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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沧浪台》 第46章 洛水行歌(三)
“住手!”
眼看镇远军就要射杀时亭, 苏元鸣终于赶到,厉声勒令所有人住手。
时亭与马上的苏元鸣四目相对,看到了他满脸的疲惫, 更看到了他眼中的震惊。
四面的镇远军疑惑地看了眼苏元鸣, 收起弓箭。苏元鸣火急火燎地下了马,奔过来将时亭扶起。
时亭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
整张脸和脖颈布满了青紫突起的恐怖纹路, 人清瘦得只剩嶙峋瘦骨,尤其是那双眼睛,赤红凶恶,和野兽无甚区别,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骇人。
人不人,鬼不鬼, 可不就是茹毛饮血的怪物!
这时,有将士忍不住问:“王爷, 您为何不让我们动手?时帅的黑骑亲卫都死在这里,只有这个怪物是活的, 必定没安好心!”
不要告诉他们!
时亭赶紧攥住苏元鸣的袖子, 用眼神疯狂示意。
镇远军绝对不能在这个节目眼知道,眼前这个怪物就是他们的主帅。如今局势紧张,北境再经不起更大的波澜。
苏元鸣点头表示明白, 转身面对镇远军道:“此人自有用处。”然后便沉默地带时亭离开, 不再多做解释。
之后,他们历尽艰辛,才终于回到定沽关,却发现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半月前,时亭中毒后, 以温暮华为首的保守派用魏渊妹妹威胁并控制魏渊,从而迅速打败革新派,掌握了镇远军的大部分实权,并成功在扁舟镇扩散瘟/疫,让北狄驻军病亡惨重,整个扁舟镇沦为一座空城。
随后,他们又按计划将扁舟镇瘟/疫一事嫁祸给北狄,有了用兵的由头。
但事情很快脱离了守旧派掌控,当温暮华带着镇远军将士跨过扁舟镇,一路往北时,却突然陷入重重包围。而包围他们的,正是那些原本早该死在扁舟镇的北狄驻军。
原来,扁舟镇真正死亡的只有无辜百姓,北狄驻军完全是将计就计,引镇远军孤军深入!
之后,温暮华带领的镇远军一败再败,最后直接往西退出北境战场,只留下高戊镇守定沽关。
当时北狄来攻的有十万大军,而高戊只有三万。
高戊没有时间抱怨,只能拼尽全力死守定沽关。
直到他手下的三万镇远军全部牺牲,自己也绝不投降,被谢柯用白羽箭折磨至死,尸骨无存。
时亭就是在高戊战死的当天下午赶到定沽关的。
只差半个时辰,他就能从谢柯手中救下高戊!
但一切晚了就是晚了,半个时辰和半个月并没有差别,而且那怕他心痛到晕厥,也没有时间抱怨,只能拖着一副将死之态,重新执掌北境军事。
在苏元鸣协助下,时亭先是退到定沽关以南的普瓦城,从守旧派手里偷偷救出魏家人,让魏渊可以毫无顾忌地重新跟随,立竿见影地将其他革新派也彻底收回麾下。
但因帅印丢失,帝都又久久没有旨意传来,剩下的镇远军仍旧不服,在军令上常常懈怠,却又因法不责众而屡屡只能施以轻罚,使得镇远军内部依旧割裂,用兵很受阻碍。
直到五日后,几名镇远军浴血而归,带回帅印呈给时亭。
当日,朗朗乾坤之间,时亭倚剑立于三军之前,手执帅印,守旧派不得不跪拜高呼,谨遵军令,即刻前往定沽关外布阵,准备迎击北狄。自此,镇远军的军权才重新回到时亭手中。
没有人知道,那日深夜无人时,他们的主帅在所有人退出营帐后,哭得泣不成声。
因为那枚帅印乃是用他重要之人用命换来的。
他的阿柳死的时候才十六岁,都没有及冠!
但很可惜,没有多余的时间给他伤心,给他养伤。
翌日,他便带着镇远军赶到定沽关外,和先赶到的革新派南北联合进攻,用三天时间收回定沽关。
之后,他们在定沽关外和北狄展开了殊死搏斗,并在合适的时机进行反击,将北狄彻底赶出北境。
时亭又赢了。
真正的战神或许会暂时失败,但最终总会是他赢。
但时亭没有一点胜利的喜悦。
他亲眼目睹了太多人的妄死。
他看到了二伯父残缺不全的遗骸,看到了定沽关尸首堆起来的护城墙,看到了扁舟镇城门口那颗血淋淋的孩童头颅,那些惨死的无辜百姓。
还有,他发誓要好好照顾一辈子的阿柳。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没有及时发现身边亲卫的叛变!
他想到这点,就追悔不已,痛不欲生。何况他身中奇毒,苏元鸣请很多大夫都瞧不出名堂,而他自己却实实在在能感受到生命的流逝,以及武功的消失,换句话说,他不过是个短命的废人罢了,再也不是那个少年封将挂帅的战神。
于是,干脆将自己锁在定沽关的地牢里,不允许任何人探望,包括苏元鸣。
他在等死,他只想死。
他想要追随大家一起走,而不是窝囊地活下去!
三日后,就在他最后一丝神志也要被体内毒素摧毁时,老师带着神医万老先生赶到定沽关,强行为他医治。
和苏元鸣磨破嘴皮子的劝导不同,老师直接让人破开地牢的门,让人他绑起来,不吃不喝就强行喂,不肯喝药就强行灌。
“你死了就能赎罪了?”
老师看着他灰败的眼睛,逼迫他与自己对视,道,“不要以为你把北狄赶出大楚就万事大吉了,他们只是暂时缩了回去,谢柯没死,耶律可汗没死,北狄军力损失也极小,他们随时都会反扑回来!到时候北境沦陷,高戊和三万镇远军才是真的白白牺牲了!”
时亭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动容,却在下一刻泪流满面,嘶哑道:“我知道,老师,我知道北狄还会再回来,但我现在……我现在只是一个废人!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你是打算放弃了?”
老师失望地叹了口气,“只要你说出放弃两个字,我就再也不会管你,但你以后也不再是我学生。”
放弃?
当这两个字眼出现在选项之中,时亭几乎是下意识地直摇头:“不,我不放弃,我不能放弃!”
“那就振作起来,为了报仇活下去,为了大楚活下去!”
老师的目光异常冷静,让他跟着一点点冷静下来。
之后,他被老师设计了假死,由万老先生带回医谷解毒。
那个时候,他真心觉得,老师是要留下他的性命,让他以后继续镇守北境。
直到他意外在医谷得知,他所中奇毒名为半生休,根本没有解药,这辈子只能做个废人。
直到那年守岁,帝都的青鸾卫冒雪前来医谷送信,他才得知老师在他假死后的一个月后,便已经在帝都去世,只留给他一封信。
而那封信在崇合帝手里足足攥了一个月。
“陛下有话要我带给你。”
青鸾卫看到昔日战神变成一副病骨难支的模样,也是颇为意外,但神色很快恢复了平静,以免时亭感到不适。
但时亭自从中了半生休后,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目光,早已见怪不怪,而是紧紧按着信追问:“什么话?”
