束,他其实都没太搞清楚这中间经历了哪些流程。站在祭坛上的只是一个躯壳而已,他的灵魂早已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他一没有官职在身, 二又不是皇帝选出的随行人员名单中, 到底为什么要主动来受这个罪?直到祭典结束, 回了这几日斋戒住的地方, 谢虞琛都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他住的是一个偏殿,距离皇帝的斋宫也就隔着百十米远。因为要斋戒沐浴, 克制私欲,所以屋内装饰也都以朴素为主。


    祭天后的食物被分配给了皇帝和各位王公大臣,因为只添加了最基本的调料,味道算不上好。谢虞琛囫囵吃了个半饱后,就让随行的侍从下去, 自己进屋补觉去了。


    乌菏进门时,谢虞琛正靠在榻上休息, 听到屋外的声音,他才勉强坐起, 从旁边扯了两个软枕垫在身后,耷拉着眼皮看向对方。


    乌菏身上还穿着祭典时的冕服。


    庄重、肃穆,带着不可侵犯的威严。


    身份使然,他的冠冕要比其他人的更精细复杂。因为刚摘去礼冠,银发半束,散落下来的一部分与深色的衮衣相衬,显得愈发……


    谢虞琛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清醒了许多。


    见谢虞琛盯着他的衣服,乌菏站起身:“我先去换掉这身衮衣,待会儿再过来。”


    “……哦。”


    过了片刻,没等来去换衮衣的乌菏,反而先来了一身明黄的小皇帝。


    谢虞琛刚起身准备行礼,就被小皇帝给拦住了。


    对方似乎一点都没把自己当外人,轻车熟路地踩着足踏坐到谢虞琛对面,冲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谢郎千万别别张扬,我是背着宝福公公跑过来的。”


    谢虞琛看了一眼门外的侍从,轻轻点了点头,坐回了原位。


    “亚父不在这里吗?”小皇帝问道。


    谢虞琛有些惊讶于他对乌菏的称呼,轻轻挑了挑眉,但还是正儿八经地解释了一番对方的去向:“巫神大人刚刚来过一趟,说是去换衮衣,应当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小皇帝拉长声音“哦”了一声,又扭头问他:“谢郎在平日里也这么称呼亚父吗?”


    这么郑重其事的叫“巫神大人”?


    谢虞琛沉默地张了张嘴,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尴尬如影随形,差点把身后的引枕捏变形,勉强才维持住了自己的表情道:“……对,但,可能平常,私底下会稍微随意一些。”


    “哦,原来是这样。”小皇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垂着眼睛,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谢虞琛不想去猜测对方到底明白了些什么,深吸一口气,转移话题道:“臣这里还备着一些糕点,不知道陛下用过午膳没有,要不要稍微吃几口。”


    对方的眼神肉眼可见地亮了许多,迫不及待地点头。


    谢虞琛从屋里取出一盒糕点,是祭天大典前他专门让厨房做的。外面的酥皮用的是胡麻油,有一股很独特的香味。而且因为是从植物里榨取出来的,所以即使是斋戒也不影响食用。


    他估计小皇帝应该是从祭典开始到现在就没吃过东西,他这个年纪又格外容易饿。点心端上桌后,几乎是三两口就解决掉一块。


    看给孩子都饿成什么样了。谢虞琛用一种略带怜爱的眼神看了一眼正向第三块糕点伸手的皇帝,赶紧倒了杯茶递给对方:“先喝点茶顺一顺,当心吃太快噎着。”


    小皇帝拍干净手上的糕点屑。接过谢虞琛递来的茶盏咕嘟咕嘟喝了两口后,才含糊不清地道:“亚父之前还和我说,等谢郎进京后,让我有事多来请教谢郎。日后若是没事,谢郎能常来宫中吗?”


