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宅是一栋独栋别墅。


    不张扬,也谈不上奢华,灯光只开了必要的几处。院子打理得很整齐,看得出常有人照看,却不怎么住人。


    管家迎上来,目光在两人那双相扣的手上,停了极短的一瞬。


    他开口时,称呼在舌尖轻轻顿了顿,随即落下:“少爷,迟先生。先生和夫人在餐厅。”


    裴与驰应了一声,带着迟铎往里走。


    走廊地毯厚,脚步声被吞得干净,连同迟铎心里的紧张都被强行按了静音。


    餐厅门推开时,沈经纬站在桌边看汤。


    迟铎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她和他记忆里的沈阿姨不太一样。


    大二那年,某次赛道日。


    他们刚从车里下来,头盔夹在臂弯,赛车服拉链拉到一半,汗还没干,带着点狼狈就往车库外走。


    车库外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引擎没熄,尾灯在阴影里亮着。


    车窗落到一半,沈经纬坐在后座。


    黑色香奈儿套装配着一串澳白,头发利落地盘起,颈线干净而优雅。


    她美得锋利,那双眼睛一抬,距离就顷刻拉开。


    助理站在车门旁,低声提示:“沈董,五小时后飞纽约。”


    沈经纬点头,没下车。


    她的目光先落在裴与驰身上——从眉眼到衣领,停留不过几秒。


    “跑得怎么样?”她问。


    裴与驰:“还行。”


    沈经纬“嗯”了一声,视线又压回他身上,像把那句“还行”里含着的水分掂了掂。


    确认够了,她的目光才掠到迟铎,停得极短。


    “你好。”


    迟铎规规矩矩回:“您好。”


    沈经纬没再说什么,也没再看他。


    她抬手看表,像把这一趟写进日程里,最后落一句:“注意安全。”


    车窗升上去,车门合上,声音很轻,黑色轿车从车库口滑出去,干净利落。


    而现在,她站在餐桌旁。


    卷发随意散在肩上,浅粉色丝质长裙顺着身形落下,线条柔美。


    耳畔一点钻光掠过,却不张扬;那串大珍珠不见了,连同她从前外露的锋芒,也一并收回去了。


    她仍低头看汤火:“坐吧。”


    裴谦之坐在另一侧,白衬衫,袖扣扣得严,抬眼示意:“坐。”


    菜上来得很快。


    清蒸、炖煮、白灼一类,油光很少,味道也淡。


    汤温着。


    桌面原本摆着酒杯,管家刚把水倒上,沈经纬抬手示意了一下,酒杯就被撤走了,换成温水和一盏淡茶。


    裴与驰给迟铎夹菜,动作很自然。


    饭桌很安静。


    说话不多,筷子落下也很轻。


    裴谦之吃得慢,忽然问:“睡得怎么样?”


    迟铎下意识看向裴与驰。


    裴与驰没替他答,只又夹了一筷。


    迟铎才回:“还好。”


    又补了一句:“谢谢您。”


    裴谦之点头:“别熬夜。”


    迟铎“好”字还没出来。


    沈经纬淡淡接一句:“他熬也没用,你儿子不让。”


    迟铎筷子顿了一下。


    接下来的话题全是家常,天气、路况、食物,新闻。


    沈经纬问:“胃口怎么样?”


    “还可以,谢谢阿姨。”


    她“嗯”了一声,汤被换成更清的那种,热气不冲鼻。


    裴谦之看了一眼:“别喝太烫。”


    迟铎:“嗯,我会注意的。”


    他应得乖,也稳。


    菜吃到一半,话题落回裴与驰身上。


    沈经纬把碗放稳,语气不急不缓:


    “他不太会说软话。”


    “很多时候看着冷,其实是闷着。”


    她停了一下,像把话放轻:


    “以后辛苦你,多包容一下。”


