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白色的小车在撞上市局的车后并没有停下，它就这么从右后方向左前侧直冲过去，直到撞翻右侧的护栏，直到冲下立交，在下方的公路上燃起熊熊的大火。


    血液从卫长风的眼前留了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不幸中的万幸，他们的车没有像那辆白车一样冲落桥下，在旋转了一圈半后，车子艰难地贴着护栏停了下来。


    卫长风的左手艰难地去解安全带，刚才那一阵几辆车过去，现在这条路上恢复了一片死寂，张奇似乎已经晕了过去，后座的陆总情况也不明，卫长风试着喊了两声，可车里没有一个人给他回应。


    车已经开始漏油了，后轮似乎也起了火，如果再这么等下去，车身只要烧起来，很有可能就会自爆，卫长风的右手受了伤，使不上力，肺部也受到了重击，他的左手每次用力，胸口都像撕裂般地疼痛。


    终于，卫长风摸索着解开了安全带，摸到左腿前侧时，他的左手湿润一片，这么大的出血量，不知道是不是伤到了动脉。


    车身损毁虽然严重，但因为没有侧翻，几下用力，驾驶室的车门被打开了，可惜卫长风的左腿已经无法受力，在车门打开的那一刹那，卫长风直接摔出了车外。


    卫长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身上的伤口太多，他已经分不清是哪里在痛，他在地上缓了缓，左手撑地，再次让自己站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的左腿现在难以支撑，可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眼看着火势已经蔓延开来，马上就要烧到后座，他伸出左手，试图打开已经严重变形的后座车门，可接触门把手的一刹那，传来的温度让卫长风绝望。


    这样高的温度，人手接触时，几乎能烫掉一层皮，这就意味着车门的结构已经彻底被高温破坏，想要打开车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可尽管如此，卫长风的手还是在用力拉着车门，哪怕这几乎要从肩膀处整个将他撕裂开来，他不是不死心，他只是没有办法，他喊着陆总的名字，可陆总眼睛紧紧地闭着，有闪烁的火光，他能看见陆总额头上留下来的鲜血。


    卫长风送开了门把手，他用他的拳头一下一下地击打着车窗，唯一还使得上劲的左手，很快也一样血肉模糊。


    一下又一下，车窗上蜘蛛网状的裂纹碎得更深了，在车窗开裂的时候，碎片划过了卫长风的胳膊，但他没有浪费时间去查看伤口，他想伸手去解开陆总身上的安全带，可无论怎么用力，安全带的锁扣深陷在变形的车身力，牢牢地拽着缠绕在陆总身上的带子。


    就在卫长风几乎要绝望的时候，陆总睁开了眼睛。


    “陆总，快，解安全带，解开安全带我拽你出来，车子已经烧起来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陆总未必能听清楚卫长风说的话，但他能从他焦急的眼神里读出他的意思。他在救自己，如果再不能从车里出去，那自己即将面临着难以承受的后果，什么后果呢，血流得太多了，氧气像是不够似的，妨碍了他的思考。


    “陆总！快呀！”


    哦，他明白了，是死亡。


    年轻人大概是没设想过死亡的，可他已经四十多岁了，看着年迈的父母，年幼的孩子，和睡在身边的爱人的时候，沉浸在幸福里的时候，他经常不经意间想到死亡，哪怕只是在脑海里匆匆闪过这样的念头，都会让他产生恐惧。


    人到中年，就会越来越明白死亡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它会让他失去这所有的幸福，也会剥夺这些依靠着、爱着自己的亲人的幸福。


    想到这里，陆建彬用力地眨了眨眼，他想让自己清醒一点，手上能长点力气，去解开那牢牢捆住自己的安全带。


    他的手倒还是听使唤的，只是使不上劲，那安全带的纽扣怎么按也按不开，想去扯身上的带子，同样扯不动。


    外面突然窜出了一道火光，逼得卫长风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大火已经点燃了整个后备箱，再这么下去，车体爆炸是早晚的事。


    卫长风无视了火舌，再一次冲到车窗前：“陆总，撑住，再使点劲，我拉你出来。”


    卫长风的双手搭在陆建彬的肩上，还没开始使劲，鲜血已经顺着他的胳膊，流到了陆建彬的身上，这些伤口究竟是因为车祸，还是因为刚才敲碎车窗的划伤，已经无法分辨了，陆建彬看着卫长风的脸，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被什么东西冲淡了自己对死亡的恐惧。


