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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披着未来男友的马甲种田》 第101章
一众商贩在街上扯头花似的互相辩驳了起码有半刻钟, 才遴选出五个“优胜者”来。跟斗胜的大公鸡一样,挺着胸脯扬着脑袋,迈着自信的步伐坐上了路旁的人力车。
遮阳的篷布拉下来, 一身短打的车夫抖了抖肩膀, 扭头嘱咐了乘客一句“郎君您坐稳咯”之后, 便将车把提起,躬身迈开步子, 在水泥路上撒腿奔跑开来。
“嘿呦, 慢点慢点!怎么跑这么快啊!——”
“看路——,旁边来人啦!”
远处传来几人撕心裂肺地呐喊,剩下没挤上第一批试坐人力车人站在路边,发出了欢快而无情的嘲讽大笑。
让你们跟我抢!现在麻爪了吧?
其实人力车跑起来的速度并没有那么夸张,起码比全力奔跑起来的马匹差远了。众人做上去后之所以如此惊慌失措, 主要还是因为都是第一次坐, 而且坐骑还是他们从来没见过的东西。
再怎么相信谢虞琛, 一旦车子跑起来后还是觉得心里没底得很。
众人排着队, 每人都被车夫拉着在水泥路上跑了几圈。最开始的慌乱过后,倒也都承认了这人力车的精妙之处所在, 聚在一起商量,都觉得这项生意大有前途。
“只是……这城中但凡是能消费得起的人家中,大多已经有了马车作为代步,即使谢郎的人力车比马车舒适,大多人恐怕也难在一时之间改变自己的习惯。”
相比起马车, 人力车倒是省了马匹牲畜的费用,但人家都能坐得起马车了, 还会在乎便宜的这三瓜两枣吗?
这倒是一个摆在众人面前的现实问题。在场的商贩都是个顶个的精明人,一时间都冷静下来, 齐齐看向谢虞琛,等他给出一个解决的办法来。
“我想诸位可能想错了。”谢虞琛不疾不徐地开口:“人力车出现在市面上,绝对不是为了与马车竞争,和对方抢占市场。”
“哦?还请谢郎仔细说说。”
众人一脸不解,谢虞琛却不答反问道:“请诸位回想一下,大家一般是什么时候会乘坐马车?或者换句话说,如果各位只是从自己家到街边的食肆吃饭,会选择乘坐马车吗?”
众人面露沉思,片刻之后才三三两两地开口:
“如果只是去街上,我一般不会乘坐马车,坐轿子就行。马匹要找地方安置,马车也不能就在路边停着,不仅麻烦,而且还不方便。”
“我不仅不爱坐马车,连轿子我都不甚喜爱。我和我弟弟每日去自家铺子里,来回都是走路。说不累是不可能的,但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我同你们不一样,我经常要在东山州和安葛县之间往返,带着那么多的行李,不能不坐马车,虽然颠簸,但好歹不用风吹雨淋不是?”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口,虽然说话的内容各不相同,但大体都是一个意思——
如果是距离比较远的行程,不管是舒不舒服,基本都是要乘坐马车的。但若是距离比较近,大家的选择就多了起来。有选择骑马的,有习惯步行的,也有乐意坐马车的。
谢虞琛目光瞥向拉着众人坐车感受了一圈后就默默缩在路边被大家忽视掉的车夫们,对众商贩道:
“可能大家也发现了,这个车子毕竟要靠车夫的人力拉动,所以去不了太远的地方,而且座位也只能乘坐一到两个人,局限性还是比较大的。”
众人目光灼灼地盯着谢虞琛,等着他接下来的转折。
“但是,人力车的优势也非常明显,坐在上面舒服,价钱便宜,而且相比于马车庞大的体积,也更加灵活。”
众人赞同地点了点头,谢虞琛继续说道:“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在城郊见过租赁马匹和马车的车马行?”
“自然是见过的。”人群短暂地沉默了片刻,然后便响起几句心领神会地长“哦”声。
在场的众人都是在商场上浸淫多年的老狐狸,一点就通。听到这儿,大部分人已经明白了谢虞琛的话里的意思。
他想表达的内容很简单,都看过那本著名的《骆驼祥子》吧,里面的“人和车厂”都没忘吧?
里面的人力车散布在城市的各处,只要招招手,花上几毛钱,就能坐上人力车到达目的地。
那个时候甚至都已经有了电车和汽车通行,马车都快成旧时代的产物了,都不影响人力车穿梭在城市的每条大街小巷。
更不用说在现在这个年代,人力车绝对是拳打马车牛车,脚踢小轿步辇的存在。
三月的京城天气已经开始日渐回暖,街市上也出现了穿着薄衫的年轻郎君。
临水的茶铺中,一个年轻郎君招手唤来了店中的小厮,低声吩咐了他几句不知道什么,小厮麻利地甩甩胳膊,转身跑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年轻郎君和同桌的伙伴结账走出茶铺的时候,已经有四辆崭新的人力停在门口。
刚刚和小厮说话的那人把同伴都依次安顿上车,目送他们离开后,才坐上了最后一辆车子。
简单吩咐了一句“去城东的兴襄书院”,便倚着一侧的扶手,仰面合上双眼,闭目养神。
去年刚入冬的时候,不知道从哪流行来开的人力车风潮就率先刮到了京城。
京城毕竟是政治中心,世家大员聚集的地方,不仅富庶,风气也最为开放,对新鲜事物的接受能力很强。
第一辆人力车刚出现在京城,就有那好奇心强的郎君,从随行的小厮那里摸来七八文钱,坐在上面让车从东市一路拉到了西边的明春门,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你这车子不错,以后就到我府上专门负责接送我吧,我让我阿父一个月给你这个数,怎么样?”那郎君伸手比了一个数字,在用布巾擦汗的车夫面前晃了晃。
人力车能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风靡整个京城,众人一点都不意外。不管是谁,只要试着坐过一次人力车后,毫不例外地,都会被它的舒适程度折服。
坐过一次平稳舒适的人力车再回去坐他们原来的小轿马车,在车厢里被晃得东倒西歪的时候。
就如同吃过山珍海味的人再回去吃糠咽菜;
住过豪宅名邸之后再去睡茅草屋;
穿过杜仲胶底靴之后再去穿麻草鞋;
……
都是完全不可能回头的事情了。
更何况谢虞琛为了推广人力车,最开始的定价就定得偏低了点。利润虽然还算有的赚,但赚得每一枚铜钱基本都是辛苦钱。
卖出一辆人力车的利润,勾勾算算下来,甚至还不如卖一沓杜仲胶底赚得多。
人力车稀薄的利润自然也引起了其他人的不解,纷纷出言劝说谢虞琛把价钱定得高一点。
“以人力车的受欢迎程度,谢郎即使在现在的价钱上加个七八十文,都不愁卖不出去。”
但基本都被谢虞琛给回绝了。
“人力车越快进入到世人面前,东山州产的车轮和各种零部件才能越快打出名头。我们要卖的不仅是几十上百辆人力车。”
“杜仲胶制成的车轮、滚珠轴承才是将来利润的大头。”
从东山州运往各地的人力车都是小数目,像东山州这样的城市,可能只需要百十辆人力车,百姓的出行需求就达到饱和了。
诚然,人力车也会年久损坏,也会需要更换车轮。但相比起整个国家的全部马车,长途奔驰更容易磨损的车轮……这部分才是他们未来选定的主要市场。
虽然赚得钱少了点,但正是因为谢虞琛把人力车的价钱降到了最低,不管是京城还是其他地方,人力车才会以雷霆般的速度迅速占领市场,在各地站稳了脚跟。
马车的生存空间倒是并没有被人力车挤占掉多少,毕竟马车主打的是远距离的出行。人力车再怎么轻巧方便,遇上要出远门的顾客都得乖乖往后稍。
在京城,因为人力车的出行而大受波及的,首要的是那些抬轿的轿夫。
轿子在速度上跟人家没法比就算了,关键还没人家舒服,也没人家省钱。抬一顶轿子最少最少也得两个人。许多甚至要四个人。
但人力车呢,只要在前面站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拉着车把就能满城地跑,关键是这么一趟下来,竟然比他们两个人抬一顶轿子的还要轻松一些。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最关键的是,人家人力车在管理上也超了他们好几条街。
人力车刚开始在京城兴起的时候,官府就下发了文书,据说叫什么……人力车管理……规范条约什么的。那文书具体叫什么名字他们记不清,但里面的内容他们可是记得的。
文书里第一条,就规范了京城里所有人力车的主要行驶路线和应收的价格。
规划出来的几条线路都是京城的主干道。每一条路还会划分路段,比如从东市出来,到宜兰寺就是一段的路程。每一段路程大概以一里左右的距离划分,按照路段收取费用。
除了距离以外,雨天或者是下雪的天气,也会象征性地多收一到两文钱。
车夫向车行租车,每日需要向其支付相应的费用。但车行也同样要受到官府相应部门的管辖,决不能向车夫漫天要价。
如果车行被人举报有欺负压榨车夫的行为,查清举报属实之后,不仅车行会受到相应的处罚,而且还要暂停营业,进行整改。
不仅如此,车夫如果在载客的时候不按照规定收钱,也会有相应的处罚。只不过比起车行,处罚的力度要小一点而已。
可以说是非常严格且完善的制度了。
洋洋洒洒的两张告示,一条一句简单直白,还透露着几分现代制度的影子,一看就是出自谢虞琛之手。
至于谢虞琛写的规范条例是怎么变成官府文书,被张贴在城中各处的?可能就需要问问某位在皇宫坐镇的人了。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严格的规定,短时间内在城中兴起的人力车,才没有因为缺乏规范和引导陷入混乱和恶性竞争中,进而成为如昙花一现般,短暂兴盛又很快凋零的产物。
条例出台的几天后,轿夫们向其他人一打听上面的内容,心中的绝望更甚——
人家这么严格的规范,如此明了的管理,他们这些小蝼蚁如何和那些街上崭新漂亮的人力车竞争。
原本还能凭借抬轿的活计养活一家老小,现在除了那些老古板,谁出门还会选择乘坐轿子啊?早就让街边路旁的人力车夫拉着他们走了好吧?
但唏嘘悲伤之余,在旁人的提醒下:“你们虽然是抬不成轿子了,但是又没人规定你们不能也跟人家一起,去拉人力车啊!”,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了这至关重要的一点。
山重水复疑无路,众人心中豁然开朗,仔细一想,对方说的话确实可行——
首先,既然他们能抬得了轿子,力气肯定是足够的。下盘也稳当。不然若是在脚下不稳,一个趔趄把轿子里的郎君娘子们给摔了或者磕碰了,他们这一行也算是做到头了。
其次,比起第一次接触这一行业,拉人力车的那些个“新手”小伙子们,他们还有一点优势,那就是他们抬了好几年的轿子,比对方更加清楚城里的道路。
谁能比他们更清楚京城里哪条道路最平坦?哪条街巷挑着担子的货郎能过得去,但是马车不行;哪条道上最容易出现当街纵马的劣迹衙内。
第102章
虽然新手小伙子们用几个月的时间, 也能把京城中大大小小街道的底细给摸清楚,但起码——他们拉着车奔跑在京城中,也不会比这些人差对不对?
原本需要两个人甚至更多的轿子被人力车所替代, 不管怎么计算, 都会有一批轿夫面临失业的风险。
但是因为人力车的价钱便宜, 即使是不那么富裕的人家,有个什么要紧的事情, 或者是吃饱喝足从食肆里出来不想走路了, 都愿意花几文钱,从路边叫来一辆人力车载他们去目的地。
因此,如果有心之人愿意去统计一下京城中街上跑得人力车的数量,和之前所有轿子步辇的数量,两相比较就会发现, 前者的数量要远超后者。
而这, 还只是人力车现在处于发展阶段, 那些高门世家还没有来得及发力的时候。
门第显赫的人家自然是不屑于和世间所有普通的芸芸众生一样, 站在街边向那些粗布麻衣的车夫招手,坐在不知道有多少人同样坐过的车椅上。
车子也和街面上随处可见的人力车没什么不同, 顶多是车篷的颜色略有差异而已。
这是他们绝对不能忍的事情。
许多高贵和显赫不同于世人的豪门大族,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就不免会被商贩口中每句话都不重样的恭维给蒙蔽,花最多的钱,上了最大的当。
花重金买下了商贩口中最昂贵、最精美、连零部件都是纯金打造的“豪华版人力车”。结果还没坐几天, 车子底部不知道哪个位置就开始吱呀作响。
吵得人头疼就算了,最关键的是, 这声音一听就让人觉得不安全,好像下一秒就会突然散架, 四分五裂地让乘坐的人摔个大马趴似的。
更令人生气的是,那所谓的“纯金部件”,也全都是子虚乌有。不过是外面包了一层黄铜,就敢来冒充是金子。
被劣质产品欺骗的人气冲冲地找到当初购置人力车的地方,却发现里面早已人去楼空,只好无奈报了官。
直到把那群骗子捉拿归案之后,人们才知道原来那群人根本没有制作人力车的手艺,他们卖到世家大族府上的人力车,全都是从别的货商那里收来之后,自己拆卸开来。
再把里面的许多部件,换成所谓的沉香木、黄金、珍珠宝石这类昂贵材料,但其实都是弄虚作假,为了坑钱而已。
实际上这些车子的质量和谢虞琛那边生产的根本没法比,不然也不会出现用了不到短短一个月,就像年久失修的老房子一样,浑身散发着一种下一秒就要垮塌的破败气息。
骗子人是锒铛入狱了,但苦主们被坑走的钱却是很难再追回来。况且能为了纯金外饰去当冤大头的人家也不会缺这点钱。
主要还是被骗这件事本身比较丢脸,起码在未来的几个月内,在同僚和交好的世家之中,彻底沦为笑柄,再也抬不起头了。
最后还是灰溜溜地去买几辆普通的人力车代步。虽然凸显不出自己尊贵的身份了,但好歹也不用承担钱和面子被骗走的风险。
说不定再过几个月,等到谢虞琛那边人力车的订单逐渐减少之后,谢虞琛空出精力来,就会专门研究出几款人力车里的奔驰宝马、法拉利和大劳,狠狠赚它一笔。
……
伴随着人力车的兴起,这段时间的京城,还出现了一种之前从来没有过岗位。
一块空地、一条木板凳、再加上两个存放零件和工具的木头柜子,门口再支一块木板,上面写上大大的“修车”二字,一个修车铺子就撑起来了。
除此以外,门匾上还有象征着官府的标志。凡是有这个标志的商铺,里面修车匠的技术全都是通过了官方考核认证的。
和走街串巷那种没有认证修车匠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当然价钱也会相应的贵上那么一些。但毕竟技术有保障嘛,大家也愿意多花那几文钱买个心安。
这些修车匠的工作范围不仅包括维修人力车,而且还包括给马车更换杜仲胶车轮和滚珠轴承。
是的,最开始因为杜仲胶车轮不够华贵的人们也已经全部沦陷,让车夫驾着自家马车去城里的修车铺上换上了包括滚珠轴承在内的全套装备。
你紫檀、沉香木制成的车轮固然价格不菲,但再怎么昂贵,能在防震上比得过杜仲车轮?
人坐在这种马车里面,倒是外人看着厉害,觉得里面的人一定身份尊贵、地位显赫,但到底舒不舒服只有自己的屁股知道。
相比起装了杜仲胶车轮和滚珠轴承的马车,哪怕马车通体都是用最昂贵的木材打造,但坐在上面照样该颠簸颠簸,该撞头撞头。
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情,他们忍了几个月之后就忍不下去了。况且别人家的马车都装上了杜仲胶制成的车轮,你也要跟上潮流呀!
相比起给人力车换车轮,给马车换杜仲胶车轮的成本就要高上不少了。
倒不是因为马车的车轮比人力车大一圈。当然,这也算是一部分的原因,但更主要的,还是因为尺寸的问题。
为此,给人力车换车轮半个时辰就能办到的事情,换到马车上可能需要花费半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
相比于统一尺寸,流水线生产出来的人力车,马车的横木和其它部分的尺寸就没有那么统一了。
虽然官府在这方面也规定了具体的尺寸,但毕竟是纯手工制作。不同的车马行之间,马车制作师傅的手艺也略有不同。即使是同一个人生产的马车,在尺寸上也不可能做到分毫不差。
再加上也没有谢虞琛那种严格的管控,所以现在市面上的马车,车轮的尺寸基本都有两三公分的差距。这点差距可能在日常生活中体现不出来,但到了换轮子和轴承的时候,就显得至关重要。
有时候就差一公分,从车轮铺子里买回来的车轮就装不上去了。
没办法,工匠们只好把量出来的尺寸写在纸条上,托人交给去东山州贩货的商队,等他们去东山州定制了特殊尺寸的车轮和其他零部件只好,再往马车上装。
这一来二去的,换一只轮胎的成本自然就升上去不少。谢虞琛这边嫌生产起来麻烦,商队那边其实也不愿意赚这份钱。费心费力不说,有这份力气他们直接去贩人力车,不知道多赚多少钱。
就这么一直来来回回的也不是个办法,况且这年头的物流业不像后世那么发达,虽然修了水泥路,有了提高效率的滚珠轴承,但从东山州到京城,也不是一两日就能到达的。
如果运到榆林或者更南边的地方,那真是过来半个多月,回去又得半个多月。刨开大雪封路的那几个月,一年到头做不了几回生意。成本也高得离谱。
思来想去,谢虞琛觉得以现在这个场面,光守着东山州这一处林场,和杜仲胶生产基地已经完全不够用了。要想长久地发展,其他地方也要建厂才行。
不管怎样,这件事还是得告知一下关泰初等东山州当地的官员的。跟关泰初透了个消息后,对方虽然不舍,但也清楚这事已经是大势所趋。
早在几个月前,关泰初就收到消息,说秦岭、梁州那边也知道了他们东山州的杜仲胶生意。当地的刺史上书朝廷,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想让东山州把杜仲胶生产的技术也给他们分享一下。
只是不知道怎的,这几道奏折呈上去后就没了消息,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给压下去了。
不怪这几个地方的官吏眼红,设身处地的想想,如果是关泰初自己,看着其它地方把林场和作坊建得风生水起,自己也很难不忍住争取一下。
更何况这几个地方都是杜仲树的原产地,摇钱树都摆到自家门口了,不心动就成圣人了。
只是那些地方一旦也开始建林场,自家的生意肯定会受影响。起码离梁州秦岭更近的那些地方,就不会再千里迢迢地到东山州来贩货了。
“哪有能做一辈子的生意。”谢虞琛瞥了一眼面露遗憾地关泰初,开口宽慰了几句。
“况且即使梁州那些地方从现在开始开辟林场,等能正式开始生产杜仲胶,也得是今年秋天的事情了。说不定这段时间之内,东山州已经找到别的致富途径了。”
关泰初缓缓点了点头。但能看出来,他心情还是有点低落。
局势如此,也只能多往好处想想了。
“况且你不是还打算等今年开春之后,就要派人疏通河道,开挖水渠,在境内推广筒车……,还要组织百姓开垦柳怀坡那一块的荒地吗?”
