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2章:忠魂归家
作品:《北平烽火淬青春:钢铁誓言》 林怀敏(林崇礼之女)前天刚从温泉女中放假回家,此刻也是哭成了泪人,紧紧挨着母亲(林崇礼之妻刘氏)。
父亲林崇文正在指挥着几个本家的叔伯和伙计忙碌着,他穿着一身素色的长衫,眼圈通红,脸上是强忍悲痛的疲惫和坚毅。
看到林怀安进来,他的身体微微一晃,但很快稳住,只是哑着嗓子说了一句:
“回来了。去……看看你爷爷吧。”
林怀安点了点头,目光扫过灵棚,最后落在了正房的堂屋。
堂屋的门敞开着,里面没有点灯,只有院子里灵棚的烛光和灯笼的光透进去一些,照出一个枯坐在太师椅上的、佝偻而沉默的身影。
那是爷爷林翰章。
林怀安放轻脚步,走进堂屋。
屋里弥漫着一种沉重得让人窒息的悲伤和老人身上特有的、衰败的气息。
“爷爷……”
他轻声唤道,声音哽咽。
林翰章慢慢地抬起头。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林怀安看到了一张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的脸。
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慈祥或睿智神情的面容,此刻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和无法言说的悲恸,眼眶深陷,眼神混浊而空洞,只是定定地看着窗外的灵棚,看着那个写着他最小的、也是最让他骄傲的儿子名字的灵位。
“回来了……”
老人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像是从破了的风箱里挤出来的。
“爷爷,您……您要保重身体……”
林怀安跪了下来,握住爷爷冰冷而枯瘦的手。
“保重……呵呵……”
林翰章忽然发出一声极其苦涩的、仿佛哭泣般的笑声,“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这把老骨头,还有什么好保重的……崇武他……他走的时候……痛不痛苦……身边……有没有人……”老人的话语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血泪。
“三叔他……他是英雄!他是为国捐躯的!
宋哲元将军说过,喜峰口的将士们,个个都是好样的!
三叔他……他不会孤单的!”
林怀安哽咽着说道,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为国捐躯……英雄……”
林翰章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词,眼中的空洞里,渐渐燃起了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悲痛,有骄傲,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无法化解的愤懑和悲凉!
傍晚时分,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林家上下已是一片悲声。
在林崇文的主持下,家人们强忍悲痛,开始在堂屋里简单布置起灵堂。
因为没有遗体,也没有正式的阵亡通知文书,只能先摆上一张方桌,桌上放了一个临时写就的灵位:
“先考林公崇武府君之灵位”。
灵位是林崇文亲手用毛笔写的,每一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墨迹在宣纸上微微晕开,如同泪痕。
灵前点起了白蜡烛,摆上了香炉和几样三叔生前爱吃的点心、水果。
林翰章让人从库房里找出一套林崇武早年在家时穿过的旧军装(非二十九军制式),仔细地叠好,放在灵位旁,权当衣冠冢。
夜色渐深,暴雨未歇。
一家人围坐在灵堂里,默默地守着。
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将众人悲伤而疲惫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林翰章始终沉默地坐在主位上,目光空洞地看着儿子的灵位,仿佛一尊瞬间风化了的石像。
临近子时,院外传来骡车的声响和急促的脚步声。
浑身湿透、脸色苍白、手腕上还缠着白布的林怀安,在黄贤亮的搀扶下,踉跄着冲进了灵堂。
“爷爷!爹!二叔!”
他的目光落在那惨白的灵位上,身体猛地一震,最后的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灵前,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怀安……我的儿……”
林崇文上前扶起儿子,将他紧紧搂在怀里。父子二人的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
这一夜,林宅的灯火彻夜未熄。
悲痛如同这绵绵不绝的夏夜暴雨,浸透了每一个角落,也浸透了每一颗心。
夜,更深了。
院子里的白蜡烛在夜风中摇曳不定,将灵棚和那个孤零零的灵位照得忽明忽暗。
淅淅沥沥的小雨还在下着,敲打在屋瓦上,发出单调而悲凉的声响。
林怀安跪在灵前,为三叔守灵。
他的手腕还在隐隐作痛,但他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和坚定。
三叔的血,不能白流。那些压抑的愤怒和悲痛,那些对这不公世道的质问,都将化作他前行的力量。
窗外,雨夜茫茫。但在这片沉沉的黑暗中,一颗年轻的、炽热的心,正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淬炼与成长。
七月十五日,清晨。
暴雨在后半夜渐渐停歇,但天色依旧阴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泥土的气息。林宅大门外,已经按照习俗,挂上了两盏惨白的纸灯笼。
灯笼在晨风中微微摇晃,发出惨淡的光,宣告着这家的丧事。
林静婉一早就带着丈夫孩子赶了过来,眼睛肿得像桃子。
附近的亲戚、朋友、邻里闻讯,也都陆续聚拢过来,人人脸上带着悲戚和叹息,低声议论着,安慰着林家人。(林怀安的奶奶已于数年前病逝,此时并不在场。)
林翰章换上了一身深色的衣衫,在长子林崇文和次子林崇礼的搀扶下,端坐在堂屋的主位上。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神情却异常地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肃穆。
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偶尔掠过的痛楚和愤懑,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林怀安跪在灵前的蒲团上,林怀敏挨着他,姐弟俩的眼睛都是红肿的。父亲林崇文和二叔林崇礼分立在爷爷两侧,姑姑林静婉则陪在母亲(林崇礼之妻)身边,低声啜泣着。
已时三刻(上午10:15),门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保长赵金丰和甲长王保顺陪同着两个穿着灰布中山装、腋下夹着公文袋的男人走了进来。
年长的约莫四十来岁,面容刻板严肃,腋下夹着一个牛皮纸公文袋;年轻的二十出头,戴着圆框眼镜,手里拿着登记簿和毛笔。