    陆建彬用他最后的力量，举起了右手边的公文包，顺着车窗扔了出去。


    那个公文包砸在卫长风的怀里，他知道，这里面是1017案的资料，是他们这么多人，在这几个月里，一点点从水山城里挖出来的，它本来应该跟着陆总一起，搭上进京的航班，被送到能治好水山城顽疾的人面前。


    卫长风将这个公文包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远处闪烁的车灯，车祸伤到了他的头部，他的听力似乎受到了影响，所以听不见鸣笛的声音，但他认得出，那是消防车的车灯，他们就快要得救了。


    卫长风回过了神，把公文包离车身失火的方向远远地扔了出去，陆总那边得等消防官兵，可张奇他还得再试试。


    还好，副驾驶的车门完好无损，卫长风顺利的打开了车门，伸手一探，张奇还有脉搏，只是在撞击之下晕了过去，卫长风尝试着一点点艰难地把张奇扯出来，在他好不容易把张奇拖到地面的时候，消防车终于到了。


    在消防官兵从他手里接过张奇的那一刻，卫长风这口气才算终于送了下来，下一秒，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卫长风。


    卫长风。


    卫长风到了一个从来没去过的地方，这里漆黑一片，既不像是梦，也不像是清醒着，周围充满了无法形容的介质，那好像是不会流动的液体，可他却能在这液体中呼吸，四肢都随着这液体摇晃的时候，耳边却不断传来不知是什么人发出的声音。


    这声音有一些耳熟，听得人心里暖暖的，可卫长风却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听过。


    在某一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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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反应过来，卫长风是自己的名字，他带着这个名字，在双亲的期待中来到这个世上，然后走着走着，路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再然后，有一个女孩带着同样痛苦却又不屈的灵魂，来到他的身边。


    林清，这是林清的声音。


    想起了名字，想起了来处，一旦思考了这些，就会想到生，也想到死，卫长风也不清楚，自己现在这样，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这些既不像气体也不像液体的介质，倒让卫长风联想到了一个他本该全无印象的地方，那是曾经温暖的母体，他从未有亲眼见到母亲的记忆，但即便如此，他也曾有8个月的时间，和母亲亲密无间地相处过，在这样湿润温暖的羊水里。


    就这样，卫长风在这轻柔的抚慰中再一次放松了躯体，失去了意识，随这介质流动着，直到又一次林清的呼喊中醒来。


    怎么办呢？这个世界充满了罪恶、疼痛、歧视，只要有爱，就有离别之苦，卫长风在此刻才发现，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一路向前走着，一路积攒着自己的失望，过去他从未想过放弃，可当此刻，选择权在他的手上，他却犹豫了。


    要回到那个世界，继续忍受这一切吗？


    他已经慢慢想起来了，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因为1017案，他受了重伤，张奇和陆总也不知道得救了没有，那些陆总在生死之间仍然放不下的案件材料，自己有没有收好，消防官兵们是把它留在了现场，还是带走了？曾局彭局他们得到了这样的消息，又会怎么处理？


    如果他们的一切努力都白费，案子就此打住，那些蛀虫和犯罪分子，会在多久后卷土重来，这座被人情裹挟，充满了情与罪的城市，是能靠着这些不光明的手段，让自己的城民过上富裕的生活，还是会被罪行彻底掏空底子，直至大厦倾颓。


    如果那样，这座城市里还会有多少为了家庭不得不以多种方式把自己的青春和人生变卖的姑娘，又会有多少像小旺这样的孩子。


    可是他也已经很累很累了，他知道，像红兴村的村民，像顺发厂的员工，他们是水山城活生生的组成部分，可是他们绝不会感激自己，为这座城市清除毒瘤，相反，他们会怨恨，恨自己打碎了他们的饭碗。


    现在，卫长风可以选择像父亲那样，做一个城市的烈士，死亡会为他唤回一切的尊重和同情。


    可当他正想到这里，已经为自己的放弃找好借口的时候，他的心在一瞬间揪了起来，他竟然选择了放弃，选择了成为他一直隐隐怨恨着的父亲，选择了留下林清一个人，让她一个人承受自己承受过的一切。


    他在这一刻，看清了自己对父亲的隐恨，他远离家乡的行为，说什么是为了逃过对父亲的怀念，其实不过是他的怨念，他怨父亲抛下自己的牺牲，也怨父亲牺牲自己所守护的那一座城。


    可是卫长风没有流泪，这羊水般的液体，不断地冲刷着他的脸，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安慰，耳畔的声音似乎更加清晰了，自己的名字，还有林清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