    谢虞琛倒茶的动作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开口:“如果陛下不介意的话,臣定当遵从。”


    他虽然不知道乌菏还说过这样的话,但能与皇帝多接触接触总归不是什么坏事。若是一国之君贤明,整个国家也能发展得更好。


    盘中精致小巧的糕点还剩下大半,小皇帝盯着看了几眼,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可惜晚上还在华清殿设了宴,不能再多吃了。”


    谢虞琛笑着摇了摇头:“糕点本就是甜腻之物,吃多了容易伤胃,陛下若是喜欢,我今日回去之后把具体的做法写个方子交给尚食局的奉御,让尚食局照着方子为陛下做就是。”


    小皇帝点点头,还准备说些什么,却看到谢虞琛悄悄向他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开口:“如果臣没有猜错的话,应当是寻陛下的内侍们到了。”


    他赶紧顺着谢虞琛的目光看向窗外,果然在正对的前院里看到了宝福公公微胖的身影。


    小皇帝撇了撇嘴,冲谢虞琛叹了口气道:“朕得回宫了。”


    谢虞琛失笑,起身目送皇帝移驾。临走前,小皇帝还十分不舍地扭头冲谢虞琛叮嘱道:“谢郎别忘了之后要常来宫中……”


    *


    乌菏回来的时间比谢虞琛想象的要晚,他送别小皇帝后又回屋里补了一个时辰的觉,才再次见到对方。


    “离晚上的宴席还有些时辰,还能再休息一会儿。”乌菏看着睡眼惺忪的谢虞琛。


    “不了。”谢虞琛摇了摇头,将手里的湿毛巾扔回水盆里,“刚才已经睡了好一会儿了。”


    一旁的侍卫开口:“半个时辰前大人就来过一回,下人说您还在休息,大人就没进来。”


    谢虞琛抬眸看了乌菏一眼,对方没说话,面无表情地扬了扬下巴,屋里的人顿时心领神会,纷纷退下。


    等到屋里除他们两个之外的人都走了个干净后,谢虞琛才失笑道:“要不是他,我还不知道你中间还来过一回。”


    乌菏:“多嘴。”


    谢虞琛不甚在意地耸耸肩,主动问他:“在斋戒殿,你走之后陛下来找过我,这事你知道吗?”


    乌菏“嗯”了一声,立马便猜出了小皇帝过来的目的:“是不是邀你进宫了?”


    谢虞琛点头:“陛下说你让他有事可以来询问我……”


    乌菏没有否认,谢虞琛啧了一声道:“朝中那么多学识渊博的大臣,哪个不比我强?干嘛非要我进宫?况且我也不知道怎么教。”


    “不要妄自菲薄。”乌菏笑着开口。


    见谢虞琛抱臂瞪着他,乌菏才又道:“也不要你专门教些什么……”


    “他平时在宫中,身边接触到的都是没怎么读过书的太监宫女,没个能说上话的。至于朝臣们,你也清楚是什么情况。”


    要么年纪一大把了,在皇帝面前端的是一副不苟言笑模样,永远都是:“君王之道,在——”“为君者,应——”


    几句差不多的话翻来覆去地念叨,哪怕是圣人之言也该听腻烦了。


    要么就是世家出身,门生故吏、姻亲朋党能串成一大串的那种。这种人乌菏也不愿意皇帝多和他们打交道。


    除了几位太傅,皇帝平日里也确实没有什么能接触亲近的人,也难怪刚刚表现得那么开心,连吃块糕点都能乐呵呵的。


    乌菏又补充了一句:“而且,他也是喜欢你,今天才专门跑过来和你提这件事。”


    谢虞琛:“?”


    喜欢他?可他之前也没和皇帝接触过啊?