青鸾卫道:“陛下说,为了大楚的江山社稷,他本不打算将此信给时帅。但要是他真这么做了,将来下了黄泉府,有人必定要为了自己学生生生世世不理他,所以他才勉为其难将信给时帅。”
说罢,青鸾卫对时亭恭敬一拜,不等他再问什么就起身离开。
时亭忐忑而疑惑地展开信,看完一遍,不敢置信地又看完一遍
——老师竟是让他尝试放下仇恨,永远不要回北境,安心在医谷养着,好好活下去。
片刻后,他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吓得万老先生以为他又要寻短见,让弟子将他捆起来。
但他却突然安静下来,看向万老先生:“我暂时不想死,老先生不必捆我。”
万老先生松了口气,道:“你也放心,老夫定会医治好你的。”
“不用再骗我了。”时亭直视万老先生,语气平静道,“我所中的毒是半生休,根本没有解药,还有,如果我猜得没错,老师根本不是让你给我解毒,治好我,而是让你照顾好我的余生,对吗?”
万老先生先是一愣,明显是意外时亭惊人的洞察力,然后他心思百转,想要找个理由糊弄过去。
但时亭根本不打算和他打太极,直接道:“我只是暂时不想死,如果老先生不能让我迅速恢复武功回到北境,我可能今年都活不过。”
万老先生要说的话只能囫囵吞下去,转而劝道:“你就好好活着不行吗?北境兵变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大楚江山更不是你一个人能抗的,你才十九岁!”
“但是有人的命却永远停在了十六岁!”时亭根本不为所动,双目赤红地盯着万老先生,“一定有办法让我恢复武功的,对不对?无论是代价我都愿意,不然我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万老先生为难道:“你的老师让我好好照顾你,不允许你离开医谷。”
“但我就更应该离开医谷了。”时亭紧紧攥着那封信,语气坚决,“老师和二伯父将毕生心血献给北境,献给大楚,还有牺牲的三万镇远军和三千扁舟镇百姓,他们都不能白白付出!”
万老先生望了时亭许久,最后长叹一气,妥协道:“想要恢复武功,也不是完全没办法,但代价太大了。”
时亭喜出望外:“您说。”
“代价是生命,以及永无止境的痛苦。”
“你的余生里,半生休和你的灵魂如影随形,你对北境的感情有多少,你对北狄的恨有多少,心魔折磨你的程度就有多深。或许有一天,你会被心魔折磨疯,变成真正的怪物,真正的疯子,周围的人会因此离你而去,你注定会孤独死去。”
时亭听罢,却在万老先生不忍的目光里笑了起来,由衷道:“赎罪只需要我一个人的命,实在过于划算了,况且,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一年后,时亭秘密回到帝都,用重新锻造的惊鹤刀亲手杀了温暮华。
彼时,温暮华已然凭借丁道华的作保重新回到朝堂,甚至官升一级,眼看就要青云直上。
两年后,时亭在大楚内忧外患,北狄入侵之际,重新出现在世人眼中,力挽狂澜守住大楚国祚,将北狄耶律氏驱赶至理木江外,成为千家万户眼中的守护神。
并且,在他又一次假死后,被民间直接绘制画像挂到堂庑祭拜,享受前所未有的香火供奉。
世人眼中,他的一生似乎传奇不断,仿若武神下凡,不染半点烟火气。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始终贪念着那份离他很远的烟火气,始终怀念兵变前的北境时光。那是他一生回不去的光阴,也会是他一生心魔的来源。
恍惚间,周围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渐渐的,那些被半生休搅乱的神志开始聚拢,重新理顺,归为完整。
终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又在做梦。
与此同时,他又要承受那份故人早已不在的悲痛,清晰到仿佛再一次目睹了他们的死亡。
好冷。
他觉得浑身都冷。
于是,他下意识地张嘴去呼喊。
但他听不到自己发出的声音。
好像有一场雪在下,经年不停地下,他只是大雪掩盖下的一颗石头。
冰冷,固执,沉默,没有人能找到他。
但很快,他便落入一个温暖而厚实的怀抱。
“……阿柳。”
他下意识唤了一声,并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紧接着,其他感官开始有了反应,他听到了雨打窗户的声音,还有火炉里的噼里啪啦,以及鼻间萦绕的那股熟悉药味。
以及,那股淡淡的昙花香。
他激动地胸口剧烈起伏,想要睁开眼去验证,想要去抓什么。
但下一刻,一根银针插入他的后脑。
强烈的睡意袭来,意识散尽前,时亭听到了北辰的声音:
“七天七夜尽做噩梦了,现在毒发眼看结束,还是先好好休息吧。”
随之而来,是一声隐忍而无奈的叹息——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乌某人的老婆就要醒了~
第47章 洛水行歌(四)
深秋天亮, 难的有个暖和的好太阳。
一大早,乌衡便给时亭喂了汤药和鸡汤,然后将人用厚实的披风裹了, 抱到小院里的躺椅上晒太阳。
时亭安静地熟睡着, 暖阳照在他脸上,像是给白玉披上一层薄薄的金纱, 美得摄人心魄。乌衡就守在躺椅旁, 将时亭的手握在掌心,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只觉这人怎么看都看不腻。
要是只属于他一个人就好了,乌衡认真地想,他就能将人带回西戎,藏在雪山脚下的庭院里。
那里有可以肆意奔马的宽阔草原, 有漫山遍野的绚烂野花,有最澄澈如洗的万里晴空。更重要的是, 除了他们彼此,不会再有其他人。
乌衡伸出手, 仔细地描摹着时亭的眉眼, 明知对方不会回应,还是忍不住问:“要是我问你兵变的事,你能告诉我多少?”
只片刻, 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声, 咬牙道:“怕是和半生休有关的事,半个字都不会同我说。”
仿佛是为了应证这句话,时亭的眼睫颤动几下,悠悠转醒。
看着眼前狰狞怪异的青铜面,时亭没有任何不适, 反而倍感亲切,忍不住伸出手抚摸。
与此同时,心底那份强烈的孤寂被一扫而尽,取而代之是舒服到骨子里的阳光,还有眼前人带来的心安。
乌衡浑身一愣,下意识握紧了时亭的手。
明明还隔着青铜面,但他却体会到比赤城相见还令他动容的亲密感。
这是一种别样的亲密感,一种时亭唯独对他才会展现的亲密感。
他很是受用,心喜地俯身更低,又用手托住时亭的手,让他抚摸得更方便。
“阿柳。”
时亭笑了笑,柔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照顾我,但你不必担心,蓝姻下的毒再厉害,北辰必然已经祛除干净了。”
仿佛一盆凉水迎面浇来,乌衡被安抚的怒火再次熊熊燃烧起来,不由冷笑一声。
他就知道时亭又要骗他!
时亭察觉到了乌衡的不对劲,心想,自己身中半生休的事,北辰和时志鸿他们必定不会告诉他,而丁道华他们更没理由告诉他,所以他应该是不知道的。
至于眼下如此生气,约莫是真被自己吓到了。不过自己运气也真是差劲,怎么偏偏让他碰到了自己毒发,也不知毒发时的那些丑态有没有吓到他。
乌衡注视着时亭深情一丝一毫的变化,知道这人又在想理由搪塞自己,干脆将他手拉过来,直接开门见山写道:“我已去过大理寺旧址,见过那间暗室。”
时亭心底震颤,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但他安慰自己,阿柳只是看到暗室,又不一定知道暗室是做什么的,也不一定知道半生休,更不一定知道……
“你中的毒叫半生休。”
乌衡写完这句,时亭几乎是刹那从乌衡手里抽回自己的手,然后转过身子背对他。
完了。
时亭悲哀地想,这下真哄不好了,要知道以前在北境,自己只要受伤后隐瞒他,不管伤势大小,事后必定不理自己。
乌衡看着背对自己逃避的时亭,又心疼又好笑,直接伸手按住肩膀,强行将人翻过来,逼他面对自己。
时亭知道躲不过,对乌衡讨好地笑了下,道:“当年兵变死了那么多人,只有我命大能活了下来,我已经很幸运了。”
乌衡一言不发,只是收紧了握住时亭肩膀的手,时亭甚至能透过袖纱看到他手臂冒起的青筋。
真完了,阿柳根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阿柳。”
时亭左思右想,尝试转移话题,“睡了这么久,我有些饿了。”
还想逃避?