    这话说得很妥帖,甚至算得上亲近。


    迟铎却忽然停住了。


    “包容一下”四个字落下来,太轻了,轻得像某种熟悉的收尾。


    他本来是来点头的。


    来表现得乖一点,温顺一点,别给裴与驰添麻烦。


    可那口憋着的气,偏偏在这一刻顶上来。


    “伯父,阿姨。”


    声音不大,却很清楚。


    “裴与驰是我见过,最难得的那种人。”


    话落下,桌上静了静。


    “能这样的人,不多。”


    他停了停,像那句话在喉咙里绕了很多年,终于出来了:


    “他让人骄傲。”


    沈经纬看着他,眼神定了定,思绪却顺着目光回到了之前。


    几天前。


    沈经纬办公室。


    她西装未脱,头发盘起,珍珠压在锁骨上,指间夹着一截雪茄。


    屏幕最上面摊着一排外媒标题,措辞看似专业又客观,落下去却总绕到同几个词上。


    裴与驰走进来,站在桌前。


    “我等下有会。”沈经纬头也不抬。


    “我要结婚。”


    滑动屏幕的动作停住。


    他补充:“不是计划,”


    “是通知。”


    沈经纬把电脑往旁边一推,抬眼看他:


    “你看见这些了?”


    “嗯。”裴与驰答得很快。


    “权力家庭,海外基金,资金外流。”她念出关键词,“每一条都意有所指。”


    裴与驰点头,开口:“所以沈家的钱,不进我这边。”


    沈经纬没发火,只抬手敲了敲桌面,节奏很轻。


    “你的基金记录很稳。”


    “表现也够好。”


    她没把后半句说出来。


    桌面上那几行标题却把它补全了——好到不该浪费,好到她本来就该顺势进来。


    “你以前拒绝我,给的理由绕不过合规和风险。”


    “现在连他们都替你背书了。”她视线扫过屏幕,“你还是拒绝我。”


    沈经纬停了一秒,像给他把路都铺好,又把路口堵住:“理由呢?”


    她没把答案说出来,但那两个字已经在空气里。


    裴与驰也没绕圈子。


    “你进来,募资人名单一出来,就会有人写。”


    他顿了顿,随手起了一个标题:“《离岸基金与在岸权力:财富的新观感问题》。”


    很纽约时报的风格。


    沈经纬沉默了几秒,她把雪茄放进烟灰缸,抬手按铃。


    助理进来,她没抬眼:“把会往后推。”


    “多久?”


    “二十分钟。”


    门关上,办公室更静。


    沈经纬没有再开口,她在等。


    裴与驰那只基金,放在市场上,是谁都会想要的投资标的。


    沈经纬当然也想——那是她儿子。


    可她同样清楚,一旦踩错一步,伤到的就不只是生意。


    她要的是一个办法:既不把裴谦之推到风口上,也不让沈家的钱停在原地。


    裴与驰当然懂。


    “另起一只。”


    “名单干净。”


    他把手机放到她桌面上,屏幕亮起,是一份计划书,页数长得没有尽头。


    沈经纬低头看了几秒,手指往下滑。


    回测窗口、风险跟踪、交易记录……时间轴被拉得很长。


    有些地方明显推翻过:旧逻辑整段删掉,参数重跑,记录一条条接上去。


    不是临时起意能堆出来的东西。几处版本时间戳停在凌晨三点,天亮前又被推翻重跑。


    整个策略曲线十分漂亮,回撤被压得很窄,收益却稳稳往上走。


    裴与驰没多说,只给出方案:“你想要的,我给你做了一只。”


    沈经纬抬眼看他。


    这一刻沈经纬才意识到,儿子已经很久没再跟她讲道理了,不再争吵也不再说服。


    他只给方案,只给结果。利弊、责任、退路都算进去了。


    像她,也像裴谦之。


    然后她点头。


    “钱不进你现在那只。”她说,“按你的来。”