    乌菏解释:“之前你在东山州做的事情,关泰初在奏折中都提到过,有时我也会与他讲一些。”


    谢虞琛迟疑着点了点头。


    乌菏又道:“你若不愿,不去或是少去几回就是了。”


    “没有不愿意。”谢虞琛摇头,“我就是有些惊讶,而且他还……”


    还挺讨人喜欢的。谢虞琛顿了顿,没把这话继续说下去。


    *


    祭天大典在冬至当日举行,晚上在宫中设宴。因为皇帝还未大婚,除了朝臣之外,席上就只剩下几位还未封王离京的宗亲。


    谢虞琛的席位毫无意外地设在了乌菏旁边,一个极其显眼的位置上。他视若无睹地入席,仿佛没看到集中在他身上或探究、或警惕的注视。


    皇帝开口敬了第一杯酒。众人也纷纷起身,短暂地收回了望向谢虞琛的目光。


    皇帝还是未成年吧?这么小就饮酒吗?谢虞琛眉头微蹙,而且他刚刚尝了一下,这酒的度数还不算低。


    他往乌菏的位置稍微侧了侧身子,低声道:“这个年纪就饮酒,会不会对身体不太好?”


    “没事,宫人悄悄换过的。”乌菏在桌下冲他小幅度摆了摆手,“左侧的酒壶里装的是清水,另一边才是酒。”


    谢虞琛“……”


    他看了一眼皇帝席位上一模一样的两个酒壶,又看了下四周众人的桌子,忍不住冲他比了和大拇指。


    两个一模一样的酒壶明明白白地摆在桌上,只要是长了眼睛,都知道两个里面中必定又一个是有问题的。这么做和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


    不过知道了又能怎样,无论心里怎么想,面上还不得是装出一副高高兴兴的模样说祝酒词。谁都不想在这种时候去触谢虞琛身旁这位阎王的霉头。


    因为上一次在赏花时的经历,直到现在谢虞琛对饮酒还是有些戚戚。不过今天场合特殊,他又坐在了一个最显眼的位置上。作为孙、郭二人被清算之后整个京中最炙手可热的人,席上少不了主动来和谢虞琛攀谈的王公大臣。


    许多人名为敬酒,实则是试探。当然也有主动过来示好的。反正整场宴席下来,有用的话没听到几句,没用的酒倒是喝了不少。


    最开始谢虞琛还能摆出适宜的表情来与众人周旋,但到后来,过来交际的人就基本上都被乌菏给挡掉了。


    宴会散场后,马车一路驶离皇宫。因为今天既是冬至,又是祭天大典,百姓之间也举行了各种祈福活动。谢虞琛他们出来的时候,许多活动还未散场,整个京城都是热热闹闹的。


    “要去看看吗?”乌菏主动提议:“城东那边的活动估计还没结束,过去之后刚好能赶上。”


    谢虞琛放下车帷,冲对方摇了摇头,今天凌晨不到就去了圜丘,席上和那群各怀心思的大臣周旋又喝了不少酒,实在是有些累,“以后还有机会,今天实在是没精力去了。”


    乌菏:“好,那便回府吧。”


    马车行驶途中,谢虞琛突然听到外面好像传来一阵乐声,有点像铜铛的声音,但又和他印象里完全不同。


    他有些疑惑地看向乌菏:“刚刚那个是什么声音?”


    “云铃,祭祀时用的。”乌菏解释:“百姓间也会用来祈福。今天是冬至,有云铃声很正常。”


    “今天祭典的时候……”乌菏突然笑了笑,“你应当是没有听到。”


    谢虞琛:“……”


    那是当然,因为他差点就站着睡着了。


    云铃的声音逐渐弥散在身后的沉沉夜色中,马车里又恢复了寂静。


    谢虞琛有些失神地看着外面,突然想到晚上的时候,他真不应该喝下最后那几杯酒。


    那些在清醒时刻被压制的念头因为酒精又重新盘踞在了心头,让人忍不住随着自己的心意,冲动地去做想做的事情。


    “如果有机会……”谢虞琛下意识地开口,但在剩余的话说出口前,理智又重新占据了高地。


    穿越一事与其它东西不同,它太过离奇,实在不是寻常人可以理解的事物。


    ……他与对方,原本就是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每个人身上都会有秘密,这很正常,但没有哪种爱情应该建立在这样的隐瞒之上。


    在他冲动开口时,对方的注意力就已经放在他身上。如今骑虎难下,实在不能说一句“没什么”就继续假装无事发生。


    “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谢虞琛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马车中响起。


