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会聚集议事的场所向来安静，但不是像此刻死寂般的安静。


    十二席的圆桌坐满了前六席，能代表神殿最高意志作出决议的成员全都在此，负责记录和护卫的监察骑士也在角落沉默。


    艾玛站在圆桌之外，叙述的声音清亮，没有一点颤动的杂音。


    所有人都听得足够清楚。


    “……请见谅。”圆桌一角，名为罗伯特的议会一席开口，打破了殿里的安静，“您是说，女巫殿下……”


    因为紧张，他僵硬地握了一下放在桌面的拳，语气介于虚弱的颤抖和强行冷静的镇定：“您是说，您要废除‘不战誓约’的惯例？”


    “是的。”艾玛望了他一眼，肯定地回答。


    罗伯特碰到她的视线，哑了声，一时不知道再说什么。


    梅兰特掩着嘴神思难辨，斐勒同样僵硬而紧张。


    图伦推了一下眼镜，面上神情少见地变色：“我们都听清楚了。很抱歉，女巫殿下，事关重大，不得不冒昧地向您多做这样反复的确认：


    “您在阿瓦托芬停留已久，‘不战誓约’对神殿意味着什么，而废弃它又会置我们于怎样危险的处境，您是否已经清楚？”


    “我很清楚。”艾玛回答。


    图伦顿了一下，深深望了她一眼，向艾玛颔首行了一礼：“那么，我没有任何话要说了。”


    她合上自己的记事本，保持沉默。


    卡珊卓碰到艾玛的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看向桌面的空白，脑子里却是乱麻般的噪音。


    她拿着的笔连盖子都没有拧开，微微颤抖。卡珊卓把它放回了桌面。


    艾玛的目光转了半圈，在圆桌正中停住了。就像她最开始所预料的。


    德丽克丝望着她的眼睛，目光不偏也不倚，灰色的眼眸坚硬、锋利而稳定。像在探寻，又像最直接的反问和质疑。


    艾玛平静地回望着她的眼睛。


    “您确定吗，殿下？”德丽克丝开了口，声音不愠不火，“我相信您的智慧远虑。神殿如今的处境总是反复，这或许不是长久良策。您如此决绝，是否因为已经有比‘不战誓约’更好的主意？”


    “我考虑过，还没想好。”艾玛回答。


    “那么，请容我打回您的提议。”


    德丽克丝交握的双手松开，按上桌面，从自己的席位上站起身来，仍然盯着艾玛的眼睛。


    “这不是明智之举，一旦执行，无法挽回。阿瓦托芬的信誉将因此永久受到影响，无数的关联会为此变化。除非您能给出替代的方式，否则我不能认同。”


    “我不强求你的认同，德丽克丝女士。”艾玛说，“这是告知。”


    “如果不能纠察您的决定，反驳您的议案，议会毫无在此存在的意义。”


    “确实。”艾玛认同，“持续干涉我的行为，影响我的决定，这实在太麻烦了。如果议会认为限制女巫是必要的，那么我认为议会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德丽克丝沉默了片刻，没有在与艾玛的对视中占得优势，口吻放缓了：“……我可以询问您做出决定的理由吗？”


    “我只是之前觉得无所谓。”艾玛说，“不觉得阿瓦托芬跟自己有太大的联系，所以没想管太多。但我现在想留下了。


    “或许之后还是时不时会出去旅行，但仍然会回到这里。我不想在自己的家里还要被别人约束。


    “‘阿瓦托芬’属于月神，我等同月神本身，它本就是我的。从前的女巫不介意把它出借给他人搭建城市，建造国家，分享其使用权，但从不意味着所有权易主。


    “我随时可以收回这片地域上的一切权力，只要我想。”


    艾玛平常地望着她，语气没有波澜：“拿回自己本应有的权力，并不值得惊讶。不过，如果议会质疑的是，我是否具有与女巫这一身份相匹的资格，我不介意证明。”


    德丽克丝说：“那么，我的问题只有最后一个：您能保证阿瓦托芬居民的安稳，神殿百年千年之后仍然得以存续的将来吗？”


    “只要我还会回到这里，阿瓦托芬的稳定便永不动摇。至于，‘百年千年之后’。”艾玛看着德丽克丝，淡淡地说，“我们都活不到那一天，女士。”


    “……确实如此。”德丽克丝的表情放松了，她低下视线，向艾玛行了一礼，“我没有其他意见了。”


    她坐回了坐位。


    议桌上沉默，再没有其他声音。


    艾玛环视一圈，点了点头：“我不想被议会限制，但不代表要把议会撤除。议会负有的其他职能仍然具有存在的需要，只要把相关章程稍作调整。


    “我暂时没有换届选举的打算，如果诸位有辞职的想法，可以带推荐人员名录和辞呈一起给我，我会考虑。”


    “那么，今天暂时就到这里，感谢各位的聆听。”艾玛点头致礼，微笑了一下，“祝你们有愉快的一天。”


    她推开议事厅的大门走出去，没有关上门。


    倾进厅堂的光线耀眼，风声灌进殿里，轻盈地流转，持续着房间里的安静。


    今天确实有个很好的天气。


    .


