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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沧浪台

    第41章 火烧槐安(十三)


    乌衡扛着时亭飞上屋檐, 一路绕过金吾卫疾行,但到西市附近时,还是被一队金吾卫发现了。


    金吾卫当即追上来, 止不住抱怨:“上个月不是才抓了批绑架良家女子的采花贼, 怎么又来一个?”


    直到他们看到被绑架的“良家女子”竟是时亭,皆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时亭赶紧对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摆摆手示意赶紧走。


    金吾卫还是不放心, 隔着段距离跟着。


    但很快,他们便发现抗走时亭的人武功远在他们之上,只是拐过一个巷角,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要命了。”一名金吾卫直摇头,“采花贼真是色胆包天啊,竟然连时将军都敢采!”


    旁边同僚给了他额头一下, 嗤道:“这种话你也敢胡说?我看是时将军另有安排而已,我们还是给徐将军去个消息, 让他定夺就行。”


    另一边,时亭眼看乌衡就要带他到住处了, 飞快地将自己绞尽脑汁想出的话倒出来:


    “阿柳, 过去的事我不是故意瞒你的,不要生气好不好?以后我一定我全部告诉你。”


    “阿柳,你是知道的, 你一生气我就彻夜睡不着, 你一定舍不得,咳咳,舍不得我睡不着对不对?”


    说到最后一句,时亭简直别扭得浑身不自在,天知道他说这种话要用多大勇气。


    换作平日, 乌衡听了这话,能高兴一整个月。


    但此刻,他根本不吃这套。


    以后一定全部告诉?


    嘿,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以后是猴年马月后,全部告诉是全部哄骗加编造再告诉。


    都说时将军一言九鼎,但他自己有的事上,却是鬼话连篇,信不得半分。


    乌衡异常沉默,回到小院将时亭放到檐下躺椅上,便回头锁了院门,生怕人跑了似的


    ——虽然只要时亭想跑,不过是足尖一点,用轻功翻个墙而已,简直比呼吸还简单。


    但他现在哪敢跑啊?


    除非他想好之后几个月都被阿柳拒之门外。


    “阿柳,我们说会儿话?”时亭看着走过来的乌衡,试探问。


    这时,他的肚子突然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声,在寂静的晚上显得格外明显。


    他有点尴尬地冲乌衡笑笑,问:“要不,我吃几块糕点垫垫?你这有吗?”


    乌衡摇头拒绝。


    时亭有点失望:“好吧,饿一顿也没关系。”


    自己是怎么想的,刚把人惹生气,就想从他那里讨吃的?


    还是等明天去蹭大理寺的饭吧。


    乌衡看着时亭揉了下自己的肚子,不肯多沟通,但转身走进了小厨房。


    很快,烟囱升起炊烟,随即时亭听到了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阿柳在做饭!


    他果然舍不得自己挨饿。


    时亭心下一喜,赶紧起身走进厨房,问:“阿柳,需要我帮忙吗?”


    乌衡转身走过来,却是浑身写满了拒绝,直接将人拽出厨房,然后关上了门。”好吧,我不打扰你。”时亭有点恹恹地回到躺椅上躺下,调整了一个舒适的位置,看着檐外的雨发呆。


    突然,他看到墙边有一团团白色的东西,可惜夜色太深,雨幕太重,隐隐约约地看不清楚。


    但察觉不到什么潜在的危险,时亭也懒得起身去看了。


    少时,一道香味飘出小厨房,时亭忍不住吸鼻子去嗅。


    好香,简直比羽林军和青鸾卫的饭香上百倍。


    小厨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乌衡端出一碗面,走过来放到时亭身旁的桌子上。


    时亭一看,正是他最喜的鸡丝面,色香俱全,卖相又好,勾得他不争气地咽了下口水。


    “阿柳,你的那碗呢?一起吃啊。”他忍住立马动筷子的冲动,抬头邀请乌衡。


    乌衡哼了声,显然气还没笑,转身去厨房端出自己那碗,在离时亭一丈远的桌椅上落座,背对自己掀开青铜面下面一角,自顾自吃面。


    哄人任重而道远啊。


    时亭拿起筷子吃面,心想得先吃饱,不然怎么有力气哄呢?


    乌衡的手艺,时亭在北境就已经见识过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竟是到了如此炉火纯青,简直堪比厨神的地步。


    尤其是这碗鸡丝面,鸡肉丝粗细相当,嫩滑入口,面汤醇厚却不腻,面条更是劲道十足,功底可见一斑。


    时亭吃得很满足,可惜鸡丝过于好吃,他面条还没吃完,鸡丝便一根不剩了。


    正惆怅时,乌衡突然起身,过来将自己碗里的鸡丝全部夹给了时亭。


    然后,时亭的碗里便堆起了一小座鸡丝山。


    乌衡对鸡丝应该是一根没动。


    “阿柳,我其实吃不了这么多,你……”时亭话没完,乌衡便转身离开,又回到另一边的桌椅上,不理他了。


    时亭看向碗里鸡丝,浅浅犹豫了下,就着面条吃得一点不剩,最后连汤也喝干净了。


    用完饭,时亭又想洗碗快,照样被乌衡拒绝。


    然后时亭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位无双榜第一的高手,系上严重不搭的围腰在小厨房里清洗碗筷。


    时亭突然想起,以前阿柳刚进镇远军做伙夫的时候,自己饿得快,经常半夜跑去找他要吃的,他便总是给自己做一碗鸡丝面。


    不过那时阿柳的厨艺还很差,有时面全是硬疙瘩,有时汤很咸。


    但无一例外,他每次都吃得很干净。虽然有时候是真的难以下咽,但只要看到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他就跟被狐狸精勾了魂的书生一样,闷头几口吞了。


    可惜现在,阿柳用青铜面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他再也看不到阿柳那双眼睛了。


    其实,他曾经见过阿柳的面貌。


    那是一张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五官扭曲严重,皮肤跟枯树皮没区别。不仅和好看不沾边,甚至有些恐怖瘆人。


    当时被请来的大夫吓得后退数步,惊呼出声,但时亭只有心疼,当即蒙住他的眼睛,不让他去看大夫的惊恐表情。


    突然,一只手搭在时亭肩上,他猛地回神,见乌衡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


    “想和我聊聊了?”时亭一喜,将手掌递向他,示意他赶紧写。


    乌衡却没这个打算,而是抬手指向檐外。


    时亭顺着看过去,才发现雨已经停了,墙边一团团白色的东西被暴露出来。


    是一簇簇的昙花。


    “这么多昙花?”时亭意外地看向乌衡,努力攀谈道,“阿柳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养花了?还养得这般好。”


    下一刻,时亭就见乌衡浑身一僵,随即倒吸了一口气。


    完了,时亭想,好像更生气了。


    紧接着,时亭便被乌衡一抄膝弯,再次扛了起来。


    “阿柳,我刚吃完饭!”时亭用手撑住乌衡肩膀,勉强护住腹部,“有事好好说啊。”


    乌衡显然没有好好说的打算,直接将人抗进房内扔到了榻上,然后不等时亭反应,便伸手将他推到里面,自己则在外侧躺下,严严实实堵住了出去的路。


    时亭有点懵,完全不知状况,沉默地看着乌衡一会儿,严肃道:“阿柳,我觉得我们还是好好聊聊吧。”


    乌衡直接从枕头下摸出一枚暗器抛出,熄灭了烛火,然后背对时亭躺好,并拉上了被子。


    拒绝之意昭然若揭。


    时亭无奈也躺好,拉过里面的被子盖上。


    过了一会儿,时亭忍不住伸手戳了下乌衡的后背,语气诚恳:“要不还是聊聊吧,要不然我要一整晚睡不着了。”


    这已经是今天第四次想聊聊了。


    乌衡有一瞬的动容,但一想到以这人的脾性,必定又是一堆和现实相去千里的鬼话,他就不想理会。


    时亭见乌衡还是没反应,只能无措地收回手,盖好自己被子。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乌衡察觉到里侧的人呼吸平稳,俨然已经入睡。


    乌衡回头,借着月光打量时亭,又气又无奈。


    不是说不谈清楚睡不着吗?