听到这些话,关泰初总算从那种混杂着沮丧的情绪中脱离出来。对啊,他怎么忘了,自己还有这么多事要做呢!
“现在杜仲林场也算赚了钱了,这几个月生产的车轮和胶底的利润应该差不多够这一部分的开销……”
谢虞琛顿了顿,又开玩笑似的对关泰初道:“若实在不够,原本该是给我的那一份分红我也不要了,全给你拿去修大坝和水渠吧。”
“这怎么行呢?这万万不行,该是谢郎的钱,州府一分也不会拿的。”关泰初当即便开口,连连摆手拒绝道。
“没什么不行的。到时候大坝修好,在旁边给我立个石碑就好。”
谢虞琛不甚在意地打断了关泰初的拒绝,“我要那么些钱干什么用,花都花不掉。”
关泰初心中一哽。瞧瞧这话,说得多招人恨啊,什么叫钱多得花也花不掉?
不过仔细想想,谢郎好像也确实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别说那些骄奢淫逸的生活了,谢郎甚至连个家室都没有。
不过说实话,谢郎到底娶妻看没有?虽然像谢郎这个年纪的人大部分孩子都有好几个,最大的那个都会打酱油了。但架不住这大千世界,或许就是有人不愿意早早被家庭束缚呢?
而且观其言察其行,以谢郎日常的行为来看,也着实不像一个已经有了家室的人。
最开始的时候,关泰初和其他人都以为跟着谢虞琛身边的那个小郎,就是谢郎的亲生儿子。
但马上,众人就打听到了那小郎姓余,单名一个“思”字。这就肯定不是谢郎亲生的孩子了呀。
后来,他们才知道那余小郎家在江安府蓬柳村,是因为长姊和姊夫跟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谢郎,他才拜了谢虞琛为师,跟着谢虞琛离开江安府,从榆林一路奔波至此。
所以谢郎至今还没有婚配?
关泰初脑海中闪过几个念头,随后若有所思地悄摸摸了把自己的下巴。
第103章
在这个“早婚早育, 多子多福”的年代,如若不是穷到连锅都揭不开的人家,拖到二十多岁还没结婚的郎君也是极少数, 背后多少有些不愿为人所知的隐秘。
但关泰初觉得, 谢郎肯定不是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
首先, 谢郎肯定和“穷”这个字沾不上半文钱关系,其次, 谢郎是多坦坦荡荡的一个端方君子啊。……刚才还说要把自己应得的那份钱都捐给东山州修建水渠来着。
说不定谢郎就是太忙了, 所以没时间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呢?
如果是其他人,关泰初可能在心里好奇一下也就罢了。毕竟“有无婚配”这个问题多多少少还是比较隐私的,即使是互相交好的朋友,也很少会询问对方这方面的问题。
但对面的人可是谢虞琛啊,关泰初肚子里那点为人处世的社交礼仪, 就有些按捺不住他想要问出口的疑问了。
或者其中还夹杂着一点复杂的感激之情也未可知。
谢虞琛原以为和关泰初交代完林场扩建的消息之后就完事儿了, 没想到关泰初瘦干黝黑的面颊上闪过几瞬犹豫后, 竟然问了自己这么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
谢虞琛愣了片刻, 然后眼皮微抬,不答反问道:“大人似乎觉得, 我没有婚配这事……很不可思议?”
“啊——”
关泰初悄摸偏过头去瞅了一眼谢虞琛面上的表情,似乎看不出什么喜怒。
但根据和谢虞琛相处这么些时日关泰初对谢虞琛的了解来看,身旁的人应该是没有生气的。
于是关泰初挠了挠头,慢慢吞吞得解释道:“就是,像谢郎这个年纪, 然后还没有娶亲的人家,确实不太常见……。”
“下官这么些年, 除了……”关泰初打了个磕巴,略去了那个即将脱口而出的身份, 顿了顿后才把剩下的半句话补充完:“就也剩谢郎一人了。”
“除了……?”谢虞琛重复了一遍,扭头对上关泰初有些懊悔的神情,挑眉问道:“除了谁啊?大人。”
关泰初支吾了两声没说话。谢虞琛见关泰初苦着一张脸,主动开口:“即使我不说,大人也是清楚的,我这几年各处奔波,居无定所,实非姑娘家的良配。”
虽然并不是真实原因,但这个理由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也是很有说服力的。
闻言,关泰初愣了片刻后,思索着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个现实的因素。
毕竟光是他道听途说来的各种消息,谢郎在短短两三年的时间里,起码辗转奔波了好几个地方。在东山州的这大半年,放在谢虞琛身上,都算是很长一段时间待在同一个地方了。
若是因为这个原因,想要和谢郎结亲的人家确实得好好考虑一下。别的不说,谁家小娘子愿意跟着自己夫君这么奔波劳累啊?
若是夫妻二人长久分居两地,也不太能说得过去。
谢虞琛主动坦白,关泰初就更不好再犹豫不答他的提问了。况且对方这些年四处漂泊,奔波劳累,他们东山州可没少获益。
人家一不图名,二不图利的,还无偿送了你那么一大笔捐款,不过是问了一个再简单的不过的问题,你怎么还扭扭捏捏地不肯回答呢?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事儿做得都不是很地道啊。
关泰初摸了摸鼻尖,小声对谢虞琛道:
“就是巫神大人嘛……”
“巫神大人也还一直没有婚配呢。”
谢虞琛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偏了偏头,错开了关泰初和自己对视的目光。
“原来是这样。”
谢虞琛陡然镇定的语气,成功让关泰初卸下了心防,他斟酌着字句,小幅点了点头,把自己这些年从坊间听来的各式传闻,挑捡着向谢虞琛转述了几个。
说是坊间传闻,但碍于乌菏的威名,大家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想早点去地府拿个投胎的号码牌,市井中敢嚼舌根,谈论乌菏八卦的人并不多。
关泰初也只是在每隔一年返京述职的时候,少不了参加各种宴会。席间,总有那些个喝酒喝上头的,红着脸揽着旁边人的肩膀,在耳边议论几句平日里绝不敢说的是非。
什么乌菏的身世秘闻啦?先帝在时对乌菏各种不同寻常的宽容啦?郭家人为何把乌菏视为眼中钉啦?等等诸如此类的内容。
以及最关键的——
对方这么些年独身一人,冷淡得不像个活生生的人,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疾云云。
“真的假的?”谢虞琛深吸一口冷气,身子稍微后仰,一脸地不可置信。
“……这,下官也不清楚啊。”
关泰初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嘴上没把门,说了这些不该说的,怕是要惹祸上身了。
但说出口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事到如今,他也只好顺着话头继续往下说:
“这些都是下官返京述职的时候,听各位大人说的,下官自己也并不清楚事情的真假……”
“但下官推测,这些多半是那些多嘴之人没有根据的臆想罢了。”
“这可不一定。”谢虞琛摸了摸下巴,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关泰初怕极了若是自己在这儿再待下去,谢虞琛会继续往深延续这个充满危险的话题。
到时候谢郎不一定会出什么事,但他身上的官服,连同脖子上的脑袋,可就难保咯。
关泰初赶忙从榻上站起身,绷紧神经掸了掸衣袖,飞快地向谢虞琛告辞。
离开的背影之仓皇,之紧张,仿佛下一秒这间屋子就会变成什么吃人的浑水猛兽,把来不及跑掉的自己一口吞下。
谢虞琛轻啧一声,从侧身的边柜里拿出几张卷好的纸帛。
早知道关泰初走得这么急,自己应该一开始就把这些图纸给他的。现在倒好,还得让人再多跑一趟。
谢虞琛出门把图纸交给候着的小厮。回到屋里的时候,又忍不住想起了刚刚关泰初小心翼翼的、同自己讲起的那些关于乌菏的八卦秘闻。
不得不说,那些八卦对于谢虞琛吸引力的还是非常强的。虽然真实性有待商榷,但这么多的传闻里,真真假假的,总有那么几条不是毫无根据的捕风捉影。
作为前世在八卦传闻最多的娱乐圈里待了将近十年的谢虞琛,他最清楚不过这其中的各种弯弯绕绕。
虽然这些年多得是各种自媒体为了博眼球、博流量而传播出去的谣言,有些甚至传着传着就成了大家公认的“事实”。
但还有一句话叫无风不起浪。真正能在互联网上大浪淘沙中还留下痕迹的,没有八成也有一半是有真凭实据的。
谢虞琛还记得自己之前拍戏,合作过一个前辈级别的男演员。自出道以来,对方就有一个公开的女友。但这些年却频频陷入出轨疑云,不止一次被拍到和异性有过界的亲密接触。
果然,就在谢虞琛在片场遭受意外,穿越到这个时代的半年前。这位深陷出轨风波的前辈就被未婚妻实锤,在恋爱期间多次劈腿,甚至还有好几次一夜情。
私生活之混乱简直让人大跌眼镜。
虽然从自己政敌口中说出的流言八卦,真实性要打一个折扣。但说不准这十个里面就有一个不是抹黑对方,而是确有此事呢?
这些风言风语里,涉及到的人要么是已经故去的先帝,要么是身份尊贵、地位显赫的权贵,不管怎么看,证实的难度都很大。
但谢虞琛又确实对此有着难以解释其原因的热忱和好奇心。
他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里的茶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面上的笑意陡然加深,笑容怎么看都有点不正派。
……
这段时间的京城,街头巷尾突然多了一群挑着担子,沿街叫卖“收购杜仲胶鞋底,以旧换新”的货郎。
虽说杜仲胶底的靴子结实,但也架不住人们一整个秋冬都往死里地折腾那一双鞋子。
风里来雨里去,又是爬上又是跑马的。再耐磨的靴子也禁不住这么折腾啊。
再加上现在这个年代,人们涉足的地方也没有后世那般,不是地砖光滑、明亮可鉴的室内,就是平坦开阔的柏油马路。出行稍微去远一点地方就有各种交通工具代步。
这个年代人们日常生活的环境,可比后世要费鞋得多。
于是这一整个冬天下来,那些年轻活泼、好动爱玩的郎君家里,都多了几双花纹几乎被磨平的靴子。
而且天气渐暖,眼看这些缝了动物皮毛的厚靴子已经不太实用了,众人也就开始琢磨这些旧鞋子的去处。那些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的货郎们,就是瞅准了其中的商机。
全部扔掉似乎有些浪费,况且这些靴子当初也花了他们不少费用。鞋面拆下来,第二年冬天换双新胶底还能接着穿。
但磨损过度的旧鞋底对他们来说就没什么用处了。
那些货郎瞄上的就是这些别人不要的旧鞋底。别看它们现在一副又破又旧的模样,但在商贩们眼里,这些旧鞋底都是有大用处的。
像那损坏程度比较低的,稍微往平修整一下,再重新印上防滑的花样,就能以低价售卖给不太富裕的人家。
而那些磨损程度比较高,甚至都磨出一个透光的窟窿的,就不能重新做成鞋底了。但把磨破的地方裁掉,剩余的部分切割成合适的大小,还能用来修补车胎。
剪掉的部分没人要,收购胶底的货郎们凑够几片,把它们拼接在一起,带回家用来填门缝、窗户缝。在门窗有缝隙的地方薄薄贴一圈,外面的风雨一点都别想漏到家里来。
那叫一个物尽其用啊。
第104章
“阿兄, 你真的想好了吗?”林场外一间不大的屋子里,一个年轻男人正焦虑地来回踱着步子。
“咱们家起码从太公那一辈,就一直在东山州打拼, 即使日子再穷, 太公他们都没想过离开这里, 现在日子好过了,你反而要举家搬离东山州。这到底是哪门子的道理?”
与嘴上不停的他形成鲜明对比的, 是一旁侧身坐在榻边始终沉默不语的男人。
“阿兄, 你好歹说句话啊?”男人忿忿不平地一挥胳膊。
“你先别在屋子里转圈了,绕得我头晕。”
男人沉默半晌就蹦出这么一句无关痛痒的话。闻言,地上站着的年轻男人情绪更加激动。
他在自己阿兄面前站定,好几次抬手,似乎是想要指着面前的人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徒然地垂下胳膊, 用力坐到床榻的另一边, 拿起桌上的茶盏, 泄愤似的往自己口中灌了几大口。
刚刚一股脑说了那么多话, 他哥听没听进去先按下不表,倒是把自己喉咙给干得够呛。
“阿兄,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男人放下空了的茶碗,无奈地拍了两下桌子,“甭管我说的到底有没有道理,你好歹给我个反应呢?”
男人这才缓缓转过身子,直起腰, 把刚刚一直撑着膝盖的手肘架到桌子上,正面与自己兄弟对上, 沉默片刻后才道:“我只是觉得……这说不定是个机会。”
男人压低的声音说不清是对焦急的兄弟的解释,还是劝服自己的自言自语, 总之听到这句话的年轻男人,面上的焦虑似乎散去一些,“说不定?意思是阿兄你现在也没把握?”
对面的男人摇了摇头,只有两个人的小屋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直到许久后才响起弟弟的声音,只是不论谁都能听出来,弟弟这次的声音明显比刚才沉重了许多,“这事儿整个林场除了咱俩,还有谁知道?”
“我也不清楚。”男人再一次摇头,话毕又补充道:“其它厂区我不知道,但整个木匠坊,除了我和徐寿以外,应该没人知道了。”
即使是把木匠坊的木匠全部加在一起,那数量两只手也数得过来。当然木匠坊初次组建的时候,里面的木匠肯定比现在的人手要多得多。
大家最开始的工作是替谢虞琛制作引水的筒车。原本众人以为筒车全部建造完之后他们就各回各家,没想到后来谢虞琛又以每月几百文的工钱,把大部分人都留在了作坊里。
之后的工作就比较复杂了,除了要替林场制作各种工具以外,谢虞琛隔三差五就会派人送来的图纸,上面的东西也成为了众人日常工作的主要内容之一。
再往后,林场的生产走向正轨,他们这些工匠也被安排了一场考核。
考核的内容很是特别。众人原本以为,按照他们平常的工作内容,这场考核大概率是谢虞琛或是其他人给他们一张或几张图纸。
然后要他们在规定的时间内做出图纸上面绘的器具,制作器具需要的时间或者是最后成品的质量作为考核的标准,以此来区分众人的技艺。
没想到技艺是要考核的,但却不是由别人把设计好的图纸交给他们,而是要他们按照谢虞琛的要求,自己动手设计出一件符合要求的器具。
本以为是考验他们手上的功夫,结果到场之后却是要考验众人的脑子。许多人当场就懵了。
若是考验他们的木匠手艺,众人自然是不怵的。他们当初能被谢虞琛花高价聘用,本身就说明他们的技术都相当不错。
但是根据要求设计一个物件,这就不在众人熟悉的能力范围之内了。许多器物能被发明,本身就是灵光一现,换句话说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
况且他们被要求吃住全待在木匠坊,也不能向其他人求助。许多人抓破了头,脑子也仍旧是一片空白的状态。
他们兄弟二人,合力设计了一个可以根据人们的要求自行掉落种子的播种机,获得了合格的分数。
相比起其他人交上去的“答卷”,他们的这个播种机虽然实际操作起来仍有许多需要改进的地方,但胜在设计新颖,而且又是完全脱离于现有的器具,所以分数在一众合格者中也算是中等偏上的水平。
而这次考核之后,他们二人和其余合格者就一同被留在了林场中,但工作的地方却不在原本的木匠坊,而是有一多半的时间都待在另一个地方,据说是给他们安排了专门的课程。
那些深奥的话众人也没听明白,反正他们现在不用干活了是真的,每天的任务就是按照谢虞琛给他们的安排。要么去杜仲胶的生产车间里,观摩学习其中的生产流程,要么在屋里对着各种图纸研究和学习。
这些图纸中,有的是他们完全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但还有一部分,不就是他们原来亲手制作的那些物件吗?
