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幽冥路(九) 这个名字在江湖上的分量……


    白发狂人?


    聂千愁?


    楚曦左手紧紧按住胸口, 口中仍在不住喘息。刚才这一番战斗,时间虽短,但不可谓不激烈。自己那一连串的动作, 若有哪个慢了半拍,怕是已然横遭毒手。背后那人的手掌依旧抵着他背心, 他不便随意移动,脑中却在快速地搜索“聂千愁”这个名字。


    聂千愁,是江湖上的一位奇人。他很早便得了“老虎啸月”的外号, 但江湖同道大多在背后喊他“白发狂人”。只因他的功法甚为奇特,白天时, 他是一头黑发,但一到晚上,满头长发便都化作银白——大概与楚曦现在一般。


    此人早年以狂傲闻名,却是人人称道的侠士。他傲上而不辱下, 性情乖戾,却乐于除暴安良。大宋朝廷和与朝廷作对的楚相玉都曾大力拉拢他,他始终不为所动。


    可就是这样一位响当当的人物,却被自己的挚友背叛,从此堕入邪道。听九幽神君说, 他近年来突然出山, 也投靠到了傅宗书麾下,效力于傅宗书的下属李鳄泪。他们近来又与四大名捕中的冷血交上了手,李鳄泪、聂千愁尽皆身死,但种种细节, 楚曦并未了解太多。


    不知是不是因为遭受了太大刺激,再度现身江湖的聂千愁,已成了夜晚才是黑发, 一到天明,满头黑发便转为银白的怪人。地上躺着的这对男女,想必与聂千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他们初见楚曦之时,不仅无比惊讶,心中也不由生出了几分恐慌。


    想通了这一节,楚曦便放宽了心。既然躺在地下的这两人如此惧怕聂千愁,定是与他有些仇怨。而身后之人,语气之中又对聂千愁极为关切,那自己杀了这两人,想来还是帮了他的忙。


    当下只微微一笑,淡淡道:“‘白发狂人’的名号,在下也曾听家父说过。只是……他是江湖前辈,在下年纪尚轻,与他终是缘悭一面,从未有过任何交集。若硬要说有,恐怕也只有这一头白发了。”


    楚曦稍稍侧过头,试图用余光捕捉身后那人的动作,口中则继续若无其事地说道:“只不过,在下的白发乃是天生,日夜无差。而聂大侠的头发,在一日之间总会由黑转白,由白转黑,听闻是因功法特异所致。其中区别,想必阁下应当知晓。”


    身后之人似乎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抵在楚曦背心的手掌依旧纹丝不动,但……已不如先前那般滚烫了。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你杀的这两人,男的是‘百变’秦独,女的叫‘刺猬’张穷,他们……都曾是聂千愁的结义兄弟。”


    楚曦心中了然,追问道:“就是他们害死了聂千愁?”


    只听那人又嗯了一声,沉声道:“除了他们,还有三人——分别是‘师爷’王命君、‘必死’楼大恐与‘笑杀’彭七勒。这五人,当年受尽聂千愁照拂,却狼子野心,背信弃义。聂千愁本已原宥他们,可这几人为了聂千愁的三宝葫芦,又设下奸计,毒死了他!”


    “三宝葫芦?”楚曦轻声喃喃了一句,显然对此亦有耳闻,“我听说那三只葫芦神妙无比,一只可炸裂伤敌,威力惊人;一只可施放奇毒烟雾,防不胜防;还有一只,里面藏着的暗器,号称‘梦幻天罗’,能洒下无数透明丝线,如天罗地网般将人困锁,极难挣脱。”


    “这东西……确实是件令江湖人士垂涎三尺的利器。”


    楚曦话锋一转,目光迅速扫过地上那两具尸体,语气中也立即带上了丝毫不加掩饰的鄙夷:“只是,为了这区区身外之物,就对待他们至诚至义的大哥下此毒手,也太过令人不齿。”


    说到这里,他竟然忍不住冷笑两声,凛然道:“看来今日日子正好,这两个恶徒背信弃义,本就该死,就算我不杀他们,也迟早有人来取他们的性命。他们既然撞在我手里,就当是我越俎代庖,替天行道一回,倒也为江湖上的侠义之士……省下了些许工夫。”


    身后之人突然撤掌,那炽热如烙铁般的压迫感骤然消失,完全离开了楚曦的背心要害。


    几滴冷汗自楚曦的鬓角滑落,最终汇合在下颌处,摇摇晃晃地悬着。他并没有急着转身,而是缓缓直起腰,确认身后那人没有再出手的意思,这才转过身来,直视着面前这位神秘的不速之客。


    那人的身材很是高大,比楚曦足足高出半个头,年纪却比楚曦想象的要轻很多,看上去约莫二十七八岁。他穿着一身朴素的青布劲装,面容算不上多么俊朗,但线条刚毅,眉宇间正气凛然,令人过目难忘。


    只是,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他的脸,而是他那双宽厚的手掌,骨节分明,沉稳有力,此刻,正自然地垂在身侧,却仍在不住向外散发着力量感。


    不过,他看人的神态温和而沉静,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通透。他就这样看着楚曦,仿佛看的不是一个刚刚经历生死搏杀、来历不明的陌生人,而是一位早已熟识、值得信赖的朋友。


    楚曦心中微动,郑重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略显零乱的衣袍,说话时依旧带着微微的喘息:“这两人乔装打扮,想必是想在此伏击阁下的?不过,阁下武艺超群,这两人原就不是对手。只可惜,经此一闹,剩下那三个恶徒……恐怕早已闻风远遁了。”


    “他们跑不了的。”那青年微微颔首,仿佛拿下那三个凶犯,对他来说不过是信手拈来的寻常小事,“只是我不明白,王命君的武功虽然不高,却素来诡计多端。他安排这两人在此伏击,与送死无异。非但阻拦不了我,反而平白折损人手,削弱他们五人的力量。”


    楚曦的目光再次扫过张穷与秦独的尸体,摇头道:“依在下浅见,玄机恐怕……就在那‘三宝葫芦’之上。”


    青年目光一凝,态度更为专注,虚心请教道:“愿闻其详。”


    “在下虽然没能亲眼见识过三宝葫芦的神妙,但也知道其中的机关威力惊人。”楚曦沉吟片刻,缓缓解释道,“他们之所以不马上拿三宝葫芦来对付阁下,怕是还没完全掌握那三只的驱使之法。不得其法,贸然使用……非但不能克敌,反而可能引火烧身,反噬其主。”


    “他们五人虽抢到了葫芦,但聂千愁定不会将驱使之法告诉这五个……多年前就曾背叛过他的鼠辈。王命君虽暂时拿到了那三只葫芦,但想来尚未完全参透其中关窍,更无法熟练驾驭。因此,他需要时间。”


    “派这两人前来,并非指望他们能成功阻截阁下,而是意在拖延。若能成事自是最好,若不能……用同伴的性命换来他彻底掌握三宝葫芦的时间,在他眼中,恐怕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待他完全掌控了葫芦,再联合剩下两人,届时……才有与阁下碰一碰的底气。”


    青年听罢,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立即抱拳道:“原来如此,多谢阁下为我解惑。”


    虽然只是解决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但他的语气极为诚恳,丝毫没有轻视的意思。楚曦见状,连忙欠身还礼:“举手之劳,不敢当谢。倒是阁下为聂大侠伸张正义,不远千里追踪这几个背信弃义之徒,这份侠义心肠,令人钦佩,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那青年目光如电,在楚曦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似乎要将他看个通透。他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朗声道:“在下姓铁,名游夏。”


    铁游夏!


    这个名字,在江湖上的分量,可比那五个人加起来还要重。


    楚曦压下心头的波澜,深吸一口气,再次郑重抱拳:“原来是铁二爷当面!失敬,失敬!家父昔年曾与诸葛神侯有过数面之缘,常言神侯府四大名捕,皆是国之栋梁,江湖砥柱。今日得见铁二爷风采,果然名不虚传!”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九幽神君与诸葛正我自然是见过的,但两人心里怕不是都想对方早点一命呜呼,好为自己扫清一个难缠的对手。至于四大名捕,九幽神君更没将他们放在眼里。但他们杀了九幽神君座下两个弟子,若有机会,这场子……九幽神君也是要找回来的。


    此刻,尚不宜揭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楚曦心念微动,好在自己如今还有另一重身份:“在下姓楚,名曦,乃一初入江湖的无名小辈,还请铁二爷多多指教。”


    铁手目光如炬,在楚曦那略显苍白的脸上细细打量:“原来是近日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鉴君’,失敬!楚少侠年纪轻轻,身手不凡,又有侠义之心,实属难得。你方才出手诛杀秦独、张穷这两名恶徒,已是大快人心之举。”


    楚曦知道铁手的目光看似平和,却有着超乎寻常的洞悉力。只不过,他在九幽神君门下,学得最多的,便是如何将自身隐匿起来,蛰伏于暗处,再给对方致命一击。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谦逊地欠身道:“铁二爷言重了,在下不过是偶遇不平,略尽绵薄之力。倒是那三宝葫芦一事,王命君等人既已逃遁,又手握此等利器,若不及时追剿,恐怕遗祸无穷。”


    铁手轻轻点头,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却已悄然握紧,周身散发的气劲更是如渊似海:“不错,这件事是我的一位至亲师弟——冷血交托我办的。我已追踪他们多日,王命君狡诈多端,但行踪并非无迹可寻。”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突然转向连云寨方向,语气中带着几分关切:“楚兄弟似乎是要往连云寨去?莫非是想投身义军,成就一番事业?”


    楚曦确实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接近连云寨,若能得铁手引见,戚少商等人对他的警惕,自然也会再低上几分。


    他面上适时地露出几分年轻人应有的踌躇与向往,又带着点初入江湖的谨慎,仔细斟酌着词句:“铁二爷,实不相瞒。久闻连云寨戚大当家义薄云天,麾下皆是除暴安良的好汉,在下早已心向往之。但此去连云寨,还另有一件大事要办。”


    说到这里,他刻意顿了一顿,蹙起了眉头,声音压得低沉而谨慎:“只是这件事,与朝廷有着莫大的干系……尤其是,与傅宗书一党。若将铁二爷牵涉其中,恐怕对神侯府有害而无利……”


    铁手闻言,那双沉稳如磐石的眼眸中精光一闪,瞬间又归于沉静。他并未立即追问那“大事”的具体内容,只是缓缓踱前一步,声音低沉而富有穿透力,仿佛能直接叩在人心上:“傅宗书?”


    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感,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楚曦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位名捕身上那股渊渟岳峙的气势,在提到这个名字时,变得更加深不可测,如同平静海面下汹涌的暗流。


    “正是。”楚曦迎上铁手的目光,语气愈发凝重,带着一种初生牛犊面对庞然大物时的谨慎与决心。


    “楚少侠,你……但说无妨。”铁手微微一笑,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


    这正中楚曦下怀,他当即将自己如何路遇官军欺压流民、如何设计解围又如何冒险将他们暂时安置在荒村之中的事,连同意外得知黄金鳞等人私自截下军粮,准备以此牟利等消息,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他言语之中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居功自傲,只着重描述了那些百姓的困苦无助……以及黄金鳞的气焰嚣张,不可一世。


    铁手听罢,眼中欣赏之色更浓,由衷赞道:“楚兄弟年纪虽轻,却已懂得急人之难,这份侠义心肠,当真难得。你孤身求援,更是胆识过人。”


    楚曦的反应却似乎不太热情,他轻轻叹了口气,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个随身携带的木雕人像,语气上带上了几分怅惘:“铁二爷谬赞了。其实……我此去连云寨,除了求援,还有一件私事。便是想向见多识广的戚大当家打听打听,寨中可有人识得这雕像上的女子?”


    他将木雕递到铁手面前,态度恳切:“她……是我失散多年的母亲,铁二爷行走江湖,见多识广,不知……可曾见过这木雕上的女子?或者……是否见过什么容貌气质与之相似之人?”


    铁手用他那厚重的手掌接过木雕,只见这小小的木人雕像线条流畅,极为传神,将这绝美女子的清冷与温柔刻画得入木三分,显然雕刻之人技艺十分精湛,又在这小小木雕上倾注了无数情感,仿佛这木人小像并非死物,而是一个真正鲜活明艳的小人儿。


    铁手仔细端详了片刻,眼中流露出几分赞叹,马上又陷入了思索,只是,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将木雕递还,语气中带着些许歉意:“雕工绝佳,栩栩如生。只是……铁某行走江湖多年,确实未曾有幸见过这位女子,亦未听闻过容貌气质如此独特之人,楚兄弟莫怪。”


    这个答案虽是令人失望,但也在楚曦的意料之中。他从铁手掌中收回木雕,再次用指尖轻轻抚摩过雕像的面容,苦笑道:“无妨,劳铁二爷为此费心了。这木雕是家父亲手所刻,想来……是母亲尚在闺中年少时的模样。”


    “岁月流转,人事变迁,如今她的容貌定然大有变化,想要寻找,确实如同大海捞针一般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却又很快被坚定取代,“但无论如何,总要尽力一试。”


    铁手见他神色黯然,立即温言劝慰:“楚兄弟,你不必过于忧心。既然有此信物,便是还有线索。这江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要有缘,终有重逢之日。他日后,铁某也会代楚兄弟多多留意,必不负楚兄弟一番孝心。”


    楚曦微笑谢过,将那木雕再次收入怀中,心中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铁手将目光转向连云寨方向,大手轻轻拍了拍楚曦的肩膀,似乎带着几分安抚之意:“当务之急,是妥善安置那些流民。楚兄弟,刚才一战,你损耗颇大。此去连云寨,又尚有一段路程,你若信得过铁某,便由我护送你前往寨中,面见戚寨主,请他尽快派人接应。”


    楚曦见铁手主动提出同行,心中感激,却又有些迟疑:“铁二爷高义!我先代荒村中的乡亲们谢过铁二爷!只是……您不是还要追捕王命君那三个恶徒?若是要护送我到连云寨中,恐怕会耽误了您的正事。”


    铁手闻言,嘴角扬起一个沉稳自信的弧度,语气更是十分笃定:“无妨,那三个败类,跑不了。救助无辜百姓,亦是我等分内之事,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楚曦见他胸有成竹,态度坚决,便不再推辞,再次郑重道谢:“既然如此,那便有劳铁二爷了。”


    两人都知道时间紧迫,当下不再耽搁,沿着山道并肩而行,朝连云寨方向赶去。铁手的步伐沉稳有力,楚曦却是轻捷灵动,两人风格迥异,却又在无形中生出几分默契。铁手每走出一段路,就会刻意放缓速度,迁就楚曦那不堪重负的“病弱”之躯。


    待两人行至山下平地时,已是黄昏时分。暮色四合,天光渐渐暗淡下来,一片苍茫景象。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极目远望,能见到一座苍宏古塔孤零零地矗立在暮霭中,轮廓森然,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荒凉和神秘。


    几只归鸟交错盘旋,最终投入塔周茂密的林间,瞬间消失不见。


    四周似乎也突然恢复了近乎凝滞的寂静,只有晚风吹过枯草的沙沙声。


    然而,这份寂静并未持续多久。


    就在两人即将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时,侧前方的树丛中突然传来“霍”的一响!


    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


    楚曦正待开口说什么,便听得数下轻响紧随其后,迅速朝着远处那座苍宏古塔的方向传递而去。不过片刻之后,林中便断断续续地传来各种蛙鸣虫叫,初听之下,与这黄昏野地的自然之声无异,但楚曦与铁手都心知肚明——这是“道上”用于联络的暗号!


    两人迅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忧虑。此地距离连云寨已然不远,但这小小林子之中,竟然莫名其妙地隐伏了这么多人,有几个怕还是道上的高手,实在不能不令人生疑。


    是发生什么事了?


    “楚兄弟,我们过去看看。”


    铁手将声音压得极低,伸手拨开灌木,走在前头开路。两人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朝着那座石塔前行。


    “两个王八羔子,看大爷怎么收拾你们!”


    两人还没走出几步,一声如同春雷炸裂般的怒吼就毫无征兆地从他们背后响起!此人声量甚高,又怒气冲冲,吼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带着一股蛮横无比的凶悍之气!


    楚曦霍然回身,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如同铁塔般矗立在暮色中,直直朝两人扑了过来!铁手的身形已是十分高大魁梧,但跟这暗里扑出来的巨人一比,竟显得有几分娇小,那楚曦就更不必说了。


    楚曦借着最后一点天光,也只能看清他是黑头黑脸,头戴黑铁盔,身披黑铁甲,下颌一蓬乱草似的浓密黑髯肆意张扬。简直像一个……黑人?


    好在他肤色倒并不太黝黑,不至于被人认成是非洲兄弟。但和楚曦一比,也算是黑得像块煤炭了。他手中握着一支乌沉沉的丈八长矛,此刻已挟着万钧之势,朝着铁手当头砸落!风声凄厉,仿佛要将空气都撕裂开来!


    这一下若是砸实了,莫说是血肉之躯,便是一块顽石,恐怕也要被砸得四分五裂!


    铁手双眼之中毫无惧色,眼见长矛携着狂风落下,竟是不闪不避,沉腰立马,口中一声低喝,那双闻名江湖的铁手闪电般向上疾探,不偏不倚,精准无比地一合!


    “啪!”


    铁手只觉脚下一沉,双足已然陷入地里三寸。只是,他那双铁手,也已硬生生将势大力沉的长矛牢牢地钳在了半空!


    这黑汉子……倒是天生神力!


    那黑甲巨汉显然也没料到对方竟能空手接住自己这全力一击,微微一怔后,随即狂吼一声,双臂肌肉偾张,便要奋力将长矛抽回,或是直接凭借蛮力,将铁手连人带矛一起掀飞!——


    作者有话说:加更进度(14/28)


    第92章 幽冥路(十) “我不能丢下朋友。”……


    那黑甲巨汉怒目圆睁, 喉间发出一声沉闷如雷的低吼。然而,尽管他天生神力,这奋力一扯之下, 长矛竟似在铁手掌中生了根,无论他如何发力, 只是纹丝不动!


    巨汉心中一震,脸上本就阴沉的表情几乎瞬间凝固,他向来自负神力, 何曾遇到过仅凭一双肉掌,就轻描淡写地接下他全力一击的高手?


    就在此时, 铁手敏锐地捕捉到自己背后风声骤起!五六道凌厉的攻势,或劈或刺,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自他身后直扑上来!显然是埋伏在侧的敌人见首领受制, 趁机发难,欲解其围,更是要趁铁手无法分心之际,取其性命!


    “二爷,小心!”


    楚曦身形已如一道飘忽的白影掠至铁手身侧。他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寒气森森的长剑, 剑光乍现, 如流水泻地,又如星芒点点,精准无比地迎向铁手身后挟着劲风袭来的三把刀、两柄剑、一支长枪!


    楚曦手腕翻飞,剑尖颤动, 身形在方寸之地辗转腾挪,看似惊险万分,却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 将袭来的杀招一一化解。只听叮叮当当一阵脆响,那六人的攻势顿时受挫,发出一阵惊怒交加的呼喊!


    楚曦以一敌六,依旧不落下风,但那六人口中不住大声呼喝,不仅不往后退,攻势反而愈发疯狂!


    铁手这边,那黑甲巨汉见自己全力拉扯之下,对方竟然依旧如山岳一般岿然不动,顿时狂性大发起来。他再次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凝聚内息,双臂猛然向上发力,竟硬生生将铁手整个人提了起来,好似要像投掷标枪一般,将铁手往石塔方向直扔出去!


    这一下变故极其突然,铁手身悬半空,无处借力。然而,就在他被提起的瞬间,楚曦和铁手都敏锐地注意到,那黑汉子身上因这剧烈的发力而迸裂开数道伤口,鲜血顿时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甲胄。


    看来他此前便已身受重伤,此刻,不过是凭着一股悍勇之气强行支撑。


    铁手身经百战,临敌经验何等丰富?就在那黑汉子双臂运足了力,猛地将长矛甩出的刹那,他双手一松,立即使出“千斤坠”的功夫,身形骤然下沉,宛如一块陨石般疾速坠向地面!


    那黑汉子正全力掷出长矛,猝不及防之下,力道骤然落空。沉重的长矛如同脱缰的野马般被他脱手甩出,直奔那石塔而去!


    这含怒脱手的一击,力道何等恐怖?只见石屑纷飞,烟尘弥漫,那古塔本就有些残破的塔身,竟被这一矛硬生生砸塌了小半边,露出一个黑黢黢的窟窿来!


    楚曦凝目看时,就在那窟窿之下,烟尘弥漫之处,隐约可见一个人影……走了出来。


    看来,此人原本就藏在石塔之内,因这一矛之威,将他的藏身之处击得半垮,这才不得不从塔中现身。


    面前这黑甲巨汉,还有埋伏在林中的那些好手,奋战不退,拼死阻拦,显然都是为了保护这塔中之人!


    烟尘如纱幔般缓缓沉降,那道人影在月光下也渐渐清晰起来。楚曦手中长剑一翻,心念急转,当即对铁手低喝一声:“二爷,擒贼擒王!”


    话音未落,两人极有默契地同时动了起来!铁手身形一沉,如猛虎出闸,直扑那烟尘未散的石塔窟窿!楚曦也不再与那六人缠斗,剑光一闪,点地借力,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紧随铁手之后,目标亦是那塔中的神秘人影!


    铁手双掌蓄势待发,周身罡气鼓荡,带起一股刚猛劲风,于仍在弥漫的烟尘中径直撕开了一道口子。楚曦的剑光更快一线,后发先至,森寒的剑气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尖啸,两人一刚一柔,一厚重一锋锐,配合得天衣无缝,势要将这塔中之人一举拿下!


    神秘人显然没料到这两人身在重围之中,竟能迅速一转攻势,直取中宫。但他亦是久经沙场之辈,当下临危不乱,右手按剑,只听“锵”的一声清越龙吟,一道青光应手而出,迎向楚曦的剑锋!


    “快带兄弟们退!”


    那人在出剑的同时,竟还不忘朝周围的伏兵发出一声短促而焦急的指令。


    铁手那排山倒海的掌力几乎同时压到,掌风激荡,将残余的烟尘彻底驱散。神秘人手中青锋与楚曦的寒剑甫一交击,便觉一股绵密阴柔的劲力如潮水般层层涌来,剑身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


    他心中凛然,这白衣剑客的内劲竟如此刁钻难缠,而他所使的剑法,更是博览百家剑法的自己生平所未曾见过的!他尚不及细思,铁手那刚猛无俦的掌风已至面门,刮得他脸颊生疼,连呼吸都为之一窒!


