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领袖
作品:《月与砂》 热烈的阳光铺满街面,从甜品店门口的遮阳伞面上滑落下去。
德丽克丝坐在椅子上面朝着街道,有打闹的孩子在太阳下跑过。
她点了杯果汁。草杆做的空心吸管太轻,不按着就会浮出液面,德丽克丝把它抽出来放在一边。
德丽克丝偏好酸甜口,主要是酸,饮料是橙汁和柠檬汁的混合,卡珊卓试过一次那滋味就把脸拧成了花,骂这人有着和脑子相辅相成的烂品味。
卡珊卓坐在德丽克丝对面,桌上摆着她点的蛋糕和红茶。
这家店没有咖啡,且她过了中午就只有喝茶的习惯。
德丽克丝也欣赏不来她习惯的那些咖啡的苦和茶水的涩,觉得饮料还是清透点好,贵族偏好的东西多属于为了摆架子找罪受。
说是这么说,德丽克丝仍然乐于尝试不同的东西。
卡珊卓坐在桌前已经切了蛋糕半个角,德丽克丝的饮料却在桌上半天没了动静。
她看过去一眼,见到德丽克丝还端详着手里那张纸,好像那短短几句话是个饱含深意的寓言。
“再不喝你饮料里的冰化完了。”卡珊卓翻个白眼提醒。
“唔。”德丽克丝对她的声音做出反应,随手拿起杯子,眼睛却没有离开纸,杯沿递到唇边时又停住,笑了一下,“卡珊卓,你说……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呢?”
“字面意思。”卡珊卓无谓道,“她不就是想……呃,听别人描述一下心目中的‘勇者’……天啊这词说出来像活在上个时代……总之是个有奖征集甚至征文大赛吧,她或许想看这题材的戏剧了。”
“是吗?”
“不然还能是什么?她已经是整个阿瓦托芬的女巫,有什么目的得藏着掖着?”
德丽克丝用拇指压过纸面的单词:“这问题真可爱。说实话,我看到的第一眼,想的是‘难道如今要用这种方式才能向她提建议了么’?”
卡珊卓瞥了她一眼:“你没辞职,也没生气,我也觉得意外。如果这是你的妥协,我希望它是发自内心的。固执的人太难过,德丽克丝,你不年轻了。”
“是啊。”德丽克丝轻轻叹气,“我有时又想起以前的事。我跟你提过我的君主,我说过我们曾经是朋友吗?”
“说过,你那我见都没见过的国王陛下爱喝什么品类的酒我都知道,差不多得了行吗?”卡珊卓压了一下眉毛,“别总是怀念过去,回忆太频繁,什么都会褪色。”
德丽克丝低下目光,把手里的纸折了对折。
“他即位前野心勃勃的样子,天真地说过些什么话,我越来越记不清了,像脑子里存储着别人的记忆。回想起来真可怕。”
“人类很善变。”卡珊卓冷淡地说,“只是人总以为自己遇见的会是不同的那一个。”
“我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一开始就知道他不是全无缺陷,只是我能选择的范围里看起来最好的那一个。”
德丽克丝翻过手里的纸,拨动纸张单薄的边沿:“在我君主制的母国,王权高于一切,但国内仍然有神明的信仰。我十六岁开始善用魔法,从那时开始相信神明是存在的。
“而当有了这样的体会后,我开始困惑:既然世上存在神明,人为什么还要信仰其他人类?
“答案太简单了,十几岁的我都能明白。
“神明确实存在,但祂们只是存在,不在乎任何事情。
“而人类群聚生活,大多人的想法模糊不定,或彼此间分歧无数,需要一个领袖统一意见,提供指示,成为人群的寄托与核心。
“我没有成为‘领袖’的觉悟。我认为自己只适合当一个有力的追随者。
“所以我选一个自己最能信服的君王,但我仍然不能放弃自己的思考。
“我在追随他的同时质疑他。这是我幸运又不幸的地方。
“他后来性情变了很多。我不想去分析那些原因了。
“他越来越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好像每一句反对的建议都是对他整个人的全部否定,过激到偏执地维护自己的权威。
“而我想这是臣子应当尽职的时候,我该让他听有用的声音。
“握着兵权能威慑他人,让我具有分量,足够有分量,他才会听我的意见。
“但他开始警惕戒备地看我。
“他说德丽克丝你有这么多的意见,你训练了那么强的军队,‘那你不如自己来当这个国王’?”