但与之前亲手把他们从图中边成实物不同,这回他们却要研究这些器物工作或者运转的原理,每个零部件在其中起到的用途。
明明是他们最熟悉的东西,他们赖以谋生的手艺,这么摇身一变之后,却成了让众人最头疼的存在。
那些物件他们是反反复复拆了又组装完整,组装好后再拆成七零八落。每天的课业甚至愁得许多入选的人感觉自己连头发都掉了一大把。
明明是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活计,怎么他们感觉自己比原先在木匠坊每天工作的时候还辛苦?
不过众人虽然不懂谢虞琛给他们安排这些“课程”的用意,但从每日的学习中,也隐约嗅到这些东西都是有助于他们提升自我,甚至有些人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头脑比以往伶俐聪明了很多。
这些隐藏在日复一日的学习中很难具体被感知到的进步,但人们却能清楚都是于自身有益的东西。
所以哪怕被课业愁得坐在角落里抱头自闭,又或者是在工坊挑灯钻研,这些苦与累众人还是都咬牙坚持下来。
也就是在前几天,谢虞琛突然放缓了他们学习的进度,甚至开始安排他们分组轮番进入杜仲胶生产的厂房里,亲手接触每项流程,学习如何实际操作。
其中敏锐如设计出播种机的兄弟二人,才隐隐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氛围。从前他们虽然也会到厂房学习,但和这几天的侧重点完全不同。
如果非要说差别,大概就和他们现在学习各种器具的原理,以前却只需要知道如何把它们给制作出来一样吧。
如果以前他们进入厂房的目的是前者,那么现在他们就要连着后者一同明白。
但他们清楚,知道如何制作器具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木匠,但学习如何生产杜仲胶呢?他们又不是专门生产杜仲胶的工匠。
身为兄长的闻宏首先意识到了其中的敏感之处,而根据他这几天的观察,徐寿也应该察觉到了什么。
前几天,闻宏亲眼看到徐寿托人将自己这段时间攒下来的钱财都交给了自己的妻儿。而且他妻儿还送来了几件亲手缝制的衣物。
作为木匠坊最先受到谢虞琛重用的工匠,徐寿早他们还没来林场的时候,就帮谢虞琛完善了筒车的制作。随后在这段时间的学习中,表现出来的能力也非常惹眼。
闻宏相信,如果谢虞琛对他们这十来个人有什么格外的安排的话,徐寿一定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为此,闻宏趁着他们十五日一休沐的时间,请徐寿到作坊附近最有名的食肆吃了一顿饭,名义上是感激上回徐寿帮忙提点了他的课业,但实际上却是为了打探消息。
不知道是受了谢虞琛的安排,还是徐寿的提防心不足。酒足饭饱之后,徐寿确实向他透露了一些东西。
“你这几天在厂子里学习,是清楚杜仲胶每日的产量的。车轮和靴底那两个厂房咱们没去过,但大致每日能产出多少东西来,稍微留点心也不难推算出来。”
徐寿侧身神秘兮兮地对闻宏说完,见他似乎还是不明白,徐寿这才敲了敲桌子,更直白地提点道:“你还没听明白?那我就再多说一句——”
“不算咱们东山州,市面上卖杜仲胶制品的地方有多少?想买杜仲胶制品的人有多少?”
光是东山州的一千亩林地,还有山下三个车间的厂房,供得上全国上下对于杜仲胶的需求吗?
这才是徐寿真正想说的内容。
闻宏毕竟不傻,脑子一时间没转过弯来正常,徐寿都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他不可能还没意识到事情的重点。
见闻宏恍然大悟中还隐隐透露出一种紧张的情绪,徐寿扭头左右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确定没人注意着他们这边后,才开口道:“你知道咱们东山州的杜仲树是哪来的吗?”
闻宏当然清楚,凡是去年在林场附近做事的人,谁不清楚前年东山州暴雨遭灾之后,为了安顿灾民,官府和朝廷出资开辟杜仲林场,那些树苗就是从秦岭、梁州一代运来的。
他们家虽然手水患的影响不严重,也没有参与到那场以工代赈的洪流中,但当时那浩浩荡荡的气势,闻宏可是记忆犹新。
哪怕过去了两年,中间发生了这么多足以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大事件,但当时的场景仍然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既然你清楚咱们林场的树是从哪来的,那你肯定清楚,梁州和其他地方,肯定是不缺杜仲树。”
“那你说,怎么就咱们东山州建成了杜仲胶厂,现在世上所有的杜仲胶都是源自咱们东山州呢?”
闻宏刚要回答,当然是只有咱们知道如何从那杜仲叶中提炼出杜仲胶咯,就被徐寿摆手打断了话头。
“那些地方空守着无数杜仲树,每年枯黄的杜仲树叶不要钱似的往地上飘,他们想要用上杜仲胶制成的物件,却只能从咱们东山州进。你要是那些地方的官儿,你急不急,气不气?”
闻宏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那杜仲树叶在对方眼里是沤肥做养料都不够格的无用之物,但到了他们东山州就能变成叮叮当当放进口袋里的铜钱,不管是换了谁都得急死。
他作为林场的其中一员,自然是感觉与有荣焉,但换个角度想想,梁州、秦岭那些地方的人眼红心热,原本也是没有错的。
“咱们东山州有杜仲林场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关大人这两年又是组织人修了水泥路,又是建了堤坝和水渠,之后还要开垦荒田,这些钱哪来的?不都是因为有林场的收益在。”
“这是自然。”闻宏点了点头,心里好不容易理清楚的思绪又乱成了一团。
按徐寿最开始话里的意思,他们现有的杜仲胶厂区,产量没法满足市面上对于杜仲胶的需要。这应该是要扩大产量的。
后来徐寿又提到了他们东山州林场里面树木的来源,原本闻宏以为徐寿的意思是,要防着这些地方的人对杜仲林场下手,图谋不轨。但现在听来,似乎又不是这方面的意思。
闻宏有些抓狂地扯了扯自己的耳朵,“徐三郎,你就和我直说吧。”你卖的这些关子他是真的听不懂啊。
到这儿,刚刚还一副要拉着他促膝长谈的徐寿却突然变脸似的,又什么都不肯说了,手里转着一柄陶制的调羹,一脸高深莫测地晃了晃脑袋:“闻家大郎啊,我言尽于此,剩下的就要你自己琢磨咯。”
他起身准备离开,可能是怕自己这个谜语人当得太拉仇恨,闻宏会忍不住暗地里套他麻袋,临走前又转身补充了一句:“实在想不明白也没关系,过一段时间就都清楚了。”
闻宏现在满脑子都是徐寿饭桌上说的那些话,还真没注意找徐寿这个谜语人的茬,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思考着那几句话,拐弯的时候甚至差点撞上路上径直往前跑的人力车。
回到住处,闻宏又茶不思饭不想地琢磨了好几天,连他弟弟闻材都忍不住担心他是不是身上有什么不舒服。终于在第三天隐约明白了徐寿的话外之音。
首先,他们东山州包揽下全国的杜仲胶生意显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而那些原本就生长着杜仲树的地方,这两年却只能眼巴巴看着东山州发展杜仲胶,心里羡慕,却苦于没有技术。
而徐寿在最后又说了那么一大堆开办杜仲厂的好处。显而易见,结果已经很明显了。那就是除了他们东山州,其他地方可能也要开始创办杜仲胶厂了。
而这和他们最近日程安排的异常又有什么联系闻宏现在还不清楚。懂杜仲胶提炼技术的,明面上看是厂里的那些工匠,但工匠背后站着的,其实是选择培养他们这些人的谢郎。
闻宏估摸着,这些事情都是牵扯到好几个州甚至是府的大事。和他小时候所熟知的那种,几个村抢占一道灌溉的水渠的小事可完全是差了好几个级别的东西。
他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接触过最大的人物就是给他们县的县令家修房梁的时候。
也就是最近这几个月,才因为在木匠坊学习,托谢虞琛的安排,接触到他从前一辈子都不可能接触到的人物。
比如他们东山州的刺史,关泰初关大人,就是因为谢郎曾经带关大人参观杜仲胶厂的时候,当时正轮到他所在的那个小组在厂房里学习。
谢虞琛把他叫到身旁,让他给关泰初和另外几位大人讲解一下冲洗池和煮胶的原理。闻宏强忍着心中的畏惧,给几位大人讲解了一遍这几项流程是如何操作,目的是什么云云。
哪怕关泰初等人甚至都不曾记住他的名字,但对于他这种普通人来说,这都算得上是祖坟上冒青烟的际遇。
要这么说的话,他的际遇应该是在考核的那天,把自己和弟弟合作完成的播种机交到谢虞琛手里,看到对方赞许地点了点头时,就已经发生了。
而且如果说刺史关大人是他从前接触都接触不到的大人物,那么关大人都要敬重几分的谢郎,岂不是比关大人还要高几阶的人物?
那他们整个木匠坊的人,别说是和谢郎说话,他们甚至还听过谢郎给他们讲得好几节课程呢!别说是名字,就连他们各自擅长什么,谢郎都一清二楚。
比如闻宏的数学不太好,计算复杂的数字的时候,总要多演算几遍,他弟弟闻材数学比他好,但是空间想象能力不如他,谢郎经常感慨说,他们兄弟二人要是能互相学习一下对方的优点就好了。
这么一看,曾经在他们东山州一州之长的刺史大人面前说过几句话,好像也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了。
但在其他人眼中,不管谢虞琛平日里怎么对待他们,与他们和善地说话也好,教导他们知识也罢。
出了这间木匠坊,或者出了杜仲林场,他们的身份依然是入不了眼的木匠、臭锯木头的,士农工商中排在最末流的匠籍百工。
“牵扯到好几个州甚至是府”的大事轮不到他操心,他也打听不到和这些事情相关的消息,但从他的观察和判断,再结合徐寿在饭桌上语焉不详地说的那些话后,闻宏不难猜出,最近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各种变化,绝对跟别的地方开办杜仲胶厂离不开关系。
但若是需要熟悉杜仲胶生产流程的人,为何不选择在厂房工作了将近一年的工匠,而是要他们在短暂的时间里尽可能地去熟悉杜仲胶的生产呢?
闻宏暂时还想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刚确定,这必定是一个绝无仅有的、许多人几辈子都等不到的,能够改变他们命运的机会。
不管怎样,他都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果然,在他们把杜仲胶生产的各个流程的技术都掌握得差不多,基本上只要把他们安排到某个岗位后,他们立马便能投入生产的时候,闻宏终于等来了他期待已久的讯息——
谢郎托徐寿来旁敲侧击地询问,他们是否愿意有跟自己一起离开东山州的打算。
他们算是谢虞琛亲手培养出来的人,只要走出去,身上就打上了属于谢虞琛的符号。谢虞琛不离开的时候,以对方在东山州的名望,他们之后怎么看都是一片坦途。
但谢虞琛不可能长久地待在东山州,他终究是要离开的。等谢虞琛离开之后,他们这些人如果有谢虞琛的安排,未来的道路即使不能说是一片坦荡,但也肯定是顺顺遂遂的。
但若是没有谢郎的荫蔽呢?他们这些人还能在东山州立稳脚跟吗?
如果在从前他们会豪不怀疑,以谢郎的为人,在离开前绝对会替他们安顿好之后的路。
但现在谢郎主动派人问询他们要不要跟自己走,如果他们今天拒绝了谢郎,谢郎还会像从前那样对待他们吗?还会替他们安顿将来吗?
他们承了谢郎巨大的恩情,现在本是应该回报的时候,他们这些人不仅不想着回报谢郎,反而自私自利地谋算起自己的后路来。
这倒不能全然算作是白眼狼的行径,毕竟他们不止有自己,还有爷娘妻儿要考虑,有家人要照料。东山州是他们祖祖辈辈就生活的地方,不管不顾地离开谈何容易?
但他们也清楚到底选择哪条路是最有利的,如果不跟着谢郎一起走,经历了那几个月虽然辛苦,但众人却没有一个愿意离开的踏实学习之后,他们真的还能毫无保留地重新回到原本属于木匠的生活中去吗?
闻宏心里自然是没有众人那么多的顾虑的,他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
他得走,他得抓住这一他人生中绝不会出现第二次的机会。即使对于未来是什么样子,他现在仍丝毫未知。
有了前几天那场机会是闻材一人在叨叨的对话的铺垫,闻材现在对于徐寿私底下的询问倒没有那么意外。
他心里清楚他哥哥闻宏是下定决心一定会跟着谢虞琛离开的,但属于他自己的抉择,他现在还敲定不下来。
闻宏是他的兄长,除了一个夭折的小弟以外,他爷娘只有他两个孩子。他阿耶早年间操劳留下了病根,身体不太好,在闻材七八岁时就撒手人寰。所以大他六岁的闻宏从小就在闻材心里充任着“父亲”的角色。
闻材小时候调皮跟同村的人打架,是闻宏拿着礼物拉着他去对方家里赔礼道歉。
后来他长大了一些,也是闻宏手把手教他做木匠活儿的手艺,让他有了一项谋生的本事。
再往后他到了娶亲的年纪,也是他哥托人给他牵线,给他结了一门亲事。
之后他们一起去城里做工,一起被选中进了东山州。闻材回想自己这二十多年,好像自他学会走路之后,就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哥闻宏的屁股后面。
他哥在前面替他把该踩的坑踩了,给他遮风挡雨,他好像只要跟在哥哥后面,做个小尾巴,就能无忧无虑地生活着。
几番犹豫之后,闻材的心逐渐踏实地落了下来:“我想好了,不管阿兄你去哪,我都跟你走。”
反正他已经跟在他哥身后走了这么些年了,继续跟下去又会怎么样呢?况且他哥不在的家,那还能被称作是家吗?
他哥已经给在他前面给他挡了这么多年的风雨,也该换他来保护兄长,保护家人了。
闻宏抬眼注视着已经长得比他高半头的弟弟,沉默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一切的语言都蕴藏在这个做过无数次的动作中,通过闻宏的双手传递到了对方的心中。
“既然咱们确定要跟着谢郎走,就要快点开始做准备了。娘和嫂子那边肯定得先知会一声,咱们干活的工具也得看哪些要带,带不上得就得处理掉。”
闻材自顾自地开始絮叨了半天,然后又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道:“不知道谢郎打算去哪里,会不会给咱们安排住处?”
闻宏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后才回答道:“去哪里嘛……咱现在也不知道,但我估计应该就是种杜仲树的那几个地方罢。”
“至于住处,按照谢郎之前的行事风格,肯定是会给咱们安排的。咱们现在住的地方不就是谢郎给安排的?”
“这倒是。”闻材赞同地点了点头,“就是不知道这次离开东山州,是要咱们去干什么。之后是一直待在那个地方呢?还是过几年就让咱们回来呢?”
这回闻宏也回答不上来了,他摇了摇头,安抚道:“你先别着急。就这两天,谢郎肯定会告诉咱们的。”
第105章
谢虞琛让木匠坊的这些工匠们抓紧这最后的时间尽可能多的学习杜仲胶提炼的技术当然是有原因的。
关泰初曾经和他提过一嘴, 梁州、峡州一带,也就是杜仲树的产地,都曾经上书朝廷, 请求开办杜仲胶厂。
就像之前的水泥作坊一样, 虽说水泥作坊名义上归朝廷管辖, 但到底不如盐、铁这类能动摇国家根基的资源把控得紧,当地的官府多少能从中捞些好处。
这些请求开办杜仲胶厂的奏折递到朝廷后, 不知道为何就没了音讯, 就连关泰初听到些零散的消息,都已经是过了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谢虞琛不用想都知道这肯定是乌菏的手笔。
别人可能不知道这杜仲胶的来源,但乌菏是亲自同意了开辟杜仲林,又亲眼见证过杜仲胶是怎么被生产出来的。
他知道这东西既不是天赐,也不是神降, 更不是某个人灵光一现的产物。杜仲林场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是谢虞琛多少付出了多少时间和精力, 失败了数次, 顶着巨大的压力才完成的。
正是因为他清楚谢虞琛付出了多少,所以才会默不作声地拦下那些雪花似的上书祈求的奏折。在谢虞琛发自内心地同意之前, 乌菏不会允许任何人去逼迫对方,不管是用什么样的手段。
谢虞琛倒并没有想一个人霸占杜仲胶的想法。非要说的话,现在的杜仲林场也不是他谢虞琛个人的私产。他只是想尽可能地让自己对这件事更可控一点。
毕竟,做一件正确的好事远比做一件错误的坏事要困难得多。
东山州杜仲胶厂的人手谢虞琛肯定是不能动的。倒不是谢虞琛没办法带走其中的几个人,只是这到底不合规矩, 谢虞琛不想乱来。
他要是直接带走东山州现有的工匠,就是开了一个极坏了头, 其他人有样学样,凡是瞄准着杜仲胶的人, 岂不是都能拿随意地从东山州挖人,反正这件事早有榜样。
为了尽可能避免这种事情发生,杜仲胶厂现有的人他是肯定不会动的。如果不是他还没来得及把自己能教的东西都塞给实验室里的那些个小吏,林场的那个实验室谢虞琛甚至都不太想动。
数来数去,谢最方便谢虞琛带走的人大概就是木匠坊的那些人了。
一来他们都是经过谢虞琛选拔了一轮的人,起码在各方面的水平上都基本能满足谢虞琛的要求。二来这些人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学习和锻炼,能力和水平早不可和从前同日而语。
但在其他人眼里,他们不过是几个技艺还算不错的木匠而已,并不会把注意力放太多在这些人身上。
不过说是这么说,如果这些人自己不愿意跟他走的话……
谢虞琛虽然确实是有许多让他们心甘情愿跟自己离开的办法,但按照他的性格,他应该还是会放这些人自己去决定。
哪怕到最后对方还是想要留下来,留在东山州,谢虞琛估计也只会嘱咐几句身边的人,让他们给对方安顿个适合的位置。
但出乎谢虞琛意料的是,这七八个在木匠坊学习了几个月的年轻人们,虽然接受到徐寿的暗示后都或多或少地犹豫了几天,但最后还是给了徐寿一个肯定的答复——
他们都愿意和谢虞琛一起离开,哪怕不知道前途是否光明,他们未来又会去向何地。
听到徐寿汇报的消息后,饶是已经谋算好一切的谢虞琛,也忍不住惊讶地扬了扬眉毛,“他们竟然都愿意和我走吗?”