    嘿,睡不着的只有自己罢了。


    乌衡火气愈发强烈,直接翻身面对时亭,然后将人一把捞进怀里,紧紧抱住。


    迷迷糊糊间,时亭发现自己落入一个温暖而安稳的环境,只觉在这深秋的冷夜里格外舒服,便主动往里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蜷缩好,继续睡觉。


    乌衡全程心跳加速,呼吸都放得很轻。


    只是无意识的举动罢了,他想,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但他很快发现,内心深处的那股烦躁和愤怒,已经被这一轻轻的举动安抚,又心甘情愿地沉下去,封锁起来。


    又是这样。


    乌衡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要时亭朝他靠近一步,那怕是无意识的,他都能原谅一切。


    但自己决不能这么轻易地原谅他,乌衡认真思考,那会显得自己很不值钱。


    翌日,天光大亮。


    时亭睡得很好,揉揉眼从被子里钻出来,却发现身侧的人没了踪影。


    “阿柳!”时亭赶紧下塌出来找人。


    幸好,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正在料理昙花的玄色身影。


    只可惜,现在昙花在白天都闭合了,无法再窥见它们的美丽。


    “阿柳,昨天你睡得好吗?”时亭走过去,拿起一个小铲子帮昙花松土。


    一夜未眠的乌衡瞥了眼他,没回应,而是转身往小院外走。


    时亭赶紧跟上,乌衡余光见他跟上,才加快脚步。


    其实乌衡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或许,他只是喜欢时亭跑向他的感觉。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巷子走,碰到几个去私塾的孩子,正兴高采烈地玩着竹编的蚂蚱,互相追逐打闹。


    路过他们时,乌衡突然拉住其中一个孩子,指了指他手里的竹蚂蚱。


    孩子抬头看到可怖的青铜面,吓得大叫一声,眼看下一步就要哭出来,时亭赶紧过来温柔安抚:“你别怕,这位哥哥只是想问问你,这只竹蚂蚱在哪里买的?”


    孩子看向时亭,这才没当场哭鼻子,并将手里竹蚂蚱塞给他,奶声奶气道:“漂亮哥哥,我实在巷子北面买的,不过已经卖完了,这个给你吧。”


    说罢,便不好意思地和伙伴们跑开了。


    时亭将竹蚂蚱举起看了看,转手递给乌衡,笑笑道:“虽然幼稚,但既然阿柳喜欢,那我就借花献佛一下吧。”


    乌衡嫌弃地看了一眼竹蚂蚱,接过便用手捏坏丢开,然后主动牵起时亭的手,言简意赅写了个“丑”字。


    丑吗?


    时亭觉得这竹蚂蚱做得挺栩栩若生的。


    当然,眼下可不是争辩这个的时候。


    “确实丑。”时亭选择眼瞎,“等我以后给你送个更好的。”


    乌衡写道:“现在就要。”


    时亭为难:“但那个孩子说已经卖完了。”


    乌衡不回应了,很是坚持。


    “好吧。”时亭纠结了一小会儿,打算过会儿再去青鸾卫衙门,先带着乌衡开始找卖竹蚂蚱的。


    但有时候,明明平日里最常见东西,关键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


    时亭和乌衡把整个城西找遍,也没找到一个卖竹蚂蚱的人。


    最后,时亭迫于无奈,去斩了些竹子带回小院,自个儿给乌衡做竹蚂蚱。


    因刀法精湛,时亭削竹篾的时候毫不费劲,大小无异,薄而有韧。


    但开始编制的时候,便是赶鸭子上架了。


    乌衡坐在旁边台阶上,拖着脑袋注视他,颇为期待。


    时亭提前预警:“归鸿以前教过我编法,但我这是第一次自己动手,待会儿可能有点丑。”


    乌衡轻轻摇头,示意无妨。


    再丑能丑哪去?一个竹编的小玩意儿而已。


    一番努力,时亭成功将第一只竹蚂蚱编了出来,然后迅速趁乌衡不备藏进了袖子里。


    乌衡敏捷地捕捉到了时亭的小动作,挑了下眉,从台阶上跳下来,伸手要竹蚂蚱。


    “等我再编个好的。”时亭解释。


    乌衡坚持地伸着手。


    时亭无奈,缓缓将竹蚂蚱拿出来递给乌衡,然后扶额。


    乌衡接过一看,那怕心里有了准备,还是没忍住轻笑一声。


    实在太丑了!脑袋就占了一半的大小,两只眼睛跟斗鸡眼似的,身子和腿又细又小,腿还只有五条,还长短不一。


    要是送给哪个小孩,对方估计看都不会看一眼,更猜不出这是什么东西。


    时亭起身,固执地将一条细细的竹篾从蚂蚱腹部扯出来,解释:“这是第六条腿,不是残废。”


    乌衡又是一阵轻笑。


    时亭正要辩驳,但瞬间反应过来,乌衡愿意笑,应该是暂时将昨天那篇揭过去了。


    他松了一口长长的气,觉得被笑笑还挺值。


    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两人侧头看去,见来者正是时志鸿,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样。


    “表哥,我可算找到你了!”时志鸿翻身下马跑过来,“我还是从金吾卫那里得知你在这边的,不过他们也是真能胡扯,还说什么你被采花贼绑架了!”


    “……”时亭问,“何事找我?”


    时志鸿赶紧将一封拜帖递给时亭,道:“是段璞找你。”


    时亭意外地愣了下,问:“可是扬州乡试的解元段璞?”


    第42章 火烧槐安(十四)


    正是辰时, 西市的热闹刚刚开始。


    人们从街坊巷道里走出来,务工的赤膀抗上麻袋,卖伞的嗑瓜子望着天, 卖胭脂的货郎高声吆喝, 一张巧嘴能把癞蛤蟆夸成天鹅。


    时亭应约带着乌衡和时志鸿到达西市,然后一番问路才找到里侧的一家面馆。


    他抬头一看, 见幌子上写了“黄梅鱼面”四字。


    小二见到三人, 眼前一亮迎上来:“几位公子光顾我们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要不试试特色黄梅鱼面?”


    时亭笑问:“稍等,我想先问一下,段公子可否在这店中?”