两人胸前都别着小小的、珐琅质的徽章,在阴沉的天空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林老先生,各位家属,节哀。”
年长者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用公事公办、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说道,“我们是西郊区政府民政科的。
奉命前来,向林崇武少校的家属,正式送达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十七军阵亡通知及相关文书。”
他从公文袋里抽出几张盖着朱红大印的官方文书,纸张是劣质的毛边纸,但上面那些印刷体的黑色字迹和猩红的印章,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刺目,再次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
“查,陆军第十七军第二十五师第一百四十五团第三营上尉连长林崇武,于民国二十二年三月十三日,在长城战役古北口前线,率部阻击日寇,身先士卒,奋勇杀敌,不幸身中数弹,壮烈殉国。
经军事委员会核定,追赠陆军少校军衔,入祀忠烈祠。
特此告知家属,节哀顺变。”
内容与昨日保长透露的大致相同,确认了林崇武于三月十三日在古北口前线“壮烈殉国”。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敲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林静婉忍不住又呜咽出声,被她丈夫紧紧搂住。
林怀敏将脸埋在母亲怀里,肩膀不住抽动。
“这是阵亡通知书副本,请家属收好。”
宣读完毕,年长者将文书副本递给林崇文。
年轻的那个戴眼镜的办事员翻开登记簿,拿出毛笔蘸了蘸墨,例行公事地问道:
“家属姓名?与阵亡者关系?现住址? 需要登记,以便后续抚恤金发放。”
开始登记家属信息,并解释抚恤金(一次性抚恤金、年抚恤金、丧葬费)的申领流程和所需材料。
“抚恤金……”
林翰章老泪纵横,声音嘶哑,“人都没了,要钱有什么用……” 。
“这是国家的制度和体恤。”
年长者面无表情地说,“一次性抚恤金和年抚恤金的申领,需要家属填写表格,提供户籍证明和保甲担保。丧葬费也会一并发放。”
他的声音平稳得近乎冷酷,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普通的公文。
“还有一件事。”
年长者的语气变得更加公式化,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又从公文袋里抽出另一份油印的文件。
“这是北平市政府及上峰最近下发的《为贯彻睦邻友好国策维护华北和平稳定告全体市民书》的相关精神摘要。
鉴于贵府目前的情况,有必要向各位家属特别传达和提醒。”
他开始照本宣科地念起那些林怀安在学校已经听过、此刻听来却更加刺耳的条文:
“……严禁任何形式的公开讨论长城战事……
严禁传播……带有‘抗日’、‘反日’色彩……
严禁举行……大规模的追悼会、纪念活动……”
最后,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林家众人,特别在林翰章和林崇文脸上停留了一下:
“因此,对于林崇武少校的后事,请贵府务必遵照上峰指示,以低调、从简为要,避免聚众与张扬,以免……引发不必要的误会。
明日(七月十六日)上午,区里会在忠烈祠举行一个简短的、内部的入祀仪式,届时可有少数直系亲属参加。也请提前知晓。”
堂屋里一片死寂。只有那办事员冰冷的声音在回荡。
所有的悲痛,在这一刻,仿佛都被一种更加深沉的、冰冷的愤懑和屈辱所冻结。
林翰章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依旧空洞,但脸上的肌肉却在微微抽搐。
良久,他才用一种极其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惊的声音说道:
“知……道了。谢……谢政府……‘体恤’。
”那个“体恤”二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带着一种刻骨的讥诮。
两个办事员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对视一眼,匆匆交代了几句抚恤金申领的细节,便在保甲长的陪同下,快步离开了。
官差一走,堂屋里压抑的怒火和悲愤终于爆发了出来。
“混账!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林崇礼第一个忍不住,一拳砸在旁边的茶几上,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我三弟为国战死!
连好好祭奠一下都不行吗?
怕刺激谁?
刺激那些杀了他的东洋鬼子吗?”
“二叔说得对!”
林怀安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怒火,“他们越是不让我们祭奠,我们越是不能忘!三叔的血,不能白流!”
“都给我住口!”
林翰章忽然厉声喝道。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和此刻深沉的悲痛交织的力量,顿时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老人慢慢地站起身,走到灵位前,伸出枯瘦的手,轻轻地、颤抖地抚摸着那冰冷的木牌和旁边叠得整整齐齐的旧军装。
“崇武我儿……”
他低声唤道,声音哽咽,“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用命去守的……这个世道……”
他转过身,面对着满堂的儿孙和亲友,目光逐一扫过每一张悲愤的脸,最后落在长孙林怀安身上。
那目光中,有无尽的悲伤,有压抑的怒火,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的凝重。
“他们不让我们大张旗鼓,我们……就不张扬。”
林翰章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字字千钧,“但我们林家的子孙,不能忘!
我们的亲朋好友,不能忘!
今天,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记住崇武是怎么死的!
为什么死的!”
“明天的入祀仪式,我们去。”
他继续说道,“但今天,现在,在这个家里,我们要用我们自己的方式,好好地、安安静静地,送崇武最后一程。
让他知道,他的血,没有白流。
他的家人,记着他的仇,也……记着他的志!”
老人的话,像一道无声的誓言,重重地烙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
林怀安跪在地上,仰望着爷爷挺直的脊背和那双燃烧着悲愤火焰的眼睛,心中那种冰冷的愤怒,渐渐化作了一股更加坚定、更加沉稳的力量。
他知道,从今天起,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窗外,阴云依旧低垂。
但灵前的烛火,却在这片沉沉的悲痛与压抑中,顽强地、静静地燃烧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