    对面的人眼眸深邃,在夜色笼罩时,瞳孔中的神情就容易变得模糊难辨,像幽谷中的一只蓝色蝴蝶,振翅落在了谢虞琛的肩头。


    他重复了一遍谢虞琛的开头:


    “你会离开吗?如果有机会的话。”


    谢虞琛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问题,愣了几秒后,缓缓摇了摇头。


    他父母早故,除了出道后就带着他的经纪人方姐,和几个好友之外,没什么多余的挂念。这些人没有自己也能生活得很好。他没有什么非要回去的执念。


    但在这里,有他想要为此留下来的人。


    “不会。”谢虞琛有些艰涩地动了动嘴唇。


    ——即使有机会,他也不会离开。


    似乎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有什么东西也随之安定了下来,谢虞琛看着面前的人,轻声道:“不继续问了吗?”


    “不了。”对面的人摇头:“这就足够了。”


    接下去的聊天,不管是谢虞琛还是乌菏,都有意识地避开了类似的话题。


    谢虞琛提起刚刚错过的那场祈福庆典,“等到明年,还会有类似的活动吗?”


    “不用等那么久。”乌菏道:“等到过段时间的除夕还会再举行一次。”


    “那到除夕的时候,我们再去看吧。”谢虞琛朝乌菏露出一个很轻快的笑容。


    第120章


    这段时间, 谢虞琛基本隔三差五就要进一趟皇宫,就连宫里每日的侍卫都差不多在他这儿混了个脸熟,有的谢虞琛甚至能记住他们分别是哪一日轮值。


    小皇帝与他也日渐熟络了起来, 有时候甚至会和他透露一些宫闱秘闻, 谢虞琛表面上听得波澜不惊, 但实际提心吊胆,生怕下一秒就从对方口中听到什么他不该知道的东西。


    但还好, 小皇帝对他不设防归不设防, 但分寸还是在的,说得大多都是他刚被册立为太子时发生的那点事。


    在有关东宫的那段记忆里,出场最多次的就是当时还尚未及冠的乌菏。


    先帝虽然册立了太子,但平日里忙于前朝,少有精力照看他。当时他又是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风雨飘摇的局势中, 与任职东宫的“亚父”乌菏, 是真实有过段一段深厚的情谊的。


    谢虞琛原本还有些担心两人的关系, 毕竟年幼的君主和把持朝政的权臣, 这两个身份放在一起,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有善终的组合。


    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 他担忧的事情应该是不会发生。毕竟君臣相得的情况虽然少,但也不是一个先例都没有,谢虞琛的心也就放下大半。


    小皇帝把谢虞琛叫到宫中,名义上是有事要向他请教。但实际上……


    谢虞琛回忆了半天,发现自己好像也没教给对方什么有用的东西。


    大多时候对方问的都是些风土人情之类的问题, 他久处深宫,又是少年人的心性, 对外面的事情心生好奇再正常不过。


    但谢虞琛自己都还是“一瓶不满,半瓶晃荡”的水平, 也只能挑着他这几年去过的地方,榆林、东山州这些,挑些有趣事迹的讲一讲。


    再后来,谢虞琛发现照这么下去,他马上就要没东西说了,心道这可不行,便叫人把他为杜仲书院编纂的课本拿到了宫里。


    一本是关于数学的,一本是基础的物理化学知识,都是对方从来没接触过的领域。


    最开始因着好奇心在,小皇帝对这两门课都展现出极大的兴趣,基本除了上朝和学着处理政事之外,闲暇的时间都扑在了这两本书上。


    谢虞琛见他愿意学习,自然也非常支持,专门在府上备好了课,隔两日就进宫给小皇帝讲一堂。


    小皇帝很快便发现,这两门课都属于初学很有意思,但只要把最基础的知识学完,剩下内容立马就变得异常缠人。他学了几日后,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萎靡起来,就连看到谢虞琛时,面上的笑容都带了几分苦涩。