    “原来段公子的朋友!”小二忙引路,“他已等候在里侧, 请随我来。”


    三人跟着小二往里走,到了一处靠窗的桌子, 竹帘只被拉起一角,遮挡了外面视线, 但又有天光透过缝隙洒进来, 不显昏暗。


    一名身着白色苎麻袍的书生正坐在窗边看书,十分专注,连有人来了也没察觉。


    至于他面前的那碗阳春面, 早就坨成了一团, 约莫也凉透了。


    此人正是扬州乡试的解元段璞,时亭入京前曾在乡试放榜时远远看到过一眼,也拜读过此人文章,知道此人是个博古通今,又重务实的奇才。


    有人说, 他必定是春闱魁首,之后一举高中状元;有人说,他比上苑党内那些迂腐的老朽强上太多,将来会是上苑党的下一位鸿儒;更有人说,以他之大才,将来封侯拜相也未可知。


    不过入京后,段璞却并未参加今年会试,其中缘由至今议论纷纷。


    时志鸿想要开口唤段璞一声,但被时亭制止。


    于是三人也不落座,就安静等着段璞。


    面馆内人来人往,嘈杂声属实不小,但段璞就像是耳聋了一样,被手上的书深深吸引,不时皱眉苦思,不时顿悟一笑,简直视周围一切为无物。


    时志鸿注意到,他拿的是一本古籍,小声问时亭:“表哥,这书莫非是赵大人送他的那些宝贝?”


    时亭点头。


    时志鸿素来爱书,眼红得不行,咬牙切齿道:“那老头也没说给我一本。”


    这时,小二端面从旁边经过,一个不注意将段璞的面碰倒。


    好了,现在段大才子连凉透的坨面也吃不上了。


    “抱歉抱歉!”小二赶紧收拾,“我再给段公子端一碗吧。”


    段璞终于回过神来,先是对小儿笑着摇头说无妨,然后目光落到小二后面的三人身上,忙起身拱手作揖。


    “三位想必等了许久,段某实在惭愧。”段璞说着请三人落座。


    “无妨,倒是段公子的好学之心让时某佩服。”时亭伸手示意段璞也落座,然后坐到了他对面,并让小二上四碗黄梅鱼面。


    时志鸿习惯性地要坐到时亭旁边,但被乌衡抢了先,只能坐到段璞旁边。


    段璞见时志鸿的眼睛一直盯着古籍,笑着递上,时志鸿赶紧小心接过翻阅。末了,他看向乌衡,好奇问:“时将军和时少卿的风采,我之前倒是瞻仰过,不知这位仁兄是?”


    时亭认真介绍:“阿柳是江湖人士,也是时某的挚友。”


    乌衡侧头看了眼时亭,时志鸿不禁抬头笑道:“挚友?那可比挚友重要多了,有他在,我和念初只能排后面。”


    段璞不置可否,转而问时亭:“今天约在这里见面,时将军不介意吧?”


    时亭:“自然不介意,而且段公子愿意见时某,是时某的荣幸。”


    “时将军可是令北狄闻风丧胆的血菩萨,这话谦虚了。”段璞笑着直言,“而且时将军介意我也没办法,毕竟段某寒门出身,钱袋比脸还干净。”


    时志鸿赶紧打断:“行了,你们两都名声在外,就不要谦虚了!来,尝尝这刚上的黄梅鱼面,我好久没吃过了!”说着,他将古籍放到干净的地方,率先拿起筷子。


    面香的确诱人,时亭拿起筷子尝了尝。


    做黄梅鱼面向来十分讲究,不仅要挑选上好的鲢鲤肉为主材,配以精细白面,而且工序复杂,需要经过揉擀蒸切晒等一系列过程。


    不得不说,这家面馆做得的就很不错,难怪是招牌。


    时亭时志鸿和段璞三人都吃得满意,时志鸿更是抱起碗猛喝了半碗汤,以一种夸张的表情赞美道:“此面胜过满汉全席!”


    段璞也道:“难道比阳春面贵了十文,味道确实不一般。”


    时亭本来也想说点什么,但乌衡只尝了一口,便将微微抬起的青铜面拉下,搁了筷子。


    他先是疑惑,然后在电光石火间反应过来,阿柳这是不想自己夸赞这碗黄梅鱼面。


    总是这么莫名其妙地幼稚。


    他不由笑了下,但还是顺着乌衡道:“这面尚可,但比起阿柳做的鸡丝面,自然是差远了。”


    时志鸿扯了扯嘴角,忍不住指责:“你那叫偏心偏到没边了好吗?我反正是觉得这面好吃极了,你少诋毁啊。”


    乌衡倒是满意了,又拿起了筷子,但他不吃,而是将自己碗里的鲈鱼肉和其他配菜夹给时亭。


    时志鸿倒是习以为常,段璞有点意外地看了看两人,但很快恢复如常,并不多言。


    时亭担心乌衡:“你不吃点吗?早上还空着肚子呢。”


    乌衡在桌上写了个“豌”,示意自己一早出门买了豌豆黄吃。


    时亭:“下次我给你多买些备着。”


    等吃得差不多,时亭觉得是时候聊正事了,便开门见山:“不知段公子此次找我,是要聊些什么?”


    “请时将军听听说书罢了。”段璞听到外面一阵动静,笑道,“刚好人来了。”


    时志鸿好奇地低头,从窗户的竹帘下方去窥探外面,发现外面的茶摊上已经挤满了人,正围着一名说书先生。


    看着那双熟悉的斗鸡眼,他忍不住回头揶揄时亭:“表哥,那不是要嫁给你的那位说书先生吗?”


    时亭立马回想了一下回京那日的说书场景,默默不语。


    乌衡冷哼一声,伸手在时志鸿面前扣了扣桌面。


    时志鸿知道,这是阿柳生气的意思。他正打算顺便揶揄一下对方,但想到对方如今的拳脚,还是识时务地闭了嘴。


    外面传来一声醒木拍案的声音,段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要开始了。”


    “今日,老夫便接着上次继续讲。”


    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声音传进面馆,人们有意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去听。


    “话说士族大家根深蒂固,昌盛数代,却亦有式微败落,归于黄土之际。而赵家,正是这样活生生的例子。”


    “眼见高台起,眼见高台落,一场天大的冤狱令赵氏只留下少年一人,孤苦伶仃,艰难度日。却不料,这少年如同风中劲草一般,不仅活了下来,还学得一身本事,可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更幸运的是,遇到咱陛下这样的好君王,帮他昭雪全族,召他入朝为官,因而留下了一段崇合盛世的佳话,但可惜啊……”


    “好不容易拨云见日之时,其逆子却嗜赌成瘾,点燃火药,直接将赵宅炸得一干二净,整个赵家血脉彻底断送。”


    有听客忍不住道:“你昨天故弄玄虚了那么久,结果今天就讲了这?这不就是赵普赵大人家的事吗,我们近来都听腻了,能不能讲点别的?”


    其他听客也跟着起哄。


    说书先生笑笑道:“这不是有人出了钱让我讲吗?谁会和银子过不去……好了好了,大家稍安勿躁,等老夫喝口茶歇歇,再为诸位说点别的趣事。”


    时亭三人闻言已经猜到买通说书先生的是谁,不约而同地看向段璞。


    “段公子不是说自己没钱吗?”时志鸿笑问。


    段璞从容道:“该花银子的地方自然得说,就是不知诸位听罢,有何感想?”