徐寿笑着点了点头,“当然,都是小人亲口确认过的。”
“你没有威胁他们,或者是用什么别的手段吧?”谢虞琛忍不住确认了一遍。
“怎么可能?”徐寿连连摇头,“小人怎么敢这么违背谢郎的命令。”
谢虞琛盯着徐寿面上的表情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点了点头,算是相信了他的说法。
见状,徐寿又有些犹豫地开口“不过大家伙虽然是愿意跟谢郎离开,但……”
“但还是有些顾虑是吧?”谢虞琛主动接话。
“谢郎猜得没错。”徐寿点了点头,又有些惶恐,“毕竟大伙中的许多人都是第一次离开东山州,又不知道谢郎要他们做什么,这才心生不安……”
“没事,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谢虞琛出声宽慰了一句。“有的事情我可能没办法给你们保证,但你们若是有什么顾虑,可以尽管向我提出来,我会尽量给你们安排。”
见徐寿的表情还是有些犹豫,谢虞琛又道:“我既然选择了带你们走,肯定是要对你们负责的。”
会对他们负责吗?听到这句话的徐寿心口发堵,有一种酸酸涩涩的意味。
他似乎是从来没想过谢虞琛这种他们高不可攀的人物,竟然有一天会如此温和地对待他们,甚至给出了类似承诺的话语。
徐寿垂下脖颈,指尖有些微微地颤抖,许久之后才抬起头,在一直温和地注视着自己的视线中,慢慢地开口:
“闻家的兄弟二个……似乎想要带着自己的妻儿母亲一起走,……他俩阿耶早亡,家里只剩这么两个男丁,估计是不放心留她们几个女眷在家。”
话毕,徐寿又重新对上谢虞琛的目光,等待他的回答。
谢虞琛点了点头,“想带家人一起走当然没什么问题,不过,最好可以等自己安顿好之后,再把家人接过去,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还是谢郎想得周全。”
“不过也不用急着收拾东西。”谢虞琛似乎是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接着补充道:“林场那边的事情还没安顿完,还有京城和……那边。”
谢虞琛含混了一下,在最后总结道:“反正离启程还是有一段时间的。”
“是,小人明白了。”
林场那边,说实话其实已经没什么需要谢虞琛格外花时间和精力去关注的了。这几个月每个厂房都有条不紊地运行着,工匠们各司其职。
不管是流程划分、规章制度,还是人事的奖惩晋升机制,谢虞琛都已经尽自己所能地做到了完善。对于林场,他现在能做的事已经不剩多少了。
趁着时间还早,谢虞琛让小厮把在书房临摹字帖的余小郎叫了过来。
可能是这个时代的人抽条长个的年纪本身就早,又或者是余小郎的伙食还算不错,又在谢虞琛的要求下严格锻炼身体。在东山州的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余小郎的个头窜得飞快。
据给他做衣服的绣娘描述,做这孩子的衣服,每次都要比远本的尺寸多出来两三寸才行。要不然今天做好的衣裳,还不等穿旧呢,就已经小得露一段胳膊或是一截脚腕了。
这算是一件好事,谢虞琛笑笑,倒是从来没有怪罪过余小郎太费衣裳。不管什么年代,对于男子的身材,总是以高大挺拔为美的。
谢虞琛自己就不矮,一米八几的身高,手长腿长,刚出道的时候不知道被多少个造型师夸过是天生的衣架子,老天爷赏饭吃。
他自然也愿意让自家孩子长得高大一点的。也叮嘱绣娘不必刻意把衣服做得太大,不然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不好看。
不过身高这东西好像还是遗传的基因多一点,谢虞琛没见过余小郎那早逝的爹娘,不过看他阿姊的身量,余小郎应该有很大概率能长个不错的个头。
至于穿小了的衣裳,不管是洗干净送人,还是拆剪开做成坐垫一类的物件,都不算是浪费。
这年头大家都很节俭,别说是完完整整的好衣裳了,就算是别人送一件稍微破了点的衣服,许多人家都不会嫌弃,甚至还会千恩万谢地收下来。
破一点怎么了,剪一块布头打个补丁,不就又是一件好衣裳了吗?不比用粮食去换省钱得多?
谢虞琛在东山州的住处从前是一座官邸,地理位置自然是整个城中最好的。但这又不意味着他们周边就没有住着穷人了。
和他的住处就隔着一条巷子的那条街上,那一整排十几户的人家的日子,都过得不怎么宽裕。其中还有户人家是做豆腐的。
都说“世间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这可不是一句随便编的瞎话。撑船和打铁先不说,磨豆腐就单靠那一架好几百斤的石磨一圈一圈地压。
一缸豆浆少说也得片刻不停地推半个时辰的石磨,那辛苦可想而知。天不亮就得起来磨豆子、煮豆浆、滤豆渣、点豆腐。若是做得晚了点,豆腐就不好卖了。
若是家里有个牲畜还好说,用牲畜来拉磨能省大半的劲儿,但这年头大家连肚子都够呛填饱,哪有多余的钱让你去买牲畜?还是得靠人去一圈一圈地推石磨。
除了做豆腐的一户人家,其余人的日子也没过得有多惬意,总归还是辛苦的。
不过在这个年头,能养活一家老小,不因为粮食不够吃把家里的娃娃送人发卖,也不因为衣裳不够厚冻死在寒冬腊月,就已经比很多人过得好了。
大家倒是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只不过这两年日子似乎明显得好过了些。
从前东山州一到夏秋之际是一定会发洪水的,运气好的话只是损失一点钱财,但若是倒霉些的,可能就连命都丢在暴怒的洪流中去了。
但自前年东山州水患过后,好像接连两年夏天都没听说哪里再发洪水。雨自然还是下的,只不过河水不曾决堤,也没有失控冲毁堤坝,冲垮庄稼,冲倒房屋。
据说是因为这两年官府组织人开挖水渠,修建水库堤坝的缘故。也有人说是林场的千亩杜仲树起到了作用。
前者人们尚且能够理解,但后者就让众人一头雾水了,那杜仲树不是为了提炼杜仲胶栽种的吗?怎么还跟洪水扯上关系了呢?
不过人们疑惑了一阵儿之后就也将其抛到脑后去了。管它杜仲林是不是跟洪水有关呢,他们东山州不再每年遭灾总是铁板钉钉确定了的真事儿。
不用时时刻刻在水患隐忧下担惊受怕的东山州百姓,对于生活的热情显然高涨了很多。
起码房子大家敢建个好的了;牲畜也不怕辛辛苦苦养了一年,刚能出栏的时候就被洪水冲走了。就连那些低洼处、坡地上的无人耕种的荒田,众人也乐意在官府的组织下去开垦种植了。
如果说早在两年前,官办的采石场还是人们抢破头都要去的好活计的话,在两年后,已经很少有人家会主动把家里的青壮送去采石场做工了。
一来采石场的活计确实辛苦,天天不是用灰土洗脸就是用黄泥擦手,而且都是重苦力的活。
从前人们馋的是采石场给出的高额报酬,再加上整个东山州确实没有更多的工作岗位,人们才会趋之若鹜地往采石场涌。
但现在整个东山州到处都是能谋生的活计,哪怕是给城里的酒楼客舍做帮工,一个月下来赚的钱也足够养活一家老小。采石场对于人们的吸引力自然下降了好几个台阶。
现如今也只有那些家里实在是缺钱,又不乏一身力气的年轻人,会去采石场谋个职位。
不过也有人说了,有那个力气去城东的租车行登记一下,然后租一辆人力车在城里接活拉客,不比在采石场苦干强?
若是运气好,被那些富贵人家看上,去做了人家包月甚至是包年的车夫,每天负责接送府上的郎君女眷。
事少、稳定,赚得钱还多。
哪怕只是普通的车夫,待遇也比很多行当要好得多了。和谢虞琛的住处隔了一道巷子的那条街上,就有几户人家是跑人力车的。
托住得离谢郎府上只隔一条街的福,平日里,不仅能意外地得几件谢郎府上小厮送来的旧衣裳,或是别的谢郎不要了的、但是还很完整的物件。
这些东西哪怕是拿去集市上折旧卖,也能卖个不错的价钱,谢郎却全都分文不取地送给了他们。小厮的态度也很是温和。
其实哪怕对方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的态度,把不用的东西丢给他们,他们也不会怨恨什么。毕竟他们是真真切切地得到了好处。
但对方这种带着温情的善意无疑会让他们更加开心。就连送过来的旧衣服,每件都是洗得干干净净之后再叠整齐的放到他们窗前的,有的甚至还能闻到一点淡淡的皂荚香气。
除了这些衣物、器物上的恩惠,一年前,谢郎好像是要给他府上的小孩子找启蒙的先生。这种事情他们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也是听人说过的。
那些富贵的人家,为了让自家的小孩念书识字,会在小孩七八岁甚至更小的时候,就专门请先生到自己府上,教小孩学问。
那些寻常富庶之家尚且如此,以谢郎的身份家境,当然更注重下一代的教养。给孩子请个有学问的先生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只不过他们没想到的是,谢郎在给自家小孩请了一个先生之后,谢郎府上的小厮竟然会主动找到他们家中,问他们家里有没有年岁差不多的孩子?
如果愿意的话,可以让他们和自己府上的小孩一起,听先生讲学。
众人听到这话的的第一反应是自己不会听错了吧?又或者难道是在做梦?要不然这样的好事怎么会砸到他们的头上来。
别说是他们的孩子,就算是他们自己,他们的父亲、祖父、祖父的祖父,甚至再往上数十几辈人,都没有一个识过字、摸过书本的啊!
众人惶恐而兴奋,又带着一点羞讷的胆怯,可他们甚至出不起哪怕是最微薄的束脩,更买不起市面上洁白浅黄、透着光的纸张。
但那小厮却笑盈盈地说,这些都不需要他们担心,他们家公子自会出这笔钱的,况且学堂有时候会用木板和石笔写字,也用不了那么多的纸墨。
众人像是做梦一般,把自家孩子送到了谢虞琛的府上。半人高的小孩子们第一天面上还带着惶恐,但很快就跟学堂里同龄的伙伴打成了一片。
余小郎自己就是从小吃过苦的小孩,自然不会在其他人面前生出什么高高在上的傲慢。
有时候他甚至会趁着先生让他们休息的的时候,带着小伙伴悄摸溜到谢虞琛在西院的工具间,让他们看木架上摆放着的各种构造新奇的模型和零件。
只不过偶尔运气不好,在他们围成一圈研究桌子上的模型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时候,谢虞琛会从他们身后突然冒出来。不仅把小孩子们吓一大跳,还要把他们留在工具间,语气幽幽地让他们排好队,挨个抽查他们最近的课业。
能流利地背诵出来的当然没有奖励,但背不出来的可是会有处罚的,要留在工具间打扫卫生,收拾地上的木屑。
久而久之,他们家里人一看太阳都快落山了,自家娃娃还没从谢郎府上回来,就知道这臭小子肯定是又在人家家调皮给谢郎抓住,被罚打扫卫生了。
他们当然不会怪罪谢虞琛,开玩笑,都那么大的个人了,收拾个工具间能累着他们不成?哪怕是平日在家里,像这么大的孩子也是要承担一定的家务的。
不仅如此,他们还会说一句谢郎罚得好,让你不认真听先生讲学,还调皮,就应该好好惩罚你才行。别说是打扫一间屋子了,就算是打扫谢郎整个府上的屋子,都是你该的。
第106章
按照众人的想法, 愿意让他们家崽在府上旁听先生讲学就已经是难以想象的仁德了,更何况是容忍这些小屁孩没有半点自知之明地在自己地盘上撒欢。
不过谢郎本人好像还挺乐在其中似的。
在他府上念了几个月书的小萝卜头不仅一点都不怕这个年轻俊秀的郎君,反而很爱往他身边蹭。
有时候明明已经到了该回家的时间, 却还是赖着不肯走, 哪怕谢郎讲的都是让他们听了云里雾里的知识, 但也还是愿意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赖在谢虞琛身边不肯走。
除了他们天生胆子大, 不怕人之外, 就只有“谢虞琛本身不介意和这些小萝卜头亲近,所以他们才有恃无恐”这一种解释了。
眼下他既然打算离开东山州,这群小萝卜头的去留就成了一个问题。
虽然这些人原本就是谢虞琛为了给余小郎搭个伴,让他不至于一个人念书太过无趣,再加上好不容易请来一个先生, 只教余小郎一个确实有些浪费, 才被谢虞琛招来府上的。
现在他既是要走, 也不可能把余小郎一个人留在这边, 那府上这个简陋的“学堂”没有存在的必要也是一件很理所应当的事情。
但谢虞琛想着既然这群小萝卜头都已经在府上念了好几个月书,又是自己把他们给招揽回来的。既然有了“始”, 最好也能做到“有终”。
况且再怎么说也是一起相处了好几个月的。光是他那间虽然算不上凌乱但也绝对和整齐没有关系的工具间,小萝卜头们就不知道到访了多少次,打扫了多少次卫生,多多少少也积攒下一点感情。
谢虞琛知道,等自己离开东山州之后, 这群小萝卜头不外乎要各回各家,不管半家里干点什么活计, 但念书这条路肯定是不可能继续走下去的。
别说是其它费用,就光是每天使的笔墨和纸张, 就不是他们那种家庭能负担得起的一笔支出。
即使咬咬牙能负担得起,家里也多半不会出这笔钱。倒不是他们不爱自家孩子,也不是他们不知道读书识字的好处。
哪家的孩子不是怀胎十月,爷娘盼着出生的,谁不愿让自家孩子将来选一条光明坦荡的路走,不用像他们爷娘也一样终年劳累,在黄土地里刨食呢?
但读书这条路的性价比太低,希望渺小到他们宁愿让自家孩子重复他们爷娘甚至祖祖辈辈的老路,也不愿去赌上全部身家,去换那微弱到看不到一点光亮的“光明前程”。
谢虞琛叹了口气,叫来一直打理府上大小事务的管事,“教余小郎的先生,你可安顿好他在我走之后的去处了?”
