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西戎远客(八)

作品:《沧浪台

    第14章 西戎远客(八)


    东市的杂耍不同于街头的零散卖艺, 而是五湖四海的百戏人汇聚于此,有来自西域诸国的,有来自西戎的, 更有从西洋远道而来的, 争相展示异国他乡的奇技趣玩,且每月最多有一场, 一年算来也不过七八场。所以每办一场, 便是人山人海,鼎沸喧嚣,那怕眼下快要结束,整个东市依然人满为患。


    时亭只得下马,按约定往西侧的一个糖水铺子挤。


    “哥哥!”


    到了糖水铺子,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 时亭笑着回头,朝不远处粉雕玉琢的小豆丁招手。


    小豆丁正是时亭三伯父高贺的独子高岳, 乳名小山,才刚满五岁, 肉嘟嘟, 粉嫩嫩,自小就讨喜得很,谁见了都忍不住想抱抱。


    他窝在奶娘的怀里看着时亭, 大眼睛里满是高兴, 但等看到时亭真回头后,却是小脸一变,气鼓鼓地皱起眉毛。


    时亭将马交给小厮,上前伸手抱小山,小山却是不肯, 头一扭躲娘奶臂弯里了,不理时亭。


    奶娘笑着戳穿:“小公子盼大公子好半天了,还说今天要是等不到大公子,就不回去了。”


    小山立马反驳:“不是,才不是!我最讨厌哥哥了!”


    时亭温柔哄道:“哥哥来晚了,哥哥给小山道歉,小山原谅哥哥好不好?”


    小山哼唧了声,仔细纠结想了会儿,扭头给了自家哥哥一个台阶:“哥哥给我买的烟花呢?”


    时亭一愣:“那个……”完了,已经被乌衡放了个一干二净,连颗灰都没带过来。


    “我就知道哥哥忘记了!”


    小山又气鼓鼓地钻回了奶娘臂弯,任奶娘怎么劝都不理时亭了。


    时亭向来是个自己凑合过日子的,哪里会哄孩子?只能一股脑儿给小山买各种东西,结果人家小东西根本不领情。


    时亭突然想起,阿柳也是个要哄的孩子。


    但阿柳约莫是知道他的榆木脾性,总会亲自教他怎么哄自己,比如喝药苦要给他喂莲子糖,二月天要给他扎风筝,再比如自己生病了得第一时间告诉他,让他好好照顾自己,决不能瞒着。


    眼看天就要黑了,时亭抓紧时间,带小山看了会算术的猴子,闻笛起舞的眼镜蛇,还有大变活人的络腮胡西戎人,想着小孩子应该喜欢。


    小山看得好奇,但也仅限于好奇,没多高兴,小嘴始终撅着,一副“不管哥哥做什么,再也不原谅哥哥”的坚定模样。


    还不如去北境打仗呢。时大将军无奈地想。


    突然,小山望向不远处的脂粉铺子,注意力被什么东西吸引得死死的。


    时亭顺着小山目光看过去,意外地看到了乌衡。


    落日余晖中,还是熟悉的玉冠白衣,站在人堆里格外扎眼,正弯腰凑在脂粉摊子前,还挑选得颇为认真。


    估计是要送给哪位乐坊的姑娘吧。时亭想。


    “那个哥哥的肩上有只金色的小鸟!”小山兴奋地叫起来,“好可爱,也不会飞走耶,那个人好厉害!”


    时亭不欲和乌衡碰面,示意奶娘抱着小山走,但仓庚鸟似乎是注意到了这边,刻意歪了歪毛茸茸的脑袋,扑棱扑棱小翅膀,对着小山将自己的可爱一展无余,堪称十分卖力。


    小山看得入迷,扯住奶娘袖子不让走。


    “小山,我们走吧,以后哥哥也给你买一只好不好?”时亭尝试和小山商量。


    但小山眼里已经只有可爱的鸟团子了,眼睛都舍不得眨。


    这时,摊子面前的乌衡若有所察,回头看过来,琥珀色的眼眸一弯,给摊子小贩扔了张银票就过来了。


    时亭只能同乌衡作揖打招呼。


    “时将军,真是好巧啊。”乌衡说着看向时亭旁边的小豆丁,笑着试探,“时将军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时亭道:“我堂弟。”


    乌衡松了口气,莞尔点头:“难怪这么可爱。”


    时亭不禁问:“二王子今日受了惊讶,不在昭国园里歇着吗?”