    谢虞琛看他这样,只得叹了口气,心道:“又是一个和周洲一样没天赋的”。但左右对方身为皇帝,物理和化学差点就差点吧,也碍不了什么大事。


    谢虞琛就还是继续隔三差五地进宫,只不过不用那些理化知识折磨小孩了。日子一天天过,很快便到了年末除夕的时候。


    小皇帝正站在桌前写福字。除夕前皇帝亲手写下福字,赠与各位大臣已是传统,即使是皇帝年岁还小也没能例外。


    小皇帝面前摆着一叠裁得正好的红纸,见谢虞琛来了,笑眼盈盈地抬头:“谢郎来了!宝福公公快赐座。”


    谢虞琛不紧不慢地行过礼,看着桌上的红纸问道:“陛下还未写完吗?”他记得自己上回进宫时,对方就已经在写福字了。


    “还剩最后一叠。”小皇帝揉了揉手腕,将笔递给身旁的太监,“明日的除夕宴,谢郎可要参加?”


    谢虞琛有些惊讶地挑眉,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竟然明天就是除夕了。他倒是无所谓去不去,但想起上次冬至,众人排着队找自己敬酒的场景,还是有些犹豫。


    谢虞琛不是不愿意喝酒,只是他还答应了乌菏,除夕夜的时候去参加城外的祈福庆典……


    小皇帝似乎看出他的想法,瞅了瞅身旁的大太监,对谢虞琛道:“谢郎若不想饮酒,朕可以让宝福公公给谢郎准备果子饮。”


    谢虞琛想起冬至宫宴上对方桌上那一模一样的两支酒壶,忍不住笑了笑,点头应下了对方的邀约。


    *


    除夕夜,宫中设宴。


    比起前些时日冬至的那场宴席,这次的规模要大得多。凡是正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可携带家眷出席,再加上前些时日回京述职的文武百官,又有一大批人。


    朱雀街上,越靠近皇宫马车就越多,到太平巷时,都差点堵起来。谢虞琛比寻常人早一些进宫,正好错过了朱雀街的“高峰期”。


    宫门外,谢虞琛又遇见了几个眼熟的禁卫军,都是没少和他打过照面的。


    看见谢虞琛过来,立马便有小太监从亭中一溜烟小跑到他面前行礼:“皇上吩咐奴婢们在这儿等着公子,步辇就在外面,公子在亭中等候一会儿?奴婢去传步辇来。”


    太监口中的“步辇”并非轿子,而是指人力车。水泥问世后,皇宫是最早铺设了水泥道的,步辇也早换成了特制的人力车,在禁中作代步用,又快又稳。


    这段时间,谢虞琛隔几日便要被皇帝唤进宫中,宫里的太监宫女们最会察言观色,对他自然是热情至极,不敢有片刻怠慢。


    “不用了。”谢虞琛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总共几步远的距离,我走过去便是了。”


    小太监恭顺地应下,侧身道:“那奴婢来为您引路。”


    刚过第二道宫门,迎面就遇上了乌菏。


    谢虞琛看了看周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有些疑惑道:“你怎么在这儿?”


    “来等你。”乌菏言简意赅地说了三个字,顺手从太监那儿接过宫灯。


    “见过巫神大人。”引路的小太监行了个礼,很有眼色地停步:“那奴婢们就先退下了。”


    乌菏颔首:“去吧。”


    转个弯过去是一座闲置的空殿,寒冬腊月,宫中这些偏僻的地方就只有梅花开得正盛。谢虞琛路过的时候,恰巧一朵腊梅被风吹散,落在了谢虞琛的肩膀上。


    他轻轻捻起一片,抬头向花瓣落下的方向看去。


    奇怪,按理来说宫中的梅树都是一丛一丛地生长,哪有像头顶这棵,孤孤单单一株长在这处偏僻的宫殿里,枝干从宫墙外攀出,落到了谢虞琛的眼中。


    “在这儿等我一会儿。”乌菏看了身旁的人,突然开口道。


    远处宫殿透着亮光,谢虞琛借着手里灯笼的这点微弱地光线,看着乌菏推门走了进去。


    片刻后,一枝开得正盛的腊梅递到了谢虞琛面前。


    谢虞琛疑惑:“嗯?”


