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西戎远客(九)
作品:《沧浪台》 第15章 西戎远客(九)
东市离昭国园很近, 两人又一人骑马一人坐马车,很快便到了。
乌衡邀时亭进去喝杯茶,时亭淡淡道:“不了, 在下还得去宫里抓妖怪。”
乌衡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那我怎么好耽误呢?不过有个哄小孩的小技巧, 还是很想告诉时将军的。”
时亭回想了下自己面对小山屡战屡败的经历,认真道:“二殿下请说。”
乌衡懒懒靠在马车上, 朝时亭伸手:“十颗莲子糖。”
时亭:“没有了。”
乌衡:“我都闻到味儿了, 而且荷包是鼓的。”
时亭的确在回大理寺的路上顺便买了莲子糖,他自己并不吃,只是习惯荷包装得满满当当。
乌衡轻叹一气,又开始诉说委屈:“我给时将军借十万两,可是眼都没眨呢。”
时亭无奈,取下荷包倒了一把莲子糖给乌衡。
乌衡欢欢喜喜接过, 仔细数了下,道:“整整十二颗, 足足多了两颗呢,所以这两颗是时将军对我格外的关爱吗?”
时亭无话可说, 朝乌衡伸手, 一脸“不要还我”的模样,乌衡见状赶紧将莲子糖收好。
“哄小孩的技巧嘛,简单得很。”二殿下拿糖办事, 开始传授自己的经验, “其实关键就在一个骗字,什么鬼啊,神啊,他喜欢什么你就说什么,真假根本不重要, 毕竟小孩子最需要的其实是当下的快乐。”
时亭心想,这不就是胡说八道?说得还挺像回事。
但不可否认,小山这孩子挺吃这套。
乌衡:“而且骗的时候,一定得认真认真,你要是敷衍,其实小孩是能察觉到的。只要察觉到了,你说得再多,也一点用都没有。”
“假作真时真亦假,只有真假难辨,才是最为高明的骗局,二殿下的骗术果然了得。”时亭淡淡笑了下,道,“不过,二殿下怕是不止会哄骗小孩,还会哄骗世人吧?”
乌衡一脸冤枉:“我只是和时将军讨论如何哄小孩罢了。”
“是吗?”时亭从衣袖里拿出一张纸笺,递给乌衡看,“这是青鸾卫递上来的消息,说是阿蒙将军今日在抱春楼逗留许久,只是不知在忙什么,我都没能遇到,打个招呼。”
乌衡没接纸笺,他不用瞟都知道上面是什么内容,定是阿蒙勒出现,江奉没多久就从青鸾卫的包围里逃走了。
“二殿下有什么需要说的吗?”时亭注视着乌衡的脸,但凡有一点破绽,他便能敏锐地捕捉。
乌衡无辜道:“阿蒙勒将军奉命保护我,我在哪里,他自然就会在哪里。至于他躲在暗处干了什么,我并不知道。”
时亭道:“你是西戎二王子,你是他主子。”
乌衡闻言苦涩一笑,掩帕咳嗽两声,道:“时将军这么聪明,不会忘了我有多大能耐吧?我虽然是西戎二王子,但谁都知道我是个草包,父王能对我有什么期望?有事必然是会交给阿蒙将军办。”
时亭自然不信,但乌衡演得实在过于声情并茂,一点破绽都看不到。
不愧是狐狸,还是千年成精的狐狸。
“迟早有一天。”
时亭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看着乌衡,“我一定会抓住你的狐狸尾巴,也会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乌衡琥珀色的眼眸一弯,拱手同时亭作别,道:“时将军想多了,但要是想了解我,随时欢迎。”
时亭没做理会,策马离去。
乌衡目送一人一马消失在黑幕之下,捏了一颗莲子糖送进嘴里,若有所思。
阿蒙勒从后方走出来,问:“二殿下,末将是不是给青鸾卫留把柄了?”