    时志鸿道:“事情都过去了,说啥都没用了,不如再来碗黄梅鱼面。”


    说着还真招手唤来小二,又要了碗面。


    时亭知道,以段璞的洞察能力,必然知道赵普没死,只是离开。


    他认真思索了会儿,道:“是非黑白并不是分明的,只要问心无愧,只要不荼害他人,尊重选择就好。”


    说完看向乌衡。


    乌衡自然是觉得,大楚少一位赵普这样得力的臣子,他就多一分高兴,该敲锣打鼓庆祝才是。


    “很可惜。”乌衡在时亭面前蘸了茶水写道,“但如你所言,应尊重选择。”


    时亭不禁笑了下,但心里不怎么信。


    毕竟从小到大,阿柳总会附和他来博他一笑,那怕他当时是在胡言乱语,跟被迷了心神的昏君似的。


    段璞等三人表态后,却是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我倒是觉得,赵大人什么都没选择,而是在逃避。”


    时亭并不急着反驳,而是问:“段公子何出此言?”


    段璞道:“时将军,据我所知,当年那年灭门之祸几乎是没有逃走可能的,冯太后就是要赵氏鸡犬不留,但赵大人还是活下来了,并等到昭雪和做官的机会,这便是天命。此外,赵大人于绝境处悟道,拥有通晓天地之能,这便是多少梦寐以求的机缘。你看,他是一个占尽天命机缘的人,他明明有机会站到更高的地方,但却用自毁赵家名声的办法离开,不是逃避又是什么?”


    时亭当然不觉得赵普是在逃避,但依然不反驳,问:“如果是段公子,会做出什么选择呢?”


    段璞目光如炬,笑道:“碌碌众生犹争先,天生我材怎可抛?自是扶摇青云巅,看尽庙堂三千客!”


    说着站起身,仰头将一碗面汤闷了,跟饮酒似的豪气万丈,意气横生。


    时志鸿见状,也不知哪点戳中他了,竟也跟着站起来,端起碗跟段璞碰了下,道:“段兄说得有道理,时某陪一个!”


    说着一碗面汤便下了肚,还险些被烫死。


    这么快就段兄了?


    时亭猜测,时志鸿是从段璞身上看到了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


    “表哥也陪一个?”时志鸿突然看向时亭,竟开始殃及池鱼。


    时亭愣了下,但也没拂他们面子,还真站起来将一碗面汤喝了。


    有点撑。


    时亭想,早知道要个没汤的面了。


    “念昙,原来你在这里。”


    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段璞意味深长地浅笑了下,乌衡则是一声冷哼。


    只有时志鸿没察觉到丝毫暗流汹涌,笑吟吟地唤小二给来者上一碗黄梅鱼面。


    第43章 火烧槐安(十五)


    苏元鸣侧身穿过面馆里拥拥攘攘的人, 走到时亭这桌,从旁边拉了个凳子坐下。


    因时亭和段璞是靠里坐的,他和靠外的时志鸿与乌衡几乎是抵膝相对。


    “阿柳又在呢。”苏元鸣笑笑, “但我记得, 念昙最近可是在忙朝中的事,你一介江湖人士紧随其后, 也不避嫌吗?”


    乌衡双臂交抱往椅背上一靠, 不理会。


    时亭解释:“赵大人一事多亏了阿柳帮忙,他并非局外人。”


    “你就信他吧,可别哪天被他骗得吃干抹净,骨头都不剩。”苏元鸣说罢又看向段璞,皮笑肉不笑,“段公子也在啊, 本王还以为,你们上苑党的人自取清高, 从不结交朝臣呢。”


    时志鸿终于察觉到了火药味儿,这才想起段璞是上苑党人, 赶紧出声:“是我让段公子带古籍给我看的, 没有所谓的结交朝臣,念初你别误会。”


    段璞朝苏元鸣作揖,微笑挑衅:“今日段某前来, 还真是来结交朝臣的。”


    苏元鸣危险地看向段璞, 让随行的侍卫清场。


    不过片刻,热闹拥挤的面馆便空无旁人,掌柜和小二也躲去了后面。


    段璞倒是不卑不亢,不等苏元鸣说话,直接撩了衣摆坐下。


    时亭看到苏元鸣泛起额头的青筋, 伸手拍了下他肩膀提醒。


    旁观的时志鸿一脸担忧,乌衡则是悠闲地把玩着金钱镖,看热闹不嫌事大。


    苏元鸣胸口上下起伏,最终在时亭的目光中隐忍下来,语气冷冷问段璞:“你约时将军见面,怕不仅仅是为了一碗黄梅鱼面吧。”


    段璞直言:“自然为了用时将军引来王爷,毕竟段某去王府拜谒,怕是只有被逐出来的份儿。”


    苏元鸣:“知道便好,说吧,见本王是为何。”


    段璞不再绕圈子,开门见山道:“段某要和王爷做笔交易,王爷放了聚仙楼里那些的那些书生,段某帮王爷赢得上苑党的支持。”


    乌衡把玩金钱镖的手一顿,很意外段璞的横插一脚。


    苏元鸣抬头和段璞四目相对,道:“本王让人容易,但你说服整个上苑党帮本王,是否夸大其词呢?”


    时亭也好奇地看向段璞,想知道他的选择。


    “很简单,党同伐异。”段璞敛去笑意,认真道,“支持王爷的,留;对王爷不满的,除。”


    短短几字,暗藏无限杀意。


    而时亭见段璞目光却带着一种极致的冷静,显然是君无戏言,深思熟虑。


    苏元鸣意外地看了眼段璞,试探道:“本王以前怎么没看出来,段公子竟也是结党营私的一把好手?”


    段璞笑笑,直视苏元鸣的双眼,道:“所谓结党营私,换种说法不就是齐心协力?试问王爷,难道一味地墨守成规,孤傲真能成大事吗?”


    苏元鸣不置可否,而是看向时亭。


    时亭深知,如果苏元鸣答应段璞的交易,那段璞便自此是宣王党。


    但此前,段璞却长达二十余年孑然独立,没参加任何党派之争,那怕大规模口诛笔伐苏元鸣的时候。


    是什么让他一夕之间陡然改变?仅仅是为了那些被抓走的聚仙楼书生吗?


    时亭捻了捻手指,问段璞:“那若是遇到人命和权力二选一的时候,会如何抉择?”


    段璞毫不犹豫地回答:“为官者,杀之夺权;百姓者,护其周全。”


    时亭对苏元鸣点头,示意可交易,但决定权在他自己手里。


    乌衡终于正眼看向苏元鸣,见他满脸纠结,在心里不屑地冷哼一声。


    不就是想利用上苑党,但心里又为以前的事膈应吗?


    婆婆妈妈的。


    时亭见苏元鸣还在纠结,道:“念初,如果能得上苑党相助,于你而言只有好处。”


    苏元鸣闻言长叹一气,缓缓松开拳头妥协,而后抬头与段璞对视,道:“本王答应你的交易,但若是日后别有他心,你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明白吗?”