    “给你的。”乌菏拍了拍身上的花瓣,对谢虞琛道。


    谢虞琛愣了一下,小声道:“虽然这处宫殿里没有人,但这样随便就折了宫里的梅树……”


    “是不是不太好?”


    乌菏将他手中的宫灯又接了过去,“其它的不敢保证,但这束花你可以放心拿着。”


    谢虞琛将信将疑地接过。似是看察觉到了他没问出口的疑惑,乌菏指了指身旁的那间宫殿,“这处原本是珠月阁,先帝在时,是前任大巫祈福占卜的地方。这株腊梅树,也是我亲手种下的。”


    “只种了一株吗?”谢虞琛轻声问道,如果只有一株的话,看着怪孤单的。


    乌菏“嗯”了一声,不知为什么,没有继续解释。


    谢虞琛看着乌菏暴露在灯火下的半边侧脸,下意识将手中的梅花放在鼻尖嗅了嗅。


    “好香。”他看向对方。


    “腊梅本身就是香的。”乌菏笑笑。


    “还是不一样的。”谢虞琛摇了摇头,下意识开口:“我们府上的梅花就没有这个味道。前些日子我还让周洲剪了几枝放在书房里。”


    乌菏偏过头看着他,谢虞琛突然意识到:“不是,我的意思是……”


    “品种不一太样。”乌菏却没有让他继续解释下去:“这株梅花和我们府上的不是一个品种,你若是喜欢,把它们都换成手里这种就是。”


    他特意加重了“我们”二字。


    谢虞琛低着头,面无表情地揪了两瓣花朵,片刻后才小声道:“还是不要了吧,它们长那么大也怪不容易的,年年还开花呢……”


    “那就种在西院,你现在住的地方。”乌菏从善如流地接话:“明年冬天就能看到了。”


    谢虞琛:“……”


    “那行吧。”最后他还是答应了乌菏的提议。


    夜色中,谢虞琛突然开口:“等到除夕之后,我就不这么频繁的进宫了。”


    乌菏没有开口,静静地等待着谢虞琛的下文。


    “这段时间实在去得太频繁了,我连每日轮值的侍卫都认全了。”谢虞琛笑了笑。


    “不过你把他教得很好。”谢虞琛看向远处的灯火,轻声道:“他将来会是一个很好的皇帝。”


    *


    席上,小皇帝果然如他所说,给谢虞琛的酒壶里装了清甜的果饮。因为是阖家团圆的日子,这样宴席并没有持续到很晚,谢虞琛他们出了宫的时候,时间甚至比冬至那日还要早一些。


    乌菏把谢虞琛一直捧在怀里的梅花插进装了水的花瓶里,提议:“那我们现在启程去城东?”


    谢虞琛轻轻点头。马车一路向城东驶去,今夜的京城比冬至那日还要热闹,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暖色的烛火和嬉笑的行人。


    城外,谢虞琛时不时就能看到几盏孔明灯被放飞到空中。乌菏站在他身后,将一件狐裘披到谢虞琛肩膀上,“京城寒冷,冬天河水结冰,所以人们只能放孔明灯祈福。”


    “南方一带会放河灯吗?”谢虞琛疑问。


    “嗯?谢郎不知道吗?”


    像是为了揭过什么话题似的,乌菏还不等谢虞琛说话便又继续道:“会放,除夕和正月十五都有,许多地方还会有专门的花灯评比,优胜者还会得到奖赏。”


    谢虞琛侧身看向对方,神情坦然:不必在这件事上格外照顾他。


    既然那天他已经决定留下,那在自己的身世问题上,就不会再有所隐瞒。


    想要拥有却又不肯承担风险,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谢虞琛心道。


    他前世在娱乐圈见过太多分分合合,有情人终成怨偶的故事。他承认自己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因此对于乌菏的感情,始终抱有一些畏惧和胆怯。


    谢虞琛轻轻叹了口气,但人不能只愿意付出一部分,却妄想得到百分之百,总会有谁出现,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地放弃过去许多年的坚持。


    “要去前面看看吗?好像那边的视线更好些。”谢虞琛披着狐裘开口。


    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是一个半坡,也不知道乌菏怎么找的地方,从这儿可以看到城郊大半的景象。


    “走吧。”乌菏将手搭在谢虞琛的肩膀上,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天黑,前面路不太平,我扶你走?”