乌衡道:“如果有确凿的证据,你就不会好好站在这里了。”
阿蒙勒又问:“但我们为什么要暗中帮江奉逃走啊?就他做的那些腌臜事,要是被抓个现着,那帮宗亲绝对跑不了,宣王登基也就少了很大助力,这对我们不是更有利吗?”
乌衡又摸了颗莲子糖丢进嘴里,提点道:“江奉背后牵扯出来的,可不仅仅是大楚的宗亲。”
阿蒙勒恍然大悟,道:“怕是还有丁党和北狄,这三股势力就算不是一条心,也有共同的利益,所以必然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乌衡抬头望向北面皇宫,戳醒了袖袋里睡得正香的仓庚鸟,笑道:“大楚太快解决外患,对于西戎可不一定是好事。”
阿蒙勒点头,想起什么,道:“说起宣王,据江南道的消息,他下个月南巡回京。”
乌衡逗仓庚鸟的动作一顿,立马收了笑意,冷哼道:“他倒是回来得快。”
阿蒙勒察觉到自家殿下的不悦,便问:“二殿下似乎不喜欢这位宣王?”
乌衡直截了当:“甚厌,欲杀之。”
“……”阿蒙勒更疑惑了,“那殿下为何还要暗中帮他登基?”
乌衡反问:“难不成让时将军登基?你猜猜看,如果时将军登基,踏平西戎要多久?”
阿蒙勒疑惑又惊讶:“但时将军并不是皇室血脉。”
乌衡笑笑,道:“大楚能当皇帝的,可从来不止苏姓皇室。”
阿蒙勒一惊,从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品出浓浓的阴谋,不由汗毛倒竖。
“行了,是时候去丞相府送点东西了。”
时亭将一封密函递给阿蒙勒,笑道,“记得演得像一点,毕竟所有人都觉得,你才是西戎在帝都的话语人。”
丞相府。
“查到了?”
蒋纯前脚刚踏进书房,丁承义便迫不及待问,“那个玄衣人到底什么来头?要不是他横插一脚,我们早就接到郭磊了!”
“急什么,话要一句一句说。”主座上的丁道华让蒋纯落座,又让人上茶,笑道,“慕纯,忙这么久,渴了吧?”
慕纯是蒋纯的字,私下丁道华向来如此称呼他。
丁承义最烦他爹这套,又嫌小厮动作慢,急吼吼地起身拿过茶盏递给蒋纯,茶水直接晃荡出大半。
蒋纯看了眼顺着杯身淌下的茶水,脸上并无不满,甚至恭敬地接过茶喝了口,道:“多谢老师,多谢大公子。”
丁承义催促:“快说查到了什么。”
蒋纯道:“此人确是六合山庄的高手榜,也就是无双榜的第一,只以一张青铜面和一身玄衣示人,至于其名讳和身份,就连六合山庄都不清楚。”
丁承义啧了声:“搞这么神秘,怕不是真实身份见不得光?而且只要行走江湖,总不能一点痕迹都留不下吧。”
“此人还真没留下什么痕迹。”蒋纯道,“他在江湖上只出现过两次。”
“第一次是六合山庄十年一度的无双比武上,他在一堆闻名天下的高手中,籍籍无名,师出无门,却力战之前无双榜前十的高手,一举夺得魁首。”
“第二次出现则时隔了五年之久,也就是之前在葛院,他在重围之中抢先一步抓到郭磊,交给时亭后又消失无踪,至今查不到踪迹。”
丁承义呵了声:“这不跟鬼一样吗?”
丁道华若有所思,问道:“无双在榜的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和他们交手绝不轻松,藏拙更不可能,当年没人从他的武功招式中看出门路吗?”
“无双榜的那些人自然看出什么了,但六合山庄有意隐瞒,他们只能听命,都选择了保密,不过,”蒋纯说着唏嘘一声,道,“据说当年那场比武,玄衣人虽然最后赢了,但过程相当惨烈。”
丁承义问:“怎么个惨烈法?”