    段璞对苏元鸣拱手笑道:“王爷尽管放心,段某必当鞠躬尽瘁。”


    说罢,段璞不再多言,起身告辞,却单独对时亭行了礼。


    乌衡目睹段璞此举,不由挑了下眉,觉得很有意思。


    按理说,段璞今日来见苏元鸣,正式加入宣王党,他该万分礼待应该是苏元鸣,但相反,他始终礼遇有加的只有时亭,而且并未让苏元鸣承诺他什么东西,比如金银财宝,比如高官厚禄。


    要知道,段璞可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人,他一旦出手,可是要见血的。


    看来,日后又有好戏看了。


    只是可惜,宣王党有了段璞投诚,自己激化苏元鸣和上苑党矛盾一计,怕是要被迫告罊了。


    “阿柳想什么呢?这么入迷。”时亭的声音响起。


    乌衡回神,看了眼苏元鸣,牵过他手写道:“我参与朝事过多了。”


    “无妨。”时亭点头的同时,笑道,“一旦发现你有歹心,我第一个不会饶你。”


    乌衡知道,时亭虽然笑着,说的却是实话。


    他就是这样固执的一个人,只要是为了大楚江山安稳,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但他依旧觉得,自己在时亭心里是不一样的,尤其是阿柳。


    就算杀了自己,那也是他刀下最在意,最舍不得的那一个。


    当然,自己谋划至今,布局万里,可不是让他们阴阳两隔的。


    “行了,咱赶紧走吧。”时志鸿指了指空荡荡的面馆,“再待在这里耽误生意,老板怕是要哭了。”


    话音方落,一定金元宝砸在了柜台上,发出哐啷巨响。


    时亭无奈看着乌衡,根本阻止不及。


    只能以后找机会好好教育一番了,再有钱也不能这么撒啊。


    整个九月上半旬,全帝都对赵家议论纷纷,无论是世家官宦,还是市井百姓,谁都要感慨两句,有可惜的,有造谣的,不一而足。


    直至大家的口水都能把帝都淹了,便也都腻烦了,渐渐没人提了。


    赵家,这个曾经赫赫有名,独具风骨的言官家族,终于在帝都消失匿迹。


    九月下旬,时亭秘密收到赵普来信,得知他已带着妻儿平安到达滇南。至于具体下落,一字未提。


    时亭尊重他的选择,将来信烧毁,算是彻底告别。


    十月初,时亭根据葛韵提供的罪证,开始派青鸾卫彻查西大营,丁党焦头乱额,暂时无暇顾及其他事。


    月中,由宣王苏元鸣牵头,大理寺时志鸿将北狄刺杀大楚官员葛韵的证据当朝呈上,崇合帝龙颜大怒,命速发檄文,传旨兵部和镇远军备战。


    而丁党为了撇清相关嫌疑,不敢明里提出反对,只能暗结党羽上书,但皆被崇合帝驳回。


    只第二日,时志鸿所书檄文便和圣旨出了京。


    五日后,镇远军对北狄用兵,令其措手不及。


    朝中众臣后知后觉,崇合帝要就有意对北狄用兵,所以才暂时压住北狄罪证,静待时机。


    某个冷雨交加的深夜,丁道华求助西戎,乌衡没有派阿蒙勒去见面,而是给了封密函,提了两点要求:


    一是要在雪罂运输中分一杯羹;二是要知道北境兵变的细节。


    “西戎怎么也要碰雪罂的生意?”丁承义在书房里急得团团转,“西戎王室不是最痛恨这些,连王族吸食也会被处决吗?”


    “谁知道呢?”丁道华看着面前从西面来的一堆密函,亦是愁眉不展,“还有第二条,北境兵变过去这么久,对现在局势毫无影响,西戎怎么突然想知道那些旧事?”


    “此事学生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蒋纯皱眉苦思,“除非兵变遗漏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还是想想怎么回复西戎吧。”丁承义急躁地绕乱了头发,“自从西戎把北狄新的暗桩名册拿走,他们就在大楚瞻前顾后,对我们助力大不如前了,加上现在大楚对北狄用兵,他们更顾不上我们。所以,我们现在只能靠西戎帮我们度过这次危机,我们必须得告诉他们点什么。”


    丁道华揉揉眉心,问蒋纯:“暮纯,你怎么看?”


    “尚书大人说得不错,我们是该给出诚意。”


    蒋纯心思百转,少时便灵机一动,道,“老师,雪罂的生意我们给些不重要的路线便是。至于北境兵变,除了暮华公子的事,其他的都可以告知。”


    丁承义问:“那时亭中毒一事呢?虽然我不喜欢那厮,但有他在,到底会让西戎多忌惮我们几分,也方便我们行事。”


    “不,可以说。”蒋纯道,“正是有时亭在,西戎行事很多时候都畏首畏尾。我们必须暗示他们,时亭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将死之人,真正能掌握日后大楚的,只会是丁家。”


    丁承义还要说什么,被丁道华抬手阻止。


    丁道华不置可否,抬头望着窗外的滂沱夜雨,像是回忆起什么来,沉默不语。


    半响,丁道华才缓慢感慨道:“想当年,我还是一名抄书的无名小吏时,他也提携过我。”


    丁承义不屑地冷哼一声,道:“提携个屁啊,他不是还说你不适合做太大的官吗?还说什么登高跌重。”


    蒋纯问:“那老师的意思是?”


    丁道华侧头看向放在不远处的丞相朝服,轻叹一气,道:“就按你说的办。”


    第44章 洛水行歌(一)


    因用葛韵案作为对北狄开战的理由, 葛韵被刺的详情被公之天下。


    一时间,民间百姓和朝中官员又掀起一波祭奠热潮,其中不乏闻名天下的文人墨客, 连夜写出无数首感人肺腑的诗篇, 好似恨不得用自己的命去换这位为国为民的清吏。


    这日长亭崖上,时亭、时志鸿、苏元鸣和北辰四人趁大家散去后, 现身祭拜葛韵。


    时志鸿看着刚走的那波乌泱泱的朝臣, 不由哼了声:“某些人的嘴脸,我早就看腻了。葛大人活着的时候,一个个不仅没帮什么忙,还为了划清界限,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现在人死了, 倒是成群结队地来这用眼睛撒马尿了。”


    时亭望着漫山遍野的红枫,火烧般, 道:“虚情假意里,多少也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比没有的强一点。”


    苏元鸣笑了声:“真心太少, 不如没有。”


    “对了,表哥。”时亭看向时亭,忍不住问, “近来南边阡州又发了大水, 国库本就没银子,这下更捉襟见肘了,我们却依然对北狄用兵,只怕是要锅都揭不开了,陛下到底怎么想的?”


    “此战必须得打。”时亭俯身蹲下, 将准备好的纸钱烧给葛韵,“当年我将北狄的耶律氏赶至理木江外,那里寸草不生,难以生存,眼看耶律氏就要就此消亡。却不料在谢柯的提议下,整个部落往西北方向长途跋涉,竟找到了一片找到了水草丰美的大草原,从而得到了繁衍生息的可能。再后来,甚至开辟了新商路和西域做生意,迅速恢复元气,有了卷土重来的实力。”


    “又恰好,耶律氏从理木江外卷土重来时,整个北狄正过着饭都吃不饱的苦日子。”苏元鸣接过时亭的话,嗤笑道,“各部落一看到羊肥马剽的耶律氏,都跟见了救世主一样,再次其首领拥立为大可汗。而耶律氏呢,半点元气没伤就重新掌握了北狄,又开始对大楚虎视眈眈。说起来,这块狗皮膏药也真是顽强,有时候连老天爷都站那边,有什么办法?”