    千钧一发之际,神秘人突然怒喝一声,长剑指天,身形亦借势飞掠而起,竟是一招极为凌厉的“一飞冲天”。人至半空,剑锋陡转,青光锐射,带着无匹的气势狠狠劈下,转为“一落千丈”!


    这一冲一劈,气势惊人,但就在他腾空而起的刹那,楚曦已敏锐地发现,此人左边衣袖满是血迹,袖管中却空空荡荡,被劲风吹得直飘起来,显然左臂已失,这才只能单手单剑迎敌。


    一个名字迅速闪过楚曦的脑海,他当即撤剑回防,格开那凌厉的下劈之势,同时运足了内力,扬声喊道:“阁下可是连云寨的戚寨主?”


    这声呼喊如同平地惊雷,神秘人的攻势顿时一滞,但他原本全力施为的剑招已然收势不及,那凌厉的青色剑光在空中硬生生一偏,擦着铁手的头顶掠过,将铁手头上的草帽瞬间削飞了出去,露出下面那副刚毅而沉稳的面容。


    这神秘人,正是连云寨大寨主,“九现神龙”戚少商!


    戚少商独臂仗剑,身形悍然落地,染血的衣袖犹自在夜风中鼓荡。他面色苍白,身上伤痕累累,一双眼睛布满血丝,紧紧盯住楚曦和铁手,沉声问道:“你们……是谁?”


    铁手立即叫道:“戚寨主,是我,铁手!”


    “铁捕头,你……”戚少商面露喜色,却因牵动伤势,猛地咳出一口血沫,身形也踉跄了一下。那黑甲巨汉立即冲上前来,将戚少商牢牢扶住,铁手在火光下看清了他的脸,对楚曦道:“楚兄弟,这位就是连云寨四寨主,‘阵前风’穆鸠平。”


    楚曦微微颔首,施了一礼,心中却骤然沉重起来。竟就在他为了安置流民而延宕的这一日里,连云寨内部的剧变已然发生!看戚少商与穆鸠平的状况,定是顾惜朝率众反叛,不仅斩去戚少商一臂,还与朝廷里应外合,意图将他困死于此!


    此刻,自己必须先助戚少商脱困,否则……后续的一切计划,便都失了根基,再难推进下去。


    穆鸠平听见铁手叫出他的名字,心中更是悲愤交加,嘶声喊道:“铁二爷,大哥的为人,你是清楚的!如今……连你……连你也要来抓我们!”


    楚曦知道铁手为人最是宽仁,但不善与人争辩。此刻众人正在围困之际,绝不能再因沟通失当产生任何误会。当即也顾不得太多,立即上前一步,清晰而快速地说道:“穆四寨主,铁二爷是追踪一伙江湖败类来到此处,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更不会擒拿戚大侠!”


    此时楚曦正站在火把光照之下,戚少商这才看清他的形貌。他见面前这个俊逸青年白发胜雪,气度逼人,不禁愕然问道:“铁二爷,这位是……”


    铁手沉声道:“这位就是近来在江湖上颇有侠名的青年才俊,‘鉴君’楚曦。他见黄金鳞的部下劫掠流民,断然出手相助,将那些无辜百姓暂且安置在附近一个荒村之中。我们本想先到连云寨,向戚兄求援,没想到你们……”


    楚曦点了点头,应道:“看眼下情形,我等……似乎都已陷入重围之中了。”


    穆鸠平双眼赤红,虎目含泪,悲声道:“铁二爷,楚兄弟,你们……你们是不知道!顾惜朝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联合了老七、老九他们,突然反水!劳二哥、阮三哥、管五弟、勾六弟,他们……他们都被顾惜朝给害死了!”


    穆鸠平说到这里,忍不住狠狠一跺脚,石塔下的青石板被他这么一踏,竟顿时咔嚓一声碎裂开来。


    他猛一咬牙,恨声道:“大哥被那奸贼暗算,断了一臂。好在半途中遇到了我和这些好兄弟,拼死护着大哥杀了出来,好不容易才逃到这里!谁知道那群卖友求荣的狗贼,早就和黄金鳞串通好了,官兵早就设下了埋伏,要把我们困死在这!”


    话音未落,四面八方骤然响起阵阵呐喊声,似乎是在刻意提醒他们现在的境地究竟危急到了何种地步。黑暗中,无数火把次第燃起,连成一条条火蛇,从树林深处纷纷游弋而出,迅速结成一片跳动的火网,将石塔下的众人死死围在中心。


    “他们就在这里!”


    “别让叛贼戚少商跑了!”


    “降者不杀!降者不杀!”


    “骆驼老爷有令,降者不杀!”


    火光映照下,人影幢幢,步步紧逼!楚曦朝四下只略略一望,便已看出敌兵数量至少是自己这边三十倍之多!最为棘手的,是更远处正不断传来沉闷而密集的马蹄声。显然官军已调动了大批精骑,准备看准时机,发起冲锋,一举踏平石塔!


    危机……已然迫在眉睫。


    楚曦眸光一凛,沉声道:“是鲜于仇来了。”


    铁手嗯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只因在场众人心中都清楚——带兵前来的是九幽神君座下弟子之一的“骆驼老爷”,鲜于仇。


    鲜于仇的武功在九幽门下都排不上前头,若论单挑,铁手与戚少商都不惧他,但他手下统领的精骑,却熟悉各路骑兵战法,不容小觑。


    敌众我寡,若只一味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


    楚曦左手轻轻按在胸口处,努力理顺气息。刚才那一番战斗,又让他这具病弱之躯的缺点显露无遗。


    他强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之意,目光投向穆鸠平,又很快扫过其他浑身浴血却眼神坚定的连云寨弟兄,迅速闭目清点了一番随身空间内的物品,随后对穆鸠平道:


    “穆四寨主,我随身带了些霹雳弹和绊马索,请你即刻分发给诸位弟兄,让他们依托石塔残垣,尽快布置下去,能阻一阻官兵的战马也是好的。”


    “楚兄弟,多谢了!”穆鸠平闻言,立时精神一振,从楚曦手中接过东西,很快招呼手下弟兄们布置起来。在这生死关头,任何一点额外的防御手段,都可能成为大家的救命稻草。


    戚少商拄着自己的青龙剑,脸上汗珠密布。他不由再度端详起这个神秘的白发青年,只见他眉宇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病气,不时以袖掩唇,剧烈咳嗽,气息也总是比常人急促几分。但他那双眼睛……却始终亮得惊人,沉稳而睿智,仿佛能时刻洞察一切。


    戚少商心中触动,不由得……想起一位故人来。


    他上前两步,走到楚曦身侧,声音沙哑地开口:“楚少侠,实不相瞒,你……令戚某想起一位过往至交来。他自小体弱多病,却豪情万丈,胸怀天下,是位不世出的英雄豪杰。”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顿了一顿,似乎在这一瞬之间想起了无数往事。片刻后,才继续说道:“楚少侠,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侠肝义胆,将来前程不可限量。实在不必……不必与我们一同陷在此地,枉送了性命。”


    他的话语中带着真挚的惋惜与不忍,似乎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


    楚曦并未立即回应,只是微微侧首,目光平静地迎上了戚少商那双带着血丝与疲惫的眼睛。他轻轻咳了两声,气息依旧急促,语声却清晰地直直刺向戚少商的心底,带着一种与他病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力量:


    “我原以为……‘九现神龙’当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豪杰,纵然身处绝境,也会背水一战,死中求活。谁承想……戚寨主竟未战先怯,说出这等丧气话来。”


    穆鸠平闻言如遭雷击,虎目圆睁,猛地踏前一步,怒道:“你——”


    他怒视楚曦,几乎要冲口而出“你懂什么”,却被戚少商那只仅存的手死死按住了臂膀。


    戚少商的身体因剧痛和失血而微微颤抖,但按在穆鸠平臂上的手却稳如磐石。楚曦的话如同一根根细针,在他心口不住攒刺着。他没有暴怒,没有反驳,只是猛地大笑出声,笑声中满是凄凉之意。


    一直沉默着的铁手也不禁开口:“这不是我认识的戚少商。戚少商,纵然身陷重围,刀斧加身,也绝不会轻易言弃,更不会坐以待毙。”


    戚少商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就这样看着铁手,默然无语。


    铁手与楚曦的话,像两声惊雷,劈开了他因剧变与伤痛而笼罩心头的阴霾。是啊,他戚少商怎么竟变得如此消沉起来?阮明正舍生取义之前不是还嘱咐他要报仇吗?血仇未报,身边还有这些誓死相随的兄弟,他怎么能先自己失了心气?


    楚曦见他脸上神色变幻不定,知道他心中必然大有触动,便不再用话激他,语气也转向温和:“戚寨主,在下只是一无名小辈,但天意既让我与铁二爷在此遇见诸位,目睹奸佞横行,英雄落难,便没有袖手旁观之理。”


    这番话说得豪气干云,原本已然因戚少商的悲痛而沉寂的众人,顿时再度燃起了热血。


    连戚少商那灰败的脸上,也恢复了几分往日的锐气与不屈。


    铁手见众人已然恢复了斗志,立即沉声道:“我去会会鲜于仇,看他究竟意欲何为。”


    “铁二爷,不可。”楚曦见铁手迈步而出,立即闪身拦住了他,“鲜于仇忌惮你的武功,还有诸葛先生的面子,不会轻易对你动手。但这件事绝非黄金鳞、顾惜朝等小人物在一力操纵,他们的背后……是傅宗书。”


    他一边说,一边解下自己头上的帷帽,不由分说地扣在铁手的头上,为他仔细系好,宽大的帽檐和垂下的轻纱,顿时将铁手那极具辨识度的刚毅面容遮掩了大半。


    “既然如此,就算二爷出面周旋,鲜于仇等人也不会,或者说不敢擅自退走。不仅会用朝廷的名头来压你,还可能不顾一切发动强攻。届时我们所有人,包括那些荒村中的无辜百姓,都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楚曦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剧烈咳嗽起来,只是目光依旧恳切而坚定:“如今……连云寨剧变,能救那些流民于水火的,唯有二爷您了。他们手无寸铁,若是无人将他们带出荒村安置,等官兵腾出手来,回到村中,他们……必死无疑。”


    “所以……为了那数十条性命,您必须保全自己,不但不能露面,还要寻机脱身!”


    戚少商也立即附和道:“铁二爷,楚少侠说的是,你……还是快走吧!”


    铁手没有回应,似乎还在斟酌着什么。穆鸠平眼见官军已将石塔团团围住,忍不住跺脚道:“铁二爷,你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铁手长吸了一口气,慨然道:“我不能丢下朋友。”


    楚曦望着越来越近的敌影,知道情势危急,不容再拖,立即说道:“好,我们绝不丢下朋友,一起突围!铁二爷,请您先藏身于石塔之后,其他兄弟们也稳住阵脚,抓紧调息。待我出去与鲜于仇周旋一阵,吸引官兵注意!”


    “穆四寨主,请你让受伤轻些的弟兄们都拿上霹雳弹,时刻准备着。一旦官兵的阵型有所松动,你们便跟着铁二爷,护着戚寨主,从他们兵力薄弱处全力突围!就算只有一线生机,我们也要拼上一拼!”


    穆鸠平听得热血沸腾,用力一抹脸上的血污,喝道:“好!就这么办!弟兄们,抄家伙,跟这帮狗娘养的拼了!”


    楚曦与铁手凝重地对视了一眼,无须再多作交代,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绝与……信任。铁手不再多言,重重一点头,身形一矮,便悄无声息地隐入了石塔后方的阴影之中。


    其余连云寨弟兄也立即依言行动,他们紧握兵刃,死死盯着外围的火光。在石塔残垣的掩护之下,抓紧这宝贵的时间恢复着体力。


    楚曦深吸一口气,试图尽力让自己苍白的脸色显得好看些,又伸手将那头极为显眼的白发仔细拢了拢,这才不紧不慢地从石塔之下踱步而出,坦然暴露在敌人的刀兵之下。


    他运起内力,让自己清越的声音足以传遍林间:“还请‘骆驼老爷’出来说话!”


    话音未落,便见两排火把齐刷刷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来。一名身着金黄盔甲、下颌生着黄色苍须的将领,在一众亲兵的簇拥下,缓缓行至阵前。他的坐骑外形古怪,像驴不是驴,像马不是马,像骆驼不是骆驼,也不知他是从哪里特意寻来的。


    此人正是九幽神君座下弟子——“骆驼老爷”鲜于仇!


    他这身装扮和坐骑,在军中可谓独树一帜,极易辨认。楚曦早在九幽神宫和他打过交道,但鲜于仇既没听过他的真实声音,也未曾见过这位九幽少主的阵容。他见出来的不是戚少商,而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白发小子,眉头不禁一皱。


    鲜于仇呼哨一声,勒住那匹怪异的坐骑,鹰隼般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楚曦,语气倨傲,带着浓浓的不屑:“小子,你是何人?为何与连云寨的叛贼待在一起?戚少商呢?叫他出来说话!”


    楚曦微微一笑,摇头道:“鲜于将军此话差矣,这方圆几百里内,谁人不知连云寨乃是义军,绝非叛贼?戚寨主身为义军领袖,自然也不是鲜于将军这样的人轻易能见的……”


    鲜于仇向来自视甚高,又是九幽神君座下弟子,何曾被人如此当面羞辱过?当即须发倒竖,怒不可遏,骂道:“黄口小儿,倒是牙尖嘴利!本将军奉旨拿贼,识相的,就赶紧滚开!若还在这逞口舌之利,本将军先拿你祭旗!”


    鲜于仇话刚说完,包围圈另一侧又响起了一个更加尖锐的声音,高声斥道:“你跟这等藏逆纳叛的狂徒啰唆什么?直接拿下便是!这白发小鬼算什么东西?也敢阻拦朝廷王师捉拿匪寇!”——


    作者有话说:加更进度(15/28)


    [小丑]这部分写的好累,希望大家看得舒服


    第93章 幽冥路(十一) 荒草古塔,残月如钩。……


    楚曦循声望去, 只见石塔另一侧的包围圈外又闪出一人来。


    这人一身黑甲,却在黑甲之上又着了一件猩红披肩,打扮不凡。他所乘战马更是神骏非凡, 只是此人姿态怪异,并未安坐于马鞍之上, 而是双足踏着马背,直挺挺地立于马上,正朝鲜于仇所在方向直奔过来。


    这个又菜又爱显摆的货色, 也是楚曦的老熟人了。正是九幽神君座下另一名弟子,也是鲜于仇的表弟, 人称“神鸦将军”的冷呼儿。


    这家伙在九幽门下是出了名的武功稀松,全仗着他是傅宗书小妾的胞弟,才得以被九幽神君收入门墙。平日里眼高于顶,却最是草包。此刻他竟主动出来叫嚣, 正给了楚曦打破僵局的好机会。


    楚曦当即冷笑一声,再次运足了内力,将自己的声音清晰地送到在场每个人耳中:“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冷呼儿。怎么,鲜于将军在此主持大局, 你这做表弟的, 不去阵前效力,反倒躲在后面大呼小叫,指手画脚,是何道理?”


    他故作夸张地“哦”了一声, 恍然大悟般拍手大笑:“莫非是自觉武功低微,怕了戚寨主和连云寨的好汉,只敢躲在人后逞威风?在下虽初入江湖, 却早就听说冷将军是九幽门下第一草包,天资最为驽钝,武功也……呵呵,实在叫人难以启齿啊!”


    冷呼儿被他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当即怒道:“小白脸,痨病鬼,放你娘的狗屁!”


    楚曦笑声不止,全然不顾冷呼儿的喝骂,继续说道:“我还听说,若非冷将军是傅相爷小妾的胞弟,怕是连九幽神宫的门都进不去。如今竟也能与鲜于将军这般人物平起平坐,统兵一方了?”


    这番话对冷呼儿来说是极尽嘲讽之能事,但听在鲜于仇耳中,却是莫名的舒坦。他心中素来瞧不起这个本事平平,却靠着与傅宗书攀亲戚上位的表弟,更何况,冷呼儿不仅总与他争功,还事事要压他一头。此刻见他被楚曦气得七窍生烟,心中简直痛快至极!


    “你……老子宰了你!”冷呼儿见鲜于仇全然没有出手的意思,顿时暴跳如雷,再也顾不得什么阵形军纪,猛地一提缰绳,那骏马长嘶一声,瞬间人立而起!


    冷呼儿长啸一声,借势在马背上一点,身形如一只怪鸦般腾空掠起,手中一杆沉重的画戟挟着恶风,居高临下,朝着楚曦的天灵盖狠狠劈落!


    这一戟含怒而发,势大力沉,竟也颇有几分威势,仿佛要将楚曦连同他脚下的土地一同劈开!


    若是寻常江湖人,见此情形,或许已经心生怯意。可楚曦不仅面色不变,甚至都没正眼瞧过冷呼儿一回!


    九幽神君对各种兵器均有涉猎,尤其对枪、矛、戟等长兵器最是精通,是武林中当之无愧的大宗师。冷呼儿天资平平,在九幽门下所学不过皮毛,其招式变化、发力诀窍,乃至各种虚招、陷阱,楚曦都早已在九幽神君的指点下烂熟于心。


    更何况,他早就掌握了“独孤九剑”中“破枪式”的精髓,一眼便看出冷呼儿这一戟破绽百出,简直如同孩童舞棍一般,不过是仗着居高临下之势与一股蛮力罢了。


    楚曦身形闪动,衣袂飘飞间,已于间不容发之际迅速向右滑开三尺之远,足尖仅在泥地上留下一道浅至几不可察的细线。


    那凶悍的一戟擦着他的衣角轰然砸落,激得尘土飞溅,却未能损他分毫。


    冷呼儿一击落空,心中更怒。他早就看出楚曦气息不稳,满身病气,自觉对方躲过此招不过是侥幸而已。当下再度挥动画戟,沉重的戟杆竟如灵蛇般颤动,洒出三点寒星,分刺楚曦上、中、下三路要害!


    这一招“寒鸦三啄”乃是九幽神君所传的绝技之一,虚实相生,令人难以抵挡。冷呼儿虽还未能完全掌握其中奥妙,但此刻含愤出手,速度倒也惊人。


    楚曦料定他不会轻易罢手,又见鲜于仇没有相助之意,出招便没了顾忌,立即挺剑相迎。他手中长剑不住颤动,瞅准了冷呼儿招式中的破绽,精准地刺向他手腕上方三寸之处。这一下看似轻描淡写,却是独孤九剑“破枪式”中的妙招,将冷呼儿的攻势硬生生从中截断!


    冷呼儿只觉手臂一麻,怪叫一声,连忙跳开,心中已是惊骇莫名。这小子明明气息奄奄,像只快断气的病猫,剑招怎的如此刁钻狠辣,还对自己苦练多年的绝技了如指掌?


    楚曦嗤笑一声,趁着冷呼儿中门大开之际,足下步法再变,如同鬼魅般揉身直进,欺至冷呼儿身前。画戟招式大开大合,若是拉不开距离,纵有千招百式,也无半点用武之地。冷呼儿立时抽身急退,但已被楚曦牢牢黏住,惊骇之下,只得左支右绌,顿时破绽百出!


    楚曦手中长剑直指冷呼儿胸前空门,冷呼儿只觉得一股森寒剑气透甲而入,简直惊得魂飞魄散!眼见近身缠斗占不到丝毫便宜,他只得故技重施,怒吼一声,趁着楚曦虚弱喘息的当口,猛地向后一跃,再次腾空掠起!


    冷呼儿已见识过楚曦的本事,哪里还敢如先前那般轻慢?这一次,他运足了十成功力,意图凭借这雷霆万钧的一击,以力破巧,将楚曦这滑不溜手的病秧子彻底砸碎!


    “给老子死!”冷呼儿狂吼一声,便欲将全身重量与下坠之势尽数灌注于画戟之上,再如同陨星坠地般猛砸而下。然而,楚曦早就料到他黔驴技穷,必会故技重施。当下看准了冷呼儿身形升至最高点的绝佳时机,从袖中打出一道流云般的银白丝带!


    “下来!”


    这丝带灵动如蛇,迅捷似电,精准无比地缠上了冷呼儿的右边足踝。楚曦清叱一声,手腕猛地一抖一拽,冷呼儿身在半空,根本无处借力,更无法挣脱那已然系紧的丝带!


    冷呼儿只觉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如同被钓竿拖出水面的大鱼一般,被一股巨力狠狠拽向地面!他只能看见眼前景物疾速倒转,风声在耳畔呼啸如鬼哭,顿时惊恐欲绝,双手在半空胡乱抓着,脊背重重砸在泥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冷呼儿痛得龇牙咧嘴,五脏六腑仿佛移位,连那杆画戟都脱手飞出,斜插在几步外的土里。楚曦抬起足尖,在他腰间狠狠踢了几脚,运劲封了他的穴道,教他无法动弹。


    从冷呼儿腾空而起,到他被楚曦用丝带拽落,又以点穴之术制服,不过呼吸之间。这一下兔起鹘落,精彩至极,连云寨众人见了,不由高声叫好!冷呼儿满面羞惭,虽然心中老大不愿意,但还是只能眼巴巴地看向鲜于仇,盼他能尽快救自己脱险。


    楚曦左手按住胸口,急促地喘息起来。方才那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对他这病弱之躯可是不小的负担。尽管成功拿下了冷呼儿,但他的眼前已经开始阵阵发黑,脚步也有些虚浮了起来。


    外袍之下,冷汗更是早浸透了内衫,他却仍凭借超乎寻常的意志力强撑着身子,不肯露出一丝疲态。


    鲜于仇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他本以为冷呼儿虽然草包,但终究还是从九幽神君处学了几分本事,拿下这个病恹恹的白发小子绰绰有余。不想还没过上二十招,冷呼儿不但没能取胜,还被对方趁势生擒,场上局面顿时大变!


    冷呼儿被擒,于他而言,本该是件大快人心的事!


    这草包表弟仗着裙带关系,平日里处处与他争功夺权,颐指气使,早就令他恨得牙痒痒!此刻见冷呼儿像条死狗般瘫在泥地里动弹不得,满脸惊恐地向自己投来求救的目光。鲜于仇心中那股积压已久的怨气,竟奇异地得到了几分宣泄,甚至……还隐隐生出一丝快意。


    楚曦当然也看破了鲜于仇心中所想,他强提一口真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将手中长剑稳稳抵在冷呼儿咽喉要害,高声对鲜于仇喊道:“‘骆驼老爷’,在下手中这柄剑可不长眼睛。冷将军若在此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不知您回头在傅丞相面前……该如何交代才是?”