德丽克丝喝了一口饮料,杯里的冰块已经化了半数。
“从成熟的上位者角度来看,我自己都要觉得自己活该了。
“握着强大的军队,姿态又太强硬,不信任君主的安排,即使出于好心的目的,那初衷也已经不重要。我威胁到他是事实。
“但我真的想做那个国王吗?
“有时我气急了觉得要是换成我能做得比他好,但我真的能吗?
“我十一岁能独自猎获野兽。没人觉得我胆怯,我也从不认为自己懦弱,很多人害怕我。
“但我真正凝视那个王座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感到恐惧。不是害怕逾越什么臣子的本分,不守道义信用。
“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没有领袖的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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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生活在看不清远方的大雾中,有人在暗处点起灯,呼号人们向某个方向走,人们就以为他一定知道正确的出路,几近盲从地跟随。
“但举起灯领着路的,实际也只是我们众多的普通人之一,他同样看不见未来,不确定方向,他最超然于人的是那份领路的勇气。
“如果他选错了路,或许会害得同伴遇难,而罪责总在领路的人身上。
“因为他站出来领起责任,受拥护爱戴,也必须承受选择的后果。
“我深知自己并无过人的智谋远虑,我一定会犯错,我不是他人该有的最好选择。
“我清醒知道自己的能力背不起一整个国家的命运,所以我不愿做那个头领。
“我狂妄的朋友并不比我聪明,但他的勇气多于我。
“很多时候,领袖所表现的‘意志和决心’是否坚决肯定,比意见本身是不是正确更重要。他敢去承担那个后果,而我敬佩这一点。
“即使他的选择不正确,想到他负担的压力,我总多出两分体谅宽容。
“他有他的缺点,我有我的不足。现在我偶尔会想,当时的情况或许可以改变,只是我们都用错了方法……但那时候谁又能立刻变得成熟且正确无误呢?连慰藉都谈不上的无味的假设。
“你知道后来的事。我尽过了自己的最大努力。把兵权交出去,然后以朝信为名义永远离开那个国家,是对我们彼此最好看的结局,显得好像还有点体面感情似的。
“我当时实在是累了。我做了错误的选择,后续所做的一切都为弥补这个错误,仿佛其实从开始就注定无法完好收场了。
“托这告别还算体面的福,我的政治身份安全,阿瓦托芬顺利接纳了我。我真喜欢这里。神明存在而不言语,人们生活在祂的荫庇下,信奉着一个定义等同完美无缺的空神台。
“它以近乎不可能的逻辑持续运转,简直是这千年来世上最大的奇迹。谁不爱奇迹呢?
