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雨锁青乌

作品:《红衣五祭

    天刚蒙蒙亮,我就被雨声吵醒了。


    说是招待所,其实就是镇上一户人家的二楼隔间。


    木板床硬得硌人,被子裹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


    我坐起身,按亮手表:六点二十。


    窗外的雨还在下,只是势头弱了些,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瓦片。


    晨雾中的青乌镇隐约露出一角。


    灰瓦白墙,檐角翘得老高,巷子窄得刚能容一人侧身通过。


    这镇子是真的老了,老得连空气里,都沉淀着时间的腐味。


    洗漱时,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胡茬已经冒出了青茬。


    昨晚根本没睡踏实,一闭眼,就是那身刺目的红衣。


    那颗在暗处发亮的朱砂痣。


    还有张菀临走时说的那句话:“让死人在下面也能看见路。”


    下楼时,房东老太太正在堂屋生炉子。


    炭火噼啪作响,她正低头生炭,听见脚步声突然顿住。


    缓缓抬眼时,目光与我撞上,又偏头移开。


    “陈警官早。”她小声说,手里还在往炉子里添炭。


    “早。”


    我走到门口,看着雨幕中的小巷:“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说不准!”老太太搓着手道:“青乌镇的雨啊,一下起来就没个完。老话说,雨锁青乌,必有冤屈。”


    我回头看她:“您信这个?”


    她没接话,只是低头摆弄火钳,炭火的红光映得她脸色忽明忽暗。


    “李木匠家怎么走?”我转入正题。


    老太太手猛地一抖,火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回响。


    “出......出门右拐,过两个巷口,门口有棵歪脖子枣树的就是。”


    她声音发颤,顿了顿又补了句:“陈警官,李霏那孩子......”


    “怎么?”


    老太太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喃喃道:“造孽啊!”


    我走出门时,又听见她在身后念叨什么,像是佛号,又不太像。


    雨丝细密,打在脸上冰凉刺骨。


    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雨水顺着瓦檐滴落的‘嗒嗒’声。


    青石板路被冲刷得光滑如镜。


    倒映着灰蒙蒙的天,连带着整条巷子都透着股说不出的阴冷。


    我按老太太指的路走,在第二个巷口拐弯时,差点撞上一个人。


    是张菀。


    她没穿警服,换了一身深蓝色便装,打着一把黑伞。


    伞沿压得很低,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绷紧的下颌。


    “陈警官。”


    她缓缓抬起头:“我就知道你会去李木匠家。”


    “你在这儿等我?”


    “碰碰运气。走吧,我带您过去。”


    我快速跟上她。


    两人并肩行走,伞沿时不时碰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声响。


    “昨晚睡得怎么样?”她问。


    “还行。”我随口应道。


    “骗人!”


    张菀语气平淡:“第一次来青乌镇就碰上这种事,没人能睡好。”


    我侧身看了她一眼:“那你呢?睡踏实了?”


    “习惯了。”她说着,目光扫过巷边斑驳的墙壁。


    “镇上每隔几年就会出点怪事。去年王屠户家的猪一夜间全死了,脖子都有清晰的牙印,可血却一滴没少。”


    “前年刘寡妇投井,捞上来时怀里抱着个绣花枕头,上面绣着‘替身’二字,针脚又密又乱,透着股钻心的阴侧恻。”


    “都是悬案?”我轻笑一声。


    “有些是,有些不是。”


    没过多久,张菀在一扇木门前停了下来:“到了。”


    门是旧的,漆皮剥落得不成样子,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木头纹理。


    门口确实有棵歪脖子枣树,枝干扭曲得像痛苦的人形。


    门楣上贴着褪色的门神,秦叔宝和尉迟恭的脸,都被雨水泡花了。


    张菀抬手敲门。


    三下过后,里面传来窸窣的响动,然后是拖沓的脚步声。


    片刻后,门被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只浑浊的眼睛。


    “谁啊?”