乌衡舔了下后牙,忍了又忍,才忍住将眼前的人拆吃入腹的冲动!
但这次非同往日,如果再次含糊揭过去,他根本接受不了,他只会陷入更深的疯狂。
“阿柳?”
时亭伸手要去握乌衡的手,却被乌衡抢先一步躲开。
紧接着,乌衡起身退后,离时亭一尺远。
时亭周围的温暖随之撤去,秋风一吹便凉意刺骨,但他没有拉紧披风,而是急忙起身要去抓乌衡。
他其实害怕他的阿柳像以前一样生气,然后躲他很久很久。
乌衡无奈地叹了口气,上前将时亭按回躺椅上,然后再次退后,示意时亭不要动。
时亭见乌衡没有走的迹象,这才乖乖躺好。
但紧接着,乌衡卷起袖子露出手臂,然后掏出一把匕首比在手臂上。
时亭疑惑又忧心,忙问:“阿柳,你这是要做什么?把匕首放下,我们好好说话!”
乌衡没有放下匕首,而是动手在自己手臂上划下了第一道伤口,瞬间见了血。
“阿柳!”时亭心疼不已,赶紧起身阻止。
但他毒发刚结束,还有些虚弱,刚挺起上身就被乌衡眼疾手快地按回了躺椅。
“你疯了吗?”时亭恍然明白乌衡在干什么,不由也发了火,“你在通过自残逼我和你说半生休的事,对吗?从哪里学会这招的,谁教你的?你告诉我!”
乌衡见时亭发火,比他心疼千倍万倍,但他更明白,眼下不是自己心软的时候,否则他对半生休有关的过往将一无所知。
“听我说,把匕首放下。”时亭注意着乌衡的情绪变化,想要趁其不备卸了他的匕首,然后好好教育一番。
但时大将军还没来得及再说一个字,乌衡已经固执地划下了第二刀!
“我是在七年前的兵变里中了半生休!”时亭不忍再看乌衡发疯,几乎是嘶吼着道,“此毒是前北狄大巫所制奇毒,没有解药,发作时的场景你应该也看到了,跟失了神志的怪物没两样。”
乌衡终于肯住手,闻言倒吸一口冷气,跟着心颤不已。
他当然目睹了时亭毒发的模样,谁也不认识,就像是一把失控的快刀,不停地攻击周围人,更会不停地攻击自己。所以,大理寺旧址的暗室才会留下满墙的抓痕,他的身上才会旧伤新伤纵横,那是生不如死,那是无间炼狱!
“阿柳。”时亭像是释然了什么,长叹一气,微笑着看向乌衡,坦白道,“其实按照老师的意愿,我本该拖着一副残躯在医谷了此余生,虽然是个一无是处的废人,倒也能再活个几十年,看一看这世间的美好光阴。”
“但是阿柳,你应该懂我的,北境兵变导致三千扁舟镇百姓和三万镇远军无辜惨死,导致二伯父死在谢柯手里,我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苟活?”
“所以,阿柳啊,纵然再艰难,纵然再不可能,我也要搏上一搏,试上一试,就当是全了二伯父的养育之情,老师的授业之恩,以及北境百姓对我的那声‘时帅’。”
乌衡当然知道这些,他比谁都懂时亭,但正是因为太懂,也才更心疼。
兜兜转转,他从来没为自己想过!
“阿柳,你是不是好奇我是怎么恢复武功的?”时亭用一种缓慢平和的语气道,“自然是用寿命去交换了,这很公平,毕竟凡事都要代价。”
虽然早已料到这点,但听到时亭亲口说出来,乌衡还是差点没喘过气来,一个趔趄没站稳,整个人撞在案几上,上面茶盏滚了出去,掉下去摔了个粉身碎骨。
时亭起身想要去扶乌衡,但被他拒绝,抬手示意他继续说。
“我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时亭担忧地看着乌衡,实话相告,“我只能尽可能地多为大楚再做些什么,如果能解决丁党和谢柯,我便死而无憾了。”
死而无憾了?
乌衡忍不住狂笑起来,胸口剧烈起伏,滔天怒火再也压制不住。
“阿柳?”
时亭皱眉问,“你还好……”
话音未落,乌衡扑过来将时亭抱入怀中,呼吸急促而颤抖,显然是在隐忍什么。
时亭闻着鼻间的血腥气,急忙道:“有话等会儿说,你先包扎伤口一下!”
乌衡回应他的,是手臂迅速收紧,力道大得好似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时亭轻叹一气,也反手抱住乌衡,将额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妥协道:“好,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你等会让乖乖包扎伤口好吗?”
好一会儿,时亭终于等到乌衡的点头。
接下来,时亭便将兵变之事,以及七年以来和半生休的斗争历程,都告诉了乌衡
——当然,他隐瞒了温暮华的事。
无论公私,温暮华已经死在他刀下,也没对自己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如今提起来,除了让人恶心没什么用了。
况且,温暮华对自己那份见不得光的断袖之情,还是别让阿柳知道的好。
而乌衡听完这些,只觉一颗心被千刀万剐般。
内心那些铺天盖地的怒火已经全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满腹心疼和无力。
他以前总觉得,只要时间够久,他一定能等到时亭全心接受他的一切。
就算时亭一辈子不接纳他,他也能死缠烂打时亭一辈子,他会和时亭分享他的野心,他的权力,他的江山,他的一切。
那样,不也算是一种白头偕老吗?
但他唯独没想到,时亭有可能在不远的将来先一步离开。
他可以跨越四海之内的任何距离,但却对生离死别毫无办法。
匕首哐当一声落地,乌衡无力地跪在躺椅边,紧紧握住时亭的手。
“阿柳。”时亭看着乌衡手臂上的狰狞伤口,担忧道,“你答应我了的,我交代一切,你就好好包扎伤口。”
许久,乌衡嗯了声,松开了时亭。
时亭赶紧爬起来,拉着乌衡进了屋里,翻出净布和止血药给他处理伤口。
“我以后不会再有事瞒你。”时亭保证道,“所以你不许再做这种伤害自己的事,好吗?”
乌衡拉过时亭的手,重重写道:“没有别的事再瞒着我了?”
时亭心虚了一小下,面不改色道:“自然。”
末了反问,“那你呢,你有事瞒着我吗?我可是打听到,你当年参加无双比武时,差点命都没了。”
乌衡闻言更为心虚。
毕竟他隐瞒时亭的,可不止无双比武这一件事。
竟然话到了这里,时亭趁机问:“当时比武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是不是……一心想赢?”
其实他想问的是,乌衡是不是一心想死,毕竟那怕他没亲眼目睹过当年的无双比武,但听六合山庄的人心有余悸地描述,便已经胆战心惊,他能感觉到,那时的乌衡是存了死志的。
对于这点的真相,乌衡不打算隐瞒,拉过时亭的手写道:“你死了,我不想活。”
时亭心里有根弦啪的一声断开,瞪大眼睛看着乌衡,想要知道此刻他脸上的神情。
但隔着那张青铜面,他什么都看不到。
“阿柳。”时亭伸手抚摸青铜面,犹豫一番,由衷道,“我想看看你的脸,可以吗?你知道的,我从不介意它本来的样子。”
乌衡闻言却是瞬间退后,让时亭的手一空。
他当然不介意时亭看到他的脸,无论是过去的丑陋,还是现在的面目。
但他现在还不能让时亭知道自己的另一个身份。
时亭以为乌衡是在拒绝自己,赶紧道:“抱歉,是我冲动了,你不愿意我不会强行揭开的。”
乌衡窥到了时亭神色里的那丝失望,上前想要拥抱他。
但下一刻,小院的门被从外面砰的一声撞开。
“表哥!”