    鲜于仇深知傅宗书刻薄寡恩,心机深沉。冷呼儿虽无大用,却是他那宠妾唯一的胞弟,更是傅宗书安插在军中的一枚棋子。若他坚持见死不救,便是被傅宗书拿住了把柄,黄金鳞等人更会在他背后落井下石,到那时,他的处境可是大大不妙了。


    鲜于仇脸色铁青,胸中怒火满溢,却无从发泄。他死死盯着楚曦,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先放了冷将军!若敢伤他分毫,我们众人齐上,定将你碎尸万段!”


    “要我放人,倒也简单。”楚曦手腕微沉,剑尖立时在冷呼儿脖颈上压出一道血痕,冷呼儿吓得面无人色,差点如杀猪般嚎叫起来。只是,他毕竟还惦记着自己“神鸦将军”的威严,在众多军士面前,只得将叫声又咽了回去,眼神却甚是惊恐。


    “鲜于将军,还望吩咐你手下的人快些让出一条路来,否则你等得,冷将军可等不得了。”楚曦见冷呼儿丑态百出,语气更显森然,“何况,这买卖可划算得很。用这一条路,换冷将军一条命,免得傅相爷问起时,无法交代……咳咳……”


    楚曦终于还是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但握剑的手依旧稳如磐石。长剑剑锋死死贴着冷呼儿的咽喉要害,那道血痕瞬间又被压深了几分。一滴小小的血珠顺着楚曦的剑锋滑落在地,溅起一朵细碎的血花。


    鲜于仇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简直被楚曦和冷呼儿这个废物气得全身发抖。他恨不得立刻下令将眼前这白发小子乱刀分尸,连带着冷呼儿也一起砍了。但想到自己的官运前程仍系于傅宗书之手,终究还是不敢冒险。


    他看似随意地啐了一口,心中大骂冷呼儿无能,几乎是咆哮着对部下吼道:“让开!都给老子让开!在西南面让出一条路,放行!”


    话音刚落,包围圈西南侧的军士便迅速向两侧退开,让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来。


    楚曦见这支军队进退有据,令行禁止,与之前遭遇的那些只会欺压百姓的兵痞大不相同,便知是特地调来的朝廷精兵。鲜于仇绝不会甘心就此放他们离去,此刻的暂时退让,不过是为了下次更为精准致命的绞杀!


    “穆四寨主,快带大寨主走!”楚曦知道再多耽搁一刻,就会多一分危险,立即转向石塔,高声催促,“此处有我断后!快!”


    穆鸠平早已心急如焚,多次想出手相助,都被戚少商拦了下来。此刻见包围圈终于开了一个豁口,立即稳稳扶着戚少商,拔步便走,口中还厉声喝道:“弟兄们,护住大寨主,跟我冲出去!”


    “且慢!”戚少商被穆鸠平几乎整个人抄了起来,他见楚曦准备独自留下与官兵周旋,立即挣扎着回头,“楚少侠!我戚少商岂是贪生怕死、弃朋友于不顾之辈!要走……一起走!”


    “顾不得这么多了!”楚曦的语气斩钉截铁,原本低沉的声音陡然拔高,甚至都盖过了戚少商的语声,“你的命关系着连云寨的血仇,关系着那么多弟兄的期望!岂能意气用事?快走!”


    他向刚从石塔之后走出的铁手迅速递去一个决绝的眼神,铁手立即会意,提气疾掠,与穆鸠平一左一右,几乎是半架着戚少商,带着残余的连云寨弟兄向西南方的豁口冲去!官军见主将鲜于仇未有明令,又顾忌楚曦剑下人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行人快步离开。


    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楚曦一直紧绷着的心弦才稍稍一松。


    只是这一松之下,那股被强行压制着的虚弱感便如潮水般反噬上来,在体内奔涌不息,连持剑的右手都开始微微颤抖,全靠极强的意志力才能勉强维持站立。


    但他不能倒下,更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快要倒下。


    他强行提起残余的内力稳住身形,左手五指如铁钳般扣住冷呼儿的后颈,将他从地上直直提了起来。他将冷呼儿的肉身作为盾牌,挡在自己身前,剑锋始终不离他咽喉半分,开始一步步朝着包围圈外头挪动。


    鲜于仇与他手下军士皆是投鼠忌器,只能跟着楚曦缓慢地移动着阵型。


    鲜于仇被冷呼儿连累得出了个大丑,已不得不暂时将戚少商等人放走。若还连眼前这个擒获了冷呼儿的白发小子都拿不下,以后还如何在军中立足?想到这里,他眼中凶光闪烁,猛一抬手,从身后取出一件奇门兵器来。


    这兵器形制颇似一把拐杖,但通体非藤非木,不知是何材质打造。最为奇特的,是它杖柄处有两个盘结隆起的大瘤,乍看之下,就如骆驼的双峰一般,他的外号“骆驼老爷”便来源于此。


    鲜于仇将兵器紧握在手,心中似乎也因此多了几分底气,对着楚曦高声喝道:“小子,本将军的耐心有限!你若再不放人,就别怪我等以多欺少了!”


    楚曦右手仗剑,左手紧紧揪着冷呼儿背心,将他往前推了半步,挡在自己身前:“好啊,久闻‘骆驼老爷’杖法精妙,在下正想见识见识。有什么高招,就请先在冷将军身上试试吧,也好让在下开开眼!”


    冷呼儿被楚曦这句话吓得魂飞魄散,险些尿了裤子。当下再也顾不得什么将军颜面了,对着鲜于仇尖声大叫起来:“表兄!鲜于仇!你别乱来!你敢动手,我做鬼也会不放过你!傅相爷……傅相爷更不会饶你!”


    鲜于仇被冷呼儿那番撕心裂肺的威胁喊得心头火起,正要发作,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与脚步声骤然从林外响起。领头之人奔行甚快,不过片刻的工夫,便已策马闯入包围圈中。


    鲜于仇的脸色显得十分尴尬,可冷呼儿一见此人,就如同见了救星,刚才对着鲜于仇撒泼的那股嚣张气焰瞬间瘪了下去,带着哭腔大声喊道:“黄……黄大人!救我!”


    黄大人?


    楚曦顺着冷呼儿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匹高头大马上载着一人,方脸大鼻,环口圆睛,身穿一身金甲,极有威势。他一来,目光便如鹰隼般扫过全场,最终落在被楚曦挟持的冷呼儿身上,眉头紧紧皱起,显然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狗官,黄金鳞。


    黄金鳞并不认识楚曦,只是这白发青年带着满脸病容,又身在重重包围之中,却始终镇定自若,令他心中不由暗暗称奇,也不免存了几分忌惮,并未立即下令强攻。


    他勒住缰绳,声音洪亮:“这位朋友,我看你并非连云寨中的逆贼,何必与那些朝廷钦犯搅在一起,自毁前程?你现在把冷将军放了,一切尚有转圜余地。”


    楚曦冷笑道:“黄大人,你的名声,在这方圆百里之内,可谓如雷贯耳。若是就这么放了冷将军,我还有活路么?”


    黄金鳞哈哈大笑,丝毫不理会楚曦话中的讥刺:“朋友,我也是为了你好。戚少商他们恐怕还不知道吧?‘捕神’刘独峰刘大人已经领命出山,要将戚少商捉拿归案。有他老人家出手,尔等又有何必要再负隅顽抗?”


    “捕神”刘独峰!


    在“四大名捕”尚未在江湖上成名之前,他们在武林中就已有三位声名极为响亮的捕快前辈,号称“三绝神捕”,分别是“捕王”李玄衣、“神捕”柳激烟与“捕神”刘独峰。这三人之中,刘独峰的武功最高,名头最响,家世最显赫,追捕犯人的手段更是非同一般!


    傅宗书竟连他都请动了,显然是要为剿灭连云寨、夺取太子血书之事,再上一道保险!


    形势……果然比楚曦预想的还要严峻。


    楚曦轻轻咳了两声,故作无奈地道:“黄大人,你说得倒轻巧。如今我被诸位重重围住,刀枪如林,除了借冷将军暂保平安之外,别无他法。将在下安危寄于黄大人一念之间,在下更是不能放心。黄大人,你说,在下应当如何是好?”


    他这几句话说得极轻极慢,好像已经体力不支,即将昏倒似的。只是他在说这几句话时,仍紧紧揪着面如土色的冷呼儿,缓缓朝着包围圈外挪去。


    他当然不能指望带着冷呼儿这个累赘脱身,他的目标,是那队守护在最外围的骑兵。


    黄金鳞被楚曦话语中的暗刺扎得心头火起,却又顾忌冷呼儿的性命,不敢下令放箭或冲锋,只能一边用言语施压,一边示意手下缓缓收紧包围:“朋友,本官好言相劝,你莫要执迷不悟!刘捕神就在左近,你若再冥顽不灵,待他老人家亲自出手,可就悔之晚矣!”


    楚曦随口应着黄金鳞的话,终于,他离外围那队骑兵越来越近,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战马因不安而刨动的蹄子,似乎还能感受到它们的大鼻孔里喷出的热气。


    就是现在!


    楚曦将全身力气灌注于右脚之上,先是猛地将冷呼儿往前一推,一旁的军士不敢伤了冷呼儿,纷纷退避,阵形便有些乱了起来。趁此机会,楚曦立即飞起一脚,将冷呼儿的身体高高踹起,直直冲向黄金鳞!


    黄金鳞万万没想到楚曦竟敢如此行事,更没想到对方在病体沉重之际还能爆发出如此巨力!当下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威仪风度,本能地猛勒缰绳,同时双脚狠踹马镫,试图让坐骑避开这飞来横祸。他座下那匹神骏的战马亦是受惊,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前蹄慌乱地在空中刨动。


    “噗通!”


    一声闷响伴随着骨骼碎裂的轻微“咔嚓”声清晰传来,冷呼儿结结实实撞在了人立而起的马颈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整个人如同烂泥般滚落在地,那战马也被撞得踉跄倒退数步,若非黄金鳞骑术精湛,早已被掀下马背,狼狈不堪。


    鲜于仇见黄金鳞和冷呼儿同时吃瘪,心下大喜,立即扑向楚曦,意图争功。但楚曦早已将藏在袖中的子母霹雳弹射向马群,一时间火光迸射,烟尘弥漫!战马何曾受过这等惊吓?顿时惊嘶连连,互相冲撞践踏,林中顿时大乱!


    待得黄金鳞气急败坏地命人稳住阵脚,驱散烟尘,眼前只剩下面如死灰、瘫软在地的冷呼儿,以及一群惊魂未定、狼狈不堪的官兵,哪里还有那白发青年的踪影?——


    作者有话说:加更进度(16/28)


    目前一直在构思后面的亲情部分,抓耳挠腮[小丑]


    第94章 幽冥路(十二) 一见面就叫我大侠的通……


    黄金鳞好不容易才稳住了□□的坐骑, 心中痛骂鲜于仇与冷呼儿这两个废物无能。朝廷大军明明已经在连云寨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结果他们不但让戚少商逃出包围,还让这个病恹恹的白发小子耍得团团转, 连累自己也出了个大丑!


    西南方向……顾惜朝率领的连云寨叛军就在那附近设伏,意图拦截戚少商一行人。他绝不能将擒获戚少商这个大功劳, 拱手送给顾惜朝!


    “他们跑不远,追!”黄金鳞脸色铁青,猛地一夹马腹, 战马吃痛嘶鸣,如离弦之箭般窜出。鲜于仇紧咬牙关, 也赶紧一把拉起冷呼儿,分头上马,领着手下官军向着西南方飞奔而去。


    夜色已经很深,整个山林间都弥漫着冷冽与肃杀的气息。楚曦强忍着肺腑间翻江倒海般的绞痛, 将轻功施展到极致,在崎岖的山路上疾行。耳边风声呼啸,但跟着风声传来的,是身后如影随形的马蹄声与呼喝声。


    自己方才制造的那点混乱根本拖延不了太久,黄金鳞的人品虽然差到了极点, 但此人是个文武全才, 久经战阵,很快就会重整旗鼓,追赶上来。只是,黄金鳞率领的追兵……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更急。


    更危险的……是那个连云寨的叛徒, 顾惜朝。他们故意在西南方放开一个口子,就是因为顾惜朝已在那里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戚少商进入彀中!


    好在朝廷人马虽多, 但领兵的这几条奸相走狗心中都各有各的算盘。表面上合力抓人,实则抓紧一切机会给对方使绊子,都不愿让其他人抢了自己的功劳。


    诱使他们互相倾轧,互扯后腿,或许是个好计策,但……也拖延不了多久。


    因为……刘独峰要来了。


    这是一个极为可怕的人物,功力与九幽神君、诸葛正我等绝顶高手相仿不说,手下的几名弟子也各有所长,尤其擅长各种机关术、追踪术。一旦他探知了连云寨众人的踪迹,戚少商就算是肋生双翅,恐怕也难以逃脱刘独峰的追捕。


    必须尽快赶上戚少商!


    楚曦也顾不得自己的气息已然紊乱到了极致,再次强提真气,朝着西南方向疾掠。


    果然,才奔行了一阵子,前方便出现了一队举着火把的人马,正火速向西南方一片更为幽深的林子包抄而去。楚曦借着火把光亮,看出他们穿的都是连云寨服色,看来就是顾惜朝麾下的连云寨叛党。


    他的身体在夜色中几乎化作了一道轻飘飘的白影,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只听为首一人正高声喊话,他怕是已经嚎了一天,嗓子都已经半哑了,说的许多话楚曦都根本没听清,只隐约听见“戚少商就在前面”“大当家有令”“别让他跑了”云云。


    楚曦心头一紧,看来顾惜朝已然抢先带人进了前面的林子,正在四下搜寻戚少商的踪迹。他脚下步伐更快,几乎是压着最后一口气,在包围圈即将合拢的刹那,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掠入了林中。


    戚少商在哪?


    林子里光线更暗,只有细碎的月光穿枝过叶,冷冷地洒落下来,几乎看不清路径。楚曦纵身跃上树梢,在树枝上借力连点,但很快就因气力不济,只得暂时跃下休息。甫一落地,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不得不伸手扶住一旁粗糙的树干,剧烈地咳嗽起来。


    “楚兄弟?”


    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从灌木丛中传了出来,带着几分惊喜与担忧。楚曦还没来得及辨认这是谁的语声,一只沾满血污的有力大手便不知从何处伸了过来,钳住他的胳膊,将他迅速拉到一丛茂密的灌木之后:“楚兄弟,你果然吉人自有天相!”


    这一下来得突然,楚曦缓过一口气,才借着微弱的光亮认出他来——是穆鸠平!


    而在穆鸠平身后,十几条汉子或倚或靠,人人带伤,气息粗重。戚少商靠坐在一棵大树下,断臂处的布条已被鲜血浸透,但好在暂时已经止住了血。楚曦的目光在众人中扫视了两回,发现铁手不在其中,不由问道:“铁二爷呢?”


    戚少商挣扎着想站起身,却被穆鸠平赶紧按住,只得又坐了回去:“我已设法支走了铁二爷,请他务必尽快去安置荒村中那些无辜百姓。楚少侠,你……你这又是何苦?你已为我们做得够多,实在不必再回来,跟着我们……一起送死……”


    “戚大当家,你为楚某着想,在下感念。不过……现在可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我们必须快点离开这里,一刻……也不能停。”


    楚曦深吸一口气,脸色变得极其郑重,让戚少商与穆鸠平都立即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因为要来抓你的,不只是黄金鳞、顾惜朝、鲜于仇还有冷呼儿那几个走狗。”


    “刘独峰……就要来了。”


    所有人都立即屏住了呼吸。


    就连戚少商和穆鸠平这等见惯风浪、悍不畏死的豪杰,脸色也瞬间苍白了几分。


    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他们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走,必须马上走!


    戚少商猛地站了起来,独臂紧紧握着青龙剑,低喝一声:“我们走!趁顾惜朝还没来,一起冲出去!”


    “呵呵,戚大哥,你可让小弟好找啊!”


    戚少商话音刚落,南面林间忽然传出一阵长笑,声音清越,但听在连云寨众人耳中,却是说不出的难受。楚曦抬眼看时,只见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自树林中缓步而出,身边没带一兵一卒。


    他身穿蓝袍,面容俊雅,嘴角还噙着一丝笑意,但那双凤眼里闪烁的,却是毒蛇一般的冰冷光芒。


    穆鸠平一见此人,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在楚曦耳边恶狠狠地咬牙道:“楚兄弟,这就是那个卖友求荣的狗贼,顾惜朝!”


    说完,他额角青筋瞬间暴起,如同一头被激怒了的困兽,低吼一声,挥动长矛,眼看便要上去与顾惜朝搏命!


    好在楚曦眼疾手快,立即死死拉住了穆鸠平的胳膊。他此刻气息虚弱,这一拉几乎用尽了全力,声音也带着急促的喘息:“四寨主!冷静!你看看大家,个个带伤,如何硬拼?此刻冲动,正中他下怀!我们得想办法……找机会脱身!”


    穆鸠平被他这么一拉一劝,又瞧了瞧身边伤痕累累、几乎力竭的弟兄们,这才将那撕碎对方的冲动硬生生压了回去,猛一跺脚,没有继续上前,只是那目光依旧如同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刃,狠狠剐向步步逼近的顾惜朝。


    只是顾惜朝连正眼都没瞧他一下,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戚少商,拱手道:“各位兄弟,别来无恙么?”


    戚少商冷笑道:“承蒙顾公子关照,暂时……还死不了。”


    “哈哈,小弟只是想与大哥略叙旧情,大哥又何必动气?”


    顾惜朝从宽大的袍袖中伸出右手,却不是指向戚少商和穆鸠平,而是他们身后那些已然负伤的弟兄:“朝廷招安乃是天大的恩典,小弟这也是为了兄弟们的前程着想。如今只要大哥点头,不仅你们三位平安无事,这十几位忠心耿耿的弟兄们也都有了活路,岂非两全其美?”


    “好!好一个两全其美!”戚少商突然放声长笑,笑声中却充满了悲愤与决绝,“顾惜朝,你口中的活路,就是踩着昔日兄弟的尸骨,去舔傅宗书那老贼的靴底吗?我戚少商顶天立地,连云寨的兄弟个个都是响当当的汉子,宁可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


    想起已经死于非命的勾青锋、阮明正等人,戚少商不禁悲从中来。他看着故作诚恳的顾惜朝,一字一句地道:“至于你……我戚少商……现在奈何不了你,但日后……自有天收,我……又何必放在心上?”


    顾惜朝闻言,骤然色变,厉声道:“好!好个响当当的汉子!趁你今日奈何不了我,我却当真是不能留你了!”


    顾惜朝杀机毕露,眼看就要发难。楚曦正要仗剑上前,准备先独自抵挡一阵,一个略带沙哑却极为清晰的声音突然在众人耳边炸开,瞬间冻结已然剑拔弩张的气氛:


    “戚少商的命,是江南霹雳堂的,我们自会来收。其他人,退开!”


    楚曦将袖中的丝带扣在指间,随时准备发出。他听得出说话的人是在树上,抬眼看时,只见不远处一棵老树的粗壮枝桠上,不知何时竟坐上了一个人。此人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毛裘,将大半个身子都裹在其中,在这不算寒冷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月光落在他的身上,可以隐约看出他的身形十分单薄清瘦,透着一股比楚曦自己还要浓郁几分的病气,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凄凉之意。


    而在那棵树下,矗立着一名铁塔般的虬髯大汉。浓密的胡须与鬓发几乎将他整张脸都掩盖了起来,只余下一个高挺的鼻梁,以及一双眯起时如铁刀般锋锐冰冷的眼睛。他抱臂而立,沉默无声,却散发着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压迫感。


    戚少商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穆鸠平的脸上也露出颇为尴尬的神色,但还是凑到楚曦耳边,低声说道:“楚兄弟,树上那个,就是大哥之前提到的那位故人,江南霹雳堂‘小雷门’的门主,雷卷。树下那个……是雷卷手下的头号大将,沈边儿。”


    楚曦微微颔首,这两人的名头他也曾听说过,不想竟在此得见。穆鸠平似乎犹豫了一会儿,语气也陡然沉重起来:“大哥当年……确实有对不住霹雳堂的地方。看这样子……雷卷怕是……就是顾惜朝那狗贼请来的!嘿,这下两面夹击,怕是真要糟了!”


    楚曦却忍不住笑了一声,抬手拍了拍穆鸠平的肩膀,宽慰道:“四寨主,你尽管放心。雷卷就算不帮我们,也绝不会去帮顾惜朝。顾惜朝这个渣滓,背信弃义,卖友求荣,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谁去帮他,不是等着他在自己背后捅刀子吗?”


    穆鸠平听完,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抓住楚曦的手,用力甩了甩,咧嘴笑道:“楚兄弟,还是你的脑子好使,我都急糊涂了!雷门主这样的人,怎么会和顾惜朝勾结?兄弟,还是你对我的胃口,等咱们逃过这一劫,我们一起喝酒,喝个三天三夜,不醉不归!”


    他这一甩的力道可真不小,楚曦本就虚弱的身子被他带得晃了又晃,急促地低咳了两声,但脸上也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轻声道:“穆四哥放心,我们总有逃出生天的时候。到了那时,再陪四哥痛饮一番。”


    在两人低声交谈的当口,顾惜朝的脸色却不那么好看了。他显然没有料到雷卷会在此刻突然现身,更没有料到对方会如此干脆地截断自己的话头,不让自己对戚少商动手。


    他的脸上依旧带着笑意,只是目光却越发冷了:“原来是雷大侠驾到,雷大侠,戚少商当年对你不住,如今你愿意站出来主持公道,那可是最好不过了!”


    雷卷已经从树上跃了下来,却没有落在地上,而是稳稳地坐在沈边儿的胳膊上。他抖了抖身上的毛裘,说起话来有气无力,却能令在场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你我不过初次见面,怎么知道我是不是大侠?”


    顾惜朝不明所以,顿时愣在原地。


    雷卷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继续缓缓说道:“熟悉我的人,知道我常行善事,所以称我一声‘大侠’;巴结我的人,知道这个称号讨人欢喜,所以也叫我一声‘大侠’。但你……说话句句带刺,怕是觉得我像个病猫,成不了事,刻意讥讽于我。”


    楚曦内心发笑,只是并未表露出来。顾惜朝已然是个十分难缠的角色,可雷卷更比他难缠百倍,他也算是……遇到克星了。


    顾惜朝脸上的笑容果然瞬间凝固,好在他的脸还没完全僵住,很快就向雷卷赔笑道:“雷门主说笑了,在下绝无此意。”


    雷卷并不接话,只是低声唤道:“边儿。”


    沈边儿听见雷卷叫他,立即向前大步踏出,声音如同闷雷般沉沉响起:“戚少商,你出来!当年是你引我加入雷门,但你弃小雷门而去,便是本门的叛徒。我早知道你会有今天,也正等着今天!如今,我就要为了雷门,也为了卷哥……清理门户!”