    乌衡笑笑:“时将军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就喜欢热闹,昭国园冷清,待着怪让人害怕的,不如坚持出来逛逛。”说罢,乌衡还掩帕咳了两声。


    那你还真是身残志坚呢。


    时亭腹诽,又看了看周围,问:“二殿下没带侍卫吗?”


    乌衡明白时亭话里有话,道:至于侍卫,有阿蒙勒将军暗中保护,又有时将军随行,担心什么?”


    说话间,乌衡见小山好奇地看着仓庚鸟,便伸手将仓庚鸟递过去。仓庚鸟很会讨人喜欢,当即顺着乌衡手臂跳到小山的肩膀上,将自己圆滚滚的身子一摇,继续卖弄起自己的可爱来。


    小山高兴得咯咯自笑,小心翼翼伸手,摸了摸仓庚鸟。


    突然,小山叫了声,道:“小鸟受伤了!”


    乌衡奇怪:“没有啊,仓庚鸟一直待在我身边。”


    时亭俯身,凑近仔细观察仓庚鸟,才发现所谓的受伤是怎么回事


    ——乌衡用红色胭脂给仓庚鸟画了两道眉毛,还用紫色胭脂给仓庚鸟点了脸颊,但不知是鸟不适合化妆,还是乌衡手法格外“好”,仓庚鸟看起来像是被揍过一样!


    方才隔远了,仓庚鸟又小,所以看不到,眼下倒是对乌衡的杰作看得清清楚楚。


    时亭:“……”


    所以,这人在脂粉摊子面前精挑细选,就为了祸害人家一只小鸟!


    “哈哈哈,原来是这个啊!”


    乌衡显然也明白过来小山指的是什么,便弯腰给他一本正经地解释:“它没有受伤,而是被涂了粉,这种粉是专门给小鸟涂的,涂得越多,小鸟就越听你的话。”


    时亭:“……”还不如不解释呢,二殿下。


    但小山却是听得非常认真,甚至还崇拜地看向乌衡。


    为了避免在此耗下去,时亭主动问:“二王子是要到哪里去?”


    只要乌衡一回答,自己便会说出个南辕北辙的地方。


    乌衡却是笑道:“随便转转,时将军你也知道我,除了玩还是玩。”


    小山闻言羡慕极了,不敢置信地问:“乌哥哥没有私塾夫子交代任务吗?完不成要打戒尺那种。”


    “那肯定是没有了。”乌衡笑吟吟地看着小山,问,“你现在是要到哪里去呀?”


    时亭悄然扯了下小山的后衣领,提醒他不要随意告诉陌生人自己的行踪。


    但小山还生时亭的气,根本不听,举起小手便答:“去吃东市门口的馄饨,吃得饱饱的,然后回家睡觉!”


    乌衡故作惊讶:“哎呀,乌哥哥还没吃过馄饨呢,小山可以请我吗?”


    小山当即捣蒜似地点头,然后从胖胖的袖子里摸出一个小老虎形状的钱袋,示意给乌衡看,道:“小山请你吃,能吃好多碗!”


    时亭看着胳膊往外拐的弟弟,无奈地轻叹一气,乌衡凑过来,问:“时将军不会不愿意和我一起吃馄饨吧?”


    小山闻言对时亭合掌连拜,眼巴巴地恳求,乌衡也一脸“你就答应他吧”的表情。


    时亭只得伸手捏了下小山的脸,嘱咐道:“今天你已经吃了不少吃食了,待会儿不要吃得太撑,以免晚上积食。”


    “好!”小山一口应下,转眼就忘了生气的事,“哥哥最好了,小山永远喜欢哥哥!”