时志鸿火急火燎地冲进来,看到时亭就开始兴奋大叫,“正好你醒了,快和我回大理寺,邓乐儿的死有眉目了!”
时亭已经做好被乌衡抱一抱的准备了,偏偏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只能无奈地看向时志鸿。
时志鸿见时亭一点反应也没有,忙道:“表哥你忘了吗?就是洛水曲坊的那个邓乐儿,后来死在了白云楼!”
“我知道。”时亭说着却看向乌衡询问。
乌衡知道此事干系重大,而自己亦要去做些准备了,便不舍地用手指戳了戳时亭的掌心,示意他走。
“等事情忙完了我来找你。”时亭主动抱了下乌衡,和时志鸿离开小院。
时志鸿回头看了眼一直送到小院门口的乌衡,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靠近时亭低声道:“表哥,你是不知道阿柳在你毒发后有多可怕,简直能吃人!中途我和念初来看你好几次,都被他赶出来了!还好你醒后北辰来报平安,又恰逢邓乐儿的事有着落,我这才有借口救你于水火之中!”
“水火之中?”时亭有点好笑,“阿柳除了紧张我的伤势,别的也没什么啊。”
说着,他又自顾自担忧起来,“就是他如今知道半生休的事了,怕是又要折腾出不少事来,我得多注意,别让他伤着自己了。”
时志鸿简直无语:“好好好,合着我这个表弟掏心窝子的话你是一点没听进去,我看啊,哪天你被他吃得骨头都不剩,都还会替人家说好话!”——
作者有话说:时少卿:何方妖精迷惑了我表哥!
第48章 洛水行歌(五)
洛水曲坊位于城东的东南角, 乃是帝都乃至整个大楚的头号销金窟,颇得贵胄豪商的偏爱
——这不仅因为因为它聚集了天下有名的乐师舞女,纵然一掷千金, 这些挑剔的老爷们也觉得值当, 更因为它的座上宾非富即贵,名流可以借此彰显身份地位。
傍晚时分, 时亭乔装一番后, 用时志鸿伪造的假请帖进入洛水曲坊。
方一进门,就看到正中的高台之上立着十余名闻名帝都的舞女,正与大管事商量事宜。
台下宾客满座,或是观赏台上半遮半掩的美人,或是频频眺望高台后的那扇门,言笑晏晏。
时亭伸手摩挲了下背上的长匣, 只身绕过人群,耳畔传来大家兴奋的谈论声。
“今晚可不一般啊, 不仅能见到伊霞姑娘等人,而且陆坊主还会亲自现身抚琴。”
“可不是, 场子摆这么大, 连舞阳侯都招惹来了,看,就坐在二楼的雅座上呢, 二管事亲自陪着。”
“舞阳侯啊, 他倒是什么吃喝玩乐的场子都不会错过,毕竟投了个好胎,够他挥霍几辈子。”
“命好可羡慕不来,这般命好的不还有他旁边那位西戎二王子?进京当质子又如何,大楚如今需要结盟西戎, 陛下又是他的亲舅父,总不会亏待了他,你看他自打入了帝都,整日和舞阳侯等纨绔混迹在一起,过得甚是快活,怕是早就乐不思蜀。”
时亭闻言瞥了眼二楼雅座,果然发现了乌衡的身影。
乌衡正与舞阳侯江奉等人斗蛐蛐,激动得不停咳嗽,一副那怕今天病死也要玩个痛快的标准纨绔样儿。
倒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将周围的绚丽繁华倒映其中,像是两颗巧夺天工的琉璃珠,煞是好看。
时亭脚下的步子并未停留,直接到了台后的门前,再次和门卫出示请帖,然后才被放进去
——此行他并不打算和乌衡有交际,而且已然乔装过,乌衡应该认不出来。
“呦,乌兄你看,那人好眼生啊。”
舞阳侯江奉不经意间望向楼下,突然捕捉到了时亭的身影,顿时睁大了双眼,笑道,“但那怕蒙着面,我一看那颀长的身段,那超尘的气质,就知道是个绝色大美人!”
乌衡顺着江奉目光望过去,只来得及看到那道一闪而过的月白身影。
但那怕只有一眼,一个身影,乌衡也瞬间认出,那是乔装后的时亭。
用裙衩女装来伪装吗?
乌衡意外地挑了下眉,呡了个笑,心想这种馊主意绝对是时志鸿想出来的。
“应该是前来表演的乐师吧,坊主邀请我们来前,不是说这次请了一批新乐师吗?”
乌衡说着回头,正好看到江奉意犹未尽的目光。他极度不爽的同时明白,这位沉迷酒色的真纨绔,已经起了坏心思。
就在几天前,他还兴致勃勃地跟自己吹嘘,他的十三房小妾中,有五人是他属下的妻子或女儿,甚至其中还有两人是母女,都是他想方设法强抢到的。
果然,江奉下一刻就笑道:“乐师好啊,家里正好少个会弹曲儿的。”
乌衡笑笑没说话,虽然并不担心这种东西能动时亭,但心里还是默默记上了一笔。
时亭进楼阁后,有专门的人给到场的新旧乐师和舞女讲规矩,以及晚间的表演过场。
很快,夜幕降临,整个洛水曲坊点上华灯,恍如白昼。
在大管事对到场的贵胄豪商问好后,第一位乐师拨动琴弦,数匹银丝织就的锦缎从高处垂下,在灯火的映照中,好似星河自九天落入凡尘,在场的诸人无不震撼。
随后,高台上静止的十余名舞女踏歌起舞,飘逸若仙,让人根本舍不得眨一下眼睛。
江奉啧啧称赞:“乌兄,你知道吗?这些个美人平日里单独看就够勾人了,这么凑在一起,简直不知道先看哪个了。”
乌衡看着台上歌舞,心里并无波澜,但还是装作一副看入迷的样子。江奉瞧见了,不禁大笑几声,拍拍他肩膀劝道:“我就说还是温柔妩媚的女人才够劲儿吧?你看看你,一进京就往时亭那个活阎王身边凑,他有什么好的?长再美也娶不进门,暖不了床啊,除非你有办法将人收拾老实,然后……啊!”
只闻舞阳侯一声惨叫,周围服侍的人抬头时,他已经重重摔在了地上,还是以狗啃泥的姿势,狼狈又可笑。
二管事赶紧上前扶他,乌衡也一脸着急地起身过来,看了眼,怒斥二管事:“你们洛水曲坊怎么服侍江兄的?他坐的太师椅竟然腿都是坏的!”
旁边其他几个世家子弟闻言也跟着起哄,跟群野狗狂吠似的,弄得二管事又懵逼又捉急,只得连连道歉,赶紧将江奉扶到旁边椅子坐下,又回身检查了下江奉刚才坐过的太师椅,发现椅子的前腿还真断了,顿时有苦难言:
“侯爷,这几张太师椅用的可是上好的紫檀木,而且是上月刚做好送来的,不可能坏啊!”
“你的意思是本侯爷冤枉你这个狗奴才了?”
江奉正窝火呢,见二管事敢顶嘴,直接一脚踹过去。
二管事到底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知道这位爷不好惹,又在气头上,赶紧顺着那一脚滚出去,还滚了好几圈,发冠都散开了,十分狼狈,然后连连磕头赔罪。
乌衡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假惺惺问江奉:“江兄今日遭了罪,不如先回府歇着?”