    顾惜朝微微一笑,拍了拍手,他身后立马出现了三个人。穆鸠平一个个指给楚曦看,这三人就是顾惜朝手下的三个得力将领,宋乱水、冯乱虎、霍乱步。三人各领着一队兵马,只等顾惜朝一声令下,就要对戚少商等人赶尽杀绝。


    戚少商深吸一口气,毅然从楚曦与穆鸠平身后走出。他脸色苍白,却全无惧色,只对沈边儿朗声道:“沈兄,戚某在此!当年之事,确实是我对不起霹雳堂和卷哥。今日能死在沈兄手下,死而无憾!总好过死在朝廷走狗手里,平白玷污了我连云寨的声名!”


    这几句话说得掷地有声,带着慨然赴死的决绝。


    沈边儿见戚少商断了一臂,浑身带伤,眼神有些闪烁,侧头看向雷卷。雷卷未发一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随后飘然落地,到了顾惜朝身侧。


    沈边儿见他点头,立即低喝一声,身形骤然发动!他这一动,便如雷霆乍惊,庞大的身躯竟以惊人的速度,直直扑向戚少商!


    戚少商没有挥剑,急得穆鸠平在他身后大喊:“大哥,闪开!”


    穆鸠平和楚曦同时从戚少商身后赶上,但他们并未与沈边儿交上手。只因在所有人都以为沈边儿要对戚少商痛下杀手之际,他挥向戚少商的铁拳已在半空中骤然转向,挟着开山裂石般的气势砸向顾惜朝!


    不想顾惜朝的身手也极为不凡,沈边儿这出其不意、势若雷霆的一拳,竟被他于千钧一发之际以“铁板桥”的功夫极其惊险地避过!他猛地向后一仰,后脑几乎磕碰在地。沈边儿的拳风擦着他的鼻尖掠过,将他额前碎发掀得飞起。


    趁顾惜朝身形未稳,雷卷已然飞身上前,伸指点向顾惜朝的肋下要穴。这一指看似无力,却蕴含着霹雳堂独门的阴柔暗劲,若是点实,足以摧筋断脉!


    顾惜朝腹背受敌,顿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狼狈境地。他身形急扭,连着在泥地上打了几个旋儿,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雷卷的一指。沈边儿立即上前追击,但顾惜朝手心寒光一闪,一柄飞刀便激射而出,沈边儿大叫一声,向后急跃,肋下却已漾起了一滩血渍。


    趁此间隙,顾惜朝手腕再翻,一柄银光闪闪的小斧已被他握在手中,正是他除了飞刀外的另一独门兵器——专破一切内家罡气、外家功力的五色小斧!雷卷面色不变,也不另使兵器,就凭一双肉掌与顾惜朝缠斗起来!


    “穆四哥,咱们把那三人拿下,找机会突围!”楚曦将战局尽收眼底,与穆鸠平一同趁顾惜朝被雷卷和沈边儿牢牢牵制,无暇他顾之际,直扑顾惜朝那三个得力下属——冯乱虎、霍乱步、宋乱水!


    穆鸠平势如疯虎,长矛舞动,楚曦则身形飘忽,剑走轻灵。他剑法精妙,眼光毒辣,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出手,两人配合默契,不过几个照面,便将猝不及防的三人先后放倒在地。


    主将被缠,头领被袭,顾惜朝带来的连云寨叛军顿时阵脚大乱!


    而在战团中心,顾惜朝与雷卷的交手也已到了凶险万分的地步。


    顾惜朝的小斧诡谲狠辣,雷卷的指法则阴柔莫测。两人以快打快,身影交错间,只听顾惜朝闷哼一声,鼻梁竟被雷卷一指点中,顿时鲜血长流!但他也绝非易与之辈,负痛之下,飞刀再出,一缕寒光掠过,雷卷肩头亦被划出一道血痕,身形也是一滞。


    “雷门主,快走,这边突围!”楚曦与穆鸠平当先杀出一条血路,扬声高呼。雷卷见状,立即虚晃一招,带着沈边儿抽身急退。四人两前两后,将戚少商与仅剩的十几名连云寨弟兄护在中间,一鼓作气,冲出了顾惜朝自以为布置得天衣无缝的包围圈!


    夜色,依旧深沉。


    一行人不敢在途中作任何停留,借着夜色和林木的掩护,一路狂奔,直到将身后的喊杀声远远抛开,确认暂时摆脱了追兵,才敢在一片隐蔽的山坳处停下脚步,稍作喘息。


    每个人都是大汗淋漓,几乎脱力。


    穆鸠平自己也已经累极,但还是伸手扶住咳嗽不止的楚曦,拉着他一同靠在一块山石上,抓紧调息。戚少商拄着青龙剑,极目四望,忽然眉头紧锁,声音沙哑地道:“顾惜朝……是故意把我们往这个方向赶的。”


    穆鸠平一边粗重地喘息,一边用袖子擦着脸上的血和汗,抬头问道:“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想逼着我们,去毁诺城。”戚少商长叹一声,语气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怅惘之情。


    听到“毁诺城”三个字,在场众人心中都是一紧。


    穆鸠平再次凑到楚曦耳边,有些尴尬地低声解释:“楚兄弟,毁诺城的城主息大娘……咳咳,是大哥以前的老相好。只是……后来闹翻了,大娘性子烈,一直放话说再见大哥,定要取他性命……”


    “早有耳闻。”楚曦点了点头,戚少商的各种风流韵事,还有和息红泪的爱恨情仇,在江湖上早就传得沸沸扬扬。息红泪扬言和戚少商决裂后,便在离此地不远的碎云渊后建立了毁诺城,专门接纳那些无处可去的女子。她们齐心协力,发愤图强,在江湖中无人敢小觑。


    穆鸠平见楚曦没有多说什么,心中马上焦急了起来,对戚少商道:“大哥,你不能去毁诺城,那是自寻死路!”


    戚少商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除了毁诺城,我们还能去哪?再拖下去,刘独峰……就要到了。”


    雷卷惊道:“他也来了?”


    戚少商沉重地点了点头:“来了,来抓我。”


    “戚寨主,我们……不能去毁诺城。”


    楚曦扶着穆鸠平的胳膊,吃力地站了起来。他整个人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但看向戚少商的目光依旧清明而冷静:“毁诺城……若刘独峰没有出动,那里或许真的是一条生路。但如今……我们,绝不能去。”——


    作者有话说:加更进度(17/29)


    第95章 幽冥路(十三) 可真是给为师长脸了啊……


    吹过山坳的夜风带着潮湿的凉意, 吹过众人紧绷着的脸庞。


    雷卷咳嗽两声,将身上的毛裘紧了紧,沉声问道:“这位是……楚少侠?如今, 敌人兵力远多于我们,毁诺城有碎云渊天险相护, 易守难攻,为何去不得?”


    雷卷问的,也是其他人心中想问的。或许他们还在想, 息大娘就算再绝情,也不至于为此投靠朝廷, 直接对他们一行人痛下杀手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楚曦身上,他们认识楚曦的时间不长,只从今日黄昏,到夜色沉沉。但无人能够否认, 这个白发青年虽然病骨支离,但他一举一动中展现出的机敏睿智,还有对局势的精准把握,都令人不敢小觑。


    楚曦苍白的脸上已经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在九幽神宫时, 身边有云心照看, 又有九幽神君以精纯内息为他温养身体,说是养尊处优也不为过,这具病弱的身子还能勉强支撑。可这几日来,他接连透支, 整个人在风中显得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山风撕碎。


    穆鸠平急忙伸手扶住他,帮他慢慢理顺气息。楚曦小心地从怀中摸出药瓶, 吞下一颗丹药后,才能继续开口,声音里依旧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诸位,若息大娘真的对戚寨主恨之入骨,只愿杀之而后快,为何明知我们向西南方来,却始终紧闭城门,按兵不动?”


    他顿了一顿,似乎是在恢复气力,又好像是想让这个问题在众人心中沉淀片刻,好能继续解释下去:“依在下浅见,其实,息大娘在江湖上放出那些她要不利于戚寨主的话……真正目的,不是要杀他,而是……要‘保’他。”


    “这……此话当真?”穆鸠平瞪大了眼睛,显然没想明白。


    “正是。”楚曦咳嗽两声,硬撑着说下去,“她要所有人都以为,毁诺城与戚寨主、与连云寨都势同水火,不共戴天。如此一来,当戚寨主危难之际,那些想置他于死地之人,必然不会刻意对毁诺城设防。毁诺城……就能出人意料地,成为戚寨主……最后的屏障。”


    戚少商身体微微一震,眼中流露出更深的愧疚与痛楚,低声道:“她……她待我的心,我如何不知?只是……我实在对不起她……”说完,又是接连长叹。


    雷卷已然领会了楚曦话中之意,并不理会正感慨旧日情意的戚少商,又沉声道:“看来,顾惜朝已经上了息大娘的当。不过……按楚兄弟的说法,我们岂不是正应该往毁诺城去?”


    “不……不可。”楚曦的语气陡然变得严肃起来,“毁诺城有碎云渊天险保护,若在平时,确实是绝佳的避难之所,但——刘独峰要来!”


    他刻意在最后五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但其实他不去强调,众人也无法忽视这个名字。


    “刘独峰……不仅武功高绝,眼光更是毒辣至极,追捕的手段……是天下一等一的。”


    楚曦的语速渐渐加快,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他座下那几名弟子,各有所长,尤其擅长利用各种奇门机关和秘术,飞天遁地,无孔不入。碎云渊的天险和毁诺城的城防,或许能挡住寻常官兵,但绝对拦不住刘独峰!”


    楚曦急促地喘息了几下,苍白的脸上那抹病态的红晕更深,仿佛随时会咳出血来。


    他强忍着翻涌的气血,目光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继续说道:“刘独峰行事,向来谋定而后动。他既接下了这个差事,必然已经想到我们会往毁诺城去。”


    “戚寨主,请你想一想,毁诺城里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她们……大多是些原本孤苦无依的女子!她们能依托毁诺城在这污浊的世道中立足,已属不易,对兵戈之事知之甚少。而我们的对手,是黄金鳞麾下如狼似虎的朝廷精兵,是顾惜朝手下那些叛变的连云寨精锐!”


    “如果我们进毁诺城,朝廷为了拉拢息大娘和这股不容小觑的势力,或许还会维持表面上的和气,不会轻易动她们。可一旦我们真的躲了进去,就是把祸水引向了毁诺城,等刘独峰一到,以他的能力……毁诺城绝难久守!”


    想起黄金鳞和他手下那些官兵肆意欺凌百姓的龌龊之举,楚曦的声音里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压抑不住的愤怒与寒意:“一旦城破,以黄金鳞和他那群下属的德性,他们会放过城中那些姐妹吗?”


    “他们定会在城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甚至……所以,我们若是逃往毁诺城,岂不是亲手将毁诺城、将那些好不容易找到安身立命之所的姐妹们,推入了万劫不复的火坑?不仅逃脱不了刘独峰的追捕,还会亲手断绝她们用血汗挣来的生路!”


    这番话如同冰锥刺骨,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战。


    穆鸠平猛地一拍大腿,虎目含泪,嘶声道:“楚兄弟说得对!咱们连云寨的汉子,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怎么能为了自己活命,去连累不相干之人!大哥,这毁诺城,咱们去不得!死也去不得!”


    戚少商紧闭双眼,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最终,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血红与决绝:“楚少侠……你说得对!是我……是我又糊涂了!险些因我一念之差,害了红泪和满城姐妹!毁诺城……我们不能去,绝不能连累她们!”


    雷卷也缓缓点头,看向楚曦的目光中,欣赏之意更浓。这个神秘的白发青年,在自身难保的绝境中,还能有如此胸怀和远见,实在难得。


    “可是……”沈边儿环顾着四周漆黑的、仿佛隐藏着无数追兵的山林,突然开口,“毁诺城去不得,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刘独峰又快来了。再拖下去,岂不是死路一条!”


    “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楚曦艰难地吸了口气,胸腔里火烧火燎般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再次停顿片刻,“兄弟们已在此休整了一阵,我们趁天明之前,假意赶往毁诺城,其实在碎云渊前的林子里,杀个回马枪,趁敌人不备,突出重围,直奔……青天寨!”


    穆鸠平一愣:“青天寨?”


    “对,青天寨!”楚曦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笃定,“青天寨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一,兵强马壮,根基深厚。加之青天寨地势险要,就算是要与朝廷兵马正面抗衡,也丝毫不惧。刘独峰为人谨慎,若摸不清寨中情形,他不会贸然进袭。”


    青天寨的领袖,原本是义薄云天的老英雄“三绝一声雷”伍刚中,但伍刚中在楚相玉一案中不幸身故,“青天寨”的重任便落在了他的爱婿、戚少商的好友——“急电”殷乘风的肩上。虽然殷乘风因爱妻身故,性情大变,但青天寨多年积累的实力,毕竟不容小觑。


    “好,就去青天寨!”戚少商眼中血丝密布,却已燃起决死一搏的火焰,“殷乘风与我相交莫逆,为人又极正派,我们正该去那儿!”


    雷卷眉头微蹙,似在权衡此策的利弊:“青天寨确是条路,只是……此去路途遥远,如何能脱离刘独峰的追捕?”


    楚曦暗赞雷卷果然心思缜密,立即补充道:“诸位,刘独峰也是人,不是神仙,他并非无懈可击。此人武功智计虽高,却有异乎常人的洁癖,尤其厌恶污秽泥泞之地。我们就专挑泥泞难行的山路走,哪里是他不愿去的,我们就往哪里去,直到抵达青天寨为止!”


    这话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出自楚曦之口,又结合刘独峰的怪癖,竟让人无法反驳。这个法子……虽没有十成把握能拦住刘独峰,却能为他们争取到不少时间。


    那刘独峰如果真追了上来,该怎么办?


    众人心中都有这个问题,但谁都没有问出口。


    因为那就意味着……为了掩护其他人撤离,必须有人站出来殿后,而且,极有可能……牺牲。


    雷卷重重咳嗽了几声,率先打破了沉默:“此计可行,只是顾惜朝与那群朝廷鹰犬追得太紧,需有人断后阻敌。边儿,我们留下。”


    “是,卷哥。”沈边儿沉沉地应了一声,目光锐利地扫向身后黑沉沉的密林,仿佛那些阴影里……随时会扑出致命的毒蛇。


    雷卷点了点头,但很快以袖掩唇,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单薄的身躯在厚重的毛裘下不住颤抖着,咳得几乎喘不过气,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了出来。沈边儿立刻上前一步,一手稳稳扶住雷卷的臂膀,一手轻拍他的后背,眼中满是担忧,低声道:“卷哥,你……”


    楚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从怀中取出那个珍贵的玉瓶,倒出一颗丹药,犹豫了片刻,还是递了过去:“雷门主,若信得过在下,不妨服下此药,或可缓解一二。”


    雷卷那双总是带着凄凉倦意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并未多问,立即将药服下。运功将药力化开后,那急促的喘息和肺部传来的疼痛感顿时都平复了不少。他深深看了楚曦一眼,重重点了点头,虽然没有言语,但意思已然明了——他,承了这份情。


    “好,既然雷门主如此爽快就服了在下的丹药,那便是信得过我。”楚曦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但这笑意转瞬即逝,被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然取代,“那便请雷门主带着大家先行一步,交由我一人断后即可。”


    “不可!”戚少商立即反对,“楚兄弟,你已为我们做得太多,怎么能又让你一人涉险?我戚少商如今虽然落魄,却也绝非贪生怕死、弃朋友于不顾之人!”


    “戚寨主!”楚曦的声音急切地拔高,刚刚开口,就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咳咳……现在……现在不是讲义气的时候!他们要的是你的命,但你的命……你的命关系着连云寨的血仇,关系着兄弟们的期望!你若留下,他们只会更加不择手段!至于我……我自有脱身之法!”


    楚曦说完这些,迅速从怀中拿出一条干净的丝帕,把玉瓶中的丹药倒出一半,用丝帕包好,直接塞到雷卷手里:“雷门主,这些药你拿着,路上或有用处。你快带着兄弟们走,直奔拒马沟、青天寨!我一旦脱险,就尽快赶来与你们会合!”


    雷卷岂能不知道这个提议会将楚曦自己置于何等危险的境地,但他在江湖中沉浮多年,智谋与决断非常人所能及,深知此刻每拖延一瞬,便多一分全军覆没的危险。楚曦愿意以命相托,他自然不能辜负,当下掷地有声地道:“我们走!”


    戚少商还想再说什么,楚曦早已猛地转向穆鸠平,厉声道:“穆四哥,带他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穆鸠平重重一跺脚,咬着牙道:“楚兄弟,你一定要保重!我们就在青天寨,恭候你的大驾!”说完,他早已用有力的胳膊搂住了戚少商,半拖半抱地将他拽走。沈边儿以及剩下的连云寨弟兄,也很快打起精神,跟着雷卷迅速消失在密林之中。


    楚曦见他们终于肯按计划离开,胸中一直强撑着的那口气骤然一松,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只得将脊背牢牢顶在一棵大树上,勉强直起身子。他以袖掩唇,咳得撕心裂肺,与平日不同的是,这一次,他雪白的袖口,沾染上了点点暗红。


    时间……已然不多了。


    楚曦随意地擦了擦嘴角的血渍,不仅是他的身体状况无法支持他再长久周旋下去,更重要的是,他所能利用的那些手段,只有在这沉沉的夜色中才能起效。一旦天亮,他也将无计可施。


    他迅速从随身空间中取出之前就储备着的各种各样的机关材料,有坚韧的透明丝线、涂抹了麻药的细小暗器、能制造短暂强光与烟雾的各种改制霹雳弹,开始在林间迅速布置起来。每一个陷阱都设置得极为巧妙,不求杀敌,只求最大限度地制造混乱,拖延敌人的脚步。


    似乎上天也看不下去他这般辛劳,就在他布置好机关之后,林间开始渐渐起了雾。起初只是稀薄如纱,缠绕在林间草木的枝叶间,但很快便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翻搅了几下,瞬间浓重起来,将视野都压缩到了仅有方寸之地。


    好,很好。


    浓雾无声地吞噬了山林,楚曦背靠着一棵湿冷粗糙的古树,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耳中也在嗡嗡作响。


    林外,追兵已然赶至。杂乱的马蹄声、兵甲碰撞声以及压低的呼喝声穿透浓雾传来,如同逐渐收紧的绞索。他们显然察觉到了林中的诡异,不敢贸然深入。


    楚曦闭上眼,强行凝聚起近乎涣散的精神,模仿着雷卷那低沉而沙哑、带着病气的咳嗽声,焦急地催促道:“咳咳……这边,快走!”


    紧接着,西面又响起了戚少商那略显急促、却依旧沉稳的呼喊,带着关切:“卷哥,当心林中有暗箭!”


    更远处,甚至夹杂着几声穆鸠平那粗豪暴躁的怒骂,以及几声逼真的、士兵踩中简易陷阱发出的短促惨嚎。


    这些声音在浓雾中飘忽不定,时而左,时而右,时而近在咫尺,时而又仿佛已在十丈开外。


    【祸世魔颜】所带来的无形魅力场,在此刻被楚曦巧妙地融入了幻术之中。那魅惑人心的力量并非直接作用于意志,而是放大了声音中所蕴含的情绪。


    雷卷的虚弱与坚持,戚少商的焦急与担当,穆鸠平的愤怒与勇悍——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浓雾中荡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干扰着聆听者的判断。


    林外的追兵哪里见过这般诡异的景象?许多人都不禁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甚至开始发起抖来。他们才刚战战兢兢地踏入林中,兵器出鞘的铿锵声、惊疑不定的呼喝声,以及被同伴误撞的咒骂声就瞬间都一股脑涌了出来,简直乱作了一团。


    “在那边!戚少商就在那边!”


    “不对不对!声音是从西边传来的!”


    “啊!有埋伏!大家小心!哎哟!”


    然而,这混乱并未持续太久。一个沉稳而威严的声音穿透了嘈杂,带着命令的口吻清晰地响起:“都不要慌!结阵!这是敌人的疑兵之计!众君听令!十人为一队,互为犄角,缓缓向林内推进!”


    是黄金鳞!


    楚曦心头一紧,这老狐狸果然没那么容易上当,还在试图迅速稳住阵脚。楚曦继续变换着声音,制造着更多的响动,官兵们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不仅要克服心理上的恐惧,还要提防可能从任何方向射来的冷箭或触发机关。


    但这依旧拖不了太久。


    他必须再制造一次混乱……一次更大的混乱。


    他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子,迅速取出火折子,点燃了早已刻意堆好的几处混入了易燃物的枯枝败叶。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潮湿的空气,在浓雾中晕开一团团摇曳的、不祥的红光。与此同时,他运起内力,模仿着戚少商那决绝而悲怆的声调,声音穿透雾气,直逼黄金鳞所在的方向:


    “黄金鳞!顾惜朝!你们这些朝廷鹰犬,傅宗书的走狗!今日我戚少商既然逃不脱,宁可带着兄弟们自焚于此,玉石俱焚,也绝不受尔等羞辱!那东西……我早已托付给值得信赖之人!傅宗书休想得到!他的累累罪行,迟早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


    这番话瞬间点燃了黄金鳞的焦灼!傅宗书嘱咐他要从戚少商身上拿到一件重要的东西,虽未明说内容,但以他的聪明,心中早已猜到那是与皇家秘辛有关的证物。若戚少商真的将那东西散布出去,他如何向傅宗书交代?不仅前程尽毁,还可能立即成为弃子!


    “冲进去!快!绝不能让他们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黄金鳞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官兵们心中恐惧,但军令如山,谁敢迟疑不前,怕是会被黄金鳞当场杀鸡儆猴,只得硬着头皮往林中推进。


    但他们越是焦急,便越容易落入楚曦布置的死亡罗网。


    他们挥舞着兵器,惊恐地胡乱劈砍,试图驱散那看不见的威胁,却只听到更多同伴的闷哼与惨叫——不是被自己人误伤,就是中了陷阱,或是被幻术所惑,开始发起疯来!惨叫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在浓雾与烟幕中回荡,显得格外瘆人!