    时志鸿听罢,当即一副愁眉苦脸的苦瓜样,道:“懂了,此战难以避免,还不如趁陛下在,趁镇远军实力尚存,提前给北狄一记重拳,收拾到位呢。”


    “钱的确缺。”时亭冷静分析,“所以我跟陛下提议,又向盛家借了一笔。”


    时志鸿:“盛家才是真正的国库啊,从高祖起兵夺取江山,到陛下借其开创盛世,他们都在暗暗出力。”


    说着,他突然想什么,看向苏元鸣,“当年盛家还说要与你结亲呢,可惜后来生了个儿子。”


    苏元鸣将时亭用完的火折子收好,浅浅笑了下道:“没有什么可惜的,盛家要真与我结亲,有些事便也做不成了。”


    时亭和时志鸿相觑一眼,心照不宣


    ——盛家对大楚向来是暗中协助,但不染指朝政,也不会站队。如果苏元鸣和盛家结亲,虽然可一生锦衣玉食,但和皇位便也无缘了。


    “公子。”北辰忍了半天,忍不住凑过来提醒,“就在这几日了,你还是少吹点冷风,回去歇着吧,而且陛下早就给你休沐了。”


    时亭嗯了声,不甚在意:“不是有你们在我身边吗,能出什么事?”


    时志鸿反应过来,皱眉道:“半生休的事你可不能马虎,不好好休息,小心我去跟陛下告状,让他替曲丞相收拾你。”


    苏元鸣直接上前扶起时亭,仔细端详发现,他脸色还真比平日多了几分苍白,忙担忧问:“你现在感觉怎样?还是下山吧,这儿风大,尽折腾人。”


    时亭见三人劝得紧,对葛韵的祭拜也差不多,便与他们上了马车离开。


    中途,苏元鸣想起什么,道:“北辰,先去我府上,近日我寻了几根老参,给念昙补补。”


    北辰坐在外面驾车,闻言嗯了声。


    但下一刻,靠在车壁上的时亭却沉声道:“不,直接去大理寺旧址。”


    听起来,带着某种呼之欲出的隐忍,强烈又虚弱。


    苏元鸣赶紧回头去查看时亭的情况,发现他后背早就被冷汗浸透,双目也开始泛红,眼神开始恍惚。


    “你这也太不爱惜自己了!”时志鸿气不打一处出,“今早来之前,我还问过你感觉如何,让你不舒服就不来了。”


    “好了,现在说他也没用了。”苏元鸣从小柜里摸出药丸,让时志鸿扶着时亭,就着茶水喂给他。


    这时,北辰突然警惕出声:“我觉得有人跟踪我们。”


    时志鸿看着痛苦皱眉的时亭,骂道:“哪个王八蛋在这个时候来找茬?”


    话音方落,马匹受惊发出一声嘶鸣,马车突然停下,车厢剧烈一晃。苏元鸣赶紧扶稳时亭,时志鸿向前一翻,直接在车壁上撞了个眼冒金星。


    苏元鸣厉声呵道:“何人放肆?”


    “阿柳!”


    外面的北辰惊呼一声,神志已然不清的时亭竟是陡然反应过来,赶紧抓起苏元鸣的袖子挡住自己,坚决道:“不能让阿柳看到我,一定不能!”


    然后下一刻,车帘被从外面挑起,苏元鸣正好与那张诡异的青铜面相对,乌衡的高大身影将他们完全笼罩,宛如修罗。


    苏元鸣察觉到了乌衡滔天的怒火,将时亭紧紧护到身后,质问:“阿柳,你要做什么?”


    说着,下意识拍了拍时亭的手臂安抚,但这个动作瞬间招致了乌衡的强烈不满。


    不等苏元鸣反应,乌衡便对他出了手,突然俯身一掌击中他左胸,滚了半圈撞在车壁,整个马车都跟着颤抖了下。


    时志鸿看的瞠目结舌,直觉今天的阿柳很可怕,简直不能用人形容,所以当乌衡从他手里拉过时亭的时候,他本能地畏惧,根本不敢反抗。当然,在无双榜第一的高手面前,他想反抗也没用。


    苏元鸣吐了口血沫子,再抬头时,时亭已经被乌衡抱在怀里。


    “阿柳,你能带走他。”时志鸿摇摇被撞得迷迷糊糊的脑袋,由衷劝道,“你看看表哥的状况,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对不对?你带走他只会害了他。”


    但乌衡根本不为所动,只是冷冷看着他们。


    苏元鸣捂住胸口想要强行站起来,结果反倒牵动内伤咳了口血,跌坐回去。


    他只得抬头看向乌衡,恍然冷笑一声,道:“果然,你迟早有天会查到半生休,但你除了让念昙更为难,还能有其他作用吗?”


    乌衡浑身散发出杀意,时志鸿不由背脊一寒,赶紧拽住苏元鸣:“别说了,我感觉他今天也挺不正常的!”


    苏元鸣反问:“那难道任由他带走念昙吗?他只会添乱!以前是这样,现在还会是这样!”


    “我的老天爷,快住嘴啊!”时志鸿瞥了眼朝他们踏进一步的乌衡,跟阎王索命似的,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念初啊,我两还是先保命吧,阿柳要什么给什么,只要他不带走表哥都好说,你就被刺激他了。”


    苏元鸣咬咬牙,终于是决定和乌衡谈判,问:“你想要什么都行,但不能带走念昙。”


    念昙?


    叫这么亲热?还是叫这么个他不喜欢的表字!


    乌衡冷哼一声,抬手就要拔出匕首,但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


    “阿柳……”


    时亭艰难地与混乱的神志抗争,“不要做傻事。”


    乌衡心神一震,将怀里人抱得更紧,随即身形一转,退出马车,在苏元鸣和时志鸿惊慌的眼神中脚尖一点,飞身离开。


    “阿柳!”时志鸿根本喊不住,赶紧问,“北辰呢,他去哪里了?快追啊!”


    苏元鸣指着西南方向的另外两道身影,道:“北辰也被阿柳的人带走了。”


    时志鸿一看,那两道身影中还真有一人是北辰,当即叹道:“完了,他都知道表哥的毒一直是北辰看顾了。”


    苏元鸣挣扎地想要去追,却只能颓然靠坐在车里,不由愤恨地举拳砸在面前,顿时指骨见了血。


    时志鸿赶紧一把拦住:“你也要疯啊?今天已经疯了两了!让我省心点啊,要不然浅儿回头又要数落我了。”


    乌衡带着昏迷的时亭策马往城内赶,一路上用披风将人紧紧包裹,生怕着一点凉。


    旁边并辔而行的马匹上,蒙面人稳稳按住挣扎的北辰,用团布塞了口,然后还是忍不住问乌衡:“我的好兄弟嘞,你和宣王就不能好好说话吗?一见面跟两火药桶似的,就不能一起照顾时将军?”


    乌衡不语,迅速从袖袍里摸出暗器,蒙面人赶紧识趣道:“好好好,我闭嘴我闭嘴,别一会儿发疯把我也宰了就行。”


    “阿柳……”


    时亭不知道又做了什么梦,眉头突然皱起,呻/吟痛苦不堪,死死攥着乌衡的衣襟。


    乌衡心疼得手足无措,只能将人搂得更紧,胸膛里燃烧的怒火简直要将他整个人都焚烧殆尽。


    七年,兵变发生后的整整七年间,他没有一刻不在想,时亭当初要经历多少艰难险阻才能涅槃重生,才能挽回大楚沦陷的败局,甚至在两年后带领镇远军将北狄驱赶至理木江外。


    但那怕已经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做了无数次的心理准备,他也从没想过,大楚内部当初出了那么大的问题,直接从里瓦解,将时亭推入了一个名为“半生休”的深渊。


    半生休,前北狄大巫所制奇毒。


    此毒发作时,浑身透凉如冰,难以忍受,还会神志不清,噩梦缠身,简直痛不欲生。发作次数多后,中毒者体质会愈发羸弱,很快便再无习武可能,不仅如此,就算用最好的药材和医术吊着,也比普通人寿命短一半,故名半生休。


    也就是说,跟废人没什么两样。


    那么,时亭当年到底是用了什么办法才使得武功没有废除?