“……并未。”
管事先是茫然地摇头,随后才找补道:“不过我之前和杜先生打过几回交道,不管是对您和小郎,还是咱们府上,杜先生应当都是十分满意的,如果谢郎是想……”
管事突然被小厮叫到谢虞琛跟前,整个人还是懵着的,也弄不清楚谢虞琛突然问起教书先生的原因。实话实说后,又担心谢虞琛会怪他办事不利,只好搜肠刮肚地才补充了那么几句。
谢虞琛摆摆手,打断了管事一大段还未说出口的找补。
“既然还没有过安排,就劳烦你替我跑一趟,问问杜先生有没有继续教书的打算。”
“虽然我即将离开东山州,但若是杜先生还愿意继续教那几个小孩,也不愁再另外找个地方作学堂……”
直到管事离开之后,谢虞琛还依旧在想这件事情。出钱养着一个十来个人的小学堂对现在的他来说倒算不了什么大事。
但东山州那么多和余小郎差不多年岁的小孩,光靠他一个人的力量供养他们念书,也未免太不现实。
而且以现在的社会,一个连选拔官员都还停留在看家世和名声的年代,不管是经济还是其它基础,都远远没到能发展义务教育的时代。
谢虞琛就算是再理想主义的一个人,也没有过让所有适龄儿童都念得起书的幻想。
况且以现在的教育水平,匮乏到谢虞琛都没眼看的教学内容,即使是念过书、识了字,除了去官府谋一个小吏,或者是帮人抄书写信之外,也没有更多的出路可以选择。
关泰初倒是有过在东山州建立书院的打算,毕竟在官吏考核中,除了劝课农桑、人口增损、事失案察以外,“教育”也是很重要的一方面。
只是谢虞琛还不太清楚关泰初是打算如何运转这个书院,书院在学生方面又是根据什么标准进行选拔的。
不过若是能把他府上这个小学堂给一同合并掉,倒也省得他再多操一份心。
谢虞琛一直便有心接触教育方面的事情,正巧碰上这个机会,便多抽出几分注意在关泰初将来的计划上。
即使不为了书院,将来别的地方开办杜仲胶厂,相应技术的培训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而谢虞琛又不想让地方豪绅世家完全掌控掉杜仲胶的生产,在这方面就更得好好下功夫。
他若是能多熟悉些教育或是书院方面的知识,对之后也是大有裨益。
谢虞琛从关泰初那边了解到,现有的书院在教学内容方面远比他想象的要丰富。
只不过与他心里所想的那种“数学语文物理化学”好多门学科的丰富不同,现有书院的教育内容除了经义诗文以外,主要是丰富在了那些音乐、绘画、骑射这些方面,培养君子六艺。
……大多还是贵族阶级要掌握那些东西。
和谢虞琛心里想的那些东西不能说是南辕北辙,但也算是相差甚远。
后世不是没有这种全方位的精英人才教育,就谢虞琛所了解的一些学校在教育上,比起古代这些小儿科,只能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后世与现在的唯一不同就是,在后世那个年代,除了精英人才的各项课程之外,普通人也有学习“并不精英”的“语文数学”的权利。
……
管事跟杜先生说了谢虞琛的吩咐后,这位并不年轻的读书人倒并不在意谢虞琛离开东山州之后自己不能继续在府上教书。
就像从前他教余小郎一个学生也是教,教十来个小孩也是教一样,现在他在谢府是教书,被安排到其它地方也一样是教书。
只不过谢虞琛为了方便照看也好,担心自己离开之后学堂难以继续为继也罢,最后思虑再三还是把学堂安顿在了林场里。
一来林场算是半个谢虞琛的地盘,里面起码有一多半的管事都是他亲自选拔出来的,对于谢虞琛自然有一份别样的亲近。
二来也是因为他不管是培养实验室里的那几个小吏,还是后来木匠坊的木匠,林场算是整个东山州最熟悉他那套教育模式的地方。
把学堂安顿在林场,说不定还能在他潜移默化的影响下,逐渐发展出第二个如香水作坊里的学堂那般的地方。
不过这些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了的。现在和学堂相关的人们最关注的事情,是学堂搬到林场之后,可不像从前在谢郎府上一样,家里的娃娃们走几步路就能到了。
现在若是走路,起码得走一两个时辰才能到了学堂。
从前家里的娃娃们从谢郎府上念书回来,还能帮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哪怕只是剥个豆子、扫扫院子这样不起眼的活计,那也是能稍微帮衬到家里的。
若是之后让娃娃们去林场念书,别说回来之后能不能帮家里做事,怕是还要另外帮他们准备一份晌午的干粮。
这样一来,人家里有宁愿多掏这一份干粮,也要让自家娃娃抓住这来之不易的念书机会的,就也会有一家人商量之后觉得不划算,托人回了谢府管事的话,决定不再继续念书的。
不管之后要不要去林场念书,这都是人家自己的决定。学堂的先生和谢虞琛都没有去干涉。
不过林场那边倒是有消息灵通的人知道了这件事,托了好几层关系找到管事这边,隐晦羞涩地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既然有人不愿意来林场,那学堂空出来的位子能不能留给他们家的娃娃。”正好他们家里的娃娃年岁和学堂里原先的那些学生差不多。
在林场的这些日子,他们也是意识到了这个念书的重要性。别的不说,就看厂里那些工匠们,有学问、懂技术的就比那些纯卖苦力的工钱高好几十文。
要说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大的差别吗?反正在进林场之前肯定是没有的。
让他们之间有了好几十文工钱差距的唯一原因,就是最开始林场刚开始生产杜仲胶的时候,前者比后者肯下功夫学习,先搞懂了那些复杂的技术,荣升一等技术工。
按照林场的规定,这些人的工钱就是比不懂技术的普通工匠要高出一个等级。
听说了谢郎要把学堂安顿到林场的消息后,亲眼见到这种等级变化的人们自然是想让自家娃娃去念书学点知识。
像城中那些个富庶人家一样给家里的小崽崽们请个先生,他们还没有那样的经济实力。但若是有免费学堂这种来之不易的机会,他们是说什么都不愿错过的。
因此哪怕是厚着脸皮托关系求人,他们也要替自家的娃娃争取一下。
……
把府上和林场那边大大小小的事情处理完后,天气已然即将入秋。虽然启程的时间推后了一些时日,但好在一入秋之后天气就凉了下来,路途中也能少受点罪。
自从知道了谢虞琛这边的门路后,梁州、峡州那些个杜仲树的原产地怎么都坐不住了,信笺隔三差五地就往谢虞琛书桌上送。信中的内容自然是催促着开办杜仲胶厂的事情。
不过他们虽然着急得紧,但信中的内容依旧是能多委婉柔和就有多委婉柔和。
毕竟他们是想尽快让杜仲胶厂这只会下金蛋的母鸡早点飞到自家土地上,而不是得罪了谢虞琛这个最不能得罪的人。
那杜仲树又不是什么需要精心伺候的稀罕玩意儿,离了他们这些地方就活不成了,整个南诏多得是想要从他们这边移植了杜仲树到自家地界上的州县。
只不过朝廷前些日子下了死命令,禁止他们为了杜仲胶伐木开荒,开辟林场改种杜仲树。这才掐灭了那些地方蠢蠢欲动的心思,要不然还不知道要怎么乱呢。
谢虞琛在这群州县长官一日紧过一日的催促下,只好先写明了生产杜仲胶前期需要准备的东西,让他们先去忙活。
反正像发酵池、水渠、火碱池这些也不是什么难度很大需要技术的设施,只要有一张图纸,多半是没什么可能会失败的。
但对于提炼杜仲胶,还有杜仲胶制品制造这类技术,谢虞琛就藏得很紧。不管对方怎么央求,信中的内容说得如何天花乱坠,谢虞琛都只淡淡地回了一句“静候他安排”。
对面虽然着急,但却真不敢把谢虞琛给怎么着。
早在他们请求开办杜仲胶厂的折子在送到京城后就悄无音讯的时候,这些个人精就知道了谢虞琛背后是乌菏这个他们惹不起的在撑腰。
要不然以他们的人脉,那些个折子断不会如石沉大海一样没了半点音讯,放眼整个南诏,能做到这一步的也只有那位了。
甚至还有人猜测说不定早在杜仲胶问世的很早之前,那位就知道了这东西的存在。不然怎么解释他前年东山州水患的时候,力排众议开辟了那将近千亩的杜仲树林?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杜仲胶确实和那位没什么关系。如果非要让乌菏和它有点什么牵扯的话,那也只是他那时相信了谢虞琛。
一件甚至连乌菏自己都怀疑——
“这竟然是我会做出来的事情?”
他原本就是一个极其缺乏“信任”这种品质的人,这么多年来,乌菏也就是靠着这种“不信任”,才坐到了今天的位置上。
因此在那个时候,乌菏身边譬如周洲一类的人都觉得很难以置信,他们大人竟然就那么简单而轻易地相信了一个仅有一面之缘、来路不明连最精锐的密探都探查不到一点消息的人。
虽然在今后的日子中,证明了这份信任的宝贵价值,不管从哪个角度计算,这份令他们咋舌的丰厚回报都是众人不可思议的,但他们还是会惊讶于自己数十年如一日冷漠的巫神大人,竟然会对一个人特殊到如此地步。
比如让从来不离乌菏身边的三百金甲军精锐,千里迢迢地赶去东山州护送那位谢姓郎君。
遥想京城局势最紧张的那年,他们大人出行也只用了一百金甲军跟随。
一路上都走官道,晚上住在馆驿……
骑着马奔驰在去往东山州路上的一位金甲军士兵怎么都想不出,这样再不能更安全的行程,有哪里是需要他们随行保卫的。
而他们的首领周洲,甚至对此次行程颇为积极热切。还因此在临行前一周收获了他们大人的特别关照——
指在校场每日加练两个时辰。
虽然对于周洲这种常年在校场泡着,有事没事就跟他们切磋几下的人来说加练的这两个时辰算不上什么。
但比较重要的是,等到他们首领加练完,喘着粗气走到食堂的时候,最好吃的肉菜就已经连汤汁都剩不下几口了。
甚至连不太好吃的素菜,如果他们首领不紧赶着点的话,也抢不到几勺。
说起来也怪凄惨的。
就在离京的前两天,他还一不小心在校场东边小门旁的矮墙那里,撞到了他们首领让人送凤仙居的烧鹅过来的全过程。
如果在其他时候,他说不定会像管事检举他们首领偷摸吃小灶的不齿行径。
但当时首领忍痛分了他一只肥厚的大鹅腿,他吃人嘴短,只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抹了抹嘴边的油花,转身回了自己营房。
即使为此被罚,也丝毫没有改变他们首领积极热切的心情。在他的回忆里,好像连带着他们查抄一位大人的府邸的时候,首领都没有现在这么欢欣。
查抄府邸,那可是多少人抢破头的肥差呢。
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如此安全的行程,大人却安排了三百金甲军精锐随行一样,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首领能在受罚之后还如此开心。
但他们大人说,如果他亲眼见到那位他们即将护卫的人,和他相处过之后,他就能明白那位郎君是多么好的一个人了。哪怕是因此多加练两个时辰,也都要抢着去做这项差事。
第107章
对于乌菏派周洲来东山州这件事, 谢虞琛自己也表现出了意料之外的惊讶。
这段时间他和乌菏并不是全然没有交流,信件来往的频率在后世看来可能不算什么,但在这个年代绝对算得上是频繁了。
不过两人的信件虽然频繁, 但大多都是在讨论和杜仲胶厂相关的话题。
谢虞琛在最开始就说过不想让杜仲胶的生产被当地的豪强世家把控, 因此在工匠和人手的安排上就要格外谨慎。
原本谢虞琛只是隐隐有一些尚未成型的想法, 在与乌菏隔几日一封的信笺中的讨论过程中,才慢慢清晰起来。
最终他决定仿照在东山州建实验室和木匠坊时那样, 专门设立一个类似书院的地方用来教授提炼杜仲胶的各项技术。学生自然也不能全从杜仲树的产地出, 肯定要有一部分从京城或者其他地方选拔。
这样一来,就能保证在将来建成的林场中,起码有一半的人手是不由地方管控限制,而是直接隶属于书院,或者由给予他们权力的朝廷所管辖。
最重要的是, 这些人还是直接掌握最核心技术的人才。
如果是其他人, 说不定会借此机会拉拢这部分人, 将这些人都归为自己名下, 好借此扩大自己的权势。但谢虞琛就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不仅是因为对权势不感兴趣,还有最关键的一点就是, 他是个很怕麻烦的人。
因此对于这个目前还是只为了教授提炼杜仲胶技术而开设的书院,在谢虞琛计划中,最好还是由朝廷直接管辖。这也是为什么谢虞琛会在计划开始前就和乌菏频频又书信来往的原因。
至于这群人由朝中的哪方权力所属,比起对他来说两眼一抹黑的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还是乌菏更让谢虞琛信任一点。
哪怕不从理智的角度看, 单从情感出发,谢虞琛肯定也是跟偏向与乌菏这边。
但对于谢虞琛来说, 不管是玩弄权术还是其它什么,他都提不起半点兴趣。
不然以他的能力和在东山州做的一系列事情, 放在哪个官员身上都是很显眼的政绩。不管在哪个地方,只要谢虞琛想,谋个一官半职都不成问题。
或许取得功名、光耀门楣对于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来说,都算得上是毕生理想。但在谢虞琛眼中,这些对他没有半点吸引力。
甚至不如这个陌生世界的山水草木,某个地方的风土人情来得更让他感兴趣。
不过这件事他谢虞琛没有跟任何人提过,在这个时代,他好像也没有熟悉到可以聊这些话题的人。
哦,不对,还是有一个的。
之前他在榆林的时候,乌菏就在信中不太直白地问过这个问题。
如果谢虞琛想要入朝为官的话,能搭上乌菏这条线无疑是最幸运的。
但可惜的是,谢虞琛对做官没有半点兴趣。在其他人看来的漂泊无定,对于谢虞琛来说可从来都不算是奔波劳苦。
他一直就自由惯了,哪怕是从前不进组拍戏的时候,谢虞琛也很少在一个地方长时间地待着。
如果现在非要把他拘在某个地方,别说是入朝做官,哪怕是封侯拜相重权在握,对谢虞琛来说也是一种令他感到烦闷的束缚。
因此在乌菏隐晦透露出这方面的想法后,谢虞琛当即便表明了自己的志向绝不在此,丝毫没有半点“能在朝中搭上乌菏的关系是令多少人眼红心热”的觉悟。
乌菏见谢虞琛语气决绝,没有半点礼节性推辞,然后“盛情难却、却之不恭”的意思,便也没再提起这个话题,只当是随口的一句闲聊罢了。
在谢虞琛的计划中,等他结束了书院这边的事情,或者杜仲胶厂的生产步入正轨之后,他应当会选择南下或者是西行。
之前和他有过生意往来的一位姓严的年轻郎君跟他提过一嘴,自己从前在南方做生意时的所见所闻,曾途径的哪些地方云云,勾起了谢虞琛的兴趣。
那位严姓郎君确实是去过不少地方的。据他所说,西行出关之后,风土地貌就完全与南诏不同,不管是当地的环境还是气候,甚至连那边人们的长相,都与我们的百姓有很大的不同。
根据这位严姓郎君的描述,谢虞琛还暂时并不能确定他说的到底是后世哪个国家或者是民族的人。
而且他所处的朝代严格意义上也并不在自己所熟知的历史中。周边的番邦外国是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些也未可知。
但这无疑引起了谢虞琛极大的兴趣。不止是去亲眼瞧瞧,说不定有什么意外收获也未可知呢。
现在要紧的就是尽快将书院和杜仲胶厂的事情安顿好。早一天搞定,谢虞琛就能早一天启程。
在与乌菏的信件往来中,大致的章程谢虞琛已经基本和对方探讨出了一个雏形,只等实际操作的时候去进一步完善和落实就行。
不过在乌菏的信中,可从来没有提过派金甲军随行护卫的一事,仿佛整件事情是他心血来潮的随性所为一样。
相比起来的时候,谢虞琛离开东山州时的排场可大多了。
不仅有关泰初等当地官员郑重其事的饯别宴。马车启程的时候,半个东山州的百姓都到了街边或是城郊送别谢虞琛。
那场面,哪怕是再见惯了离别,再冷心冷肺的人都会不禁为之动容。
谢虞琛把马车两边的车帘撩开,手臂抵着下巴趴在窗棱上。一直到出城送行的人在他的视线中化成蚂蚁一般大小,再也看不见踪影后,他才缓缓直起身子靠回软榻上,把车帘重新放了下去。
太阳将出未出,天光乍明。掀开车帘后,外面的寒气似是如有实质地从外面钻进了马车,让人能清晰地感受到天气已然转凉。
不过没人劝说谢虞琛放下车帘。
在谢虞琛身边候着的人依旧是周洲,他沉默地揣起袖子出了马车,低声吩咐了一句,应当是让人去取手炉过来。
因为在片刻后有一阵马蹄声在马车旁响起,紧接着周洲便从马车外捧了一个手炉回来。手炉外面还套了一层毛绒锦缎的布套防烫,刺绣精良,一看做工便知价值不菲。
在之前相处的那些时日中,谢虞琛和周洲早已经熟络了不少。见周洲进来,谢虞琛自然而然地接过他手里的东西,随口问了一句行程安排。
原本谢虞琛也是做好了出行准备的,行程自然也有规划。只不过现在有了金甲军随行,谢虞琛也乐得少操心,直接让对方接手了这方面的各项事务。
从周洲口中吐出几个陌生地名,谢虞琛沉默片刻,果断地停下了接着问下去的打算,“算了,到地方你叫我就行。”
周洲“哦”了一声。这回在离开东山州的人群中,多了几个陌生的面孔。看起来年岁都不大,不过一眼能看出来都是干过活的。
双手粗糙生茧,但不是周洲这种常年习武留下的茧。关节略微粗大,但是手指非常灵活,腰背佝偻,基本一眼就能判断出是干什么的。
但与周洲所熟悉的工匠不同,那些人身上携带者的某种特质,却是一般工匠所没有的。
周洲很难用语言去形容那种与寻常工匠的不同,他心想,毕竟是谢郎身边的人呢,特别一点不才是最正常的吗?
不过当他们遇上一身甲胄的金甲军士兵时,面上难以掩饰的畏惧还是很明显的。
在吃饭的时候,周洲有心想跟这些个木匠套个近乎,好弄明白谢郎为什么会对他们另眼相待。
只不过还没等他靠近,那些个木匠就端着自己的饭碗,警惕而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一步。搞得周洲一脸懵逼地站在原地,不知道下一步是该退还是该进。
最后还是谢虞琛笑着叫住他,让他别去吓唬人家。
周洲:“?”
他怎么就是吓唬人家了?他明明只是想和对方交好的。
不过除了这些新面孔之外,谢郎身边经常跟着的那个名叫余小郎的半大男郎却不见了踪影。周洲有些疑惑地问了管事一句:“谢郎身边的那个小郎君呢?”
“大人说的是余小郎吧?”管事笑着说道。
见周洲点头,管事这才不紧不慢地解释:“原本谢郎也是打算带余小郎一起去梁州的……”
“那我怎么没看到他?”周洲问。
管事笑道:“但谢郎这一走恐怕不是又要忙活到明年嘛。谢郎就想着余小郎也有一年多没回过家了,之前在榆林的时候,家里隔段时间还能让人捎封信过来。”
“但自从来了东山州,山高水远的,寄信也不方便,就算是小郎自己不想家,家里人估摸也想得紧了,就想着要不让小郎回一趟家,等到明年开春,再随商队一同来梁州这边也行。”
“前些日子谢郎给他阿姊姊夫寄了封信,他阿姊姊夫也是这个意思。正巧遇上从江安府来的商队,谢郎与他们管事也相熟,便托对方将余小郎带到江安府,跟他家里团聚些时日。”
周洲回忆了一下自己去年见到那小郎君的时候,虽然言行谈吐就跟个小大人似的,行事比京城许多世家家中的小孩还要周全成熟得多。
但只看模样就知道,那余小郎的年岁并不大,周洲估摸顶多就是十来岁。
这么小的孩子,若是放在他熟悉的那些人家,家里人都不知道怎么宠着呢,生怕磕了碰了,或者在哪受了委屈。哪怕是周洲自己,在和余小郎一般大的时候,都还在爷娘身边耍赖撒娇地不肯念书习武。
余小郎这么小的年岁就跟在谢郎身边,闯荡也好,见世面也罢,都不是一般小孩能吃得了的苦。
收获的机遇和阅历……自然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而且还是谢郎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
周洲默默地感叹了一句,这小郎君的前途,也是不可限量啊!