蒋纯皱眉,倒吸一口冷气道:“玄衣人挑战前十的高手,只用了三天。最后一场的时候,他浑身重伤,多处骨折,脏腑受损,鲜血将一身玄衣都染透了,体内气息稍微偏差就会爆体而亡,他却依然不要命似地进攻,直到打败对手才倒下。场上顿时爆起掌声,一同见证了这位无双魁首的诞生。”
“如果不出意外,凭借此战,他必定是江湖上的又一段传奇。但他得胜后,却无半分愉悦,而是当场痛哭不止,然后癫笑着离开了。众人猜测,他是强行突破身体极限,走火入魔,神志不清了,加上他后来再没出现过,江湖上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丁道华半眯了眸子:“但他五年后又出现了,还帮了时亭。”
“可不是,要不是他横插一脚,我们现在哪里需要费劲心思去搭救郭磊?”丁承义说着想起什么,道,“说起来,时亭假死正好也是五年前,这里面不会有什么关联吧?”
蒋纯道:“目前没查到什么关联。”
这时,一贯沉稳的管家火急火燎进来,将一封密函递给丁道华,丁道华当即拆开看过,不禁笑了下。
蒋纯问:“可是昭国园那边的消息?”
“慕纯猜的不错,正是阿蒙勒递来的消息。”
丁道华抬手将密函丢进火炉,看着陡然腾起的火焰将其吞噬,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当日青鸾卫包围抱春楼,江奉之所以能够逃脱,是阿蒙勒在暗中帮了忙。如此一来,江奉牵扯到我们的事,也就查不到了。”
丁承义疑惑:“西戎不是咱那好陛下的盟友吗,帮我们做什么?”
丁道华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自己儿子,道:“你当西戎是大楚养的一条听话的狗吗?那是一头野心勃勃的狼!它和大楚的结盟是真的,但想要大楚内部各股势力彼此制衡,谁也无法做大也是真的,这样它便能趁虚而入,入主中原,你明不明白?”
“行了,知道了。”丁承义烦躁地应了声,“西戎王一大把年纪了,被自己大儿子处处掣肘,竟然还能分出精力在大楚布局,还真是祸害遗千年。”
蒋纯问:“老师,阿蒙勒的态度就是西戎王的态度,他们此举明显是想合作,我们是否答应?”
丁道华沉吟片刻,才道:“西戎王和阿蒙勒,一个能对妻儿下毒手,疯起来不管不顾;一个血洗拓跋全族,连三岁孩童都不放过。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再等等看吧。”
当天晚上,时亭收到北辰消息,得知宋锦专门去了户部看贱籍是否勾销,发现没有后,又到大理寺闹了一场,把本来打算明天再弄的时志鸿烦透了,只得当场想办法帮她销了贱籍。
之后,宋锦没有离开帝都,而是欢欢喜喜留了下来,去买了很多胭脂水粉和首饰衣裳。
奇怪的是,这么个弱女子到处晃眼,还是青鸾卫的要犯,其他势力却一点动作都没有。
时亭断定,宋锦身上有让丁党忌惮的东西,很可能就和葛院刺杀案有关。
这种时候谁最急?自然是丁道华。
于是时亭几乎没任何犹豫,直接让负责宋锦的青鸾卫眼线也盯紧丁家的动向。
三日后,时志鸿顶着多方弹劾,将抱春楼有关的宗亲世家子弟连夜审完。
不仅找到了江奉参与此事的间接证据,并顺藤摸瓜,揪出一窝在帝都制毒的江湖术士,发现了一种气味特殊的药草。
据太医院的老太医辨认,这种药草叫雪罂,产自西域,燃烧时会产生奇香,有致幻之效,当地人会用来止痛,但因有损神志,故而并不常用。
这些江湖术士则以雪罂为主材料,辅以曾青、白石英等,制成一种类似五石散,却比五石散更令人上瘾的药粉,然后卖给追求刺激的纨绔子弟,以牟取暴利。
秘密运输大量的雪罂绝非易事,时亭猜测跟西大营有关,当即派出青鸾卫出京调查。
至于江奉,此人骄奢□□,胆大妄为,青鸾卫严查雪罂必然影响到他的“生意”,他极有可能坐不住,选择铤而走险,从而将更深的东西暴露出来。所以时亭并没有将人抓捕,而是打算将计就计地给江奉下套。
只是那名惨死在菩萨像里的女子身份不明,难以查找。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认识,说是有人告诉他们只管玩,死了就死了。
时志鸿看着他们无所谓的态度,气得什么脏话都说出来了,时亭嘴上没说什么,将他们多留了一个时辰,把直接玩死女子的几个畜生找了出来,直言会秋后问斩。
“时亭!知道我爹是谁吗?你敢杀我?那女子不过是个卑劣的贱/人,也配我给她偿命?你不怕把朝臣得罪干净!”