    时间越久,半生休的毒在体内就渗透得越深,现在时亭的身体到底如何?


    还有,此毒唯一的解药早就下落不明,他该怎么办?


    他总感觉他们未来的时间还很长,但事实上,他们几乎每天都在道别。


    但时亭却似乎只想瞒他一辈子。


    不多时,两匹快马到了小院子外。


    墙角的昙花饱满欲放,而天际的余晖已然散尽,昏暗。


    乌衡抱着时亭下马,自己气得浑身颤抖,竟是直接摔了出去。


    蒙面人将北辰拽下马,听见一声闷响赶紧回头,见武功超群的二殿下竟是倒地不起。


    但时亭整个人依然被乌衡小心翼翼护在怀中,没受到一点伤害。


    蒙面人叹了口气,将北辰丢到一边,赶紧上来帮忙扶人,北辰也急着剧烈挣扎。


    乌衡却是一把推开蒙面人,固执地自己抱着时亭起来,一步步朝小院里面走去。


    “他这辈子,早就为时将军发过无数次疯了。”蒙面人叹了口气,反手将北辰往里拽,“但愿你的医术能让时将军赶紧缓过来,不然你我都要被这个疯子殃及。”


    第45章 洛水行歌(二)


    很多年后, 北辰都不知道乌衡第一次亲眼目睹时亭毒发时,自己是怎么在他手底下活过来的。


    半生休毒发后,不仅要服用特制药丸, 严重情况下还要施针逼出淤血。


    好巧不巧, 时亭这次又赶上这遭了。


    北辰拿银针每扎一根在时亭身上,乌衡的目光就沉一分


    ——虽然有青铜面阻隔视线, 但他依旧能感觉到对方有如实质的目光, 好似锋芒的利刃,随时都要将他千刀万剐。


    他不仅想,这还是当年那个瘦的跟麻杆一样的男孩吗?眼下简直是活阎王!


    他只能在心里祈祷自家公子赶紧转醒。


    当最后一根银针扎入时亭的手臂,时亭体内经络被打通,突然整个人挣扎起来。乌衡连忙将他抱紧,随后时亭连吐好几口黑血, 身躯跟着颤抖不已,脸色更是苍白如纸。


    北辰几乎是立马看到, 乌衡露在外面的手臂暴起青筋,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蒙面人眼疾手快, 赶紧将北辰拉开。下一刻, 乌衡已经抬手,哗啦一声放下床榻的帷幔,将他们隔绝在外。


    北辰想要闯进去, 但被蒙面人往外拽:“我说你就别操心了, 这位把你家公子的命看得比自己还重,况且淤血已经吐出来,后面喂药和照顾人的事你就让他干呗,他乐意着呢。”


    等两人离开房间,脚步渐远, 乌衡摘下青铜面,低头仔细打量时亭。


    虽然他分明知道,多看一眼现在的时亭,他只会多一份心痛。


    “你究竟骗了我多少?”


    乌衡让时亭的头靠在他脖颈间,忍不住凑到他耳边,委屈问,“是不是我不去查,等你快死了,就随便找个理由打发我?”


    但时亭紧闭双眼,眉头紧皱,正在和噩梦纠缠,无法听到乌衡的诘问,更没法回答他。


    乌衡又怔怔看了半响,笑道:“我总觉得觉得自己骗你太多,但你又何尝不是呢?总把我当小孩。”


    就在这时,噩梦中时亭像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又像是察觉到梦外有人在唤他,突然伸手死死攥住乌衡的手,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


    “……老师。”


    时亭虚弱而坚定地开口,“他们都不信我,但我不会放弃的,我会像我爹那样守到最后……”


    在很长时间里,时亭是无法理解自己生父的。


    他娶了心上人,却在成亲不到一月就奔赴战场,战死后害得临盆的妻子受惊,生下时亭后没多久便病逝。


    他留年幼的时亭独自长大,孤苦伶仃,备受虐待,差点死在奶娘和管家手里。


    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他都做得太差劲。


    直到时亭封将后,老师让他独自去守扁舟镇,他才慢慢了解父亲真正的一面。


    扁舟镇位于大楚往北一百里处,是宽阔戈壁滩上的唯一一片绿洲,形状好似万丈瀚海里的一叶扁舟,故而取名扁舟镇。


    那里除了有能让人们生存的水源,还可开采制造火药的黄铁矿,又离北境门户定沽关较进,是个极为重要的战略缓冲垫,自古的兵家必争之地,北狄和大楚一直争先抢夺。


    当然,大多时候都是大楚占据着。


    时亭要做的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主要是掌握扁舟镇的黄铁矿,并将其运回中原,顺道再打听一下北狄的动静。


    但时亭很快发现了另一个问题:扁舟镇过于鱼龙混杂。


    因其特殊的战略位置和黄铁矿,这里汇聚了楚狄以及西域的各方密探和诸路商人,以及各国逃难至此的百姓,利益和文化的不同自然也导致了冲突不断。


    于是,时亭每天不是在处理打架闹事,就是在处理打架闹事的路上,连窝窝头这种千里良驹都跑得受不了,直接撂挑子不干了。


    时亭头疼不已,专门给老师写了好几封信,千方百计地表示,自己打仗还行,管这些真不行。


    但老师回复他的永远只有一句话:破浪有时,云帆济海。


    他便只能写信求助二伯父,结果二伯父连回信都没有,直接送给他一车书,都是些他之前不爱看的治世经纶。


    无奈下,他只得一点一点开始学,从最擅长的谋略开始,先借力打力,暗中平衡扁舟镇的各方势力,再一点一点去学怎么治理民生,保证扁舟镇的人能吃上一口饱饭。


    那是一个秋日,扁舟镇南的庄稼丰收,金灿灿的一大片,人们将他簇拥在正中,将第一碗谷穗双手奉给他。


    他捧着那碗谷穗,抬眼看着周围那一张张喜悦而满足的笑脸,心下一暖,那些为此受过的累和苦瞬间神奇般地消散。尤其是看到那个当初饿得只剩皮包骨的孩童,也能容光焕发地看到他面前,为他戴上孩们一起编织的花环,他高兴得竟是有些手足无措。


    那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百姓情感的纯粹和真挚。


    后来,在给老师和二伯父的信里,他再也没提过离开扁舟镇。


    直到崇合二十五年,扁舟镇作为一颗棋子被摆上诸方博弈的棋局之上。


    那年老师病重,时亭临危受命,草草挂帅接管镇远军。


    但彼时北狄正虎视眈眈,镇远军内部又起内讧,分为守旧派和革新派。


    革新派以魏渊为首,懂得审时度势,在战局上随机应变,并全力支持时亭。


    守旧派则以温暮华为首,拘泥于过去行军布阵的胜利经验,不肯做出改变,也不接受时亭,坚决认为他还是过于年轻。


    “试问大楚开朝以来,何曾有过十九岁的主帅?”