不过现在的余小郎还没有生出这方面的心思,他坐在商队的拉货的马车上,左手拿着烤饼,右手握了水囊,狼吞虎咽地吃饭。
谢虞琛既然会把他托付给这队商队,肯定是确信对方在待遇上不会苛待余小郎。
当然事实也确实如此,商队的管事待余小郎确实算得上一句“周到”。哪怕是走夜路赶行程,管事都不忘给余小郎添床被褥,关照他晚上睡觉冷不冷。
前些时日余小郎主动想办商队做些零碎的活计,也都让管事故意板着一张脸给拒绝了。
只不过他们到底是急着做买卖的商队,在行程上不可能跟以游历为目的的人们相比,那般自在悠闲,多少还是要辛苦一些的。
余小郎虽然跟在谢郎身边时,处处有人照看,但他自己是很能吃苦的,因此倒也不觉得跟着商队赶路是一件多辛苦的事情。
让他感到茫然无措的,更多的还是心里翻腾的各种情绪作祟。纷繁杂乱,理不出个头绪来。
现在余小郎的心里,一边是对于阿姊和故乡的思念之情不断拉扯着自己的心脏,让他恨不得插上翅膀立马飞回蓬柳村。
但另一边,归心似箭的急切又被另一种情绪堵着。
这种情绪要更深刻,也更复杂。让余小郎在感到期待的同时,又有些没来由的恐慌。
马车在夜色中辘辘行驶的时候,不知道为何,余小郎突然想起了他离开蓬柳村时,谢郎问过他的一句话。
谢郎问他:“将来想做什么?”
余小郎闭上眼睛还能分毫不差地想起当时的情景——
谢郎询问他时的神态,他当时是如何回答,心脏又是如何激烈地跳动。
但如果让现在的他再次重新回答这个问题,他真的还能再那么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想要所有人都吃饱饭”吗?
让若有人都吃饱饭……
他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这句话说出口的呢?
这真的是自己真的能做到一件事吗?
在跟着谢郎见识过那么多人,经历过那么多事后,他还有信心和勇气说出同样的回答吗?
余小郎忍不住问自己。
这不是,也不可能是你一个人能做到的事。
这需要无数像他一样的人,也许穷极一生的努力也无法到达那个目的,但只要一步步往前走,他们就会离那个目标一步步更近。
“不是吗?”谢虞琛把他随手捡来的一根羽毛制成的蘸水笔扔到了一旁,抬头瞥了一眼周洲,“难道这两个数相乘的得数不是三千六百一十二?”
周洲伸长脖子努力看着纸上的算式,不知过了多久才像刚回过来神似的,点了点头,心虚一笑:“好像是算错了。”
“不是算错,是又算错了。”
谢虞琛无奈,这已经是周洲算错的第不知道多少道题了。可能计算他哪道题做对了,还要更简单一点。
前两天谢虞琛觉得百天内赶路无聊,正巧周洲问起他当初在宝津渡时教茶楼众人的算术法,谢虞琛便只当是打发时间不过,教了众人几句竖式计算,还有一些简单的体积公式。
竖式计算并不是什么复杂东西,跟在谢虞琛身边的人基本都会。
最开始他们也不觉得这竖式计算有什么精妙之处,直到后来在生活里用上了这个法子,众人才意识到这计算方法到底有多方便。
之前遇上什么需要算计的数字,肯定得去搬算盘出来,但那算盘珠子又不是人们天生就会拨的。而且也不是每次都有时间让他们拿出算盘放在桌子上慢慢拨算。
但谢郎教的这些方法可不一样,别说是桌子了,哪怕你没纸没笔,从树上折根树枝,蹲在地上就能直接计算,不知道有方便了。
一传十十传百,所以现在基本从谢虞琛身边随便拉一个人出来,都能熟练掌握这种计算方法。
但周洲是个例外,谢虞琛也是直到教了周洲两天,发现他还是算不对自己出的算术题之后,才发现这人在算数上是一点天分都没有,甚至到了一种离奇的地步。
就比如刚才,就是最简单的一道两位数乘三位数的乘法,放在小学三年级以上,不用二十秒就能算出答案的算数,周洲连着算了三遍,都没算出正确的结果。
而且这三次算出来的答案还都各不相同。
谢虞琛也是第一次见到周洲这种人,在无语和震惊的同时竟然还生出一点“我一定要教会他”的执拗。
但在亲眼看着周洲连错七道题之后,这种执念也化作一缕青烟,伴随着谢虞琛深深的叹息而烟消云散了。
周洲你是真的牛啊!
谢虞琛忍不住开口:“周洲你平常出门买东西的时候,……掌柜会多算你钱吗?”
周洲摇头:“我没注意过,不过我跟在大人身边,吃穿用度什么的……”周洲很实诚地回答,“也少有需要自己买点什么东西的时候。”
“挺好的,省的被坑。”谢虞琛深吸了一口气。
……
谢虞琛人还在路上,但关于第一批杜仲胶厂人才的选拔已经开始了。
人们也是第一次听说还有这样的“书院”,既不教人诗文经义,也不教人骑射之术,反而是要教人们学习什么杜仲胶的生产。从书院出来的人也不去衙门做官,而是去那什么杜仲胶厂。
说来也是奇事一桩。
“这不就是跟去作坊做工差不多吗?什么时候去作坊做工还得学习了?”临街的茶摊中,传来一个男人不屑地嗤笑声。
“你说什么呢?看没看过告示啊。”
男人话音刚落,人群中立马有人反驳道:“告示上说的清清楚楚,在书院学习通过考核之后,书院会安排到各地的杜仲胶厂做管事。”
“管事又如何?”那人面子上过不去,硬着头皮继续犟道:“真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一个破作坊的管事……有什么稀罕的。”
这话大家就很不爱听了,你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吗?就嫌弃起管事的地位不够格了?
众人虽然心中忿忿,可毕竟拿捏不准说话人是什么身份,一时间竟被男人的狂妄给唬住,不敢继续反驳了。
“破作坊?破管事?”旁座一桌没有说话的人突然冷笑一声,“我倒是不知道,这京城中的人眼光竟是如此之高了吗?”
他说着一站起身,在众人的注视中走到刚才口出狂言的男人面前,语气不疾不徐:
“我倒想问问你——
你可曾见过东山州连绵千亩,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杜仲林?可曾亲眼见过整齐俨然的杜仲胶生产厂房?
又是否见过实验室整夜明亮的灯火?见过里面秩序井然,分工明确的工匠?”
——如果这些你都没有见过,那么你凭什么上下嘴皮一碰,就说那是个破作坊。
“最关键的是,你知道杜仲胶厂运转一日,能够生产多少杜仲胶,它们又价值几何吗?”
男人直直地看向对方,“这些你都知道吗?”
明明是极为平静的语气,被他一句一句说出口口,却莫名带上了极重的威严。
人群中不知道谁叫了声好,刚刚还在大放厥词的那人强忍着惧意没有后退。
但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内心已经慌到了极点,竟是连一句反驳的话都不敢说,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丢到桌上后,便在人们的奚落声中,头也不抬地奔着大门冲了出去。
“这位郎君看着面生,听口音也似乎不像京城人士?”
因为刚才的一幕沸腾起来的气氛逐渐冷静下来后,人们才注意到这位面容清秀的年轻郎君。
“某确实不是京城人士。”
“诸位刚才不是在讨论为杜仲胶开设的书院吗?”男人很好脾气地笑了笑,似乎刚才冷声质问的人不是他一样,“等到书院建成之后,我便是里面的其中的一个讲师了。”
茶摊顿时一片哗然,他们私底下随便闲聊几句就罢了,竟然议论到了人家书院讲师的头上,这可真是……
不过对方似乎并不介意他们这番无礼的举动一样,伸手将刚才男人落荒而逃时不慎撞倒的长凳扶起来,对众人缓声道:
“大家伙对书院感兴趣是好事,若是有机会,说不定咱们还能在书院再见呢。”
人群中不乏有对书院感兴趣的,听到这话,也赶紧应和了一句,有几个胆子大点的这位未来的讲师面善,还站出来询问了一些关于书院的问题。
书院是官府背书,又有白纸黑字的告示贴出来,人们对于这封“招生启事”的信任度还是比较高的。
只是毕竟从前从未有过先例,对于那些闻所未闻的条例,大家心里难免有些没底。
“我听人说,书院选拔不看名声那些,所有人都能参加选拔,可是真的?”
这年头,某某县的哪个郎君有什么名声,听着似乎是很厉害,也是选拔人才的重要标准之一。但说白了,这些都是虚的东西。
当然也有因为名声得到上面注意,最后平步青云的人,但那毕竟是少数中的少数。大部分人能不能成为“入选的人才”,还是由彼此的家世决定的。
这也是为什么杜仲胶厂开办会成为这段时间众人议论的重点的原因,实在是那句“不论家世,只看学问”,戳到了人们心中最深的那个地方。
“当然是真的了,不是都写在告示上了吗?”男人似乎笑了一下,“学院的选拔只看你们各自的真才实学。只要进入了学院,不管家世如何,大家都是站在同一起点的人,学习的内容也是一模一样的。到时候谁能通过最终的考核……”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众人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全凭各自的本事。
第108章
学院正式开始上课前, 为了鼓舞学生的士气,先把学生们都集结在前院,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动员大会”。
这个众人闻所未闻的大会当然是谢虞琛建议书院开办的。
这和他前世拍戏, 剧组也会在开拍前举办开机仪式一样, 不一定有什么实际上的作用, 但如果不办一个的话,总感觉缺了点什么似的心里安定不下来。
而且通过书院考核的这些年轻人还和后世学校的学生有一些不同之处。
按照谢虞琛的要求, 书院在选拔时, 只关注学生的才能和天分,并没有对其家世背景有任何要求。
再加上那些世家子弟们自持身份,也不愿与这群布衣百姓混迹在一起。因而书院的第一批学生,基本都是些自身天赋不错,但是因为家境贫寒没有出头机会的人。
虽然不管是招生时的管事, 还是后来在书院里遇上的先生, 都再三跟他们强调过, 不论家世好坏, 书院对他们都是一视同仁对待,但到底是第一次, 众人心中难免惴惴。
书院在他们入学前开办这么一个“动员大会”,一定程度上也安了不少学生的心。
学院是按照谢虞琛的指示和要求一点一点开办起来的,但谢虞琛并不负责日常的教学。书院的学生们只是听过谢虞琛的名字,对于他本人,大多在动员会上才是第一次见到。
谢虞琛并没有在会上多待, 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书院的办学宗旨和杜仲胶厂的发展方向之后,便匆匆离去, 消失在了院子的侧门外。台下的许多学生还因此露出了点失望的神色。
书院的院长苗文和是一个面容白净、气度儒雅的男子,约莫三十来岁, 举手投足之间能看出他良好的教养。
书院的先生大部分是跟着谢虞琛从东山州离开的那些人,熟悉杜仲胶的生产技艺,虽然在林场的时候也被谢虞琛安排着念了点书,但气质和传统的读书人还是有很明显的差距。
少数几个谢虞琛聘来负责书院基础的文化知识的先生,倒是端了一副读书人的架子,但和文质彬彬的院长苗文和站在一起,立马就能看出二者之间巨大的差异。
不仅是书院的众人,谢虞琛最开始也有些疑惑,这样一个一看就家世不凡的人怎么会来他们书院?
而且以他和书院其他人截然不同的出身,真的能和书院相处融洽吗?
不过此人是既乌菏安排来的,出于对乌菏的信任谢虞琛并没有质疑。而这段时间以来苗文和的表现也证明了自己确实值得谢虞琛和乌菏的信任。
不仅如此,谢虞琛还发现了一点——
书院的学生虽然都是聪颖伶俐之人,但到底在这种等级分明的社会中浸染了十几年,对于苗文和这样的出身,天然带有一种敬畏之心。
这就使得苗文和在管理书院时,出于对于他身份的敬畏,学生们会更加听从他的安排。
谢虞琛从侧门出去,离开众人的视线后,并没有离开书院,而是绕了一圈又回了书院的另一头。
这里原本是为先生们日常办公和休息而建,为了和学生隔开,还专门在院墙外面栽种了一排树木。不过现在大家都去了前院参加动员会,这里自然就空了出来。
虽然谢虞琛不常来书院,但这边还是给谢虞琛专门留了一间采光不错的屋子。
屋里的摆设很简单,一套桌椅、一排书架、几个柜子,还有一张用来休息的矮榻。书桌上放着几本书,旁边是一叠裁好的白纸。
但桌上的书籍装订精良,字迹清晰,裁好的纸张亦是光滑细腻。
这年头的纸价虽然没有贵到买不起,但也是普通人舍不得消费的东西,这种品质的纸张更是市面上少有。估计只有作为贡品的宣纸能比得上。
纸上是谢虞琛自己出的试题。
既然是要开办书院,没有相应的教材怎么行。在这方面书院从上到下没一个内行,对于谢虞琛想要的那种教材更是两眼一抹黑。
好在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谢虞琛虽然没编过教材,但他可是实实在在上了十几年学的人,带着书院的众人熬了小半个月,照猫画虎地倒也编出几本像模像样的书来。
不过这些书里的内容都是最基础的知识。
书院第一批的学生有将近两百来人,不可能都是读书搞研究的料子。
有相当部分学生会在书院学习一段时间,学会了杜仲胶制取的相关技术后,就要去各地的杜仲胶厂任职,并不会在书院待太久的时间。
他们其中只有很小一部分人能通过一期又一期的考核,留在书院里,像一块海绵一样,汲取这个时代最先进的科学知识。
谢虞琛想着,既然有了合适的教材,那怎么能缺了试卷呢?没有经历过噩梦一样考试的学生时代是不完整的。
作为一手创办书院的人,谢虞琛怎么能让学生们在书院的生活缺少了这么重要的部分呢?
不过出试卷也是一个复杂的活计,题目的难度既不能太高,容易打击学生的自信心,但也不能太容易。
为了这个试卷,谢虞琛好几天都没歇着,终于在今天出完了最后一套试题。
卷子出完之后还要印刷。这年头印刷术还没有大量流行开来,书籍文化的主要传播手段还是靠人们手抄。
谢虞琛跟书院众人提起刻雕版、印刷书籍的时候,除了苗文和不露声色地点头之外,其他人都是一副“从来没听说过啊”的茫然样子。
其实雕版的原理并不复杂,印章在这年头都已经成了文人雅士观赏把玩的艺术。雕版印刷说白了就是大了几码的印章。
雕版印刷技术没有流行开来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识字的人太少,还有人们对于书籍的需求不大的缘故。
如果印刷的数量太少的话,相比起每翻一页书就需要刻一块雕版的方法,显然还是手抄要更划算些。
虽然印刷整本书的成本比较高,但雕版技术用来印刷卷子还是很合适的。
再加上谢虞琛从东山州带来的那几个木匠,现在已经成了书院的先生,他们原先的手艺都还在,制作几块雕版对他们来说简直轻而易举。
等到书院在南诏打出名声之后,这些卷子还能卖到别处去也说不定。
……
京城作为整个南诏的政治中心,除了淮陵那种格外富庶的地方,基本上整个南诏最鼎盛的世家大族都集聚于此。
这样的地方素来是不缺乏新鲜东西的,可能放在别的地方要议论上几个月的事情,在京城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顿闲谈,之后便会被人忘却在脑后。
不过最近几个月,有一个名字倒是一直在众人关注和议论的中心。
若是在之前,有人被那些素来眼高于顶的世家们注意到,不外乎两种可能——要么是此人的出身或是门第不凡,要么就是做出了什么刻意博人眼球的举动。
但这回却不同于以往,身处在舆论最中心的这个人不仅没有故意博人眼球炒作,行事风格反而称得上是低调。
京城中有名有姓的世家郎君们都对此人好奇不已,却不见对方出席任何一场他们举办的宴会。众人也从未听说他们中的谁与之交好了的消息。
只要搭上他们这些世家中的任何一个,将来的人生不能说是顺风顺水,但也是一片光明,但人家他们这些世家却没表露出一丁点的在意。
传闻中唯一能和对方搭上线的,是淮陵第一世家。但就算是沈家,提起和对方的关系时都一副含糊其辞的模样,仿佛这个关系还是沈家主动攀上去似的。
自然有人怀疑对方如此特立独行,不过是为了引起他们的注意,博取名声和关注。但这样的言论刚出现,就被人嗤之以鼻地怼了回去——
别人想方设法、费尽心机地营销自己,不外乎是想要名声大噪,之后说不定能得到上层统治阶级的关注,从而有机会出头。
但若是人家根本不缺出头做官的机会,又怎稀得博取他们的注意。
如此说来,倒真是个奇怪极了的人。
……
其实早在一两年以前,这群对谢虞琛好奇得抓耳挠腮的世家郎君就曾在无意中和他打过交道了。
只是一个根本不在意世家的看法,另一个还没有意识到对方就是如今被整个京城议论和关注的人。
那时候京城刚流行开一种装在瓶子里的有香味的液体,贩卖这种液体的商贩们称呼其为“香水”。
据说,发明这种香露的人就是这么称呼它的。
“香水”这名字倒是直白好懂,哪怕是第一次见到香水的人,听到这个名字之后都知道那瓷瓶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但却缺少了一点精致的意趣。
明明是一样芳馨雅致的物件,平白被这个名字染上了几分俗气。这在一群爱好风雅的世家郎君眼里是绝对不能忍的。
因此香水刚到京城不久,便被人冠上了各种各样的别名。就连售卖香水的铺子,为了迎合世家郎君娘子们的喜好,也都纷纷花高价请人改了名字。
众人也是惊讶,光看这香水的包装,瓷瓶颜色淡雅,式样也独特,撇口短颈,器身细长,形似柳叶,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起出“香水”这种大白话的名字的人。
可能能从花朵植物中提炼出香液的人,就是与常人有一些不同吧?