江奉本想应下,但一想到那道月白身影,心里直痒痒,道:“不用!为了这么个狗东西错过良辰美景不划算!”
说罢,对二管事吼道,“滚过来自个儿伺候本侯。”
二管事平日也算有几分颜面的人,此刻也不敢多言,赶紧殷勤地爬过来给江奉揉腿。其他人重新落座。
“柳姑娘,下一位就是你上场了。”
阁楼内,大管事看着时亭,怎么看怎么满意,笑着直言,“就凭姑娘这容貌,遮着脸都能令人着迷,要是琴艺再出彩些,以后洛水曲坊必有姑娘的一席之地,陆坊主也会亲自教导的。”
不是让北辰画丑些吗?
时亭腹诽了句,细着嗓音柔声回道:“大管事谬赞了,若是小女子能见陆坊主一面,都是三生有幸,哪敢奢求教导?”
大管事道:“看来姑娘也是陆坊主的倾慕者。”
时亭笑笑:“天下以琴为语者,谁人不知洛水曲坊的陆霖陆坊主?”
大管事会意一笑,正好前面的乐师表演完,他侧身让路,道:“那就静候姑娘天籁了。”
时亭颔首回礼,打开携带的长匣,将里面的那把旧琴取出,大管事只需一眼,就知道那是把好琴,也看出时亭极其爱惜这把琴,保存得非常好。
在四座打量的目光中,时亭从容登上高台,在婀娜曼舞的舞女旁将琴放到矮案上,然后俯身坐下,抬手按上琴身。
正逢风起,吹得四面银色绸缎晃荡,好似星河肆意流淌,与一身月白的时亭相衬,有种谪仙临世之感。
未闻曲音,众人已有醉意,不禁凝神屏息,洗耳以待。
乌衡瞥了眼周围伸长脖子看时亭的一众宾客,袖中的手攥紧金钱镖,心底顿时升起一股怒火,恨不得立即将人藏起来。
时亭并不知晓此刻乌衡的心思,只是在抬手抚上琴身的时候,仿佛感觉周围的人声和目光都消失了,自己好似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北境。
那个时候,二伯父还没有牺牲。
二伯父是令北狄闻风丧胆的修罗,同时也是一位儒将,他除了精通兵书和刀法,还擅长抚琴。
据说,二伯父当年本是名侠客,一琴一刀走江湖,好不逍遥自在,毕生心愿就是像伯牙一样,找到能懂自己琴音的锺子期,高山流水,不亏琴心。
二十二岁那年,他行至北境,正好遇到北境有史以来的最大一次暴/乱,出于道义,他配合曲斯远丞相镇压了暴/乱,并得到曲丞相的赏识和邀请,希望他能加入镇远军。
不过那个时候,二伯父并无入世之意,便婉拒了曲丞相。
直到二十五岁时,他窥见了大楚由盛转衰的征兆,北狄逐步强大的势不可挡,以及北境民生的艰难,终于开始动摇。
于是他带着琴前往关内道和陇西道交界的三仙山,想要拜访传闻中的琴仙一面,以琴音问路。
在三仙山上,二伯父找寻了半个月,并未见到琴仙,十分失望。
决定下山那天,突然下雨,他躲进一个洞穴,无聊地抚琴作慰,不料一曲毕,竟然隐隐约约的琴音回复自己。
他从回复的琴音里,听出了挣扎,犹豫,退缩,不由想到自己迟迟不肯入仕的原因
——当年大哥高轶牺牲在东南海战,家中长辈皆故,只留下年幼的弟弟们,一家子虽然得到丰厚的抚恤,但始终沉浸在丧亲的悲痛中,很长时间才缓过来。
所以,他与两位弟弟立誓永不入仕,尤其不参军,只想一家人平平安安,那怕高家因此没落,消失在世家之列。
但在悠缓的琴音之中,他又听到了迭起的高调,像是有东西要冲破障碍,破茧而出。
他冥想了半晌,想到了自己心里那份放不下的忧国忧民。
最后,他恍然大悟了自己的心意,同时也察觉那隐约的琴音只是洞穴发出的回音,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找到了懂得自己琴音的人。
那个人正是他自己。
七天后,他带着琴和刀,见到了曲丞相,加入了镇远军,然后将一生献给北境,最后葬在北境。
时亭的琴便是二伯父亲自教的,那个时候,二伯父早就不执着让别人听懂他的琴音,他总说:
“时亭,所有的路都有意义,犹豫的路有意义,走错的路有意义,勇敢的路有意义,只要你想做,一切都不会太晚。”
不会晚吗?
时至今日,时亭依然无法赞同,因为他深知,北境兵变是自己一生都绕不去的错误。
走错的路并没有意义。
一曲毕,时亭阖上眼,整个曲坊久久未语。
乌衡遥遥看着高台上的月白身影,心里跟着一阵绞痛。
再一次,他回想起当年兵变时,自己弱小而无能,什么也帮不上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高戊战死,让时亭失去了这个世上最在乎他的亲人。
他很少后悔什么事,此事算一桩。
“明明是《秋高》这样的欢快曲儿,美人的琴声怎么透露出些许忧伤?”
江奉直直看着高台上的时亭,啧啧道,“想必美人受过什么苦,看来以后还得好生抚慰。”
话音方落,江奉突觉自己背脊有寒风扫过,但他回头什么也没看到,不由凑近一旁的乌衡,小声道:“乌兄,我怎么觉得今天这洛水曲坊很奇怪。”
乌衡皮笑肉不笑道:“怎么会?江兄这般人物,牛鬼蛇神见了只有跑路的份。”
江奉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乌衡今日也有点奇怪,但是说不上哪里奇怪。
但一个废物病秧子,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他很快安心下来,转而对乌衡猥笑道:“好好听曲儿,待会儿还有更刺激的,贤兄我答应你的事自然包你满意。”
“好啊,那我拭目以待了。”乌衡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实则心沉似水,隐隐起了杀心。
屋檐死角,阿蒙勒已经架好弓弩,方向正对二楼雅座。
今夜的狩猎,才刚刚开始。
第49章 洛水行歌(六)
时亭一曲罢, 四座惊艳。
舞阳侯江奉带头拊掌,其他人跟着齐齐叫好,一时间整个洛水曲坊掌声如雷。
热闹喧天间, 时亭回过神, 遥遥瞥见不远处的乌衡,眼神淡漠而犀利。
今日有大鱼, 某人的狐狸尾巴总该漏出来了吧?
乌衡和时亭目光相碰, 勾了下嘴角。
旁边大管事乐得合不拢嘴,忍不住道:“今个儿可真是鸿运高照,竟让这么个儿神仙走进了洛水曲坊!”
江奉笑笑,直接戳穿:“瞅瞅周围那发直的眼神,你怕是在想,要是这位柳姑娘要是加入曲坊, 必定是头一号的摇钱树。”
大管事笑着搓搓手,道:“那届时侯爷可要常来。”
“自然。”江奉望向高台上的那抹身影, 玩味儿地转了转手上戒指,“而且我今天就要得到。”
乌衡用余光扫了眼江奉, 面上不漏半分, 心底又狠狠记上一笔。
一声锣响,下一位乐师要上台。
时亭抱着琴起身告退,在场的人赶紧扔手帕的丢手帕, 扔银子的扔银子, 甚至有客人急了,直接把自己价值连城的金钗拔下,一股脑儿掷向台上。小厮见了,生怕时亭被砸伤,忙上来充当人盾。
换作平日, 这些东西哪能近得了时亭的身,可惜现在他是柔弱的琴女柳姑娘,只能无奈地抬袖做拦,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好似真的能被银子砸晕。
只是这一抬手,那截藏在宽袖后的侧腰便露了出来,随着衣物束在腰带下,便可窥见其盈盈一握的纤细,不少人当场眼神一黯,魂都被勾了去。
乌衡看着周遭人的目光,心里的不悦达到顶峰,当即起身下二楼,任江奉在身后呼唤都没回头。
雅座间有人笑道:“这般猴急,估计是去出恭吧。”
“谁知道?”江奉并不在意,直到他看到乌衡出现在大美人身边,不由嗤笑一声,“他不是只对时亭那个木头感兴趣吗,敢情今个儿真开窍了?但他开窍归开窍,抢我上看的人作甚?”