“我从过去的经历里学到,做出选择的勇气比选择的正确性更重要,而别人甚至做得未必比我更好,那不如由我来。最糟糕的结果也不过是我曾经见证别人做出的错误选择。
“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堪至此,这里有十足的人来审判我。”
德丽克丝放松地笑了笑,目光流动,卡珊卓被看得一阵不自在。
“我亲爱的同僚,跟你们一起工作很愉快。我尽管提我自己的想法,你们也会说出自己的意见,我们互相争吵互相肯定。圆桌边没有谁高于谁,我只是那个最积极的。”
“得了吧!”卡珊卓啧了声,但不继续说什么,拧着眉喝茶。
德丽克丝说:“指月石选择了我,我相信这代表着月神殿下认可我的想法。我只管做我认为正确的,这些年来我从不怀疑自己。
“女巫殿下刚来到神殿的时候,我很高兴,但也感到不安。”
“疑心病。”卡珊卓说。
“她很谦和,温柔且体贴,跟我那位国王朋友没什么相像的地方,但她让我想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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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跟他争吵的最后那段时间里,有一天我突然又一次察觉到,他变了。
“多年里我无数次知道这一点,那一刻却突然抽脱出激烈的情绪,好像把一切看得很清晰。
“我在他身上看到恐惧。我曾经以为那恐惧是他对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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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猜忌,那一刻却发现不全是。
“我意识到他也恐惧犯错,恐惧失败,恐惧选择未知的路,害怕着得到最糟糕的结果。
“……他也‘开始’这样恐惧。
“我曾以为这种情绪在他身上不存在。他过去永远自信肯定,哪怕他确实做错了事情。
“后来我才懂得,那勇气一定程度上是‘无知者的无畏’。他敢去承担风险,是因为那时他还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惧怕。
“他的变化其实不全是坏事,他变得更成熟,思虑更细微,而这也是他的可悲。
“直到那时他才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有限和无力,在早无退路多年后,才明白自己的才能不足以负担他人对自己的期待。太迟太残忍。我可怜他。”
德丽克丝的指节碰了下嘴唇,想起自己没有带烟,于是停住了。
“我在女巫殿下身上看到那种因为清醒具备的恐惧。
“清醒是幸运也是不幸。鲁莽的勇气有时比慎重的思虑可贵。
“她的顾虑、迟疑和畏怯都和人相近,与神相远。这让她看起来只是一个天资优越的魔法师,而不像神明的女巫。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人是群居的,每个人完成自己那一小块工作,合起来便使得一个巨大的系统运行。阿瓦托芬的结构本就如此设计。
“她哪怕做一个象征也可以,旁的事会有其他人完成。如果她只是个人类,我已经有充足的经验,学会不过度期待一个凡人。”
德丽克丝停了一下:“但现在,那种恐惧从她眼里消失了。”
那语气里的茫然和感叹让卡珊卓忍不住向她望过去,看到德丽克丝若有所思望向远处时,眼里的亮光。
“不知道她经历了些什么——心境到底有怎样的变化,但她和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不一样了。
“现在看着她的时候,我开始忘记她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孩。
“月神如果具有人类的形态,恐怕也不会和她有太大差别。
“神明不言语,人类才挣扎艰难探索道路。
“既然女巫把启示摆到面前,人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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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珊卓前后想了一圈,对不上德丽克丝的思维回路。
她在君主制的国度长大,花了不少时间习惯阿瓦托芬的分权制度,现在对此发自内心认同。只有空神台上的神明是这制度上的阴影,它意味着截然相反的专制。
女巫的存在是这阴影的具象。卡珊卓的信任稀少,无法匀给自己不了解的东西。
她对艾玛抱有警惕,但近来,艾玛在神殿接手的工作都完成得井井有条,反而让她刮目相看。
这多出来的相信只由于艾玛的个人能力,跟神明和女巫的身份都没关系。
但卡珊卓知道自己怎么想无所谓,她的意见并没有那么大影响。
她的言辞总是过度应激般锋利,但卡珊卓实际很习惯妥协。把怒火和怨气当场发泄完,后面的事随它自己发展。挣扎的时候很用力,放弃得也很干脆。
所以她总是搞不懂德丽克丝的想法,她们差异太大。
但具体的人对卡珊卓来说,比那些概念和道理的正确错误重要。
太根本性的东西她们谁都不会改,那就让这区别存在着,多一段距离安全,多一个视角又或许对什么东西有益。
卡珊卓想完一圈回来,镇静地喝了口茶:“听不懂。”
德丽克丝哈哈地笑。说完终于觉得口渴,拿过果汁一气喝了半杯,托着脸看街面上的孩童,感慨地叹息:“我这下真的觉得,可以想想退休的事。”
“那还真是好消息。”
拿在手里的纸已经被德丽克丝叠成了一只鸟。她把纸做的小鸟放在桌面,拨动它的翅膀:“好久没见琳达了,她很喜欢看我折纸,高兴的时候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
“约琳达二十六了,你在说她十二岁时候的事?”
“时间太快了呀……明明以前那么小,很可爱的……”德丽克丝沮丧地比划了小小的一截。
“我倒是能理解她觉得你管得太多又不好沟通。她成年那么久了,你还把她当小孩。”
“对我来说就是小孩。”
卡珊卓又翻了个白眼:“懒得讲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