香水在京城快速地流行开来后,那些世家郎君也派人打听过香水背后之人的身份,有没有合作的可能云云,不出所料都被对方婉言谢绝了。
大家一个个都是人精,那香水作坊所谓的管事一看就是个被顶出来负责日常经营的“面子”,真正的掌柜估计另有其人,多方打听无果后便也歇了心思。
说到底,众人对于这位神秘的香水发明者的好奇心还没到了要兴师动众结识对方的地步。
大家四下议论了几日后,便被更新鲜有趣的东西吸引了注意,把已经走水路抵达东山州的谢虞琛给抛在了脑后。
时至今日,在京城,香水这东西早已经不是一个什么让人新鲜稀罕的物件,而是作为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进入了这些世家儿郎们的日常之中。
先不提那些富贵人家的郎君娘子们每日出门前必定要往衣襟、手腕处涂抹一点香水,香水的种类也愈加丰富。郎君娘子们不仅有偏好喜爱的气味,甚至还会根据自己当日的服装和天气选择不同的香水品类与其相配。
喜好风雅的年轻人们时不时还会举行个什么品香会、调香宴之类的活动。香水除了最本身的用处之外,显然已经被赋予了另外的属性,甚至隐隐有了朝着艺术方向发展的趋势。
在他们在兴致勃勃地参加各种品香宴,以及向同伴炫耀自己新调的一款气味清爽的柑橘调香水时,还尚且不清楚——
他们近日关注的重点,和发明出香水这一物件的神秘人物,竟然奇迹般的重合了身份。
“我说,就算这人确实不似寻常,但你们也不至于每次出来都把这人拎出来谈论一遍吧?”
京城最大的酒楼中,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郎君懒洋洋地抱怨道:“你们再这样,下回我可不同你们出来了。”
“别嘛。”
闻言,沉浸在讨论中的众人赶紧回过神来,纷纷开口道:“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吗?”
“不过,我说子义,你难道对这位谢郎就没有一丁点的好奇?”
“你叔父不是在汉中任职嘛,我记得汉中那一带也是有杜仲树的,你们家难道不打算争取一下那杜仲胶厂?”
“对呀,周郎难道没听说什么消息?”
“倒也不是……”见众人都盯着他,最开始出言抱怨的那人只好叹了口气,把自己从家中长辈听来的消息挑着同众人分享了几条。
他不仅有一个在汉中做官的叔父,还有一个做国子监祭酒的父亲。
这个身份在京城虽然不算显赫,但因着整个京城大小书院都归国子监统管,作为国子监的长官,学识和声望缺一不可,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身份地位便也比同品级的其它官员要高贵些。
而这个自开办伊始就饱受关注的杜仲胶书院,虽然地点离京城稍远了些,但据说是为了日后做研究方便,实际上还是应该在国子监的管辖范围之内。
按理来说应该是这样,但实际操作起来要更复杂一点,各方掰扯到现在也没一个结果。
第一个原因前面说过了,书院的学生大多家境贫寒,有一部分人甚至是工匠出身。但国子监底下的六学是什么情况?
能在里面上学的人全都非富即贵,即使是四门学中,真正家境贫寒的学生也没有几个。让这些人和他们素来瞧不上的人有牵扯,各位世家郎君心中是一万个不愿意。
而且杜仲胶书院的课程内容也和寻常书院不同。
前些日子书院日常教学的内容送到国子监去,几个主薄围着研究了半天。上面的每个字他们都认得,但组在一起之后怎么就那么晦涩不通呢?
但众人也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知识浅薄,毕竟人家送来书册的时候就说了“这是他们书院一些比较基础的东西”。
在座的主薄最差也是熟读经义、通晓五经四书的人,怎么好意思承认自己连人家基础的书目都看不懂呢?
连人家教授的课业都搞不清楚,国子监自然也不太好意思对书院的管理指手画脚。众人推三阻四,你推给我我推给你的,都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
万一自己哪做的不到位,被人家看出来其实对书院教授的知识一窍不通,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况且他们也被族中长辈叮嘱过,这杜仲胶书院看起来好像不起眼,但里面的水可深了去,各方势力掺杂,连最不好惹的那位据说都牵扯了进去,这趟浑水他们还是不蹚为好。
前些日子提起此事时,国子监和礼部的人有一个算一个,纷纷站出来表示,书院既是为杜仲胶厂设立的,教学的内容也不同于寻常五经六艺,让他们来管自然不太合适,还是工部的各位大人能者多劳得好。
工部众人一听,这说的叫什么话?你们不想掺和这趟浑水,难道他们工部的人的头就格外铁吗?也都纷纷推辞——
哎呀各位大人说得这叫什么话,一直以来教导诸生的职责不都是国子监的各位大人掌管吗?
虽然新设的书院在课业上与寻常不同,但我们工部的人哪懂什么办学治学呀!
还是各位大人学识渊博,想来一个小小的书院怎么可能难倒各位大人呢?
说起这件事,周郎周子义也是愁得要命,他父亲可是国子祭酒,整件事里最倒霉的一个。
那日下朝回家,他可怜的老父亲坐在书房里叹了整整三个时辰的气。中午的时候就连饭桌上最爱吃的红烧肉都没动几口。
想当初就连生病被郎中再三叮嘱不可碰油腻之物,都没拦着他老父背着他到酒楼吃红烧肉解馋。现在却连红烧肉都失去了吸引力,由此可见祭酒大人确实忧愁到了一种地步。
“要我说啊,子义你也不至于这么担心,别看那书院现在热闹,据说里面连博士和学正都是木匠担任的。”同伴撇了撇嘴道:“谁知道能开到什么时候。”
其他人也点点头附和道:“那书院的课业确实奇怪,尽是些听都没听过的内容。”
第109章
京城中这几日是如何议论纷纷, 谢虞琛从乌菏寄给他的信件中也大致了解了不少。
如果按谢虞琛最开始的态度,这些消息他听一耳朵也就算过去了,并不会多放在心上。但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了如今的地步, 书院也稳稳当当地立在了近畿的土地上, 许多事情就不是谢虞琛自己不乐意就能抛到一边不管的。
不过虽然不太想管京城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 但收到乌菏来信的时候,谢虞琛还是很开心的。按照原本和乌菏在信中的约定, 前几日他就应当开始为启程到京城做准备了。
但直到今天还没有动身, 第一个原因是他给学生准备的“上旬卷”还有一点需要修改的地方,因此耽误了两天。
而第二个原因就是,谢虞琛病了。
也许是因为突如其来的一场雨,再加上谢虞琛素来衣服穿得比寻常人单薄一些,淋了雨之后又一吹冷风, 会染上风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当然, 虽然谢虞琛不听周围人劝, 坚持不穿厚衣服是他染上风寒的主要原因, 但这场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暴雨,也并不是全然无辜清白的。
北方的州县早已入秋, 下雨其实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有时候甚至连绵数日不绝,连着七八天见不到太阳都是常事。但把谢虞琛浇病的这场雨来的又急又猛,让人应对不及。
上午的时候日头还很好。不管是学生还是教工们,都商量着中午休息的时候把被褥、书本什么的拿出来好好地晒晒太阳。
没想到连一个时辰都没过, 天气就突然转阴,接着便是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因为谢虞琛上午没事, 早早地把自己房间里的书卷搬到了前院的空地上。因此当众人还躲在屋檐下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谢虞琛也是最先提着衣摆往雨里冲的那批人。
等到众人反应过来, 跑去来手忙脚乱地把他往屋里劝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没等到第二天,谢虞琛身上的温度就高了起来,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提不起劲。
偌大的一个书院,自然是少不了有郎中的。只不过这种风寒不管在什么时代,即使好不容易退烧之后,也少不了在床榻上结结实实地躺个六七日才能恢复健康。
哪怕是风寒痊愈,众人也不敢放任一个刚恢复健康的病人在秋雨连绵的日子赶路。
更别提他这场病来势凶猛,即使每日好几剂的汤药下去,仍是不怎么见好,进京的行程自然是往后拖了又拖。
谢虞琛自己的心态倒是很平和,谨遵医嘱,该喝药喝药,该忌口几口,让他多休息,他就整日躺在床榻上,连书都不怎么看。
没有那种“即使生病了也非要为工作忧思、躺在床榻上还不忘拿几本公文躺着看”的坏毛病。堪称最让郎中省心的病人前三。
真正着急上火的是书院守在谢虞琛屋外的那群人,以至于郎中每日进出谢虞琛的房门时,十几道灼人的视线一刻不转地落在他身上。
虽然没说什么,但众人蕴含着担心、紧张、幽怨、怀疑等多种复杂情绪的目光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郎中的心理压力一天大过一天,每天吃饭睡觉都在祈祷谢虞琛早日痊愈,自己也不用被众人如芒在背的目光包围着。
谢虞琛生病的消息并没有传到前院学堂的学生那里,再加上谢虞琛平日里和学生们的交道打得不多。
众人对这位传闻中的书院创办人最深的印象除了开学典礼那日简短但振奋人心的讲演外,就只剩每月上旬、中旬、下旬,十日一次雷打不动的小考。
对于谢虞琛抱有不同时代的学生奇迹般重合的、对于试卷出题人的敬畏之心。
因此即使惊讶于几日没有见到他们敬重的谢郎,但也不敢私底下偷偷打听什么消息,知道谢虞琛生病的,除了护送他从东山州离开,再到书院一直没走的周洲等人,也就只剩下了院长苗文和,还有在东山州就跟着谢虞琛的几个先生。
平日里,因为郎中那句要让病人多休息的叮嘱,众人也不敢天天往谢虞琛那儿跑,生怕打扰了病患。再加上似乎自生病之后,众人就隐隐感觉到谢虞琛的情绪好像并不怎么高。
他们倒是没有多想,毕竟不管是谁身体迟迟不好,整天躺在床榻上,心情都不太可能好得起来。因此也只是默默减少了探望谢虞琛的次数。
不过今天倒是与往日有所不同,众人发现原本天天守在谢虞琛院外的周洲突然不见了踪影。他那几个部下倒是照常在学堂听课。
虽然其他人也有过相似的行径,但明显周洲要做得更……
恨不得搬来谢虞琛院子吃住。
这样一个人突然“擅离职守”,显然是一件很值得众人惊讶的事情。
……
这几天谢虞琛的日子过得基本差不多。
郎中开的药里有不少安神助眠的成分,再加上他的身体确实需要休息,谢虞琛每天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睡觉。
不过这觉睡得并不太踏实,朦胧中仿佛听到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应该是郎中……,或者是周洲进来了。”谢虞琛缓缓想道。
药方中的几味药材书院不多了,今天看着药童煎完药之后,郎中就去了城里采买药材。
周洲确实进过院子,但他此时在屋外守着,并没有进门。
来的不是书院里的人.
乌菏大权在握,离开京城的机会很少,而且也很不容易,这几年也就一只手能数得过来的几次。这次的行程不在计划中,需要临时布置的事情只会更多。
脚步声逐渐靠近,夹杂着玉佩碰撞的声音。
从不离身的佩剑被摘下来放到了窗边的矮几之上,发出当啷一声,乌菏迈步进了一张屏风之隔的内室。
谢虞琛对于不同人的气息向来是很敏感的。若是在寻常,早在迈过门槛的时候,他就能分辨出来人的身份。
只是今天刚喝过药,又连着在榻上半昏半醒地躺了好几日,脑海中的念头像是无法被识别的数据。
乌菏挨着床榻单膝蹲下,双手交握缓缓揉搓着。好一阵之后才将手背轻轻贴在谢虞琛半掩在薄被下的侧颊。
他一路骑马赶来,两只手都冰冷僵硬。即使缓了许久,还是有冷气从骨缝皮肉间渗出来。
谢虞琛睫毛微颤,沁凉的触感让人清醒了一些,他下意识往凉意传来的地方靠了靠,然后才眯着眼睛看向来人。
“你怎么在这儿?”谢虞琛开口,嗓音沙哑。
“听说你病了,就过来了。”按理说,看谢虞琛睁开眼,他应该是收回手或者是从旁边拉个椅子过来的。但乌菏没有动作,只是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低声应了一句。
两人没有就着这个话题开展进一步的探讨。
“外面下雨了?”谢虞琛偏头往窗外扫了一眼。
窗户是闭着的,上个月按照他的要求在窗棂间糊了桐油纸,比原先透亮了些,但仍旧看不到外面。
乌菏轻轻摇头,“没有下雨。”
“你撒谎了。我能闻得出来。”谢虞琛语气笃定。
“我没有。”乌菏低低的笑了一声,“你看我衣服都是干的,要是外面在下雨,衣服怎么可能不湿?”
“那就是你换过衣服才进来的。”
乌菏身上仍带着雨水清凉的湿气,即使是把沾了水的发丝擦干,又换上干净的衣裳,依然不影响谢虞琛从幽静的熏香中分辨出来。
“好吧。”乌菏无奈承认,“今天天刚亮的时候,是下了一点雨,不过雨势很小,一会儿就停了。”
两个人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早超过了正常社交的距离,更不是一个来探病的访客和病人之间的距离。
况且谁会骑马赶百十里的夜路探病?哪怕是血亲的关系,也不会如此。
不过两人似乎都很默契似的,没有提起此事。
谢虞琛把寝被往床榻里侧扯了扯,空出一块地方来让乌菏坐下。他提起书院七日前的旬考的卷子,有一道题难倒了所有的学生。
“待会儿让周洲去书房拿一张过来给你看看。其实卷子印出来之后,我也觉得有一点过于难了。但印都印了,就只能硬着头皮给学生发下去……”
谢虞琛偏着头靠在软枕上,想到哪说到哪。刚刚他提及的这张卷子其实乌菏是看过的。
最近京城也有人注意到了这些卷子,四门学中有学子誊抄了一份拿去给博士,结果不出意料地挨了一顿批评。但诸位学子并没有因此变得听话懂事。
博士们不让他们讨论,他们就背地里偷偷联系书肆的掌柜,让他们帮忙留意着市面上新出的卷子。
大部分时候,这些卷子都是书院多印了一些备用,学生考完试之后,也没什么人在意这些没用上的卷子。平日里被人裁一块包个书、垫个东西。
专门收这些卷子的人只要意思一下给几枚铜钱,基本就能换来半张残缺的试卷。运气好一些的,用不了二十文钱就能拼出一张完整的卷子来。
这基本就是京城中书肆里售卖的试卷的来源。只是卖得人多了,有时候也难免上当受骗,花钱买到了盗版试题。
学生们买带回家中细细一读,才发现里面的题目不论是难度还是其他方面,都与之前买过的卷子差别极大。
想来或许是这条“产业链”上的哪一环节出现了不良商贩,看上了售卖试卷的利润,但又恰好没有收购到完整的卷子,便想出了这么一个编造试题的法子,半真半假地弄出了一套盗版卷子卖给了学生们。
如果不是恰好谢虞琛在这个节点上染了风寒,应该过不了多久市面上就有学院出品的一手正版试题出现。
若是书院负责印刷试卷的匠人们空闲足够,直接装订成一本习题册售卖也说不定。只能说这场秋雨来得太过不巧,才给了那些不良商贩一个可乘之机。
……
“去外面走走吗?”乌菏进门坐到谢虞琛对面,见他盯着一旁花瓶里的几根花枝看,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谢虞琛连着喝了这么些天的汤药,风寒的后遗症已经好了大半,可以适当去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其实最开始谢虞琛被郎中吩咐要多休息,每天在床榻上“躺尸”对于一个热衷于新鲜事物的人来说实在是有些折磨。谢虞琛实在是闷得不行的时候,会背着众人在院子里稍微转几圈。
不过春生秋杀,几场秋雨过后天地一片萧瑟,书院自然也不剩什么能入眼的风景。之前为了分割书院教学区域和生活区域栽种的一排树木花草,也都凋的凋败的败,剩下了光秃秃的树冠和一地的枯黄。
只有第一回出来的时候,在屋檐底下站了一会儿,之后谢虞琛便不怎么出屋子了,更多的时间用来打盹。经常有一睁眼便是大半日都已经过去的情况发生。
有时候谢虞琛会恍惚生出一种“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大梦初醒,恍如隔世。
分不清这几年的奇妙经历究竟是现实,还是在片场休息室里做的一场荒诞离奇的穿越之梦。
大抵如此。
“不想去。”谢虞琛摇了摇头,“院子里为数不多的风景就是建书院的时候种的花草,也都枯了,没什么好看的。”
“那便算了。”乌菏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又道:“不过谢郎若是感兴趣,我在京中的宅子倒是种着几株品相不错晚菊,应该是新育出来的品种。放在其它时节颜色鲜艳了些,不过现在倒正合适。”
“再过半个月也还赶得上花期吗?”
谢虞琛抬起眼睛看向乌菏,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饮酒赏菊……
后世仍有这样的习俗,特别是他们这个圈子里,更不缺附庸风雅的人,却再难体会其中的情致了。
差不多的请帖谢虞琛收到过几回,抱着体验的心态去过一次。
——都是借着机会攀关系搭建人脉的,哪还有什么“沽酒赏菊”的韵味。
谢虞琛原本是失望居多,没想到峰回路转,倒是在今天补全了他当初的遗憾。
“可惜书院当初没有种几株菊花。”
乌菏挑眉道:“若是书院种了菊花,现在怎么有理由邀请谢郎呢?”