有人不敢置信地大吼大叫。
时亭将锋利的目光递过去,那群世家子弟直接吓得一颤,但神色依然满是愤怒和不屑。
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傲慢。
“在我这,杀人就得偿命。”时亭说话间,惊鹤刀已经架上那人脖颈,“你老子来了,也一样,懂?”
那人当场吓尿,不敢再说一个字。
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该怎么判就怎么判,那些宗亲世家有气也只能往肚子咽。毕竟他们发现,时亭就是个不要命的,惹毛了他,他不介意多杀几个。
同日傍晚,严桐从北狄归来,带回时亭要找的老妇人。
时亭看着一身伤的严桐,由衷道:“严佥事不辱使命,我定当在陛下面前表功。”
严桐道:“我不需要你替我表功,我只是为了师父而已,人我带回来了,要是审讯的结果我不满意,我自有办法让你们不得安宁。”
说罢,严桐转身离开大理寺。
时志鸿打量了一番老妇人,看她那身价值连城的俗气锦袍,还有保养得当的脸和手,不禁问:“表哥,你让严桐费那老劲把这老妪抓回来,和葛大人一案有何关系?倒是她这品味,和舞阳侯应该很有聊头。”
老妇人闻言露出迷茫而惊恐的神情,时亭看向她,直言:“别装了,你听得懂大楚话,因为你原本就是楚人。”
目光相碰,老妇人顿时有种自己被看穿的恐慌感,不禁腿脚一软。
时志鸿道:“看来挺有故事啊,我们现在就带她去审郭磊吧。”
老妇人听到郭磊的名字,眼底闪过一丝愕然,时亭捕捉到了,只道:“你先关着,现在不是审的时候。”
时志鸿疑惑地啊了声,随即恍然大悟,道:“懂了,你是想等铭初回来吧。”
铭初是宣王苏元鸣的表字。
时家表兄弟与苏元鸣兄妹年幼时便结识,四人一同长大,情谊绝非常人可比,从无君臣之别,尊卑之分,向来以表字相称。
“如今朝局激荡,铭初想要站稳不容易。”时亭道,“如果他来审郭磊,为征伐北狄献力,能在朝中积累更多威望和势力。”
时志鸿不由叹气:“以陛下对铭初的重视程度,他和太子其实也差不多了,结果还是举步维艰,处处如履薄冰……等会儿,征伐北狄?大楚如今国力羸弱,又年年灾害,哪里还有余力对外开战?”
“迟早的。”时亭直言,“眼下残局,不是大楚愿不愿意开战的问题,而是不得不开战。”
只是……
时亭抬头望向北方天空,落日熔金,辽阔无边,总让人想起北境广袤的戈壁滩。
帝都的世家子弟把那里称作苦寒之地,一说起无不是厌恶鄙夷之色,可时亭的大部分记忆都在那里,至亲好友也葬在那里。
只是他回不去了。金戈铁马,沙场驰骋,此生再与他无缘。
他注定要在帝都这片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和阴谋缠斗到死。
但这是他的选择。
纵然有遗憾,有违心,有无奈,也要一直走下去的选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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