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清离开法院，进入这间病房之前，她接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来电。


    这个电话来自于中部沿海的省会，电话那头的女孩，一开口却是熟悉的水山城口音。


    “是林法官吗？”


    林清一只手举着手机，一只手整理着办公桌上的材料，马上就要过年了，新增的案件不多，但年后开庭的案子还需要提前做一些准备，以便收假后能尽快处理。


    “是的，您是哪位？”


    虽然大部分时候当事人都是通过法院座机与法官联系，但是偶有特殊情况，林清也曾给当事人提供过自己的私人号码，所以无论是不是陌生来电，她都是不会拒接的，在听到林法官这个称谓后，她拿出了纸笔，准备记录下案件信息。


    “林法官，我是陈晓婷。”


    在对方短暂的沉默之中，林清放下了手中的笔：“晓婷，你现在在哪里？你还好吗？”


    对面传过来的气声，似乎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欣喜，陈晓婷虽然播出了这个电话，却不确定林清是否像自己一样，始终惦记着那一份还没有兑现的承诺。


    “林法官，我在江阳，我很好，比想象中要好很多，上个月我找到了工作，今天拿到了第一笔薪水，两千八百块，厂里包吃住，这笔钱够我好几个月的开销，我才知道，原来我一个月的时间就能赚这么多钱。”


    女孩的声音听上去温柔、软糯，这个年纪的水山城女孩，大部分都是如此，可今时今日，这个声音虽然柔和，听上去却有无穷的力量。


    虽然她们看不见彼此的脸，但却能在此刻，通过电波的流转，感受到千里之外，浮现在各自脸上的笑意，林清的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地加深了力度：“晓婷，我为你高兴，真的。”


    在那间病房里，那个曾想要弃这个世界而去的女孩，如今已经站起来，坚定地向前走去，她发现并认可了自己的力量，依靠着这一股力量，她将勇敢地去创造属于自己的人生，这对于林清来说，简直称得上是一个奇迹般的惊喜。


    女孩在电话那头，轻轻地笑了一声：“新年吉祥，林法官，今年我就留在江阳过年啦，不用准备一大堆的祭品，不用凌晨就起来拜神，不用挨家挨户走亲戚，厂里准备啦年夜饭，上工还有三倍的工资，这样子过年我可太喜欢了，就原谅我不能回来给你拜年啦。”


    林清也笑了：“那很可惜了，在家我辈分高，每年准备的红包可是很大的呢。这样吧，你给我一个地址，趁现在还有货运站营业，我给你准备一份新年礼物？”


    “不用啦，林法官，你的礼物我早就已经收到了，那张过期的车票我会一直留着，留到十年，二十年后再拿出来看，那时候的我应该又有钱又幸福，这张车票就是一切的起点。”


    昨日死，今日生，当初林清的一封信，一张车票，从□□案的泥潭里，给了这个女孩一丝微弱的光，在难以摆脱的绝望之中，林清在女孩心里埋进了一颗种子，走，离开这里，把一切远远的甩在身后。


    慢慢的，这颗种子开始生根发芽，把原本牢牢占据女孩内心的对死亡的渴望硬生生地挤了出去，她开始意识到，或许她不是只有在水山城含恨忍辱地活下去或者一死了之这两种选择，天地之大，她的路还有很多。


    两个小时后，林清坐在卫长风的病床前，听到卫长风问出的这个问题，比起自己的决定，她脑子里第一个浮现出来的，竟然是晓婷的声音。


    “林法官，我可能再也不会回水山城了，其实我也根本不喜欢那里，我原本以为，别说是离开水山城了，就是离开家，我也根本没办法养活自己，我只是一个女孩子，除了听家里的安排嫁人外，我根本做不了其它的事。


    但现在我发现了，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一直就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不敢，不是不能，不过没关系，现在我已经做到了。”


    卫长风没有等到林清的回答，但他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握住了林清的手。


    就这样静静地过了一会，林清用另一只手反握住卫长风的手，就像卫长风昏迷的时候那样：“明年吧。”


    这是一个林清用了三十年才做出的决定，也是一个将会影响他们往后余生的决定，可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刻，他们脸上的表情却是放松的，或许对于他们而言，这早已不是一个选择，而是一条早已确定，只待启程的路。