    “李叔,是我,张菀。”


    说完,指了指身旁的我,再次开口:


    “这位是市里来的陈警官,想跟您聊聊李霏的事。”


    门吱呀一声开了。


    李木匠比我想象中苍老许多,背驼得厉害,脸上皱纹深得像刀刻。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旧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


    手里攥着一块半成品木料,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


    “进来吧。”他侧身让开,目光在我身上匆匆扫过,又快速移开。


    屋子不大,光线昏暗得有些压抑。


    堂屋里摆放着几张未完成的木凳,刨花散了一地。


    空气里有木头和胶水的味道,混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火气。


    正中央的八仙桌上,端端正正供着一张黑白照片。


    是李霏。


    照片里的她笑着,眼睛弯成月牙,和槐树下那具尸体判若两人。


    香炉里插着三支香,已经燃了一半,青灰色的烟丝袅袅上升。


    “李叔,节哀。”张菀轻声安慰,声音透着温柔。


    李木匠没说话,慢慢挪到桌边,伸手摸了摸照片。


    动作轻柔得仿佛像怕碰碎了什么稀世珍宝。


    “霏儿是个好孩子,听话懂事,从没跟人红过脸,怎么就......”


    他话没说完就哽住了,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眼睛里泛起了水光。


    我等他情绪平复些,才开口道:


    “李师傅,李霏出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或者,有没有跟谁结过怨?”


    “没有,绝对没有。”李木匠用力摇了摇头。


    “霏儿性子静,不爱出门,平时就爱在家看书。”


    “镇上跟她一般大的姑娘,都处得挺好,没人说过她一句坏话。”


    “那她有没有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


    张菀稍作停顿,补充道:“比如,外来的人?”


    李木匠动作顿了一下。


    “有!”


    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大概......半个月前,来了个外地人,说是搞民俗研究的,在镇上住了几天,总缠着老人家刨根问底。”


    “不问别的,专打听镇上的陈年旧事,还有些不上台面的老规律。”


    “霏儿心善,见他说话客气,就给他带过两次路,还指了几家老宅子的位置。”


    “那人叫什么?”我立刻追问。


    “姓陈,叫陈不易。”


    李木匠回忆道:“四十来岁,戴眼镜,说话文绉绉的。”


    “霏儿跟我说过,他问了很多怪问题,听着就不太对劲。”


    “什么问题?”张菀往前半步,追问得更紧了。


    “问镇上有没有关于五行祭祀的传说,问老槐树的历史,还问......”


    李木匠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不安。


    “他还问,镇上有没有生辰特别的姑娘,就是那种......阴年阴月阴日生的。”


    我和张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李霏具体是哪天生的?”我追问道。


    “八一年,农历七月初七,子时生的。”


    李木匠的声音带着哭腔,双手狠狠捶着自己的大腿,自责道:


    “要是我拦着霏儿,不让她跟那人接触,是不是就不会出这事了?”


    七月初七,子时。


    我脑子里飞快计算:八一年是辛酉年,属鸡。


    七月初七是七夕,又称乞巧节,传统上属阴。


    子时是一天中阴气最盛的时刻。


    “全阴生辰。”张菀凑到我耳边,轻声说道。


    “什么?”李木匠没听清。


    “没什么。”


    张菀立刻转移话题:“李叔,那个陈不易,后来去哪了?”


    “走了!”李木匠说:“霏儿出事前三天走的,但......”


    “但什么?”我追问道。


    “但我昨天去买香烛,听茶馆的老板娘说,好像又看见他了。”


    李木匠眼神有些不确定,接着又道:


    “也可能是我年纪大听岔了,毕竟镇上长得像的人也有。”


    我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快速写下我的电话号码。


    “李师傅,如果您想起什么或者再见到陈不易,记得打这个电话。”


    李木匠接过纸条,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用力而再次泛白。


    我们转身准备告辞,刚走出两步,他突然在门口突然叫住我。


    “陈警官。”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霏儿她......”李木匠嘴唇哆嗦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走的时候,遭罪没有?”


    我喉结发紧,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张菀见状,及时替我解了围:“很快,没遭罪。”


    李木匠点点头,眼神一片空洞:“那就好......那就好......”


    吱呀一声,门在我们身后关上。


    下一秒,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像受伤的野兽在黑暗里舔舐伤口。


    巷子里的雨还在下,打在肩头浸得人浑身发寒。


    “你怎么看?”我盯着张菀,声音被雨声衬得有些沉。


    “陈不易是条线索,但他背后一定有人。”


    她抬手抹了把身上的雨水,语气笃定地说:


    “一个外来人,短短半个月,不可能摸清青乌镇的底细,更别提精准找到全阴生辰的姑娘,肯定有本地人给他通风报信。”


    “你怀疑谁?”我压低声音追问。


    张菀没直接回答:“青乌镇不大,常住人口不到两千。”


    “但有些家族在这里住了十几代,有些秘密也只在这些家族传。”


    她撑开伞,走进雨里。


    “走,去派出所,市局的法医应该快到了,先等尸检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