    局面完全脱离了黄金鳞的掌控,已然乱成了一锅沸粥。


    但楚曦并没有急着离开。


    他还有自己的打算。


    他准备趁着天亮之前这一场大乱,完成那件早就准备做的事——清理门户。


    他从随身空间中取出那件宽大的黑袍,迅速披在身上,如同鬼魅一般在林间飘动着。浓雾与跳跃的火光交织,将山林化作了一片诡谲的迷宫。


    他强忍着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锐利的目光如同猎鹰,在混乱的人群中搜寻着那两个熟悉而令人憎恶的身影。


    很快,他锁定了目标之一——冷呼儿。


    这家伙刚刚被楚曦一脚踹飞,武功虽低,身板倒还挺硬,竟然没有伤筋断骨。此刻,他正像一头被激怒的蠢猪,在浓雾中横冲直撞,猪突猛进,口中还不住不干不净地咒骂着楚曦,显然是想报方才的一箭之仇。


    “你个小白脸,痨病鬼!给老子滚出来!看爷爷不把你碎尸万段!”冷呼儿挥舞着一柄黝黑的长矛,在林间胡乱戳刺着,状若疯癫。全然没有注意到那个被黑袍紧裹身影已飘到了他身后不远处,正等着收割他的项上人头。


    楚曦对刚才自己的那场声音模仿秀并不是很满意,九幽神君能很快精准地模仿出初见之人的声音,但自己模仿的戚少商、雷卷、穆鸠平等人,听来总是差了点意思,好在黄金鳞等人本就对这几个人不甚熟悉,这才能蒙混过关。


    九幽神君很少用固定的一个声音说话,但他那种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又常常带着几分慵懒戏谑的语气,楚曦再也熟悉不过。只是上次在九幽神君面前,不好意思班门弄斧,这才没有“展示成果”。


    他准备让冷呼儿在临死之前,当一回他的“最佳观众”。


    楚曦微微咳嗽了两声,压低了嗓音,幽幽开口:


    “好徒儿,今日这般狼狈,可真是给为师……长脸了啊。”——


    作者有话说:加更进度(18/29)


    [托腮]本来想整理一下另一本的存稿,然后空出时间今天多写一点


    结果被审核疯狂暴击,人已经麻了


    [捂脸笑哭]再这样下去,未来可能都不知道怎么写感情文了


    第96章 幽冥路(十四) 来日再慢慢讨还……


    冷呼儿脸色骤变, 他根本没有心思去判断这声音是从何处传来的,就已经被如潮水般瞬间涌来的恐惧钉在了原地。他甚至不敢回头,双膝一软, 就着前冲的姿态跪了下去,朝着黑黢黢的密林连连磕头, 口中还喊道:


    “师……师父!弟子无用!弟子该死!辱没了师门威名,实在不该!”


    一想到自己方才被楚曦戏耍擒拿,又如无头苍蝇般在林中乱转发泄的情形, 可能都被九幽神君看在了眼里,冷呼儿不禁汗如雨下, 浑身抖如筛糠。


    林中那股无处不在的阴寒威压,比记忆中任何一次责罚都要可怖,仿佛无数冰冷的蛛丝正缠绕上他的脖颈,一点点收紧。


    完了, 彻底完了!


    自己活像条丧家之犬,被那白发小子玩弄于鼓掌之中,这简直是生生将师门的脸面撕下来踩进泥里!他甚至能想象出师父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此刻正如何冰冷地注视着自己狼狈的后颈,那目光比刀锋更利,足以将他寸寸凌迟。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混着泥土糊在脸上, 他却连抬手擦拭的念头都不敢有,只恨不能将整个人都埋进土里。


    楚曦见他双股战战,已然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模样,心中暗自冷笑。他并未立即现身, 而是继续用那模仿得惟妙惟肖的语调,不紧不慢地说道:“哦?倒也知道自己无用?已经用出了师门的功夫,却连个病气缠身的小子也拿不下, 反成了人家随意拿捏的阶下囚……”


    “这般废物,留你何用?”


    那森寒的话语似乎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每一个字……都让冷呼儿几乎肝胆俱裂!


    他猛地一颤,磕头的动作僵在半空,额上沾满的泥土混着冷汗簌簌滚落。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要咬碎自己的舌头,一股腥臊的热流不受控制地自腿间涌出,浸湿了□□,他却浑然不觉。


    “师……师父饶命!弟子知错!弟子该死!”他语无伦次地嘶喊起来,甚至带上了哭腔,“是那小子……那小子他诡计多端,趁弟子不备,这才得手……求师父……求师父再给弟子一次机会,弟子定将他碎尸万段,以雪……以雪师门之耻!”


    “哦?机会?”楚曦慵懒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玩味,“好徒儿,你莫不是觉得……为师给你的机会……还不够多?”


    “靠着你与傅相的那层关系,让你进了九幽神宫的门,是为师给你的第一次机会。”


    “传你武功,让你在江湖上闯出个‘神鸦将军’的名头,是为师给你的第二次机会。”


    “允你借着师门的威名,与朝堂权贵往来,又助你在军中谋个好前程,是为师给你的第三次机会。”


    楚曦的声调渐渐转冷,每吐出一个字,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就更加重一分。冷呼儿只觉有一双大手狠狠扼住了自己的咽喉,叫人越发喘不过气来。


    他蜷缩的身体猛地一抽,泥土的腥气和自身失禁的臊臭混在一起,熏得他几欲昏厥,但那无处不在的森寒威压却死死吊着他残存的神智:“不……不!师父!弟子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知错?”楚曦突然放声长笑起来,只是那笑声之中,带着不加掩饰的讥讽和玩味,“你倒是说说,你错在何处,又要如何将功补过?莫非又想再搬出你那位‘姐夫’来求情么?”


    冷呼儿喉咙里不断发出急促的抽气声,连一句完整的辩解都拼凑不出。搬出傅相?他哪里还敢!九幽神君名义上可是皇帝的人,就算是傅宗书亲至,也不敢对他有半分不敬。自己若是出言不逊,怕是下一秒就会身首异处!


    “呵……说不出话了?”察觉到冷呼儿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楚曦的语气越发森然,说话的调子残忍而戏谑,“看来……就算为师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也不中用啊。依本门规矩,无用之人……应当如何处置?”


    “不……师父!弟子……弟子……”冷呼儿徒劳地翕动着嘴唇,喉咙里却只能挤出破碎的气音。楚曦散发出的无形的威压如山岳一般轰然压下,将他最后一丝试图挣扎的念头也碾得粉碎!


    他眼前猛地一黑,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像一滩烂泥般彻底瘫软下去,双眼翻白,彻底失去了知觉。


    楚曦裹着黑袍的身影这才在冷呼儿身后骤然闪现,他冷眼瞧着已然失禁昏厥的冷呼儿,眼中没有半分怜悯之意。冷呼儿这厮向来心术不正,欺下瞒上,没少与黄金鳞那狗贼一同鱼肉百姓,这等败类,留之何用?


    楚曦眸中寒光一闪,指尖微动,一缕凝练如实质的阴寒指风无声无息地射出,精准地没入冷呼儿后心死穴。地上那瘫软如泥的身躯只是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连哼都未哼一声,便彻底没了声息,只有那双兀自翻白的眼睛空洞地瞪着,诉说着那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楚曦上前两步,俯身探了探冷呼儿的颈脉,确认其生机已绝,这才面无表情地收回手,仿佛自己方才不过是蹍死了一只惹人厌烦的臭虫。


    他将尸身拖入一旁茂密的枯草丛中,点起一把大火。赤红火舌贪婪地吞噬着冷呼儿的尸身,将楚曦裹着黑袍的身影也拉得很长,扭曲地映在周遭树干上,如同鬼魅起舞。待火势渐旺,楚曦这才缓缓后退几步,只等那火焰彻底将残骸化为飞灰,再不留一丝痕迹。


    只可惜,原本沉闷的夜空似乎已经开始微微泛白,林间的浓雾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楚曦一只手死死抓着粗糙的树干,另一只手捂住嘴唇,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喉头腥甜之意愈发浓重,指缝渗出的血迹……也由暗红转为鲜红。


    他的身体,真的快到极限了。


    鲜于仇的功夫虽然不及九幽神君万一,但毕竟得了些真传,处事又十分谨慎,不像冷呼儿这般容易对付。那黄金鳞更是老谋深算,身边护卫森严,以自己一人之力,恐怕很难将之拿下。


    最为棘手的是,一旦天色大亮,雾气散尽,自己恐怕再难脱身。


    罢了,暂且留这两人一条命,来日……再慢慢讨还。


    楚曦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身形迅速化作一道如烟的黑影,朝密林外迅速前行而去。他必须趁着这最后的掩护,尽快脱离官兵的重重包围。当然,也不能往毁诺城走,得绕开毁诺城,休整一番之后,直奔青天寨!


    楚曦一路疾行,直到将身后的喧嚣与火光远远抛开,又再三确认没有追兵跟来之后,才敢稍缓脚步,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山涧旁歇脚。他强撑着洗去了身上的污浊,又捧着清水喝了几口,这才背靠山石,缓缓瘫软在地。


    过度透支的身体和过分紧绷的神经一旦有了松懈的机会,被长久压制着的疲惫便排山倒海一般袭来,瞬间将楚曦彻底淹没。他甚至都来不及起身另找一个更为隐蔽的藏身之处,就这样披着黑袍,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岩石,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迷蒙之中,楚曦仿佛又回到了那片冰冷的林子。湿冷的雾气像无数双无形的手,缠绕着他的脖颈、四肢,将他往深不见底的泥沼里拖拽。


    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喉咙里那股熟悉的腥甜再次翻涌上来,比清醒时更清晰、更灼热。


    他想咳,想将那淤积的血块呕出,可身体却像被无形的枷锁禁锢,连动一根手指都无比艰难。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猛地一个激灵,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楚曦左手抚胸,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浑身上下更像是在水里浸过,已被冷汗弄得湿透。值得庆幸的是,此刻虽然天已大亮,但敌人并未追到这里,否则……在他方才毫无防备之时,就算是不会武功的孩童,也能轻易取了他的性命。


    他深吸一口气,不敢再多作耽搁,立即从怀中取出玉瓶,倒出两颗丹药服下,随即盘膝而坐,凝神调息。这丹药果然神妙,药力化开之后,便像有自己的意识一般,缓缓滋养着他近乎枯竭的经脉,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与疲惫。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他苍白的脸上总算恢复了一丝血色,虽然气息依旧不稳,但脸色总算不至于惨白得吓人,也不会浑身颤抖到好像随时要昏死过去。


    他缓缓睁开双眼,吐出一口带着淡淡血腥味的浊气。脏腑深处依旧残留着几分隐痛,如同被利器刺穿后留下的空洞,四肢百骸也如同被重物碾过般酸痛沉重,但那股濒临崩溃的虚弱感,已被药力暂时驱散。


    时间紧迫,必须……尽快动身。


    楚曦撑着湿滑冰冷的岩石缓缓站直了身子,这一连串的动作下来,立即又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更加不妙的是,这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似乎引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敏锐地捕捉到,有一阵不自然的声音正往他所在的方向靠近。


    那声音接近得极快,楚曦很快分辨出来,是身负轻功之人的脚步声,快速而轻盈。


    而且……来的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两个轻功不凡的高手。


    此时再慌忙躲避显然已来不及,还会迅速引起来人的警觉。


    楚曦所幸不再试图隐藏身形,他缓步走到山涧边,若无其事地掬水洗了把脸。


    脚步声在他身后不远处停了下来,显然那两人已经到了。


    楚曦浑若不觉,只是动作缓慢地直起身来,目光平静地转向来人。


    这两人身材高高瘦瘦,身穿锦衣,腰佩宝剑。但最为奇特的是,他们的长相、身形都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神态举止更是相似,显然是一对双胞胎兄弟。


    两人见楚曦转过身来,心中也是吃了一惊。面前的青年满头白发,俊美的脸上犹自挂着水珠,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但姿容形貌,依旧称得上风华绝代。两人眼中同时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艳之情,但很快转为了……嫉妒?


    楚曦不认识这两个人,但他已经猜到了他们的身份。


    李鳄泪除了能拉拢到聂千愁这样的奇人之外,自身也绝非毫无本事。他剑法精绝,膝下还收了一对双胞胎义子,分别叫李福、李慧,号称“福慧双修”。这两人在剑术上也颇有造诣,而且形影不离,极为难缠。


    李鳄泪尚未失势之时,这两人便已经仗着义父的权势做下了不少恶事,为人阴狠歹毒,令人不齿。李鳄泪死后,他们没了靠山,只得厚着脸皮转投文张麾下,继续跟着文张,为傅宗书等奸臣效力,倒是名副其实的反派喽啰。


    楚曦心中对这两人自然充满不屑,也从没将这两个小丑放在眼里。


    但他的心中还是不由一紧,只因这两人竟突然出现在此处……说明文张也已经介入了追捕戚少商之事。


    文张,无疑是一个极难对付的老狐狸。


    好在宋朝并没有什么电话、网络,更不会有什么卫星通讯。反派们之间要交流信息,也是需要时间的。因此,文张和福慧双修定然还不知道自己方才帮助戚少商等人脱险之事,也就是说,没到非要动手的地步不可。


    楚曦并不想才刚刚脱离陷阱,就又立即惹上麻烦——尤其是和文张有关的麻烦。


    他试图用比较温和的方式解决。


    但李福和李慧显然不这么想。


    李福右手按剑,大剌剌地上前几步,目光如匕首一般在楚曦身上反复刮着,好像要把他身上的肉剜下来极快才肯作罢。李慧则显得十分不耐烦,直接上前喝问道:“喂,你是什么人?从哪来的?这荒山野岭的,为何在此鬼鬼祟祟?”


    荒山野岭,鬼鬼祟祟?


    自己只不过是洗了把脸,喝了口水。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楚曦微微蹙眉,面上立即流露出几分被打扰的不悦,但仍显得文质彬彬:“两位大侠,在下途经此地,口渴难耐,这才在山涧旁略作休息,何来鬼鬼祟祟之说?”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语气也是平和至极。


    但楚曦还是低估了这两个货色的变态程度。


    李福与李慧这对双胞胎兄弟,自跟随李鳄泪之后,就因容貌出众、武功不俗而备受瞩目。李鳄泪虽然倒台,但他们经年累月养成的自负与狭隘依旧根深蒂固。


    此刻,他们骤然见到楚曦这般风姿绝世、如同谪仙下凡般的人物,尤其是他尽管面带病容,步子都走不稳了,但那份天生的俊逸与气度,也远非他们所能及。


    两人当下便觉心中好似打翻了五味瓶,平白燃起熊熊妒火来。


    兄弟二人极快地对视了一眼,立即心意相通——此人,绝不能留!否则,兄弟两人哪怕只是站在他身边,都会被他立马比了下去,从红花变成了绿叶,从芝兰玉树变成了土鸡瓦狗,这……这岂是他们两人能容忍的!


    不如就在这荒山野岭,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这病秧子,再将他这张碍眼的脸划个稀烂,以解心头之恨!


    杀心既定,便是要找一个合适的“借口”了——这当然也是他们擅长的,每当他们要陷害忠良之时,就费尽心思给对方捏造一个罪名,打入大牢,加以折磨,逼其认罪,最终达到他们那龌龊至极的目的。


    李慧脸上那点虚假的客气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恶意与刁难:“途经此地?说得轻巧!我看你形迹可疑,白发异相,八成是连云寨的叛党余孽,在此接应戚少商!说!戚少商逃往何处了?”


    李福则是阴恻恻地一笑,目光在楚曦脸上逡巡:“若不从实招来,休怪小爷手中的剑不长眼睛!嗯……就先在你脸上划几道口子,看你还敢不敢嘴硬!”


    楚曦心中怒意微升,他行走江湖虽时日不长,但对人心的洞悉已然炉火纯青。这两人嘴上说着是要盘问连云寨叛党,实则不过是寻个由头,好名正言顺地将他毁了容貌、折磨至死罢了。


    这般仅因嫉妒他人容貌,便要立即杀人毁容的无耻之徒,自己还真是头一次遇见。


    好啊,好!天堂有路你不走,今日,就送你们下地狱!


    楚曦眸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嘲讽,本不欲在此时此地节外生枝,奈何恶犬挡道,狂吠不休。


    也罢,既然避无可避,那便……顺手清理了这路边的污秽。


    他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份略显苍白的平静,甚至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抹极淡却足以刺痛两人的森然笑意:“两位,在下不过一介行路的病夫,与连云寨素无瓜葛,更不识得什么戚少商。”


    这轻飘飘的辩解,落在福慧双修耳中,却成了赤裸裸的挑衅!尤其是楚曦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无形中散发着更强的魅惑力,简直彻底点燃了他们的怒火!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此刻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天底下最刺眼的嘲讽!


    “病夫?”李慧尖声怪笑,眼中恶意更盛,“我看你是心虚!还敢狡辩?大哥,拿下他!先撕了他这张招摇撞骗的脸皮再说!”话音未落,他腰间长剑已然呛啷一声出鞘半尺,寒光闪烁。


    李福更是直接,一步踏前,右手五指如钩,带起凌厉劲风,竟是不顾身份,径直朝楚曦那张完美得令人嫉恨的脸上狠狠抓去!这一爪又快又狠,蕴含内力,若是抓实了,别说毁容,怕是连骨头都能抓碎!


    楚曦心知自己此刻状态极差,体内真气流转滞涩,若与这二人硬拼,胜算渺茫,且极易引动内伤。若能不动刀兵,自然是最好的。


    最好……智取。


    他并没有直接出手相抗,而是足尖一点,看似只是轻飘飘地滑了开去,但瞬息之间,就出现在了李福李慧两人的身后。


    这只是一招小小的幻术,但被他使来,就如仙法一般,姿态甚是飘逸好看。


    楚曦面上那丝似乎带了点讨好的不悦迅速敛去,换上了一副略带倨傲又隐含虚弱的神情。他清了清嗓子,再开口时,声音已变得低沉沙哑,与方才的清越截然不同,带着几分阴狠冷峻的气息:


    “两位,在下本不想与你们发生龃龉。但你们步步紧逼,我便还是如实相告。在下并非什么连云寨余孽,乃是奉师命前来,协同捉拿叛贼戚少商。家师……正是九幽神君。”


    说着,他右手在腰间一抹,那柄造型奇诡、乌光闪闪的“阴夺”已赫然在握!兵器上那些狰狞的倒刺在晨光下泛着幽冷的寒芒,透着一股邪异的气息。


    “阴阳三才夺!”李福与李慧同时惊呼一声,显然他们都听过九幽神君这件独门兵器的名头,脸色立时微微一变。他们虽然未曾亲眼见过此物,但眼前这奇门兵刃的形制……与传闻中一般无二,岂能小觑?


    但两人依旧心存侥幸,毕竟两人的剑术都是不凡,要联手拿下眼前这个病秧子,又有何难?待将他杀死毁容之后,就往这山涧里一丢。九幽神君本事再大,难道还能开了天眼,将他们的所作所为看得一清二楚?


    更何况,就算这小子真是九幽门下,尸体也被人无意中发现,他们只需一口咬定是戚少商等人所为便是。这种泼脏水的烂活,他们平日里可也没少干,熟练得很。


    李福定了定神,强自压下心中的一丝忌惮,嗤笑道:“哼!阴阳三才夺?谁知道是真是假?就凭这玩意儿,便能证明你是九幽门下?万一是你从别处偷来、捡来的呢?”


    李慧也立即帮腔,语气更加刻薄上几分:“就是!九幽神君是何等人物?座下弟子怎会是你这般病痨鬼的模样?我看你分明是假冒的!”


    楚曦见他们胡搅蛮缠,心中冷笑更甚,面上却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虚弱与不耐:“既然两位不信,在下也无话可说。”


    他微微一笑,显得越发从容不迫:“不过,‘骆驼老爷’鲜于仇与‘神鸦将军’冷呼儿二位师兄,此刻就在后方不远处置军务。若两位仍有疑虑,不如随在下一同前去,当面向他们求证,如何?他们两人说的话,两位总不好不信吧?”——


    作者有话说:加更进度(19/29)


    第97章 幽冥路(十五) 文大人的笛音果然动听……


    鲜于仇与冷呼儿……就在附近?


    李福与李慧闻言, 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有些慌乱地对视了一眼。他们原本极度嚣张的气焰瞬间一窒,忌惮之意溢于言表。


    “福慧双修”虽未亲眼见过那位凶名赫赫的九幽神君, 但光是江湖上那些关于他的种种传闻,就足以令他们脊背发凉。哪怕他们向来自恃武艺不弱, 但在这等暴戾凶残、狠辣无情的魔头面前,简直如蝼蚁般渺小。


    若眼前这个满身病气、神神秘秘的白发小子真是九幽门下,而他又有两个同门帮手就在附近……


    他们自信以两人的剑术, 联手拿下这个病夫易如反掌,但楚曦一旦与鲜于仇、冷呼儿两人汇合, 自己兄弟二人怕是就讨不了便宜了。而且,方才他们早已显露杀心,要是楚曦将此事吐露出去,请两位同门为他出头, 甚至不惜惊动九幽神君……


    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


    别说是他们,就算是他们的新靠山文张亲自来了,三人齐上,也绝不是九幽神君的对手!


    不行!绝不能让这小子活着离开!


    两人心中的杀意愈发炽盛,但楚曦方才已然小小露了一手玄功, 又拿出了传说中九幽神君的独门武器“阴阳三才夺”, 令两人不敢再贸然出手。


    万一这小子身上还有什么别的师门秘宝,或是用于求救的烟花信号,就算将他一剑杀了,此事怕也难以善了!


    李福眼珠一转, 脸上强行挤出一丝还算客气的笑容,只是这笑容在他早就因嫉妒而扭曲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而僵硬:“这位兄台莫怪,我兄弟二人跟随文张文大人, 奉旨前来,追捕叛党……这是我等职责所在,因此遇到陌生面孔,不得不谨慎盘查,还望见谅。”


    楚曦捂着嘴低咳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刻意令自己的声音带上了几分病恹恹的沙哑:“既然大家都是为朝廷做事,便是同道中人,何必计较太多?如今戚少商已然逃出连云寨,眼下最紧要的,还是赶去缉拿凶犯,莫要让他跑得远了!”


    楚曦这番话,无疑是明着给了两人一个台阶,方才他们的“无礼”举动,自己可以不计较,但自己的事,他们也不要再管。若两人顺着这台阶下了,那么此事便可暂时揭过;若两人不管不顾、执意动手,他掌中……自然还藏有更凌厉的杀招。


    福慧双修听了楚曦这番看似推让、实则暗含玄机的话语,心中确实闪过一丝犹豫。


    毕竟……光是九幽神君的名头,就已让他们如芒在背,冷汗如雨。


    若能就此罢手,似乎……也并无不可。


    只是……这犹豫仅仅持续了一瞬,就被他们心中更深的恶念击得粉碎!他们兄弟二人在有李鳄泪庇护时就已横行惯了,更全然不将什么仁义道德放在眼里,反复无常、杀人越货的事做得多了去了,哪还差眼前这一桩?