    尾音扬起,是一个询问的语气。


    谢虞琛没有说话,抽出手,严丝合缝地握住了对方的掌心,“一起走吧。”


    乌菏左手常年戴着一枚南红玛瑙制成的扳指,谢虞琛印象深刻,即使是在夜色中,他也能清晰地回忆起那枚扳指的模样。


    滴血一般的艳红……


    谢虞琛的喉咙莫名有些紧。


    像是蜗牛刚伸出的触角,谢虞琛试探性地将心中的问题问出了口。


    比如乌菏隐而不表的感情,再比如关于两人的关系。


    谢虞琛用了“私情”这个词。


    即使隔着大氅,谢虞琛也能感觉到自己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中,“是心悦与你,但不是私情。”


    是我想要和你余生永远的相守,而不是见不得人的、躲藏在角落里的私情。


    论看人的敏锐,乌菏不比谢虞琛差。他能察觉出对方始终在顾虑和不安,也知晓对方在身世上的不同寻常。


    只是因为这些原因,他才始终没有将自己的心意直接了当的剖白,除此之外和其他任何世俗的因素都无关。


    他只是不愿意带给谢虞琛不得不回应的压力,即使他已然动心。


    “你知道今天在宫里的时候,陛下悄悄和我说了什么吗?”谢虞琛突然转身,正面看向身后的人。


    乌菏下意识摇头,他知道小皇帝喜爱谢虞琛,但对于两人这段时间私底下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也不是完全清楚。


    “他说……”谢虞琛笑了笑:“朕可以给你和亚父赐婚。”


    乌菏倏地抬头盯着谢虞琛,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动作,不去将面前的人掣入怀中。


    “那谢郎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要看陛下的亚父同不同意这回事。”谢虞琛将手勾在了乌菏的肩膀上。


    “如果,我说我愿意……”乌菏的声音是谢虞琛听过最好听的,带着一种锐利的冷意,像是永不融化的积雪。但在此刻却显露出几分慌张。


    “那就——”谢虞琛刻意卖了个关子,在乌菏愈发逼近的视线中,向后退了两步道:“只好去谢陛下隆恩了。”


    乌菏终于如愿以偿地将人拢入怀中。


    ……


    谢虞琛与乌菏回府的时候,祈福庆典也已接近末尾,但街上仍有许多百姓。大家普遍都穿着鲜艳的衣裳,就连拉客的人力车上,也系上了五色的绸带。


    谢虞琛看着往来的百姓,心情莫名跟着欢畅了起来。


    乌菏:“你知道刚刚百姓放灯的地方,原本是哪吗?”


    谢虞琛摇了摇头,有些好奇地眨了眨眼。


    “那边在前朝是一片乱葬岗,后来前朝覆灭,流民聚集于此。到了我朝,也仍旧是整个京城最贫穷落后的地方。”


    谢虞琛:……嗯?!


    他震惊于两人的第一次约会竟然就是在一个原本是坟场的地方,虽然没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但未免……


    是不是有点不太讲究?


    谢虞琛一时间忘了言语,却听对方继续道:“后来有了水泥、人力车,朝廷便专门派人在这附近建了厂,把这些无处谋生的百姓都组织起来,让他们进厂做工。”


    谢虞琛突然意识到了乌菏特意把地方选在这儿的原因。


    “现在那儿是不是发展得很好?”乌菏笑着看他:“百姓在那里放灯,是在求明年的日子能更好。”


    “只有日子有盼头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祈求。”


    谢虞琛突然想起一句与这个场景特别搭的诗——


    夜归听得舆人语,且愿新年胜旧年。


    人生前路漫漫,愿新年,胜旧年。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