    这是当年流传于镇远军的一句话,连北狄都耳熟能详。


    魏渊老前辈为此气得吹胡子瞪眼,大骂守旧派,但时亭本人却是心静如水,默默用实力去引得守旧派的支持。


    但此时谢柯早已开始布局,一切都在飞速崩塌。


    十月,北狄频频南下掠夺北面边境的百姓,等镇远军赶到,他们便快马逃窜,打又没法打,追又追不上,警告更是没用,下次有空还敢来。


    而他们肆无忌惮的另一个原因,便是可以用扁舟镇作为暂时隐蔽和补给的战略点。


    这下,镇远军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不管是守旧派和革新派,都希望给北狄这孙子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至于计略,双方迅速出现分歧。


    守旧派里,温暮华想在扁舟镇偷偷制造瘟/疫,然后嫁祸给北狄,从而制造开战理由。此外,此法还能让扁舟镇荒废,无法成为北狄以后南下的跳板。


    以魏渊为首的革新派自然是强烈反对,坚决认为这种伤天害理的计策简直下下策都不如,只能算下流。


    时亭当然也不肯用这种法子,连说都没和崇合帝说,只明里暗里压着温暮华等一众守旧派。


    “时帅何必心疼那些扁舟镇的人吗?”温暮华难得和时亭独处,毫不掩饰自己的看法,“如今北狄军驻扎在那里,那三千人里也尽是各国心怀不轨的探子,剩下的百姓又大多都是北狄人,杀了一点也不可惜。而且他们应该感谢我们,不过一群无人在意的蝼蚁而已,死了却能为镇远军的千秋之功铺路,在青史上留下一笔,不是吗?”


    时亭听罢,脸色十分难看,罕见地发了大火:“不管是哪国的人,扁舟镇里住的大多都是无辜的百姓,是一条条有肉有血的命,不是你嘴里的蝼蚁!更不是你青史留名的工具!”


    “我只是说了实话,时帅何必动气呢?”温暮华双手举起示弱,但看向时亭的眼神却无比放肆,“不过时帅动气的样子,倒也另有一番风情,让人有种欲罢不能的魅力。”


    时亭听得恶心,正要给温暮华一个教训,阿柳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身旁,不等他说话,已经拔出他腰间的惊鹤刀,直接朝温暮华劈去!


    时亭向来不对阿柳设防,根本没想到他胆子竟如此之大,忙上前拦住


    ——不是拦阿柳伤人,而是一脚踢开温暮华拔刀的手臂,让乌衡手的惊鹤刀成功刺出,直接削下温暮华一块脸皮!


    温暮华大叫着狼狈逃走,时亭第一反应就是抱紧阿柳,安抚他受惊的情绪。


    “脏东西不该你来动手。”时亭轻轻抚摸着阿柳的背脊,语气极尽温柔,“下次还是我来,好不好?”


    阿柳没有回答他,生气地一口咬在他脖颈上,却又不敢用力,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然后无奈地看向他。


    “好痒,一点都不疼。”时亭揉揉阿柳的脑袋,交代道,“过几天我离开扁舟镇,往北去探查北狄最近动向,回来我给你带他们帽子上的白鸦羽如何?”


    帽子上能以白鸦羽做饰的北狄兵,基本都是大巫麾下的嫡系,地位非同一般,所以镇远军很喜欢摘白鸦羽作为凯旋的战利品。


    阿柳对时亭伸出小指。


    时亭笑道:“幼稚。”但还是伸出小指和阿柳勾在一起,认真晃了晃,一本正经地发了誓。


    接下来的半日,时亭带乌衡逛了大半天的集市,买了好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比如能报晓的机械鸡,再比如一种被称为万花筒的东西,虽然看着小小的,但里面却装了一整个绚烂多彩的世界。阿柳本来很喜欢,但大概不适应那个凑他们过于亲热的老板娘,没有买就直接拉着他离开了。


    事后,时亭为此笑话了乌衡好一会儿,直到看见铜镜里的自己红了耳垂,便心虚地再也不提。


    翌日,时亭身着银甲,带着镇远军的黑骑亲卫出发,阿柳则往日一样在镇门口送他,为他系好披风。


    他们都以为,这不过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短暂分别。


    往北探查的第三日,时亭遇到了一支商队,很快发现了不对,成功解救出一批被拐卖的妇人孩童。


    之后,时亭边安顿他们,边秘密探查北狄动向。


    又五日,时亭将北狄动向摸得差不多,带着那些妇人孩童返回。


    但莫名地,他总觉得不对劲。


    直到孩童里的一名少女将粥端给他,他喝完开始头晕,而负责尝毒的亲卫却安然无恙,甚至选择无视,他终于察觉到了危险,而且是一种足以毁天灭地的危险。


    要知道,这名亲卫是老师亲自选到他身边做事的!


    很快,他便陷入了昏迷。


    最后的意识里,亲卫互相拔刀,血光冲天,哭喊一片,犹如身处炼狱一般。


    再醒来,一切都晚了。


    一望无际的北境戈壁滩上,飞雪与黄沙弥漫,护送他的镇远军亲卫都死了。


    而他仿佛受过凌迟之刑,疼入骨髓,爬起来都困难,待检查一番,才发现自己中了毒。


    他看着眼前堆成山的尸体,看着那些死去的熟悉面孔,逼迫自己冷静,恍然察觉到是被自己人暗算,且多半与温暮华有关。


    很快,他推测出镇远军多半已经兵变。


    他必须赶回去,但眼下他显然没法靠自己行动,只能先努力活下来。


    他在尸堆中缓慢爬行,忍着寒冷和疼痛,找到仅留的干粮,只是很冷很硬,根本啃不动。


    但他没有选择,只能将干粮用石头捣碎,伴着雪送进嘴里嚼,再艰难地吞下去,像是在吞一把沙土。


    接下来,他只能等人来救他


    ——虽然他找到了一个罗盘,可以辨认方向,但他受伤太重,体内的毒也完全扩散开,根本无法行动。


    但时亭等了半个月,把干粮吃完了又吃腐马肉,依然没等到有人来找他。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进入了奔溃的边缘,高烧不退,心跳微弱,双腿也失去了知觉。


    或许,下毒的人是要他就这样屈辱地死在戈壁滩。


    无人收拾,天地为棺,成为一堆戈壁滩上的白骨。


    但他当然不能就这样死了,亲卫也不能这样死了,凭什么惨死是他们?


    镇远军还需要他,不然他要怎么去面对老师?面对北境百姓那一双双信任的眼睛?


    时亭逼迫自己调整呼吸,运用老师以前教过的龟息之法,强行阻止自己生命流逝的速度。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镇远军的人最后找到了戈壁滩。


    时亭在听到熟悉的马蹄声时,激动地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那是苏元鸣独领的一支镇远军,是时亭当时特意拨给他练手用的,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一片呼唤声中,时亭很想回应,但他的嗓子已经肿胀到发不出声音,只能顺着旁边枯树干艰难爬起来。


    附近的镇远军很快发现了他。


    但出乎时亭的意料,周围镇远军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都露出惊愕和恐惧的表情,纷纷往后退却。


    时亭茫然地回头,以为身后有什么,但当他回头,发现只有漫天的飞雪。


    所以,他们是在怕自己?


    紧接着,时亭听到有人说了句:“怪物!”


    随即,镇远军手中所有的缨枪和弓弩,都对准了时亭。


    怪……物?


    时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说什么,但只能发出沉闷的呜咽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