    到了馄饨摊子,老板娘见时亭是熟客,又看一行人个个生得招人眼,多送了一盘山楂糕和一盘酿豆腐。


    因馄饨太烫,时亭没让小山自己吃,而是先帮他吹凉,再喂给他。


    小山高兴地晃着脚丫子,一边吃馄饨,一边逗仓庚鸟,嘴上还要说个不停,一会儿跟乌衡说些妖啊鬼啊的故事,一会儿又炫耀起最近新得的孔明锁。


    “看,是三十三根的噢!我拼得可快了!”小山摇头晃脑的,说着说着还激动地站起来,“连周围比我大的哥哥姐姐,都没我拼的快!”


    乌衡非常捧场,连连鼓掌:“我们小山这么厉害啊!赶明儿也要教教乌哥哥噢。”


    “一定一定!”小山拍着胸膛保证,“乌哥哥什么时候找我都可以,我家就在安兴坊的尽头!”


    时亭看着他们笑闹,久违地感觉到了一点和自己有关的热闹。


    其实他并不像外人口中那么喜静,相反,他很喜欢热闹。


    热闹往往代表着安居乐业,繁荣太平,人人能吃饱一口饭,能和家人在年关的爆竹中期待下一年,心怀希望地活下去。


    这一刻,时亭感受着乌衡身上那份浓烈的烟火气,第一次看到了这人真实的一面。


    渐渐地,他也跟着放松几分,开始发起呆来,暂作休息。


    最后一场表演是火技。


    杂耍摊上,大叔举起火把,将嘴里的松香粉末吹上去,顿时火焰暴起,游龙般飞出,引得人群欢呼一片,好似一锅沸腾的馄饨。


    小山跟着欢呼雀跃,扯着时亭要他看,时亭回过神,抬头正好赶上大叔又一轮的喷火表演。


    战场上的火海连天远比眼前的表演刺激,对时亭来说其实没什么看头,但他能在战场上驰骋千万次,却难有家人陪伴一次。


    时亭直接将小山高高抱起,举过头顶,让小山能看得更清楚。


    “好高好高!哥哥好厉害!”小山的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格外兴奋,“叔叔用嘴吹出大火球了!哥哥快看啊!”


    时亭笑着嗯了声,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年幼,陛下带他逛庙会时,也是这样将他举过头顶,放在肩上看热闹,二伯父吓得直呼僭越,曲丞相笑道无妨,还给他买了好多吃食和玩具。


    那个时候,他还太小,只知道那天的烟花很好看,糖葫芦过甜,并不知道名扬天下的曲丞相会是自己以后的老师,更不知道大楚的担子有一天会落在自己的肩上。


    “时将军在想什么呢?”


    乌衡将时亭从回忆中拉回现实,时亭看着眼前的热闹光景,顿时生出恍如隔世之感,再次意识到老师和二伯父已经不在了。


    时亭面上波澜不惊,只淡淡道:“我在想,抱春楼请二殿下看了场戏,不知有何感想?”


    乌衡闻言直接浑身一颤,惊弓之鸟似的:“时将军,我就是想去听个曲,要是早知道会看到那些个场景,打死我也不敢去的!”


    时亭瞥了眼乌衡,脸上写满了不信。乌衡眨了两下眼睫,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在这片花团锦簇的热闹里,显得更外澄澈漂亮。


    “哥哥,我看完了!”


    小山扯了扯时亭的耳朵,嚷嚷道,“我还想吃馄饨!”


    时亭将小山放下来,又叫了碗馄饨,但怕小山吃太撑,分了半碗出来,然后被乌衡要走了。


    吃完馄饨,余晖也散尽了,眼看就要宵禁,时亭让奶娘带小山回去,小山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就是不肯松手。


    “哥哥又不回去,哥哥不要小山了!”小山委屈极了。


    奶娘也劝道:“夫人也一直盼着大公子回高府看看,光是大公子喜欢的饭菜,就烧了好多回了。”


    时亭摸摸小山的脑袋,温柔道:“等哥哥忙完,就回去陪小山好不好?”


    “我不信!哥哥每次都这么说!”小山将时亭的胳膊抱得更紧,当场就哇哇大哭起来。


    时亭怎么劝小山都没用,连着奶娘也跟着伤心起来:“大公子就回去看看吧,夫人和小公子都会很高兴的,而且当年的事怎么能怪你呢?”