    更何况……他们的目光一落在楚曦那张极其出众的脸上,便忍不住自惭形秽。这般惨烈的对比,更加激起了他们的嫉恨与杀意!今日若放他离去,往后只要想起这个人,这张脸,便如有一根毒刺扎在他们心上,日夜啃噬折磨,令他们坐立难安!


    与其日日夜夜受这等煎熬,不如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一个死人的脸,再如何好看,过不了多久,终究会成为腐肉一堆,又有谁会再去瞧上一眼?


    更何况,这小子身上……除了那“阴阳三才夺”之外,说不准还带着其他九幽老怪赐下的宝贝。兄弟两人双剑联手,杀人夺宝,神不知鬼不觉,九幽神君再如何厉害,难道还能从阎王爷那里问出口供不成?


    这念头一起,便如野火燎原,瞬间烧尽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顾虑。


    楚曦冷眼瞧着李福、李慧二人脸上那变幻不定的神色,早将他们二人的心思猜到了七八分。他方才那番话,与其说是给对方递台阶,不如说是动手前最后的试探。


    能不动武,那是最好不过。


    但看李福、李慧眼中那骤然凝聚的凶光……今日之事,绝难善了。


    如此,也好,省得他再同这两坨垃圾多费唇舌。


    前来参与追捕戚少商的这些鹰犬爪牙,表面上都是为朝廷效力,实则暗中分为三股势力。


    其中,黄金鳞与鲜于仇等是一路,他们身有军职,实力不俗,多少有些自己的小算盘;而顾惜朝所率领的连云寨叛党又是一路,他已被傅宗书收为义子,又急于立功表忠心,自然比黄金鳞等人更为卖力。


    文张所带领的“福慧双修”“小四大名捕”等人,便是那潜藏的第三股势力。文张此人,善于投机钻营,升官极快,表面唯傅宗书马首是瞻,实际上早已暗中乘上了东风,成了皇帝的心腹密探,总在几路人马之间周旋,试图将水搅浑,牵制朝中那些权臣的势力。


    而九幽神君……他虽听从皇命,又与傅宗书一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实则听调不听宣,独踞一方,行事诡谲莫测,是各方都颇为忌惮的狠角色。


    只见李慧微微一笑,目光转向楚曦手中的阴夺,声音也刻意放软了几分:“这位兄台,非是我兄弟二人不信你,只是……这‘阴阳三才夺’乃九幽神君独门兵刃,江湖上向来只闻其名……可否让我兄弟二人细细验看一番,这才好确认兄台的身份,不至于……伤了和气。”


    细细验看?


    楚曦心中冷笑,这分明是想借机近身,加以牵制,令他无法施展兵刃,更便于他们骤然发难。


    不过,这正中他的下怀。


    他眉头微蹙,似乎是在斟酌着什么,半晌,才略显无奈地叹了口气,似乎是因不愿多生事端,只能选择退让:“也罢,能从‘阴阳三才夺’下逃得性命的人,的确不多,两位不识,那也难怪。既然两位执意要验看……那便请看吧!”


    说着,他双手捧着那柄乌光流转、造型奇诡的阴夺,坦然向前递出。


    李福和李慧见他如此“识相”,竟真的双手奉上兵刃,心中立时大喜过望!两人右手依旧虚按剑柄,左手却迫不及待地同时探出,五指成爪,带着凌厉劲风,便要牢牢锁拿住那柄乌光流转的阴夺。


    在他们看来,只要制住了这奇门兵刃,眼前这病恹恹的白发小子便成了被拔掉了牙的毒蛇,还不是任由他们搓圆捏扁?届时是杀是剐,是毁容还是夺宝,全在他们一念之间!


    福慧双修眼见自己的手掌已然扣住了阴夺两端,脸上甚至已经控制不住地流露出志在必得的狞笑。


    楚曦也笑了,而且笑得更加从容。


    他一直低垂着的眼睫骤然抬起,十指翻飞,带出数道残影,迅速在阴夺内侧两处极其隐蔽的凸起上一按一扣,只是瞬息之间,一团淡而迅疾的黄雾自几个细若针尖的孔洞中激射而出,直扑李福、李慧近在咫尺的面门!


    两人脸上的狞笑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绽开,便从喉咙深处猛然爆发出一阵不似人声的惨叫!这毒液名为“大化酞醪”,霸道歹毒之极,无论是谁,只要皮肉沾上一点,便会如滚油泼雪般迅速消融腐化,直透肌骨。


    李慧发出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哀嚎,双手死死捂着双眼,指缝间已有黏稠腥臭的黄水混着血沫渗出。李福的脸庞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溃烂,连眼睛都化作了两滩浑浊的脓血!


    剧痛已经让他们彻底失去了理智,只顾着用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脸,试图将那蚀骨灼心的痛苦抹去,却只抓下更多模糊溃烂的血肉。而楚曦,早在毒水喷出的瞬间就已抽身后退,此刻正静立于山涧旁,冷眼看着在地上翻滚哀嚎的两人。


    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透出寒彻入骨的森然:“现在……你们总算不用再担心,这世上还有谁的容貌……会胜过你们了。也不用只是见着一个俊美男子,便要费尽心思,划花他的脸。”


    “好在……你们今日遇到了我。”楚曦手腕一翻,那支阴夺在日光照耀下显得更加诡异凌厉,“我向来心善,见不得人受苦,瞧你们这样难受,心中很是不自在。既然如此,我只好快些动手,这样……就不会让你们痛苦太久。”


    “噗嗤!”


    “噗嗤!”


    两声轻响过后,哀嚎戛然而止。


    山涧边,只余下两具面容尽毁、死状凄惨的尸体,和空气中残留的些许焦臭气味。


    楚曦面无表情地收起武器,顿时感觉这世上清净了不少,毕竟,他刚刚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决了两只无比肮脏的臭虫。


    楚曦看着那两具迅速被腐蚀殆尽的尸体,紧绷的心神终于稍稍一松。现在四下都是在搜捕戚少商一行人的朝廷鹰犬,就连这山间野涧,竟都成了十分危险之地。他必须在黄金鳞等人摸清戚少商他们的去向之前,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这位小友,请留步。”


    楚曦刚拢好身上的黑袍,还没来得及戴上面具,身后就蓦地传来一个温和醇厚的声音,叫住了他。这声音不高不低,仿佛还带着几分笑意,却还是让楚曦敏锐地察觉到了一股凝练如实质的冰冷杀意,似乎正对着他的背心要害直刺过来。


    危!险!


    楚曦的大脑还来不及思考,但身体已然率先做出了本能性的反应。他足尖猛地一点地面,拧腰旋身,整个人如一支利箭般射出,稳稳落在三丈之外——这个距离,无论来人是谁,将如何出手,他都来得及做出应对。


    他身形甫定,便霍然抬头。只见不远处的一棵古松下,不知何时……已悄然立着一人。


    此人约莫四五十岁年纪,面容清癯,五官端正,甚至称得上颇有儒雅之气。他身穿一袭质料华贵的青衫,长袖随风舞动,右手之中,还捏着一支碧玉般的笛子,看上去绝不像是行走江湖之人,反倒是一位饱读诗书的文士。


    然而,楚曦心头的警兆却丝毫未减。


    此人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默不作声地封住了他下山的路径。对地上那两具迅速腐化的尸体,更是没有多瞧一眼,仿佛那只是两片寻常的枯叶,无法在他心中搅动半分波澜。


    楚曦与此人素未谋面,但凭借他的穿着形貌,还有九幽神君讲述江湖事时提及的只言片语,已然猜出了他的身份——


    文张!


    没想到,他竟来得如此之快!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刚刚赶到,还是……早在一旁窥视许久?


    文张的武功虽然排不进一流高手之列,但仍在楚曦之上。更何况,此人城府极深,手段狠辣,最是擅长借刀杀人、落井下石,比那些只会喊打喊杀的莽夫更难应付十倍!


    在武学造诣上,文张既精通少林“金刚拳”“大韦陀杵”之类的硬功,又擅长“东海水云袖”的软兵功夫,更有“袖里藏刀”的阴损招数。他在官场上历经三起三落,如今正是得宠之时,手中颇有权柄,意气风发,极难对付。


    看眼下局势……楚曦心知自己此刻绝不可慌不择路,但继续打肿脸充胖子也是无用。刚才那下小憩,至多只让他恢复了不到一半的元气,若自己此刻强作镇定,摆出九幽少主的架子,只怕反而会让他看穿自己外强中干的本质。


    再说……以自己目前的状态,就算想硬撑,只怕也是撑不住了。


    不如反其道而行之,示敌以弱,令他心生疑虑,不敢贸然强攻,自己……或许还能寻得一线生机。


    楚曦立即用左手按住胸口,右手衣袖掩着嘴唇,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单薄的身躯随着咳嗽声剧烈颤抖着,方才还冷冽如寒星的眼眸,此刻也瞬间黯淡了下去,声音里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虚弱:“阁下……是谁?来此……有何贵干?”


    文张笑容不变,缓缓道:“本官文张,奉旨协理缉拿连云寨叛党一案。只是不知……我这两个不成器的手下,是如何得罪了小友,竟要让他们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下场?这便是他们应得的下场!


    楚曦心中暗自腹诽,当下便蹙起眉头,捂紧胸口,又重重咳了几声。这拖延时间的伎俩,可是十分考验演技的,若是太过婆婆妈妈,对方难免会失去耐心,装得不像,也会让敌人瞬间提高警惕。


    楚曦咳得面色潮红,气息急促,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抬眼时眸中水光潋滟,倒真有几分病入膏肓的凄楚。他喘息着,声音细若游丝,断断续续:“并非在下……心狠手辣……实在是……您这两位手下,方才……怕是失心疯了……”


    他剧烈地呛咳起来,单薄的身子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仿佛下一口气就要接不上来,连带着指向地上那两滩迅速消融、已不成人形的黄浊液体的手指都在微微发颤。


    他断断续续地解释着,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悸与委屈:“在下……途经此地,不过是歇歇脚,喝口水……他们二人便不由分说,硬指在下是……是连云寨余孽……还说……要划花了在下的脸,夺了在下的兵器……”


    他一边说着,一边亮出了那支阴夺。这是要让文张知道他是九幽神君的人,又是李福、李慧两人起歹意在先,要讲理的话吗,理亏的也是他们:“在下已然亮明九幽门下的身份,他们非但不信,反而出手抢夺兵刃……在下……在下总不能坐以待毙,只好……力图自保……”


    楚曦这番话说得断断续续,气息微弱,配上他那副病弱不堪、惊魂未定的模样,可怜兮兮的,倒像有七八分可信。他刻意点明“九幽门下”的身份,又强调李福李慧先行动手抢夺兵刃一事,意在占据一个“理”字,让文张自知理亏,不要继续纠缠。


    但他还是低估了文张这头老狐狸的狠毒程度。


    文张确实忌惮九幽神君,但他在确认楚曦手中武器正是“阴阳三才夺”之后,便冒出了一个更为阴险的念头。


    他早就从傅宗书处听说过,九幽神君膝下有一位独子,自小体弱多病,一向深居简出,寸步不离九幽神君,更是从未在江湖上露面。而他面前的这个青年,满头白发,病体孱弱,绝非他所知的九幽神君弟子中的任何一位——不是那位神秘的九幽少主,还能是谁?


    这个猜测,让文张的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九幽神君武功高绝,行事乖张,难以掌控,是朝中几方势力都想拉拢人物。自己若能将他的宝贝独子控制在手中,无疑是拿捏住了九幽神君最大的软肋!届时,自己手中便有了一样分量极重的筹码,何愁大事不成?


    相比之下,李福、李慧那两个蠢货的死,简直微不足道。甚至可以说……他们死得好!死得妙!若非如此,他怎么能有向九幽少主发难的绝佳借口?


    此念一生,文张立时笑吟吟地向前踱了两步,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几分长辈般的惋惜:“原来如此,福慧二人有眼无珠,冒犯了小友,落得如此下场,也算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说完这些,他长叹一口气,话锋一转,凌厉的目光骤然刺向楚曦苍白的面孔:“只是……小友的身体……似乎很是不妙啊。九幽神君他老人家若是知晓爱子在外遭逢此劫,身边又无得力之人护持,怕是要心疼得紧呐!”


    楚曦的心猛地一沉,文张这句话,看似关怀备至,实则字字诛心,已然点破了他最大的秘密。方才那番虚情假意的“惋惜”,不过是麻痹他的前奏,片刻之后,或许便是图穷匕见之时。


    毕竟……此人口蜜腹剑,善于伪饰,表现得越是温和,背后隐藏的杀意便越浓厚!


    楚曦深吸一口气,正想硬着头皮再拉扯几句,脑海中却突然响起久违的系统提示音:


    【叮!检测到宿主触发隐藏BOSS战!】


    【当前遭遇强敌:文张!】


    【击败后将获得大量奖励:积分800点,自由属性点8点,道具“替身傀儡”*1】


    【提示:风险与机遇并存,请宿主谨慎应对!】


    哟哟哟,大量奖励!


    楚曦心头起火,几乎要骂出声来。


    什么“击败后将获得大量奖励”,说得倒是轻巧!


    以自己现在这风一吹就倒的状态,对上武功不俗、老奸巨猾的文张,胜算能有几成?


    击败了是有奖励,但要是击败不了,自己可就得重开了!


    文张似乎捕捉到了楚曦脸上那一闪而逝的紧张,笑容渐渐加深:“小友身体不适,想必也有心神不宁之症。文某不才,于此道略通一二,愿为小友吹奏一曲《清心普善咒》,或可助小友宁神静气,舒缓病痛。”


    说完,他便将那玉笛缓缓凑近唇边,吹出一声刺耳的急啸!


    笛声乍起,尖锐刺耳,全然不似其人所言的“清心普善”,反而像无数根淬毒的钢针,直刺耳膜!


    这哪是什么安神之音,分明是勾魂索命的杀招!


    文张那儒雅温和的面具瞬间撕开,眼底寒光闪烁,吹出的每一个音符都蕴含能伤敌于无形的暗劲,都令楚曦不由自主地震动一下,脸上肌肉抽搐,胸口如遭重锤轰击!


    楚曦只觉得双耳嗡鸣,眼前猛地一黑,本就翻腾不息的气血瞬间失控上涌。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咙,他咬紧牙关,硬生生将这口鲜血咽了回去,但脸色已肉眼可见地转为煞白,身形更是摇摇欲坠!


    “呜——”


    第二波笛啸接踵而至,这次的音波连绵一线,不住冲击着楚曦的心脉。他原本就滞涩的经脉如同被无数细针攒刺,剧痛难当。只得踉跄着后退一步,背靠山石,才勉强没有倒下!


    文张的脸上已然露出了阴狠残忍的笑意,楚曦内力不济,病气缠身,自己的笛音正是他的克星。他只需再接着吹出第三波笛音,便能彻底震散楚曦的内力,让他彻底失去反抗的余地!


    楚曦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一口鲜血猛地喷溅而出,染红了下颌与前襟。


    示弱已无用,退让……亦是死路。


    他抬起手,用衣袖缓缓擦去唇边的血迹,看向文张的目光中,焦急与慌乱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片沉静的冰冷。


    “文大人的笛音……果然‘动听’。”


    “只是……想凭这点把戏就拿下我,恐怕……还没这么容易。”——


    作者有话说:加更进度(20/29)


    第98章 幽冥路(十六) 这次……大概是真的要……


    楚曦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


    胸口处传来的剧痛并没有让他失去理智, 反而像是擦去了蒙在心镜上的最后一点尘埃,将眼前局势映照得清清楚楚。


    文张的笛音,并非毫无破绽。比之九幽神君那变幻莫测的音功, 文张笛子上所发的啸声,是凭借深厚内力强行催发, 与“狮子吼”等功夫殊途同归,一味追求威势刚猛,并无那千回百转、惑人心魄的魔力。


    楚曦也很擅长音律, 但他吹奏的乐曲,却不是用来杀人的。


    他的杀人“乐器”, 另有其物!


    楚曦猛地抬起头,不再试图压制喉头翻涌的血气,反而借着那股腥甜之意,将胸腔中淤积的所有痛楚、不甘, 以及决绝的杀意,尽数化作一声尖锐到极致的厉啸,从他口中骤然爆发出来!


    这声厉啸瞬间撕破了沉闷的空气,尖锐得如同万根淬毒的银针骤然齐射,又似九天鹰唳刺穿层云, 瞬间便盖过了文张的笛音!


    文张脸色骤变, 按着笛孔的手指也因过度用力而走了形。他万万没想到,一个本就病弱不堪,又被重伤至此的人,竟能爆发出如此可怖的音浪。这啸声不仅蛮横地消解了他的笛声, 更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惨烈意志,直刺他心神深处,搅得他气血翻腾。


    他急急催动丹田内力, 试图稳住笛音,重新夺回音场的主导权。


    然而,对楚曦来说,这……仅仅是个开始!


    他的啸声并未因刚才那下惊天动地的爆发而衰竭,喉间音节急转,又发出一连串摄人心魄的诡异音波。无数重叠交错的凄厉颤音,听在耳中,百鬼夜哭,万魂同泣——正是九幽神君的独门绝技,“夺魂回音”。


    文张试图继续吹奏玉笛,却始终无法冲破楚曦的层层音障。那诡异颤音仿佛化作无影无形利爪,不仅撕扯着他的笛声,更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肺,每一次诡异的音波转折都让他内息如沸水般剧烈翻腾,丹田气海震荡不休。


    楚曦喉间音节陡然拔高,那本就变幻莫测的厉啸,似乎在山涧与茂密的林木间激烈碰撞、反射、叠加!仿佛有无数个“楚曦”潜藏在四面八方每一个阴影角落,同时发出着搅乱心神的嘶鸣!


    那汹涌的音浪绝不只是单一方向的冲击,而是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它自文张的前、后、左、右,甚至头顶、脚下,仿佛从每一块岩石、每一片树叶的缝隙中渗透出来,形成一张由纯粹杀意与凄厉之声编织成的罗网,将他死死困在中央!


    只是困住,显然……还不够!


    楚曦喉间震颤的频率陡然攀升至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境地,那凄厉的啸声仿佛不再是单薄的音波,而是凝聚成了实质的、带着锯齿的无形利刃,在文张的脑中反复拉扯切割。饶是文张内力深厚,也不由得眼前金星乱冒,幻象丛生!


    “噗——”


    一口鲜血自文张口中吐出,他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脸上的笑容已然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骇,还有……一丝被蝼蚁冒犯的恼怒。


    他万万没想到,楚曦竟能将“夺魂回音”施展到如此骇人的地步!自己本想以笛音让他完全失去反抗之力,轻松擒获,却不料反被其音攻所伤,内腑受震,伤了元气!


    不能再拖延了!必须速战速决!


    只是……九幽神君的武功阴毒诡谲,谁知道这小子身上还藏了多少后手?


    文张心中一沉,将那支玉笛看似随意地抛在一边,显然已经摒弃了以声音继续较量的念头。但他也不敢过分托大,不愿与楚曦近身硬拼,生怕楚曦还会拿出更出其不意的招数,或是类似“化尸水”的歹毒玩意儿。


    不过……绝不能给这小子任何喘息之机,更不能再让他施展那邪门的音攻!


    文张既已弃笛不用,双手便空了出来,顿时长臂一振,那质料华贵的青衫大袖如同被狂风鼓动,骤然膨胀起来!青绿色的袖影层层叠叠,排山倒海般压向楚曦,正是文张的看家本领,“东海水云袖”!


    只见他双袖翻飞,柔时如流云舒卷,带着一股黏稠绵韧的劲力,向楚曦缠绕而来;刚时却又如怒涛拍岸,袖风凌厉,蕴含着开碑裂石的内家真力,铺天盖地般罩向楚曦周身大穴!


    楚曦心头一凛,他的内伤本就沉重,此刻又被文张的攻势所逼,已无暇也无力再发出那诡异莫测的“夺魂回音”。文张在袖功上浸淫已久,袖中更藏有一把短匕,自己若强行去接,恐怕讨不到半点便宜!


    想到这里,楚曦强提一口真气,也是双袖一甩,瞬间从袖管中打出两条白色丝带,如同两条蓄势待发的灵蛇,精准地迎向那铺天盖地的青绿袖影!


    他的丝带功夫虽不及九幽神君那般神鬼莫测,却也深得“缠、引、卸”三味精要。招式看似轻柔绵软,但甫一接触文张鼓荡的袖风,便精准地寻隙而入,或贴或绕,每每在袖风及体的刹那,以巧劲将其引偏、带开。


    楚曦手腕急旋,真气灌注之下,那两条白练竟似活了过来,非但不与那刚猛袖力硬撼,反而如藤蔓般沿着翻飞的袖影边缘疾速缠绕、游走,试图以柔韧之劲锁住文张的袖口,卸去其排山倒海的力道。


    “哼,雕虫小技!”文张冷笑一声,眼中厉色一闪。他双袖猛地一震,内劲勃发,青衫大袖上瞬间鼓起一层肉眼可见的气劲波纹,刚猛无俦的力量骤然爆发,试图将那缠上来的丝带寸寸震断!


    “嗡——”


    两股截然不同的劲力猛烈交击,空气中骤然爆开一阵嗡鸣。青袖与丝带在空中纠缠交错,劲风四溢,将地上的尘土枯叶吹得在两人四周盘旋飞舞。文张袖上鼓荡的刚猛气劲如怒潮般冲击着楚曦的丝带,那看似柔韧的丝带被巨力挤压得瞬间绷直,似乎……已经不堪重负!


    然而,预想中丝带寸寸断裂的情景并未出现。楚曦灌注于丝带上的真气极为凝练,双手手腕更是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抖动着,两条白练如灵蛇蜕皮般,顺着袖劲爆发的方向诡异地卸力滑开。非但没有被扯断,反而借着一震之威,更加迅猛地沿着文张的袖管向上钻去!


    文张长袖如云,甩开了丝带的纠缠,却不由得暗自心惊。他这足以震碎青石的袖劲,竟被这看似纤弱的丝带轻飘飘地阻了下来。这手丝带功夫绵里藏针,卸力打力的法门更是高明,与九幽一脉惯常的霸道风格大相径庭!


    他对九幽神君,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与九幽座下几个弟子倒是有过些许往来。这位魔君门下弟子,或擅诡异秘术,或精于枪矛戟等长兵硬功,个个走的都是阴狠毒辣的路数,可眼前这个白发小子,无论是招式还是内力,都无比纯正平和,不带丝毫邪功的阴戾之气!


    这小子……当真古怪!


    文张心念电转,手上却丝毫不慢,双臂猛地向下一沉,鼓荡的袖风骤然收敛,仿佛怒涛平息,化作深不见底的暗流。那原本刚猛无俦的劲力瞬间转为一股阴柔的吸扯之力,如同两个无形的漩涡出现在袖口!