高台上,乌衡伸手扶住时亭,挡住众人探究的目光,笑道:“我看姑娘柔弱不堪,想是没见过这等场面,不如让我替你挡挡吧。”
时亭瞥了眼乌衡,心道,这人不久前才对自己表露心意,如今这么快就另寻他欢,可见是个水性杨花的人。
他本能地想挣脱乌衡,但想到自己“柳姑娘”的身份,只得掐着嗓音道:“多谢公子,但男女授受不亲,不敢劳烦公子。”
“仗义之举,哪能不拘小节?无妨。”
乌衡非常无赖地扶着时亭往阁楼走,半点撒手的意思都没有。
时亭不想节外生枝,便随他去了。
两人并肩走向后面阁楼,二楼雅座间几家欢喜几家愁。
“侯爷,这二殿下这次看来是真上心啊,直接撇下你去找那姑娘。”
有人明显察觉到了江奉的不悦,喜闻乐见地火上浇油。
江奉冷哼一声,十分不屑地起身:“一个废物质子而已,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要不是他手里的那些金银财宝,我至于和他称兄道弟这么久?走,我们也去会会这位柳姑娘。”
阁楼内,乌衡扶时亭坐下,挥手遣散房内小厮。
但小厮一动不动,道:“这位爷,坊主方才交代,柳姑娘不得离开坊内人的视线。”
时亭侧头打量了一番小厮,见他步伐沉稳,该是练武之人,心里有了数
——洛水曲坊的坊主已经注意到他了,并专门派人来看守。
果然是人就有执念。
这位坊主向来神秘,身份姓名不明,鲜少露面,连青鸾卫也只探听到他偏爱一曲《秋高》。
本来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没曾想真用一首琴曲将这条大鱼钓上来了。
乌衡瞥了眼小厮,同样看出问题,佯装不耐烦道:“一个乐坊的坊主而已,我出十倍价钱买你们滚出去成吗?”
小厮依然一动不动,好似两座石雕。
乌衡皱了眉,还想要发作,但被时亭一把拉住。
他可不想和乌衡单独待一起,万一让他知道是自己,到时候可就不好解释了。
“柳姑娘,怎么了?”乌衡明知故问,语气温柔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时亭听得一阵鸡皮疙瘩,还要硬着头皮柔声回道:“坊主一片好心,公子莫要令他们为难。”
乌衡笑道:“柳姑娘不仅人美,还心善,我都后悔才认识你了。”
时亭:“……”
好想抽人。
这时,房门被从外面推开,江奉领着一众人走进来。
“柳姑娘,在下有礼了。”江奉走过来,笑吟吟地朝时亭做礼,眼神放肆地打量着。
时亭被盯得有点发毛,面色波澜不惊,起身对他回礼。
“江兄也来了!”乌衡起身横插到两人中间,挡住江奉的视线。
江奉心里不悦,但眼下还不到和乌衡闹僵的时候,只得笑了笑,道:“乌兄来看美人,怎么也不叫我一起?”
乌衡一脸无辜:“我这是被勾了魂,一时间什么都忘了,江兄莫怪。”
其他人笑道:“侯爷和二王子该不会为了美人吃味儿吧?”
江奉对乌衡无所谓地笑笑:“怎么会?都是自家兄弟,大不了他先玩玩。”
这番话语极尽侮辱,时亭只淡定地将目光越过乌衡静静窥视,心里感慨,江奉到底是如今宗亲领头的人,此番皮笑肉不笑的本事简直炉火纯青。
不过他还是从江奉的笑容中发现一丝愤怒,那才是他最真实最丑陋的情绪。
但江奉从来不是一个大度的人,能让他忍到这种程度,只能说明今日他要有大动作了。
“感谢江兄慷慨!”乌衡照例一副只顾高兴,什么都看不透的模样,故意道,“那我先带柳姑娘回昭国园住几天,之后再送到你府上。”
话音方落,乌衡便要拉时亭往外走,时亭也想看他要干嘛,顺从地任他牵着。
江奉果然急了,忙拦住乌衡道:“今天不是说好了一起见见极乐世界吗?这会儿你可不能走。”
乌衡道:“柳姑娘必定比你说的那些有趣,我还是改天吧。”
江奉心里本来还有一丝犹豫,但一听这话,赶紧扯住乌衡:“乌兄啊,你还是不信为兄我啊,我说是极乐世界那就假不了,而且也许就今天有机会体验一番呢。而且那事我都给你安排好了,要是你走了,失了约,下次可就没机会了。”
乌衡摆摆手:“我看那些都是骗人的,江兄也别信了,干脆和我一起去昭国园,让柳姑娘给我们单独弹琴如何?”
江奉只好妥协:“大不了咱把柳姑娘也带上,这总行了吧?”
乌衡微微蹙眉,像是认真思考什么,末了问时亭:“柳姑娘愿意吗?”
时亭不用看就知道此人是想带自己一起去那个所谓的“极乐世界”,心里不由一阵嫌恶。
要是安乐公主还在,知道自己逆子这么糟践清白女儿家,怕是腿都得打断。
“能陪侯爷和二王子玩乐,民女愿意。”时亭柔着嗓子回了句,摆出一副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急切模样。
江奉不由莞尔,眼神毫不遮掩地描摹着时亭的身影,吩咐小厮:“行了,去给你们坊主说,樊笼可以开了。”
其他人当即兴奋起来,将落在时亭身上的目光纷纷投向阁楼后方:“时亭那活阎王这些天都快把帝都翻了个底朝天,我们好久没进过樊笼了,今个儿可要享受个够!”
只片刻,房间里所有人的兴奋愈来愈强烈,好似决了堤的潮水,一发不可收拾。
时亭望着他们脸上浓厚又扭曲的欲望,猜测所谓的“樊笼”应该就是青鸾卫一直追查不到的雪罂源头。
片刻后,通报的小厮回来,告知可以进樊笼了。
江奉当即带着兴奋的众人从阁楼后门出去,进入后面的大花园,里面假山众多,又多茂盛草木,俨然是个藏匿秘密的好地方。
往里走到一块无子石碑前,有侍从已经恭候多时,嘱托众人带上布带遮住眼睛。
轮到时亭的时候,江奉坏心眼道:“既然是进樊笼,姑娘还是按规矩摘下面纱吧。”
乌衡一眼看出江奉的心思,自然不能让时亭在这暴露,便笑道:“江兄急什么?等进了你所谓的极乐世界再说呗,到时候揭面纱跟揭新娘盖头一样,多有趣儿!”