谢虞琛喝茶的手一顿。
正当他不知道接什么话好的时候,乌菏却仿佛刚才的话不是出自自己之口似的,若无其事地提起另一个话题。
“我看今日也非休沐,周洲怎么不在前院?”
前院是学生们上课的地方,当初谢虞琛离开东山州时随行的金甲军兵卫中,有好几人都留在了书院中,和这里的普通学生一样上课、下课、参加考试。
书院的学生是为各地杜仲胶厂培养的人才已经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了。不止是技术性人才,也会有一部分人会成为杜仲胶厂的储备干部,主要负责管理方面的工作。
作为乌菏的亲卫,这还算不上什么金光闪闪的出路。而且现在连书院的教材都刻着谢虞琛的名字,也用不着通过这种方式掌控新建的杜仲胶厂。
不过哪怕不是为了这些,多读一点书也是没什么坏处的。
将来综合各项考核的分数,每个人的成绩和能力有高有低,各自出路自然也有差距。在不违背公平原则的前提下,乌菏安排自己人来书院读书也没什么问题。
唯一有问题的,可能也就是周洲了。
乌菏这一问又勾起了谢虞琛某些唉声叹气的不美好回忆。
前几个月他离开东山州,路途无聊,打发时间的不过,见身边人对书院未来的课程感兴趣,就教了他们一些简单的数学知识。
也就是这个时候谢虞琛才发现他们这位周洲首领,是个不折不扣的数学文盲,在数学方面可谓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
七道简单的加减计算可以做错六道,更不用说乘法和除法。
九九乘法口诀表是什么?背不过。
圆的面积怎么算?昨天才讲过的公式?也不记得了。
轻松的旅途休闲小活动被周洲整得血压骤升,后来书院建成的时候,谢虞琛坚持不授课,很难说没有受当时教周洲算数的失败影响。
“你说……周洲。”
谢虞琛虚弱一笑:“是啊,他为什么不在前院上课呢?”
“你自己去问他为什么吧。”
书院的教学内容更偏向于理科一点,算数自然是最基础的知识。像周洲这种天赋的人,如果不是有乌菏的这一层关系在,谢虞琛保证——
在他走进教室大门的那一刻,就会被愤怒的先生撵出去。
第110章
自己去问周洲?
乌菏才不会, 他只会让周洲自己反省。毕竟身为巫神大人身边最得力的下属之一,竟然是一个数学白痴,说出去也是一件很丢脸, 让人面上无光的事情。
与阔别多日的上司相见的第一面, 周洲还没来得及汇报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就因为自己七道数学题做错六道的惊人战绩,被冷漠无情的上司狠狠批判了一顿。
“大人……, 这, 这真的不能怪属下啊。属下也是……”周洲只得苦着一张脸虚弱地为自己辩解。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别人看一眼就能得到结果的数学题,自己脑袋转得都转冒烟了得出来的结果离正确答案还是有十万八千里远。
但冷漠无情的上司才不会同情可怜的自己。周洲只好在当晚就带着自己的行李去了前院。
书院负责教数学的先生看到周洲这张熟悉的脸,想起自己从前在周洲这儿受到的折磨,又是一脸牙疼的模样。
但这次周洲说什么都不肯走,再加上这几天谢郎风寒未愈, 整日在屋内休息, 没人能为他们做主了。教算数的先生们只好摸着自己头顶并不茂密的头发, 捏着鼻子看着周洲大马金刀地坐到了自己的教室里。
不过书院的先生领着不低的俸禄, 除了日常的教学任务以外,又少有琐事搅扰, 学生们都很听话。这差事做得不知有多少人艳羡。
所以把周洲撵去书院,给先生们增加一点教学难度,也不算太过分。
书院的学生因为大多出身贫寒,因此格外珍惜在这里读书的机会。对于教书授课的先生,自然也格外尊敬。
先生们每日布置下去的课业, 从来都只有超额完成时候。至于敷衍马虎,应付糊弄, 更是不可能出现的。
至于各自的能力?书院招生的告示张贴出去之后,前来报名的学生络绎不绝, 就连书院大门的门槛都要被人踩矮几寸。
在这种情况下选拔出来的学生的即使算不上万里挑一,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入选的,书院的学生自然都是个顶个的聪颖。即使又那么一两个稍微愚笨些的,但因为日常格外刻苦勤奋,先生们见他们日日学到深夜,也不好对他们多加苛责。
可能正是因为日常教得都是这种完全不需要老师操心的学生,在遇上周洲这么一个“奇才”之后,先生们才会如此崩溃。毕竟没有经历过社会无情摧残和毒打的人,他们总是格外脆弱些。即使是跟着谢郎见过许多大世面的先生们亦是如此。
正因如此,乌菏到书院后的这几日,院长苗文和每天都能收到几条来自先生们的请求。
明里暗里的,不外乎是希望自己能代他们与后院的那尊大神商量商量,让咱们的周大统领早日收了神通,安安心心地做他的金甲军将领,别再盯着着他们这个小小的杜仲胶厂的职务了。
苗文和除了苦口婆心地宽慰劝说他们几句,比如“要对自己的学生有信心”、“不能轻易地放弃任何一个学生”等等诸如此类的话,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毕竟众所周知,他只是书院上名义上的院长,但真正的创办者和管理者并不是他。就连学生们每隔十日就要参加的旬考,试卷的出题人都与他无关。
说来惭愧,他自己私下也偷偷恶补了不少有关杜仲胶,还有书院教授的其它课业的相关知识。这才在每旬末一次的“教学研讨会”上稍微挺直了些腰杆。要不然人家说什么他都是一脸的茫然,他这个书院院长可就真成了一个摆设了。
在了解了书院教学的内容,慢慢对书院未来的发展方向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之后,苗文和对于这位平日里从不显山露水,乃至有些低调的谢郎谢虞琛更是平添几分尊重乃至是敬畏。
书院的消息传到京城,正是人们关注最热切的时候,在不管是哪个群体之中都很有讨论度,不过也有不少人嘲讽书院里都是些不入流的东西。
苗文和自己也算出身名门,又是师承当世大儒。他任书院做院长的消息传到众人耳中,不少人都觉得他是“自甘堕落,不思进取”云云。
苗文和自己倒不觉得与出身工匠的那些先生们共事是什么值得羞愧的事情,反倒是那些世家公子们整日自诩出身高贵,瞧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的,很是惹人厌烦。
不过他在初来书院时,心中也不免先入为主地认为自己学识比其他人渊博,因而带着些自己是在支援建设书院地念头。
但当他开始正式接手书院的教学之后,他才意识到当初自己的那点自得和傲慢有多可笑。他从最基础的课业开始学起,也放下了自己书院院长的架子,私底下经常向其他地先生们请教。
苗文和的天资本就不错,即使在士族文人扎堆的京城也很排得上名号。因此哪怕是从头开始学习,他的速度都远超书院的大部分人。
后来谢虞琛得知了他在恶补书院知识的消息之后,专门送过来一些资料,都是现在的学生们短期内还接触不到的内容,平日里如果空闲的话,也会与他讨论一些资料中的内容。
不过他与那些闻所未闻的知识靠得越近,了解的越深刻,苗文和就愈发觉得震撼。
那些内容中,许多都是他身边最常见的事物,只不过从前从未有人关注过,或者即使是关注到了,但也从未系统地研究过。
人人都知道应该这样做,但却无人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其中蕴含的道理是什么。
在书院授课的先生中有一人从前曾在采石场做过一段时间的事,他曾对苗文和说过,“院长应该知道东山州曾以盛产水泥闻名。在采石场,人人都知道那生石灰是由山上开采出的石灰石煅烧所得。等将石灰与黏土、石膏等按照一定的比例混合之后,便能得到水泥了。”
苗文和点头,水泥在京城可是流行过好一些时日的,当时许多高门大户都以用水泥修筑宅院为荣。
而且他还清楚,水泥这个物件也是谢虞琛发明出来的。”自采石场开办以来,造水泥的法子就是工匠们熟记在心的。但却从未有人有过‘为何要这么做’的疑问。不瞒院长说,我也曾在采石场待了数月,但却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直到那日谢郎的一句话,才如拨云见日一般将我点醒。”
“谢郎说,你整日待在采石场,见水泥一车车从厂房中推出,那你可曾好奇过为何这几样原料混合之后就造出了水泥?这其中有着怎样的原理?”
“回去之后我便在想,为什么我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呢?”
是啊,为什么他们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呢?
苗文和不禁反问自己,他突然意识到,原来他们从前似乎从未关注过这些事情背后的原理所在,许多事情,只是半懂不懂地遵照着前人留下地经验照做。
突然的,他有了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像是一直蒙在他眼前的那层朦胧的纱被人猛地抽走,眼前的所有事物都焕然一新,包括他这个人,都好像重生了一次一样。
这之后,他便开始以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书院教授的那些内容。他隐约觉得谢郎在书院开设这些课程,好像并不只是为了培养出一批能够胜任杜仲胶厂工作的管事,或者是工匠。而是要为南诏,为这个世界,献出一群全新的、足以对这个产生影响的能量。
谢虞琛给的那些资料中,有一部分内容他还不能完全理解。但莫名的,他就是有了这样一种想法。
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苗文和面前展开了。他面前捧着一摞薄纸,第一次如此庆幸,在几月前他毅然决然地接受了邀请,应答下书院院长的职位,来到了这里。
……
这段时间,不管是书院的学生还是先生,都觉得他们院长似乎有些怪怪的,具体表现为他对于自己的工作和书院的一应事务都格外热忱。
就连在平日里在书院巡视时,在看向教室内正在上课的人们时,目光都较寻常不同,好像多了一些……
欣慰?期待?
总之就是令人十分费解。
苗文和自那日“悟道”之后,就一直想找谢虞琛聊聊,但无奈恰不逢时,先是谢虞琛卧病在床,后又迎来了那位“不速之客”,这段时间内就连负责洒扫的仆役都尽量地避着谢郎地院子走。
虽然苗文和是在那位的牵线搭桥下才来书院做了院长,但这又不代表他就不怕对方了。他对那位的畏惧一点都不比书院的其他人少好吧?
别说是他,就连他的父兄,在对上那位位高权重的巫神大人时,说话做事都要格外谨慎三分。越是靠近京城,离那个权力的中心越近,对于乌菏的畏惧之心就越重。
因此在先生们请他代大家向巫神大人转述“让周洲同学早日离开数学课堂”的想法时,他二话没说就婉拒了。
开玩笑,他才刚发掘出自己的人生理想,可没打算这么早就退休。
但今日应该是躲不过去了。今日正好距离上次教研会整整过了十天,除了上一次的研讨会谢郎因为身体不适没有出席以外,其它的每场会议他都有出席。
下午就要开会,作为书院的院长,这一趟苗文和是不能不去。只是他刚到谢虞琛的院门口,就听到从屋里隐隐传出一阵琴声。
苗文和站在院外侧耳听了片刻,竟是转身就要离开。一旁的人快走两步跟上去,疑惑道:“郎君不是打算去找谢郎吗?为何到了门口又要走?”
苗文和啧了一声,“你没听到屋里传来的琴声?”
“听到了啊。 “可这又与先生有什么关系呢?” 侍从仍是一脸茫然的模样。
苗文和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心道:“这缺心眼的傻子,连琴声都听不出来。”
那琴音岂是他们能听的?
屋里,谢虞琛正剥开一个从炭火上烤出来的橘子,耐心地撕着上面的白丝。旁边乌菏在拨弄着琴弦,弹地曲子是谢虞琛从前不曾听过的曲调。
谢虞琛第一次听乌菏弹琴的时候,就问过他这首曲子的名字是什么,但乌菏只是一边调音,一边笑着摇了摇头道:“不过是我闲来无事谱的曲子罢了,并没有专门取名。”
谢虞琛只觉得他是在自谦,自己对音律虽不精通,但也能分得清基本的好坏,乌菏弹奏的这首曲子虽没到高山流水、阳春白雪那般高妙的地步,但也绝非俗。
琴声从他手中倾泻而下。
谢虞琛本以为以乌菏的性子,作出来的曲子也应是那种铿锵肃杀的曲调,但事实上这首曲子不仅没有一点铮铮然的感觉,反而称得上是和风细雨,甚至有些雾雾朦朦的。
像是他从京城赶来书院那日下的蒙蒙细雨,雨丝落在他的肩头和发间。以手拂过时,带来一阵微凉的湿意。
“今天下午要在书院开教研会,你要不要也去?”谢虞琛突然开口。
“你确定要我去?”乌菏看了他一眼,语气带笑。
“也是。”谢虞琛撇了撇嘴,想象了一下哪个画面,“还是算了,你若是过去,怕是整个研讨会上都没人愿意说话了。”
谢虞琛将手中的橘子掰了一半递到乌菏面前,“我下午去参加研讨会起码要一两个时辰,这段时间你做什么?”
乌菏将琴放到一旁,思考了一下后摇头,“不知道。”
乌菏来到书院之后,绝大部分的时间都与他呆在一起。谢虞琛甚至都没有见过一次乌菏处理公务,仿佛对方这次来书院没有一点自己的事情,全然是为了陪伴他一样。
“那你要不要去附近转转,山下有书院刚建好的几个作坊,你应该还没去过。”谢虞琛提议。
乌菏笑笑:“我刚刚同谢郎开玩笑的,你尽管去忙自己的就好,不必考虑我。”
“这……”
谢虞琛还没开口,就听乌菏又道:“不过书院不是有苗文和他们,怎么每旬的会议还需谢郎参加?难道日后谢郎去了别处,他们也还要你指导他们如何办学吗?”
谢虞琛解释:“毕竟书院刚开办不多时,许多事情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苗文和他们也没什么经验。左右我又没什么别的事情,去参加几次会议也不费什么心力。”
乌菏似乎仍是不怎么满意,但好歹没再继续挑刺的刺,不悦道:“谢郎还是太过和善了,苗文和既然担任着书院院长的职位,许多事就不该来劳烦谢郎。”
谢虞琛对他这歪到没边的言论也是不知道怎么评价,转移话题道:“我听说周洲又到前院去了?”
“他自己应该不会主动往那儿跑,是你让他过去的吗?”
乌菏点头,没有半点心虚。
谢虞琛叹气:“他过去,数学院那边又得鸡飞狗跳一阵。而且他也不是那块料子,你不如还是让他回来吧。”
要是让周洲在那儿再多呆几天,他怕教数学的先生就要开始提笔写辞呈了。不过这话他没有说出口。
“那行,我下午就让他回来。”乌菏从善如流的答应道,完全看不出来当初就是他把周洲撵去前院学习的。
谢天谢地,周洲终于可以收拾东西从数学院离开了。天知道这几天他过的是什么日子。
虽然现在不管是朝中还是乡野都又不少人关注杜仲胶厂,他自己也从谢郎那里听过一些对于全国杜仲胶厂的规划。
现在入职杜仲胶厂自是前途无量,他手底下在书院念书的同袍们也又不少意动的。
但苍天可鉴,他真的只想留在金甲军里随侍大人或是谢郎,对什么“厂长、管事”之类的职务一点都不感兴趣。
但这书是巫神大人让他念的,数学水平是巫神大人亲口表示过嫌弃的,他能有什么办法,每天看着先生那张仿佛吃了黄连一样的脸色,他也很不开心的好吗?
好在今天过后,他就能重回金甲军,为谢郎和大人住处的安防发光发热了。
……
这次旬会,除了日常的教学任务以外,还提起了谢虞琛之前在屋里与乌菏提起过的在山下的作坊。
书院在开办之后,因为对纸张的需求量日渐增长,这年头的纸价又实在不便宜,谢虞琛他们便动了自己造纸的念头。
造纸技术谢虞琛自己是不懂的,不过巧的是,书院的学生中正好有一个学生来自漓州,京城最有名的几种纸里,就有一种产自漓州。
这位学生家中虽然比不从事造纸业,但耳濡目染,对造纸技术也知道个大概。
谢虞琛便组织了人手,根据学生给出的办法开始从头研究造纸之法。加上书院原本就有为学生安排实践课程,钻研造纸之法也是让他们提前接触实操罢了,
书院的先生们有大半是从东山州跟着谢虞琛来的,当初杜仲胶的提炼技术就是谢郎带着他们在实验室里一步步实验出来的。
有从零到一发现杜仲胶提炼之法的经验,又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历练,研究造纸技术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有难度。
甚至都没有谢虞琛的加入。光靠书院的众人,在实验室熬了半月左右之后,就向众人交出了一个行之有效的造纸技法。
用这个方法造出来的纸张,质量甚至比市面上的大部分的纸张还好。
因为书院造出来的纸张只供给书院所用,外人并不清楚成本。但纸的好坏只要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消息传到京城,许多人都暗自咋舌。
在书院念书的学生还都没有毕业,书院教学的成效如何众人暂且不知。这也是众人为什么能直言嘲讽书院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即使有人想为书院辩驳,也缺乏实打实的证据。
但造纸之事一出,可是狠狠打了许多人的脸。要知道历史上的造纸之法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几代人的传承和改良,才发展到了现在的地步。但谢虞琛和书院里的那些人只用了不到一个月,就走完了造纸作坊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路。
这样的成效不可不令人震撼。
若说水泥、杜仲胶那些,他们尚且有不承认的借口,毕竟在那些作坊开办之前,大家连这些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但这次的造纸之法出来之后,他们辩无可辩,只得承认那书院确实并非他们从前说的那样“一无是处,不过是哗众取宠,故弄玄虚而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