    楚曦正全力操控丝带缠绕卸力,突觉手上传来的劲道一空,紧接着一股沛然莫御的吸力自文张袖口传来!那两条灵动的白练仿佛被无形的巨口咬住,竟不由自主地朝着那青绿袖口深处猛钻过去!


    这“东海水云袖”刚柔并济,变化由心,柔劲一起,恰似深潭吸水!楚曦灌注在丝带上的真气被这股阴柔吸力死死锁住,非但无法再行缠绕卸力,反而被文张的内力牵引着,连带他的身体也向前踉跄了几步!


    内伤牵动,楚曦喉头又是一甜,连忙强行压住翻涌的气血,凝神应对文张的强攻。他知道这是文张看出他内力不济,已是强弩之末,想趁着内功深厚之利,一举将他压服。


    更危险的是,在那翻飞如云的袖影之中,时不时会闪过一抹几乎难以察觉的锐利寒芒,正是文张袖中暗藏的那柄锋利短匕!


    他操控的两条白练如同在狂风暴雨中挣扎的游丝,始终不敢与文张的袖劲硬碰,一是因为文张功力远胜于他,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其二,便是那袖中匕首寒芒慑人,显然锋利无比,自己这灌注了真气的丝带一旦被其削中,恐怕立时便会断裂开来!


    届时,自己无疑将会陷入更加被动的境地,败亡恐怕只在顷刻之间!


    楚曦只觉得文张袖上传来的劲力骤然加重,如同两座无形山岳狠狠压下。他虽已尽全力抵挡,但那股阴柔的吸扯之力始终牢牢牵制住他的丝带,更不断消耗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内力与体力。


    他内腑的伤势本就不轻,脸色早已惨白如纸,这样耗下去,自己必败无疑。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对于武力值一直处在一个尴尬水平的他来说,用智、行险,是他的两大杀招。


    所以……无论何时,他都需要优先保证自己的头脑……还是清醒的。


    文张明明极为擅长少林硬功,完全可以直接欺上前来,与他近身硬拼,这样……他恐怕早就丢了性命。但是……文张并未使出杀招,始终只用笛音和袖功周旋,而非直接以“大韦陀杵”的功夫施展雷霆一击。


    这足以说明,文张不是没有能力杀死他,而是“不想”杀死他!


    以文张的为人,李福、李慧两人在他眼中,不过是两条还算听话的看门狗罢了,又怎会费心劳力地为他们复仇?他所求的,定是想要生擒自己,好用他这个人……作为要挟九幽神君的筹码!


    既然如此,一个活着的九幽少主,自然比一具尸体有用得多!


    这……就是自己现在的最大底牌。


    楚曦的眼中迅速闪过一丝决绝,脚下步法立时变得虚浮踉跄,仿佛被那沉重的袖劲压得喘不过气来。过不多时,他又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血丝,整个人如同狂风中的落叶,不仅脚步虚浮,而且……内力不支、招式散乱!


    伴随着几声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楚曦退得极快,也退得极狼狈,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好像泥足深陷,抬不起脚,随时可能倒下去。他双眼通红,从喉中爆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怒吼:“咳咳……文张!你……休想得逞!”


    他的声音已然极其虚弱,却带着不甘的倔强。只是……他手中的丝带舞动得越发凌乱,根本不是文张长袖之敌,只得一退再退,距离那水流湍急的山涧越来越近!


    文张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精光。


    果然,这小子的内力……快要耗尽了!


    他更加笃定要生擒对方的念头,攻势虽依旧凌厉,却少了几分必杀的狠绝,多了几分戏谑与掌控。


    “啊!”


    楚曦突然惊叫出声,原来是他脚下踩中了一块湿滑的山石,顿时一个趔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整个人失了重心,向着幽深冰冷的山涧仰面倒了下去!


    “给我回来!”


    一个活着的九幽少主,价值无可估量,文张岂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如此重要的人质就此坠涧身亡?他几乎是想也未想,那如云水般翻腾的青袖猛地一抖,袖口如同活物般骤然伸长,卷起一股强劲却柔和的吸力,精准无比地缠向楚曦的腰身!


    那青袖一卷一拉,强大的力量将楚曦下坠的身形硬生生扯了回来,又猛地将他往回一带!


    文张……要怪,就怪你太过贪心。


    楚曦眼中那丝伪装出的慌乱瞬间化为冰冷厉芒,他非但没有抗拒文张衣袖的拉扯,反而借着这股巨力,将体内仅存的最后一股真气尽数激发出来,如同飞蛾扑火一般,不顾一切地狠狠撞入文张怀里!


    “你!”文张又惊又怒,本能地就要运起少林硬功的内劲震开楚曦。他完全没料到这看似油尽灯枯的白发青年竟会如此不要命地反扑,只觉一股巨大的冲力狠狠撞在胸口,同时有两只纤细但冰冷的手如铁钳般伸出,死死扣住了他胸前要穴!


    文张下意识地怒吼一声,右手如鹰爪般猛地抬起,狠狠捏向楚曦近在咫尺的肩膀!


    这一爪中蕴含的功力,足以碎金断玉!若是捏实,楚曦的肩骨立时便要粉碎!


    他要废了这小子的手臂,让他彻底失去反抗之力!


    但楚曦并没有躲。


    文张的手已经捏住了他的肩膀,却也没能继续捏下去。


    预期的骨骼碎裂声并未传来,文张只觉自己似乎瞬间失去了力气!


    一股令他毛骨悚然的、源自身体内部的空虚感自他胸口处骤然流遍全身,他苦修数十年的精纯内力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朝着楚曦手掌贴紧处疯狂倾泻而去!


    “呃啊!你……你这是……什么邪功!”文张的怒吼被扭曲成一声短促的闷哼,他能感受到那不是力量被卸开或被阻隔的感觉,自己的内力……正在彻彻底底地消失!


    他试图催动内力震开楚曦,却发现自己的力量如同泥牛入海,不仅无法帮他挣脱,反而令他的内力流失更快!


    文张那张总是带着几分阴鸷笑意的脸,第一次被一种纯粹的恐惧所覆盖。


    他双目圆睁,眼白处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瞳孔却收缩如针尖,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楚曦。


    这……这又是九幽神君的什么阴毒功夫?


    霸道、纯粹、蛮横无理,几乎无法抵抗!


    楚曦死死扣住文张胸前要穴,脸色苍白如纸,嘴角不断溢出鲜血,显然……强行运转这霸道无比的“吸星大法”,对他这重伤之躯,亦是巨大的负担:


    “文大人……你……是想请我回去‘做客’吧?既然如此,便放松些,何必……如此紧张?更……更不必……不必太过……客气……”


    “你……你这妖人!快放手!”文张的声音因极度的惊惧彻底变了调,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迅速干瘪下去,力量、生机,甚至骨骼肌肉都仿佛要被那恐怖的吸力抽空!


    这比他以往所经历的任何一次危机,都要恐怖百倍!


    魔头!这小子……看似纯良,实则……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魔头!


    楚曦扣在他胸前要穴的手指,仿佛生出了无数无形的根须,深深扎进他的气海丹田,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引以为傲的少林硬功,此刻竟连一丝反抗的余波都激荡不起,所有的内力一离体,便立即成为了滋养对方的肥料!


    文张开始高声惨嚎起来,声音里裹挟着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经脉正在寸寸干涸,丹田气海飞速枯竭。


    若再不能脱离楚曦的掌控,他必死无疑!


    “妖人!滚开!”文张竭力爆发出一声嘶吼,楚曦冷笑一声,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死死钳住文张。两人就这样扭打在一起,顿时一同重重摔倒在地!


    楚曦死死地压在文张身上,任他如何挣扎扭动,都绝不松开手掌。


    文张的双脚胡乱地蹬踹着,沾满污泥的官靴狠狠踢在楚曦的腿骨、腰侧,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只还能活动的手,更是用力捶打着楚曦的背部,见没有效果,立即又化拳为爪,凶狠地抠挖着楚曦背后的皮肉!


    文张的每一次抠抓都带起一溜血珠和被鲜血染得通红的碎布,楚曦疼得眼前发黑,却仍强行压制着自己身体的颤抖,将所有的内劲都灌注在自己的双手上。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文张体内精纯浑厚的内力正如江河倒灌般涌入自己近乎枯竭的经脉。这股力量狂暴而陌生,与他自身平和的内息激烈冲突着,如同滚烫的熔岩在脆弱的河道中奔涌,每一次冲击,都几乎要撕裂他重伤的脏腑。


    “放手……妖孽……放手啊!”文张的挣扎越发疯狂,如同陷入绝境的野兽。他甚至张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朝着楚曦的手臂就咬了过去!


    两人在泥泞湿滑的山涧边沿翻滚扭打,华贵的青衫与黑袍早已被污泥和血污浸透,紧紧裹在身上,狼狈不堪。先前那点高手过招的风范荡然无存,只剩下最原始、最惨烈的殊死搏斗。


    泥土、草屑和血迹糊了满脸,但谁也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对方的。


    楚曦死死咬着牙关,口中几乎被自喉头涌出的鲜血灌满。


    他的意识在文张疯狂捶打、抠抓带来的剧痛和内力疯狂涌入的撕裂感中不断沉浮,眼前已经黑得看不清东西,全凭一股狠劲,凭着一股绝不能倒在这里的执念,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躯体。


    他能感受得到,被他吸入的内力,已经逐渐开始狂躁失控。这磅礴而陌生的力量如同烧红的铁水,被他不要命地强行灌入早已脆弱不堪,甚至可以说濒临崩溃的经脉。所过之处,经络仿佛被寸寸撕裂、灼烧,带来深入骨髓的胀痛!


    他知道……自己快到极限了。


    他的身体,就像一个即将被撑破的水袋,再不杀死文张,没等把文张吸干,他自己……就会先爆体而亡!


    “呃啊!”文张突然发出一声嘶哑的嚎叫,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一股力气,猛地一个翻身,竟将楚曦反压在了身下!


    他伸出双手,死死扼住了楚曦纤细的脖颈,要将他的喉咙彻底掐断!


    要……结束了吗?


    楚曦的视线在涣散中拼命聚焦,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一件寒光闪闪的事物!


    在两人刚才翻滚时,那柄寒光闪闪的匕首不知何时已从文张的袖中滑落,正静静地躺在他手边不远处的泥地上!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痛楚!他猛地抽出被文张完全压住的手臂,五指如钩,带着决绝的速度,狠狠抓向那柄匕首!


    文张察觉到了他的意图,扼住他脖颈的手更加用力,另一只手则疯狂地捶打楚曦抢刀的手臂!指甲深陷入皮肉,带出更深的血痕。


    但楚曦的手指,最终还是触碰到了那冰冷的刀柄!


    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来不及调整角度,楚曦用尽残存的全部力气,握着匕首,对准文张的后心,狠狠刺了下去!


    文张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双充满惊惧与不甘的眼睛死死瞪着近在咫尺的楚曦,瞳孔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了下去。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涌出一大口混着气泡的鲜血。


    世界,似乎瞬间安静了。


    这次……大概是真的要重开了吧——


    作者有话说:加更进度(21/29)


    第99章 幽冥路(十七) 山中无所有,不知日月……


    楚曦的意识, 在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迅速下坠。


    完了。


    他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在发疼,两股截然不同又属性相冲的内息在他体内混战不休,每一次的冲撞与撕扯都把他的意识推得离那混沌的深渊更进一步, 吞噬着他脑海中的最后一丝清醒。


    他现在这个样子,别说再来一个敌人, 就是一只野狗,都能轻易结果了他。


    积分、属性点、替身傀儡……系统那击败BOSS后可以获得“大量”奖励的提示音仿佛还响在耳边,可现在, 他连打开系统面板看一眼的力气都没了。


    这回……可真是做了一次赔本的买卖。


    就在他意识再次逐渐接近涣散之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哒哒”声, 似乎由远及近,靠了过来。


    他现在连抬起眼皮看清来人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反抗或逃走了。只能认命地闭上眼,准备传送回系统空间。


    然而, 就在这片虚无的黑暗中,一丝微弱却执着的暖意,如同冬夜里最后一点星火,顽强地触碰着他逐渐涣散的感知。


    好像……有人在动他的身体?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颤抖, 仿佛在对待一件已经有了裂痕的珍宝, 担心力道稍微重上那么一点点,宝物就会在瞬间彻底碎裂。


    嗯……好像还有人的声音,是断断续续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模糊地钻进他几乎停滞的听觉:


    “师父……师父您醒醒……不能睡……求您了……”


    “师父……您要撑住……”


    “您答应了的……要教我武功……说话……不能不算数……”


    这声音……不是逍遥子……还有这说话的语气……更真实,也更焦急。


    他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地砸落在他冰冷的脸颊上,绽开小小的水花。


    是眼泪吗?


    不……不止, 好像还有什么湿湿热热的东西,在轻轻舔舐着他的脸。


    那粗糙的舌苔刮过他的皮肤,带来一阵阵细微的刺痛,却又莫名地传递着一种活物的暖意。


    热烘烘的,带着草腥味,此刻正紧贴着他,发出低低的呜咽,仿佛也在为他的状况而焦虑。


    不像是人。


    难道……难道是还有什么动物也在接近他吗?


    楚曦涣散的感知被这微弱的刺激拉扯着,试图从混沌的深渊边缘一点点挣脱出来,奋力上浮,朝着那遥远的一线天光艰难游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攒够了足以撑起眼皮的力气。那细长浓密的眼睫不住颤抖着,见证着他的双眼艰难地撕开了一道细缝。


    模糊的视线里,最先映出的是一张哭得眼睛红肿、满是焦急的青年脸庞——是小满。


    “师……师父!您醒了!您真的醒了!太好了……您还活着……还活着就好!”


    小满的声音几乎全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明明刚刚才止住抽噎,见到楚曦睁眼,几乎又要喜极而泣。他手忙脚乱地想用自己还算干净的袖口去擦楚曦脸上的血污和……呃,还有白马留下的口水痕迹。


    楚曦努力将眼皮撑得更开些,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被小满用力扒拉着,伏在白马温热而平稳的背脊上。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那些断裂的筋骨和混乱内息,但这份踏实的、属于活物的温度,让他的意识稍微又清醒了一点。


    “小……小满?”楚曦感到喉咙干得厉害,自己的声音也沙哑得不像话,“你……你怎么……来了?”


    见楚曦还能神志清醒地说话,小满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他一边小心地扶稳了楚曦的身体,一边轻声解释道:“师父,你走后的那天深夜,就有一个身材很高大的人来到荒村,说连云寨出大事了,不能再去那里,必须立刻离开。不然……黄金鳞的人就要到了。”


    是铁手——他果然没有辜负自己的嘱托!


    小满吸了吸鼻子,忍着眼泪,继续说道:“乡亲们本来就无处可去,都愿意听他的。我试探地问了他几句师父的情况,他都能说得很详细,我想,他确实是可靠之人,便把钥匙交给了他,让他给乡亲们分些粮食路上用,尽快带他们离开。”


    楚曦的喉结用力地滚动了一下,勉强挤出一点微弱的声音:“好……大家……没事就好……你……怎么……来……”


    每说一个字,胸口就传来一阵刀割般的剧痛,两股相冲的内息因他情绪的波动再次翻腾起来,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小满脸上的喜色一凝,眼圈又红了:“师父,我……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实在放心不下师父您!就……就骑上您留给我的这匹白马,沿着您留下的暗记一路找了过来……可是……可是找着找着,暗记突然在林子里断了!周围……周围还到处都是搜山的官兵!”


    他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嘴角勉强扯出一点笑容,伸手拍了拍身下的白马:“还好……还好有它!这匹白马可灵了!我找不到师父,认不得路,又怕被官兵发现,急得在林中兜圈子。没想到……没想到它突然跑了起来,七拐八绕的,竟然……竟然一路冲到了那山涧边!”


    小满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想起了文张和福慧双修凄惨的死状,连忙甩了甩头,似乎要将那可怕的画面尽快遗忘。他更加用力地扶稳楚曦,声音越发哽咽起来:“师父……你受伤了,很重的伤。我给你止了血,现在我们……我们去找大夫……找最好的大夫!”


    楚曦听着小满带着哭腔的颤音,很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却发现自己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只能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嘴唇,断断续续发出些气若游丝的声音:“做得好……好……好徒……徒弟……”


    话音未落,他已然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那张依旧俊美却毫无血色的脸无力地贴在白马温热的颈侧,彻底失去了意识。


    “师父!师父您撑住啊!我们马上……马上就能找到大夫了……您别睡……千万别睡!”


    楚曦不知道在这之后又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几年?


    他的意识始终无法彻底恢复清醒,却也没有彻底沉沦下去。外界的声音始终断断续续,如同隔着厚重的帷幕传来,听不真切。他能感觉到有湿润的液体被小心翼翼地送入自己口中,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只是又迅速被身体的燥热吞噬。


    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总有一丝淡淡的兰香执着地萦绕在他鼻尖,他感到自己似乎陷入了一片极其柔软温暖的织物里,彻底远离了江湖上的种种血腥与厮杀。甚至……有时还会有一只微凉的、带着药香的手掌,拂过他的额头、脸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


    会有一个温柔而动听的优美女声,在他耳边模糊地唤着……“曦儿”。


    但那语气,又分明不是九幽神君。


    楚曦努力挣扎着,想将那声音听得更清楚些。那呼唤声像一缕若有若无的风,时而清晰如贴耳低语,时而又被深沉的黑暗与嘈杂的嗡鸣吞噬,但始终充满了暖意和一种深藏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感,让他即使在混沌中,也感到一阵莫名的温暖。


    他想睁开眼,想见一见声音的主人,却始终无法如愿。


    有时候,还会听见小满压抑着的抽泣和喃喃的祈祷声,但更多的时候,还是那股萦绕不散的兰香,和那温柔女子无声的陪伴与疗愈。


    就在陷入昏沉和恢复些微清醒的无数次交替中,楚曦感到自己几乎被撕碎的身体正在被一点点拼凑回来,体内那几乎要将他撑爆的狂躁真气,也被一只无形的手掌缓缓抚平,逐渐归于沉寂。


    “师父,师父!”


    熟悉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再次穿透了朦胧的睡意。楚曦的眼睫颤动了几下,这一次,竟然真的抵抗住了那巨大的阻力……缓缓睁开了眼。


    视线起初有些模糊,但很快便清晰起来。当先映入眼帘的,正是小满那张写满担忧和惊喜的脸庞。只是他整个人都有些憔悴,眼睛比之前更加红肿,看来这些日子,没少偷偷在他身边掉眼泪。


    “师……师父!”小满高声惊叫起来,“您真的醒了!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您一定会醒的!”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整个人几乎要扑到楚曦身上,又强自克制住,只是紧紧抓住了楚曦微凉的手腕,试图通过他脉搏的跳动,来证明这次苏醒,不是他的一场幻觉:“师父!我……我每天都求神拜佛……每天都来和您说话……看来是我的诚心……诚心感动上天了!”


    求神拜佛?感动上天?


    楚曦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他自然不相信是什么神佛保佑了他,他之所以能醒过来,全靠小满、那神秘的兰香女子,还有……那匹极有灵性的白马。


    不过,他还是努力地从喉咙中挤出一句沙哑的话:“我……我没事……辛苦你了……小满。”


    说完,他急促地喘息了几下,等稍微恢复了一两分力气,才缓缓道:“小满……扶我……坐起来。”


    “是,师父,您小心着点!”小满立刻应声,双手小心地托在楚曦腋下,将他慢慢扶起,生怕再牵动他的伤势。


    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带来一阵钝痛,楚曦只觉两股刚刚平复下去的内息似乎又在体内蠢蠢欲动,但仍咬紧了牙关,配合着小满的力道,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向上挪动身体。


    等他完全坐起了身子,小满这才撤了一边的手掌,取来靠枕,仔仔细细地垫在他身后。


    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楚曦不得不再次闭上眼睛,急促地喘息着,过了好一会儿,眼前的黑暗才慢慢退去,让他得以看清周遭环境。


    这是一间极其雅致的竹舍,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熟悉的兰香与药香,沁人心脾。只是,这并非寻常客栈或农家,而像是……一个年轻女子的闺房。


    竹帘半卷,窗外绿影婆娑,室内陈设简约,却处处透着用心。床边不远处,一张小巧的湘妃竹榻旁,放着同色的矮几。几上除了药碗,还摆着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以及数个形制奇特的玉瓶。


    靠墙……立着一架竹制的梳妆台,台上仅有一面菱花铜镜、一把玉梳,以及一个盛着几朵半开兰花的白瓷小碟——那幽淡的兰香正是由此而来。


    楚曦揉了揉依旧有些胀痛的额角,目光缓缓扫过这陌生的居所,最终落回一脸激动的小满身上:


    “小满……我们这是……在哪里?”


    小满连忙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谨慎:“师父,这里是‘竹溪医庐’。”


    他顿了一顿,似乎怕楚曦不明白,又急急补充道:“是那位……那位救您的仙子住的地方。她叫‘兰姑’,是个心善的大夫,就是她安排您住在这里养伤的,要不是她每天陪在您身边给您治病,我……我真怕师父你……”


    “兰姑?”楚曦微微蹙眉,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可以说是完全陌生的。他的脑海中没有任何与之相关的东西,不过,最重要的是……他昏睡了许久,此刻初醒,大脑运转得似乎比平时迟缓许多,否则,他早就该想到了。


    小满见师父一脸茫然,连忙从自己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楚曦无比珍惜的木雕,伸手递到他眼前:“师父,你看!这个人就是兰姑!她和您一直带着的这个木雕……长得一模一样,绝不会错!”


    楚曦的目光落在小满手中那熟悉的木雕上,心头猛地一跳,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


    那木雕人像清冷的眉眼、飘然的衣袂……与他昏沉中感受到的那份温柔,那抹兰香……还有“她”……就是“兰姑”……吗?


    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追问:“你说……她的长相,和这木雕……一模一样?”


    小满用力点了点头,不过很快蹙起了眉,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解之事,脸上倏地露出极其困惑的表情,有些尴尬地解释道:“师父,我向你保证,这雕像就是兰姑没错!那眉眼,那神态,简直就像照着这木雕活过来似的!只是……您不是说,这木雕……刻的是您的娘亲吗?”


    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忍不住习惯性地挠了挠头,又挠了挠耳朵:“这就怪了!兰姑她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模样,和师父您差不多年纪,怎么可能是师父的娘亲呢?”