    她本可以到此为止,却还是停了一瞬,声音低了半分:


    “真出事,我给你兜底。”


    话出口得太快,快得不像她。


    像某个很久不用的身份,忽然自己露了头。


    她顿了顿,像把那一下收回去,抬手按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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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顿饭,只会是家宴。”


    同一天晚上,裴谦之书房。


    “你妈跟我说了。”


    裴与驰:“嗯。”


    裴谦之抬眼:“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裴与驰没接话。


    裴谦之把话接着往下讲,语气冷静,责问却加重:


    “你那摊子本来就敏感。”


    “再加上这个,你还要给人递多少把柄?”


    裴与驰抬眼,直视他,声音不高:


    “不是把柄。”


    “是投名状。”


    裴谦之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裴与驰继续,语速不慢,内容却明显深思熟虑过:


    “一个自断前程的儿子,是最有价值的筹码。”


    “污点在我,不在你。”


    他顿了顿,给出结论:


    “你上去,坐几年,各方都能接受。”


    书房里安静了一瞬。


    裴谦之盯着他,半晌才说:“你现在倒是会算账了。”


    裴与驰没应。


    裴谦之指节在桌面上敲了一下,又停住。


    像有句话到了嘴边,被他自己按回去。


    隔了片刻,他把视线移开,声音低下来:


    “其实,你比我想的,更适合走那条路。”


    这句落下,他自己也没再往下说。


    裴与驰点了下头,没有接话,转身离开。


    门合上,很轻。


    裴谦之没动。


    他的目光跟着那道背影走到门口,停住。


    裴家向来是这么养儿子的:不哄、不留退路,让人自己学会怎么扛。


    他一直觉得这是对的,直到这一刻,那点确信忽然松了一下。


    回忆结束,沈经纬很快回神。


    她没附和也没反驳,只轻轻点了下头,然后把一道菜往迟铎这边挪了一点。


    裴谦之夹着菜,淡淡一句:“吃吧。”


    家宴散得很快。


    沈经纬起身时,卷发轻轻扫过肩头,淡淡的玫瑰味。她语气温和:“路上慢点。”


    裴谦之只说:“到家报平安。”


    裴与驰应了一声:“嗯。”


    车门关上,世界安静下来,车开出裴宅,灯影被甩在身后。


    迟铎靠在座椅里,像是还没从这顿家宴里回过神。


    那句话落下,他自己先怔了一下。


    憋在心里好几年的那口气,忽然有了去处。


    台阶很冷的那个夜晚,


    悬而未落的指尖,


    盘桓在喉咙里的话语。


    world’s a mess,you are the best。


    操蛋的世界里,我心里你是最好的。


    不管中文还是英文,当时都说不出口。


    太直白了,而兄弟之间得留点白。


    于是用玩笑,用插科打诨,把这句话,藏进别的句子里。


    可今天不一样。


    车里很安静,只有转向灯的哒哒声,一下一下。


    裴与驰忽然开口,语气很淡:


    “我不在意。”


    对刚才餐桌上的回应。


    迟铎一怔,侧头看他。


    裴与驰目视前方,又补了一句:


    “在我有爱的人之后。”


    顿了顿,像是觉得还不够准确:


    “我所有注意力,都给你。”


    “也只会给你。”


    迟铎:“……”


    他一时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裴与驰没等他:“以后这种场合,会多的。”


    迟铎只来得及“嗯”了一声。


    裴与驰又补一句:“你不用学他们。”


    迟铎看着他,终于找回了声音:“那学什么?”


    裴与驰目视前方:“做你自己就好。”


    迟铎笑了一下,笑得很轻。


    “我挺烦人的。”他说。


    裴与驰“嗯”了一声:“我知道。”


    迟铎气笑了:“你还嗯。”


    裴与驰这才侧头看他一眼:“但我喜欢。”


    迟铎:“……”


    妈的。


    他今天真的帅得让人招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