    “去哪儿，去做什么，想好了吗？”


    林清点了点头：“还没有确定的方案，但基本的构想是有了，我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最好的朋友，她叫做许姚？当初她送了我一张拳击赛的门票，于是我走进了搏星，然后又遇见了你。


    一个月前，那时候你还忙于1017案，许姚跟我通了一次电话，她告诉我，她回国了，并且不打算再为企业家卖命，而是准备和一个政法的老同学合作，开一家自己的律所。”


    卫长风想了想：“所以她向你抛出了橄榄枝？”


    “嗯，她邀请我加入，做律所的合伙人，当然了，法官离职后有择业的限制，她会先安排我以法律顾问的身份，服务一些非盈利机构，同时兼顾律所的行政事务，等到禁业期满，再让我以实习律师的身份开始工作。”


    法律，这是林清想要终身为之奋斗的事业，她曾经以为审判工作是这其中最能让她摒弃杂念，追求心中的理想与正义的路径，但一步步走到今天，她早已意识到，这无关脚下的道路，全凭自己的内心。


    “我已经开始期待你穿上律师袍的样子了，林律师。”


    林清笑了笑：“你不劝我再多考虑考虑吗？毕竟是要离开公检法队伍，你不替组织再多挽留一下我？或者再说得世俗一点，做律师可是要自负盈亏的，我这么一下海，你不怕我哪一天在海里淹死了？”


    卫长风竖起了左手食指，那是他负伤的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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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唯一还能自由活动的一根手指：“你可能不知道一件事。”


    “？”


    “大学期间，我以公安大代表的身份参加全国大学生运动会，男子200米自由泳，我荣获季军。”


    卫长风用这根手指艰难地摸了摸林清的头：“所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我会一直看着你，担任你最忠实的安全员。”


    “那我一定会游得非常小心谨慎，让你在岸上好好看着的。”


    这一年的春节注定了与往年不同，新年的爆竹声多少虽然不能完全驱散顺发厂查封的阴影，但红兴村的村民还是像往年一样，在难得的团圆氛围中，在盛大的祭祀中，短暂地放下了去年一年的风风雨雨，祈祷着来年的万事如意。


    林清奶奶被公安局传唤过一次，但考虑到老人年事已高，并没有采取其它措施，只是躲在林清奶奶身后的大伯却没能如愿将事情彻底撇清，结合顺发厂厂长和会计交代的情况，调查人员确定了林清大伯实际出资人的身份，案件虽然没有最终审判，但相应的惩罚大概是免不了的。


    不知道是心怀有愧还是借由此事看清了母亲的偏心与长兄的无情，林清爸爸难得地没有选择回乡过年，而是留在水山城里，甚至难得地和林清母亲一起逛了新年的集市，采买了年节的物资。


    而除夕当晚的团年守岁，更是在林清妈妈的一力主张下，定于卫长风病房中进行。


    那一天晨起，卫长风先是接待了一波市局慰问的领导和同事，下午，王赫带着他一家子老老小小，把卫长风病房塞得站都站不下，到了傍晚，艾力和小米放下年货，给卫长风拜了个早年，就登上了前往南方海岛的火车，听艾力说，小米家最近总张罗着让她嫁人，知道她不愿意回乡过年，索性以新年理由代替了年尾红包，带着小米玩去了。


    就连今天值班的护士也变得格外好说话，对探病的人尽数放心，王赫的小侄子甚至凭借一张乖巧的面孔，在护士站混到了不少的糖果巧克力。


    而在林清父母提着大大小小的食盒，和林清围坐在卫长风的身旁，吃上这么一顿不算盛大，却让人终身难忘的年夜饭时，卫长风已经分不清这一切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小卫啊，这是新年红包，新的一年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林清妈妈把红包往手忙脚乱推拒的卫长风手里塞：“在水山城，没结婚的就都是孩子，都能领压岁钱，再者说，你今年遇到这么大的事，拿个红包也是讨个吉利，来年你和我们清清，健健康康，万事如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卫长风接过红包，和林清对视一眼，积年的裂痕之下，难以对女儿说出口的话，借由新年的红包，林清的妈妈藏进了新年的祝福里，这一段话对于林清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许只有她们母女二人最清楚。


    林清上前接过了红包，放进了卫长风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