江奉略一想,古怪地笑了下,道:“如此确有几分情趣,那便进去再摘吧。”
“那我来帮柳姑娘遮住眼睛。”乌衡取过侍从的布带,叠了叠,仔细给时亭戴上。
其实没有乌衡帮忙,时亭还有其他办法,毕竟此刻埋伏在曲坊外面的青鸾卫不是吃干饭的。
不过有乌衡出面,能让他更近一步接触江奉经营的雪罂黑市。
而且,或许乌衡早就识破自己身份,正在推波助澜达成自己目标,这样倒也再好不过。
“好了。”乌衡给时亭戴好布带,又给自己戴好,然后紧紧握住他的手。
江奉瞥了眼,好笑道:“乌兄这是怕我半路将柳姑娘偷偷抢走?”
乌衡用指腹摩挲着时亭的指骨,语气认真道:“不怕江兄笑话,我还是第一次对人这么上心,用你们中原的话说,这叫一见钟情。”
时亭:“……”
要不是为了调查,真想现在就给这人一个过肩摔。
江奉不屑地笑笑,让侍卫带着众人出发。
一路左拐右拐,把人搅得完全分不清方向,直到周围湿冷起来,还有滴水声,一行人才停了脚步。
时亭猜想,他们应该是被带进一处洞穴了。
少时,他们来到了目的地。
随着一声门响,众人蒙眼的布条被取下。
时亭微眯着眼适应了一下光线,熟悉的奇香也扑面而来。
果然是雪罂,还好北辰提前配制了减弱其影响的药给自己吃。
“还就没闻到这股味儿了。”有人趴到香炉旁边,猛吸那股奇香,好似溺水的人得到浮木一般。
“好美的地方!”有人惊呼,“比之前抱春楼强上百倍!”
时亭环视一番,觉着这话一点都不夸张。
此处简直就是一座地下宫殿,雕梁画栋,丹楹刻桷,穹顶用夜明珠照明,四面百花争艳,富丽堂皇的程度简直让上朝用的承乾殿都显得寒碜。
有侍从过来行礼:“我家主人让诸位先简单放松放松,等会儿亲自过来陪同。”
江奉啧了声,道:“又是这套?也不知道这次要等到什么时候,你让你家主子快点,就说西南有笔大生意一直在等他。”
侍从应声离开。
片刻后,一群轻纱裹身的男男女女进来,皆是仙姿玉容,身段曼妙,众人不由心猿意马,各自挑了几个服侍。
随后,没被挑上的人开始点燃更多的雪罂,寥寥白烟迅速升起和弥漫,恍若仙境,如梦如幻,众人开始迷失神志,开始凭本能地释放。
时亭为了做戏,假装害怕地发抖,窝到乌衡怀里。
乌衡顺势抱住,趁时亭不备吻了下他的头发,得逞地笑了下。
江奉问乌衡:“这么多人,就没有看上的?”
乌衡一副吸了雪罂飘飘然的模样,将时亭搂紧,笑道:“我今天就陪这一个美人。”
江奉心痒痒地打量时亭,道:“那乌兄先请吧,不过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可别吓坏了柳姑娘。”
说罢,江奉带两人进到里面房间。
门被合上,但外面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换作旁人早就面红耳赤。
江奉端坐一边,目光盯住两人,露出一个龌龊的笑来。
时亭知道,一旦吸入雪罂,除了迷失神志,还会激发本能的性/欲,极度疯狂。
但眼下他必须得演下去,起码撑到坊主现身。
乌衡看着时亭冷淡平静的双眼,并不知晓他此刻在想什么。
也是,他向来面不改色,那怕是在这种糜乱疯狂的地方。
然而下一刻,时亭突然将乌衡推倒在榻上,跨身坐到了他腿上。
暧昧的热意一下子点燃了乌衡全身的血液,他抬眼望向时亭,却只能看到他眼里的淡漠和冷静。
时亭刻意侧头,尽量让江奉看不到他的神情。
至于乌衡,他并不知道他是否被雪罂影响,也不在意,毕竟他只是拉他演出戏。
接下来该怎么做?
时亭努力回想了一下花魁曾经勾引自己的场面,俯身扯住乌衡的腰带,一点点往外拉,极尽暧昧。
乌衡当然知道时亭这是在做戏,但呼吸还是极度凌乱,尤其是亲眼目睹那双修长的手触碰自己
——虽然只碰到腰带。
江奉见状不由将目光落在时亭的腰臀上。
因他此番跨坐,腰臀处的衣物紧紧贴在身上,将其幅度完美勾勒出来,叫人根本挪不开眼。
刷!
榻旁床帘被乌衡一把拉下,迅速将江奉的视线阻隔。
“江兄在,贤弟怪不好意思的。”乌衡呼吸紧促地说了句话。
江奉不悦地哼笑一声,但为了让乌衡之后能乖乖成为自己的钱袋子,还是将自己真实的想法忍了下来,道:“那我先出去,好了唤我。”
说罢,将香炉里的雪罂拨了拨,又看了眼床帘那抹若隐若现的身影,转身离去。
房门合上的瞬间,时亭袍袖里的匕首抵上乌衡的脖颈。
时亭居高临下看着乌衡,冷冷道:“你很早就认出我了,对吗?”
乌衡仰头望着时亭,那怕刀刃威胁也不惧,而是喉结滑动了下,直言:“时将军有话好说,但最好还是先放开我。”
“是吗?”时亭道,“那二殿下是否应该真诚些,交代点什么作为交换。”
乌衡隐忍地吐了口气,罕见地主动要推开时亭,就连匕首抵在脖子上也不管。
时亭担心有诈,干脆膝盖往下用力,打算配合另一只手按住乌衡。
但乌衡挣扎间,他膝盖顶到了一处不该碰到的地方,顿时愣住,甚至不知所措。
“时将军。”乌衡无奈地轻笑一声,“何必要面对这份难堪呢?我已经提醒过了。”
第50章 洛水行歌(七)
有一瞬间, 时亭的脑子几乎完全空白。
很难想象,在这样危机四伏的处境中,乌衡会有闲暇生出别的想法。
“……时将军。”
乌衡看着呆若木雕的时亭, 无奈又好笑, “不管怎样,你还是先起身吧。”
再不起身, 今日自己怕是要不顾一切, 做一回真正的混账了。
时亭回过神来,但没立即起身,而是突然俯身更进一步,直接将额头抵在乌衡脖颈间。
乌衡呼吸一窒,追随本能地抬手握住时亭的侧腰,喉结紧张地滑动了下。
“外面有人要进来了。”时亭温热的气息扫在乌衡脖颈上, 低声提醒,“要想不被发现, 你我还得继续演。”
乌衡闷声嗯了声,心想, 有些事倒也不纯是演戏。
下一刻, 乌衡干脆转守为攻,突然出手按住时亭肩膀,腾身翻起调换了两人位置。
时亭有点懵地躺在乌衡身下, 意外地看着乌衡, 恍然明白了什么,反讽道:“二殿下什么时候力气这么大了?不是病骨难支,柔弱不堪吗?”
乌衡装作没听到,定定看着时亭淡漠的双眼,贪婪地想要从里面窥探到别的情绪。
比如, 面对他情动时的别样反应,或是别扭,或是厌恶,或是难堪,什么都好,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冷静理智到极致。
这时,房门从外面打开。
乌衡几乎是刹那扯开时亭半边衣衫,时亭第一反应是一脚将他踹开,但还是及时克制住,配合地抬手环住他脖子,暧昧地交缠在一起。
江奉的声音从床帘外传来:“我说了,你来的不是时候,急什么?”
“我不是说过,不能碰那位柳姑娘吗?”另一道声音响起,明显饱含怒火。
是徐世隆。
时亭顿时心思百转
——江奉用家人威胁并拉拢徐世隆后,竟然这么快让他参与雪罂这么重要的事宜中,是真的信任到了极致?还是宗亲和丁党并没那么水火不容,早就暗通款曲?