    他急得抓耳挠腮,似乎想努力证明自己的眼睛没花,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才能给出一个令楚曦信服的解释。


    但只是这几句话,就已经让楚曦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用手轻轻扶着额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强迫自己忍着身体的虚弱和无处不在的疼痛感,尽力思索着什么。


    九幽神君从来不会向他细说母亲的事,就算他苦苦追问,他也是缄默不言,讳莫如深。但他知道,江湖之大,无奇不有,一些特殊的功法,就有驻颜延寿之效,修炼到高深境界,甚至能让人容颜常驻,青春不改。


    九幽神君自己,就修习过这类功法,他的形貌体态,就比同龄人年轻得多。如果说……自己的母亲也会那种功法,以致容颜不老,始终保持二十岁左右的少女模样……也不是没有可能。


    更何况……那缕在他睡梦中挥之不去的兰香,还有那一声声温柔到令人心颤的呼唤……唤的还是与九幽神君如出一辙的“曦儿”。


    这一切……绝非巧合!


    所有碎片都在这一刻涌向脑海,试图拼凑出一个他过去未敢轻易奢望的答案。


    兰姑……就是“她”,就是……他的“母亲”。


    小满见楚曦一言不发,眉头紧锁,以为他还是不信,便又自顾自地谈论起“兰姑”的事来:“师父,您不知道,这次您能够平安无事,还真多亏了这个木雕!那天您伤得实在太重,我怎么叫您都没反应,而且……您的气息也越来越弱,我当时……当时真是怕极了!”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语气中还带着几分后怕:“就在我急得不知怎么办的时候,这个木人儿,好像自己活过来了似的,突然就从您怀里掉了下来!我想这是您的宝贝,马上伸手一抄,接在手里。就在这时候,我灵光一闪!我……我想起在哪见过木雕上的人了!”


    小满说到这里,话语中似乎隐隐有了些得意:“就是在这!竹溪医庐!几年前,师父出去‘办事’,让我在这附近的镇子上等他。结果他好久都没回来,我只能去镇上富户的果园里偷果子吃。但可能是太饿了,饿得眼冒金星,不小心摔断了腿,疼得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候,一个身穿素白衣裳,像仙女一样的姊姊走了过来。她也不嫌我身上脏,不仅帮我接骨,还从旁边的农家雇来一辆板车,把我带到这医庐里照顾。而且……她知道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分钱,又是孤儿,不仅没收我药钱,还给我吃给我喝……”


    小满说得眉飞色舞,眼睛亮闪闪的,楚曦刚想再多问几句,却见他脸上突然浮现出羞愧和感激交织的复杂神色,声音也低了下来:


    “只是那时候……我胆子小,怕她看出我是个偷鸡摸狗的小贼。所以……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低着头,不敢正眼瞧她。这才……这才对她的印象有些模糊了。好在师父洪福齐天,在那危急关头,总算是教我想起来了!我知道兰姑的医术最高,一定能救您!”


    “所以……我就带着您,拼了命地往这医庐赶!还好……还好赶上了!这些天,兰姑总是衣不解带地照顾您,就算是夜里,她也就睡在那边的竹榻上守着,生怕您有什么差池。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师父,您总算是没事了……”


    楚曦听着小满的叙述,心中震动不已。原来冥冥之中,竟是母亲多年前种下的善因,无心插柳,救回了他这条性命。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显然急切了起来:“小满……兰姑她……见到我时,是什么反应?还有……我随身带着的那个药瓶,她……她看过了吗?”


    小满被问得愣了一下,挠了挠头,努力回想:“兰姑见到您的时候,嗯……她的脸色一下就白了,好像……好像被吓到了,但又不像是害怕……我也说不清楚。她立刻就把您接了过去,安置在她自己的房间里,不许任何人打扰,每日亲自为您诊治……”


    小满咽了口唾沫,伸手指向墙角一个不太起眼的竹柜:“至于那个药瓶……兰姑应当是拿走了的,但她有没有什么反应……嗯,我倒是没注意。不过,您身上的其他东西,包括那柄怪模怪样的兵器,兰姑都让我仔细收好了,就放在那边的柜子里。”


    药瓶和阴夺,“她”都已经看见了,那么,“她”一定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身份。


    可是……她为何没有相认?为什么不告诉小满,她就是自己的母亲?


    是仍有心结,还是另有隐情?


    楚曦的十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轻轻抓挠着身下的被褥,面上却强装镇定,有些不自在地问道:“小满……你说她一直在这照顾我。那她……现在在哪?什么时候回来?”


    小满闻言,立刻扭头看向窗外,见日头正盛,微微偏西,立即答道:“师父,你每天都得服药三回,都是兰姑亲自喂的。午后正是服药的时辰,她就在药房给您煎药呢。不过您也别急,我看这时间正好,她一会儿便该回来了,从来不会耽搁。”


    话音刚落,竹舍外便传来了一阵极难捕捉到的脚步声。来人的步子不疾不徐,轻盈得像是一片片叶子在微风中飘落在地,似乎还伴随着那缕熟悉的、清冽的兰香……缓缓靠近。


    小满看向楚曦,咧着嘴角,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似乎是在向他邀功。


    楚曦脸色微变,心头一震,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却紧紧锁定在那扇虚掩的竹门上。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无论他如何告诫自己,要快些冷静下来,好像都无济于事。


    因为,“她”……来了——


    作者有话说:加更进度(22/29)


    [眼镜]居……居然已经到99章,41w字了


    [捂脸笑哭]我不会说最开始写完四个副本的预计字数是35w,而且应该这个月就写完


    [小丑]目前来看,应该会在十一月份结束第四个副本


    第100章 幽冥路(十八) 她……还是在意的。……


    竹门被轻轻推开, 一道素白的身影伴着那股清冽的兰香,缓缓步入室内。


    楚曦的目光瞬间定格在这抹倩影上,惊讶得连呼吸都忘记了。


    他本以为九幽神君所雕刻的木像已是巧夺天工, 简直将那份清冷的丽色刻画得入木三分。然而,此刻亲眼见到本尊, 他才明白,任何死物……都无法承载眼前女子哪怕万分之一的灵韵。


    兰姑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色衣裙,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支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 周身并无任何其他点缀,却始终让人移不开眼。


    她眉如远山含黛, 眼似秋水碧波,鼻梁秀挺,唇色微粉,衬得那张玉雕般的面庞愈发清绝。那目光既不凌厉, 也不媚俗,眼波流转时,顾盼生辉,又隐隐带着拒人千里的清冷疏离。只一眼,便叫人悸动不已, 连魂魄都要被她的眼睛摄了去。


    兰姑手中端着一个木质小盘, 上面稳稳放着一个白瓷药碗,药香扑鼻。她见楚曦已然清醒过来,甚至能坐起来与小满说上几句话,心中顿时一宽, 眼中也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欣喜。但这欣喜……转瞬即逝,被她迅速收敛了起来。


    她步履轻盈地走到床边,小心地端起药碗, 递向楚曦,声音极其柔美动听,却好似天生带着些疏离感:“醒了便好,药,趁热喝了。”


    楚曦仍旧愣在原地,小满以为他是身子还虚着,连接过药碗的力气都没了,连忙殷勤上前,双手捧过瓷碗,脸上堆笑道:“多谢兰姑,我来喂师父喝药!”


    兰姑淡淡嗯了一声,似乎在刻意躲避楚曦过于专注的视线。楚曦顺从地喝着小满喂过来的汤药,目光却始终悄悄打量着兰姑。她微微侧着身,视线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但那总是颤动不止的眼睫,还是泄露了她心中也颇不平静。


    一碗药在小满并不温柔的喂药动作下很快见了底,兰姑这才转过身来,目光有些犹豫地落在楚曦俊美的脸上,好像在打量着他,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东西。


    她眼眸中情绪难辨,声音依旧清灵动听,只是语气尤其淡漠,淡得仿佛方才那丝不易察觉的欣喜从未出现过:“你既已无性命之忧,便好生调养。莫要强动真气,以免……牵动旧疾。”


    说完,她才伸出先前一直拢在袖中的右手,轻轻搭上楚曦的腕脉。楚曦喉头微动,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口。小满见兰姑为师父把脉,也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不敢胡乱开口说话,室内瞬间陷入一阵令人难耐的寂静。


    药香与兰香在这片小小的空间里幽幽缠绕着,楚曦能清楚地感受到三根微凉而纤细的手指正搭在自己的腕间。这触感让他心头微颤,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莫名的熟悉感悄然漫上心间,如同被遗忘在深潭底部的涟漪,模糊却又顽固地翻涌上来。


    不能再这样僵持下去了。


    楚曦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他已经完全确认了……眼前这个清冷绝美的医仙“兰姑”,就是自己在这个世界的“母亲”,就是九幽神君二十多年来始终念念不忘之人。


    化解父母之间的旧怨,不仅仅是为了完成系统安排的支线任务,更是为了那个总是隐藏在地宫深处,从不露出真容,却会在无人时默默摩挲木雕的“父亲”。


    兰姑不愿主动与他相认,问题恐怕还是出在九幽神君身上。可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致两人隔阂至此,他根本一无所知,不便“对症下药”。


    但他明白,兰姑这些年来对他的关切丝毫不减,他昏睡期间,更是尽心竭力地为他医治,绝非无情之人。若她知道九幽神君这些年来从未忘情,甚至为此深陷痛苦之中,不能自拔,她……定然不会无动于衷。


    只是,就算她心中有所触动,他们之间,也未必就能和好如初。


    不过……无论如何,他都要试上一试。


    目前看来,或许可以……先探探她的口风?


    就在此时,兰姑缓缓收回了诊脉的手指,淡淡道:“脉象比前几日又平稳了许多,性命已然无碍。只是你体内那股异种真气,并未根除,只是被丹田内力暂且压制。若内力损耗过度,这真气便会再度发作。”


    小满眉头一皱,连忙问道:“兰姑,那我师父他……”


    兰姑摆了摆手,示意他放宽心:“想要彻底化解,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要依靠你自身功法,徐徐图之,将其慢慢炼化吸收。若有内力极其精深的高手从旁相助,便能事半功倍。只是,这绝非十天半月之功,需得静心调养,切忌……再与人动武,逞强好胜。”


    “是,谨遵……兰姑教诲。”


    楚曦说完这句话,正想再说些什么,调和一下有些凝滞的气氛,却见兰姑已然起身,似乎不想在此多留,心中不由一急,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他内息本就不稳,此时大病初愈,更是咳得撕心裂肺,单薄的身躯蜷缩起来,苍白的脸上瞬间涌上不正常的潮红,看得人心惊胆战。兰姑脸上那刻意维持的淡漠疏离瞬间冰消瓦解,几乎是立刻回身坐好,将一只手紧紧贴在楚曦后背,源源不断地送入真气。


    楚曦见兰姑的另一只手轻轻放于锦被之上,正巧搁在他手边,便顺势将她因紧张而微微发凉的手握在掌心。兰姑的身体猛地一僵,但感受到楚曦正痛苦地咳喘着,终究还是心头发软,反手轻轻捏住他的手掌,似乎这样就能让他好受一些。


    半晌,楚曦才平复下来,只是胸腔里还残留着火辣辣的抽痛,让他一时说不出话。他倚在床头,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原本苍白的唇色因方才剧烈的咳嗽而染上些许血色,更显出一种病态的虚弱。


    兰姑的手依旧被他紧紧攥着,那微凉的指尖在他滚烫的掌心显得格外清晰。她想抽回手,但被楚曦刻意拉着,只好转头对小满道:“水。”


    “水?好!我这就去倒水!”


    小满险些急出一身冷汗,很快接来温水,喂楚曦喝下。楚曦就着他端来的竹筒喝了几口,竭力压下喉间的痒意,温声道:“小满,我昏睡这些时日,外面不知是何光景。你能否替我去打听一下——连云寨大寨主戚少商,他最近可有什么消息?越详尽……越好。”


    他微微顿了顿,又补充道:“此事关系重大,务必小心,莫要引人注意。”


    小满虽然担心师父的身体,但见楚曦神色严肃,又得了“重任”,立刻挺起胸膛,拍着胸脯保证道:“是!师父放心!包在我身上!我这就去镇上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都转一转,专挑那些江湖人聚集之处行走,保证帮您把消息打听得明明白白!”


    说完,他丝毫不敢耽搁,立即飞也似的跑出了竹舍。


    竹门被风吹得轻轻合拢,这小小竹屋之中,总算……只剩下了他们母子两人。


    楚曦依旧没有松开兰姑的手,他能感觉到她手心的温度在一点点回升,但指尖仍有些微凉意。他掌心的温热仿佛带着某种执拗的力量,一点点传递过去,一直荡漾到兰姑心底,无声地挽留着她。


    “兰姑……晚辈冒昧打听您的真名,不知可否赐教?”楚曦问得小心翼翼,每一个字都仿佛在脑海中反复斟酌了许久。


    兰姑本就单薄的身形似乎更紧绷了些,只是垂眸不语。良久,就在楚曦以为她不会再回答时,她才极轻地吐出了三个字:“楚……幽兰”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道柔肠百转的叹息。


    果然……是她。


    楚曦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刻意让自己的语气带上一点恰到好处的惊讶:“‘芳杜湘君曲,幽兰楚客词。山中有春草,长似寄相思’,楚江幽兰,真是……真是好名字。嗯……晚辈……晚辈也姓楚……”


    楚曦似乎有些慌乱,至少……他从来没有这么语无伦次过,只好微微停顿,深吸一口气,才缓缓续道:“这是我父亲定下的,他说我最像母亲,尤其是这双眼睛……所以,我合该随母姓。”


    说到这里,他立即抬起了眼,毫不避讳地望向楚幽兰——那双和她相似的、清澈而深邃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


    楚幽兰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她又沉默了半晌,才将目光缓缓移到楚曦脸上,似乎在用眼神描摹着楚曦的面庞,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摇了摇头:“其实,除了这双眼睛……你这张脸,简直和他……没有皱纹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句话……着实把楚曦也惊了一下。难怪九幽神君总是将面容隐藏在黑袍之下,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若真的如楚幽兰所说,九幽神君与他容貌几乎完全相同,那过于出众的英俊容颜,定会成为最醒目的标记,无论是谁见过这张脸,都难以再忘记。


    楚曦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楚幽兰提到九幽神君的时候,并无太多怨怼之情,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他立即从枕头底下拿出那个刚刚从小满处取回的木雕人像,递到楚幽兰面前,讪讪道:“这是他亲手刻的……每年都会刻上几个,他……他怕时间久了,会记不清‘她’的模样。”


    楚幽兰没有伸手去接,迅速低下了头。但就在这刹那之间,楚曦已然察觉到……她的眼底泛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只是很快被她刻意用一层难以融化的冰霜覆盖了。


    果然……她并非无情,那她……为何不肯相认?是不是她还固执地以为,九幽神君仍是当年那个与权奸为伍、行事不择手段的魔头?所以不愿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看来……不能一味地迂回下去了。楚曦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勇气,望着她刻意回避的侧脸,轻声唤了一句:


    “娘亲……”


    “你……”楚幽兰的唇瓣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却只吐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她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力道大得近乎慌乱。但楚曦的固执不下于她,不仅没有松开,反而将她的纤手更紧地握在掌中,仿佛要将自己掌心的温度,连同那声呼唤,一起顺着肌肤相接之处渗透过去。


    竹舍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那始终缠绕着的药香与兰香,此刻都化作了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两人心头。楚幽兰似乎想说些什么,斥责,或是否认,但所有的话语都被堵在喉咙深处,最终再度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楚曦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他强撑着病体带来的虚弱,目光灼灼地迎视着她,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与执着:“父亲……他从未忘记过您一天,他一直在找您,也一直在……等您。”


    “别说了!”楚幽兰猛地打断他,带着一种被触及最痛处的惊惶与抗拒。那刻意维持的淡漠疏离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强行撕开旧伤疤的痛楚。


    然而,这声喝斥过后,她周身强撑着的那股气势却瞬间垮塌了下去,眼神仓皇地避开了楚曦的目光,颓然地低下头,也不再试图挣脱楚曦的手,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方才那一瞬间耗尽了。


    良久,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疲惫与歉意的叹息才从她唇间逸出:“对不起,曦儿。这些年……没能陪在你身边,连见你一面也不能,没法看着你长大,只能……送些东西,每日为你祈福,盼着你平安顺遂。”


    她眼中水光潋滟,充满了痛苦与怜惜,但很快收敛起来,声音也渐渐沉了下去:“可是……曦儿,你……你太天真了。你根本不了解他,不了解那个……十恶不赦的魔头!他最擅长的,便是伪装,他最会用那种看似深情的假象……诱骗旁人。”


    说到这里,她的情绪再难完全抑制:“我初见他时,他身受重伤,便装作可怜,想采补我来练功。若非我身怀武功,能制得住他,早已成了他练功的养料!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知我孤苦伶仃,便装作普通的落难江湖人,伴我左右,又对我百般呵护……”


    她的声音始终带着些许颤抖,仿佛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此刻正化作无数细小的针,狠狠攒刺着她的心肺:“他装得那样好,那样体贴入微,让我……让我这个从未尝过人间温暖滋味的孤女,天真地以为……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


    楚幽兰的指尖在楚曦掌心微微用力,她闭上眼,又猛地睁开,眼底的痛苦与某种近乎刻骨的清醒交织着:“只怪我当时太傻,竟然真信了他……以为他虽然曾经修炼过邪功,但为了我……他会改,会从此走上正途,与我……与我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楚幽兰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愚弄至深后的悲戚,她说得越多,单薄的身子就颤抖得越厉害:“可是……就在我刚刚怀上你,还没来得及将喜讯告诉他的时候。奸相傅宗书的人就找上门来,不仅点破了他的身份,还以为我是他新收的‘炉鼎’,对我言语轻薄……”


    “我忍不住质问他,他这才亲口承认,他就是那个凶名赫赫、双手沾满血腥的九幽魔君!那些他曾轻描淡写提及的‘仇家’,不知有多少是在他手中无辜丧命的!非但如此,他还一直瞒着我,与朝中奸臣暗中勾结,想借着蔡京与傅宗书那些人的权势,去争夺那国师之位!”


    她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却带着一种被彻底欺骗后的伤痛与后怕:“我当场负气离开,他追了上来,要我跟他回去。我让他放弃争夺国师之位,莫再助纣为虐。可他……他宁可看着我伤心肠断,离他而去,也不肯点头答应!”


    楚曦的心随着楚幽兰的叙述紧紧揪起,他终于明白,几乎要了九幽神君性命的那一刀,是在何等心碎与绝望的情形下刺出的。


    被深爱之人欺骗、隐瞒,发现对方竟是自己最不齿的人,甚至再和他相处下去,还可能危及腹中骨肉……那种深入骨髓的背叛感,足以摧毁任何一份信任。


    他想起九幽神君提及那道伤口时的沉寂与自嘲,那不是恨,更像是一种……认命般的痛楚。


    楚曦沉默半晌,才试探着问道:“那一刀……他当时……并未闪躲,更没有反抗还手,对吗?”


    楚幽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仿佛又被拉回了那个痛彻心扉的时刻。她闭上眼,良久才缓缓睁开,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复杂情绪:“是……他没有躲。甚至……在我刺下去的时候,他还看着我,说……他是真心待我的。”


    她的声音不住战栗着,显然二十余年过去,也终究未能释怀:“他……明明就是还想继续哄骗于我,只是……想到……还有想到肚子里的孩子,终究……还是没能狠心……没能痛下杀手,彻底除去这个祸害!”


    她早在眼眶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还是落了下来,楚曦的心仿佛被那泪水烫了一下,连忙拿出帕子,缓慢而温柔地为她擦去泪痕。


    半晌,他才又小心翼翼地说道:“那一刀……几乎要了他的命。但是他说……那是他应得的。”


    楚幽兰她摇了摇头,声音破碎而疲惫:“那之后……我便辗转到了这里,建起了这间医庐,只想远离江湖纷扰,专心治病救人。后来……我生下了你,想独自将你抚养长大,可你这先天不足之症……需要功力极深之人,不惜损耗自身真元,日日为你续脉养气,方能保住性命。”


    “有如此功力之人,在这世上,本就无几。”楚幽兰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再次经历了当年那令她痛彻心扉的抉择,“纵使能找到这样的高手,又有谁愿意损耗自身功力,为一个不相识的婴孩如此牺牲?只有他,才能保住你的命,我……别无选择。”


    所以,她才忍痛将尚在襁褓中的楚曦,送回了那个她决意远离的男人身边,为了孩子的性命,不得不将孩子托付给自己最痛恨的人,不得不……仍与他保持书信往来,只为得知楚曦的近况。


    “我明白,娘亲,您受这样的委屈……都是为了我。”


    楚曦认真听着楚幽兰吐出的每一个字,心中反复斟酌着词句:“可是,父亲他……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自从我记事起,他便深居简出,几乎从不踏出九幽地宫。对朝廷之事,他也多是敷衍,与傅宗书等人,也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合作,并非真心依附。”


    “我知道他过去做过很多错事,身上背负着许多罪孽,他从未对此辩解过半句。”他顿了一顿,语气更加恳切,“这些年来,他对我悉心教导,传给我的也都是正道功夫,从未让我沾染半分邪气,他自己……不到危急时刻,也不再施展那些有伤天和的邪功。”


    “娘亲,我向您保证,假以时日,他定会彻底脱离朝廷,而且……愿意做任何事,来弥补他当年之过。孩儿不求您原谅他,只求您肯给他一个机会,让他亲自向您证明……他的心意,并非虚假。”


    楚幽兰沉默地听着,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下意识地摇头:“不……我不想见他,再也不想……”


    但楚曦看得分明,她的语气之中,并非全是抗拒,更像是一种近乡情怯的惶恐,害怕再次失望、再次受伤,甚至连累旁人。


    楚曦自然也是万分理解,知道此事终究急不得。


    毕竟……二十多年的心结,岂是片刻就能解开的?


    他正想再说些为九幽神君缓颊的话,竹舍的门却被人猛地撞了开来。只见小满浑身是汗,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口中还高声喊道:“师父!师父!不好了!出大事了!”


    他跑得太急,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稳住身形后也顾不得喘匀气,便连珠炮似的喊道:“我已经打听清楚了!戚寨主他……他没有被官兵抓到,但正被好几路人围捕!尤其是那些人之中,还有‘捕神’刘独峰和‘常山九幽神君’!”


    听到“九幽神君”这四个字,楚幽兰心中忍不住一揪。


    尽管她很快便恢复了那副清冷无波的模样,甚至将脸侧向窗外,但那一瞬间泄露出的细微反应,并未逃过楚曦的眼睛。


    她……还是在意的——


    作者有话说:【引用】“芳杜湘君曲,幽兰楚客词。山中有春草,长似寄相思。”——出自唐代骆宾王《同辛簿简仰酬思玄上人林泉四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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