    奶娘说着已经开始哽咽,忍不住道,“天底下哪有像大公子这样的人?明明位高权重,却连家都回不去?”


    “好了。”乌衡还在旁边,时亭打断奶娘的话,交代道,“回去转告三伯母,我一切都好,让她别关心,自己多注意身体。”


    奶娘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吞了下去,点了点头,弯腰要抱小山回去。


    “我不回去!”小山趴到地上,死死拽住时亭的衣摆,开始犯浑,“不回去,我就不回去!除非哥哥跟我一起回去!”


    旁边不少食客注意到这边,冲时亭笑道:“这男人带孩子就是差些,哄都不会哄,还是让人去叫你娘子来吧!”


    其他人也跟着哄笑。


    时亭无奈地蹲下来哄道:“小山听话,小山乖,你跟奶娘回去,哥哥给你买好多玩具好不好?”


    “不好不好!”小山压根不为所动,就差把自家哥哥的衣摆撕下来了。


    乌衡看着时亭计无可施的模样,挑眉笑了笑,蹲到小山旁边故意叹气道:“哎呀,小山今天可不能带哥哥回去啊,会误了大事的!”


    小山噘着嘴问:“什么大事?”


    乌衡一脸认真道:“当然是捉拿皇宫里的书妖了,这书妖只有晚上才出现,专门偷吃藏书阁里的书,陛下头痛好久了!专门让你哥哥今晚去捉拿!”


    时亭:“……”好一通鬼扯。


    小山仔细想了想,半信半疑:“真的吗?可是哥哥说这个世上没有妖怪。”


    “那都是骗你的。”乌衡俯身给小山耳语道,“他就是故意不把这些好玩的事告诉你的,但乌哥哥是好人,乌哥哥帮你戳穿他,但你不能出卖乌哥哥噢。”


    时亭不知道乌衡跟小山说了什么悄悄话,但小山突然就不哭不闹了,而是用大大的眼睛上下打量自己一番,然后得出结论:“哥哥坏。”


    时亭疑惑:“嗯?”


    小山虽然这么说着,还是慢慢爬起来,给了时亭一个抱抱,道:“皇帝伯伯是好人,对小山很好,哥哥去帮他抓妖怪吧,小山可以自己和奶娘回家的。”


    时亭感谢地看了眼乌衡,对小山道:“等哥哥忙完,一定抽空回去看你。”


    小山磨磨唧唧用自己的小老虎钱袋付账后,又和时亭拉了钩,才终于肯回去。时亭目送他们离开,脑海里不禁回忆起一些过往,下意识摸了下腰间的荷包。


    “时将军这荷包看起来挺旧了。”


    乌衡搁下汤勺,抬头看向时亭的背影,问,“是什么很重要的人送的吗,一直留在身边?”


    时亭看着周围那些说说笑笑回家的行人,鬼使神差地,说出了心底的话:“很重要,比命都重要,可惜我把人弄丢了。”


    比命都重要?


    乌衡呼吸一滞,忍不住笑了。


    还好,还好这么多年过去,他心里一直都有自己。


    乌衡激动地手都在颤抖,清亮的茶水映照出他那双充满侵略和占有的眼睛,犹如窥见猎物的鹰隼。


    他不得不承认,他想立马告诉时亭,他就是阿柳,他从来不相信他死了,一直在等他,一直在找他,如今重逢,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经历生离死别!


    但是,乌衡实在太懂时亭了,所以乌衡和阿柳绝对不能是一个人,起码现在不能。


    “二殿下挺懂小孩的,今天多谢二殿下了。”


    时亭并没有注意到乌衡的异样,等他转身时,乌衡已经将真实的一面藏了起来,又是那幅无赖至极的模样。


    乌衡道:“逗个小孩子而已,而且小山多可爱啊。当然,如果时将军实在想谢我,不如以后别见了我就想躲开。”


    时亭没接话茬,看着街上行人愈少,问:“我送二殿下回去?”


    乌衡微笑起身:“求之不得。”——


    作者有话说:[鸽子]仓庚鸟:有人为我发声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