江奉瞥了眼床榻上的两道身影,轻嗤一声:“不过是个琴女,你至于就因为一曲《秋高》这么紧张吗?况且人家柳姑娘攀上乌衡这种高枝可乐意了。”
徐世隆道:“你不懂她们这种女子的无奈,不过也是为了生存罢了。”
江奉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不仅噗嗤笑出来:“你徐世隆竟然还能说出这般话来,你该不会忘记了是谁利用完宋锦又杀了她吧?”
徐世隆一噎,彻底没话说了。
时亭闻言不由意外。
他猜想过很多次宋锦背后的人是谁,但万万没有想到是徐世隆。他之前还愿意相信,当年这个为了给百姓申冤,不惜得罪宗亲士族的武状元还存有一份良心,纵然有丁道华的提携之恩,也不会沦为砍向无辜百姓的一把刀。
毕竟,抱春楼做的是雪罂的买卖,实打实的祸国殃民。
但物是人非才是人生百态。
乌衡一边假意做戏,趁机抬手抚上时亭眉眼,一边窥探其中情绪,难得寻觅到一丝掩不住的忧伤,不由跟着心里难受。
“柳姑娘,我轻点便是,别哭。”
乌衡轻轻唤了声,仰头凑近时亭,两人几乎脸贴着脸。
时亭只当是他又在做戏,没什么反应。
下一刻,乌衡将吻落在时亭的眼睛上,时亭根本来不及躲避,本能地眨了下眼睫,心底那点忧愁被瞬间一扫而空,惊讶地瞪向乌衡。
他之前只知道乌衡这人无奈,不曾想还会趁机当登徒子!
乌衡则是一副看不到时亭愤怒的模样,仗着现在两人得继续做戏,肆无忌惮地又吻了吻怀里人的眉心,然后将目光投向耳垂。
时亭的耳垂宛如白玉般,摸起来应该很软。
“二殿下。”
时亭低声警告,“我们不会在这待一辈子的。”
意思是惊鹤刀还没生锈,等自己出去,搞不好是要算总账的。
乌衡不禁笑了下,心想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才是上策,不是吗?
但就在乌衡色胆包天,想要亲手捏捏时亭耳垂时,床帘突然被拉开。紧接着,一件披风盖到时亭身上。
乌衡瞥了眼出手的徐世隆,知道和时亭的这场戏到此为止了,不由遗憾地捻了捻指尖的余温,顺着徐世隆推他的动作滚到一边,瘫着身子急促喘息,一副吸了雪罂神志不清的模样。
“柳姑娘,你没事吧?”徐世隆一把拉起时亭扶住,关心问道。
时亭见他满脸关心不像是假的,便装作弱不禁风的模样,撑着额头道:“我不知道,只觉得头晕眼花,浑身燥热。”
“柳姑娘放心,这些都只是暂时的。”徐世隆说着瞪了眼江奉,讽刺道,“只吸雪罂可没有燥热的效果,我看是有人故意放不干净的东西了。”
江奉也不甘示弱,嘲讽道:“宋锦生前不就是靠这些手段替你做事的吗,你不会都忘了吧?也对,你心底只会嫌她脏,不配进你徐家的门。”
“我杀她是因为她会坏丞相的事,坏我们的事。”徐世隆义正词严,“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完成,不是吗?”
江奉冷哼一声,道:“我本以为我已经够无耻了,没想到你比我还无耻,徐将军,以前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徐世隆不再理会江奉,转而望向时亭,道:“柳姑娘,徐某有幸在台下听得你的琴音,心生仰慕,想要将你引荐给一位故人,还望你能答应。”
时亭笑笑道:“徐将军的故人必定也是贵人,民女自是不甚荣幸。”
徐世隆点头,又嫌恶地瞥了眼乌衡,嘱咐道:“今日洛水曲坊事态复杂,还望柳姑娘能跟在我身边,我才还保你安危,以免遭了羞辱。”
时亭不知是不是错觉,好似有道狠厉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手臂上,但当他因徐世隆扶着不自在,主动挣开徐世隆的手,自己站好时,那道目光的的确确消失不见了。
他若有所感地看向乌衡,却又只能看到那双充满无辜的琥珀色眼睛。
徐世隆见时亭又看了乌衡好几眼,安慰道:“柳姑娘放心,别说他是西戎的二王子,就算是大楚的太子,你也别怕得罪,我自有办法摆平。”
时亭闻言若有所思,朝徐世隆施了个万福礼:“多谢徐将军。”
江奉懒得再看他们萍水相逢的君子之举,不耐烦道:“你这英雄救美也救了,是时候见坊主聊聊正事了吧?”
徐世隆看都不看江奉,淡淡道:“自然,带路吧。”说着,示意时亭跟好。
江奉指着时亭,噗嗤一笑:“你还打算带她?且不说坊主会不会同意你带她见面,你不怕她听到什么传出去?”
徐世隆平静直言:“柳姑娘是我要送给那位故人的礼物,跟了他,就不会有再见旁人的机会。”
“是吗?”江奉倒也见怪不怪,“你这位故人听着还挺对我脾气,有机会彼此认识一下。”
徐世隆淡淡笑了下:“那要看他意愿了。”
“不用几位再跑一趟,坊主已经到了。”
这时,洛水曲坊的大管事带人走进来,随即让出路恭迎后面的人。
时亭猜,来者应该就是洛水曲坊的坊主了。
可惜对方穿着一身斗篷,遮得严严实实,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江奉上前一步,同坊主作揖,直接问:“这里乌烟瘴气的,怎么选这谈事?还有,要我把乌衡送出去吗?”
时亭仔细观察了一番江奉的言行,推断他和坊主应该是经常联系,彼此很是熟悉。
“送他出去作甚?”
又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时亭的耳朵,“谁不知道西戎的二殿下是个病痨草包,眼下怕是早就被雪罂迷惑了神志,连自己是人是鬼都分不清了,那还能出什么幺蛾子?”
时亭神色平静,实则余光意外地盯住坊主。
紧接着,坊主摘下斗篷,露出庐山真面目,猜测得到证实的时亭不由顿感危机。
徐世隆不敢置信地愣了下,随即笑了出来:“我倒是不曾想过,这洛水曲坊的坊主会是蒋大人。”
蒋纯笑笑:“自打我接手刑部侍郎的位置,便也当上了洛水曲坊的坊主。”
说着,上前一步与徐世隆对视,道,“舞阳侯早就投奔丞相,不和只是做给外人看的。眼下我要恭喜徐将军了,那怕侯爷以家人威胁,你还能费尽心思斡旋,绝不倒戈,成功通过了丞相的考验。”
暗暗看戏的乌衡不由挑了下眉,心想丁道华这老东西果然狡猾,早就和宗亲勾结在一起,还装作一副和谁都不熟的样子,趁机考验嫡系的忠诚。
别说徐世隆了,连自己和时亭都没猜到这一层,要不是今天亲眼所见,差点被一直蒙蔽。
徐世隆沉默片刻,倏地笑了笑,道:“既然是丞相的意思,那我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但时亭明显感觉到了徐世隆在掩饰内心的紧张。
他在紧张什么?按理说,他是丞相的人,成功通过考验应该松懈下来才是。
“这位就是柳姑娘吧?”蒋纯突然将目光落到时亭身上,皮笑肉不笑,“竟然都已经听了这么多,以后就是自己人了,还不肯摘下面纱,用真面目示人吗?”
乌衡一直靠在榻上看戏,闻言几乎是瞬间警觉起来,捻了几枚暗器在手。
与此同时,房内其他人皆将目光投向时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