    .


    .


    “真是令人高兴的消息。”利利提亚笑道。


    “可以想象，对你来说是挺高兴的。”艾玛淡淡地答，手上写字的动作不停。


    正式接手女巫的相关事务后，艾玛给自己设了个单独的办公室，位于神殿主殿的办公区，跟女巫的房间不在同一层。原本就是公共区域的位置，人员往来更为方便。


    利利提亚坐在她办公桌对面待客的椅子上，拨弄着艾玛桌上的摆件：“但还没听到议会成员变动的消息，我这边消息不及时？”


    “十二席没有一个递辞呈。”艾玛说，“不愧是指月石选出来的人。”


    “真省心啊。”利利提亚也赞叹，“我还担心议会要是换届，主祭司和监察骑士也要跟着换届，处理手续可复杂了。”


    “我也想少点麻烦，要整理的事情已经够多了。”艾玛看了他一眼，“神谕祭司是女巫的助理，我可以直接指定。就算要换届，你要是想当就接着当吧。”


    利利提亚做作地“哇哦”了一声：“好受宠若惊哦。”


    “虽然就像现在是上班时间，你还坐在我这里一样，也没有指望你多上心就是了。”艾玛平淡道。


    “哪里的话。既然神谕祭司是女巫的助理，您的要求就是我的工作，我这不是正在好好完成吗。”利利提亚微笑道。


    “那是指，费鲁南特替你坐办公室，贝拉替你跑外勤吗？”


    利利提亚自然流畅地转换了话题：“如果您这边忙不过来，不妨再选几位直属于您的骑士？或者直接从现在的监察骑士里选调。我这边很乐意推荐哈瓦娜，芬妮也可以。”


    艾玛说：“只留下给你干实事的啊。”


    利利提亚叹息：“您正式接过工作之后，贝拉陪在您身边的时间已经比在我这都长了。我和她的工作内容就不能换一下吗？”


    “我希望你还是忙一点。实在不想知道你闲下来还能给我找出什么事。”


    “我在您心里已经是这样的形象了？”


    利利提亚压了下眉毛，眼睛显得可怜了些，唇角却全然是上扬的，话音里不掩笑意。


    “安魂节之后，你已经越来越懒得演了。现在这些变化明显到哈瓦娜都看得出。哪天彻底不想演了，给我打个招呼。神殿的资料不能随便烧，别在后续交接上给我惹麻烦。”艾玛不为所动地说。


    利利提亚长长呼了口气，侧过椅子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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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仰，拉直手臂伸了个懒腰，银色的长发绸缎般从肩上向后淌，悬挂在摇晃的椅背后，反射着粼粼的光。


    “哎——为什么都预设我一定会回罗穆卢斯去呢？我这个人很逆反的，总听别人这么说，就更不想回去了啊！”他流转过目光，向艾玛弯起眼睛，“我很喜欢阿瓦托芬，况且现在有您在这里。我对这座神殿有更多期待了。”


    “那就期待吧。”艾玛没抬头。


    “否定了‘不战誓约’，必须要有替换的方案。您有计划了吗？”


    “还只是些想法的雏形。”艾玛思绪溜开了一小会儿，晃了晃笔尾，“真能落实的话，是个大工程，还有很多要细想的地方。在有更具体的规划前，没必要声张。”


    “听起来真有意思。”利利提亚咂舌，“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提吧。我很乐意参与您的设计。”


    “如果用得上你，我不会客气。”


    “那真好。”利利提亚满意地收回了些身子，手臂又搁回桌上，拎起桌角的棋子摆件，在指掌间比划。


    艾玛写完了手上那份文件，放到一边，在稍作休息的空隙里终于又打量他，若有所思。


    “我有时候有点好奇。”艾玛说，“遵守他人制定的规则对你来说有趣吗？就像给自己设置障碍，让事情更有挑战性？


    “你享受规则下的游戏本身，还只是觉得最终毁掉规则的时刻值得期待？”


    利利提亚似乎有些意外。


    他思忖了片刻，棋子在他手里从头到脚打了个转。


    “我能从很多事里得到乐趣。游戏和规则本身都有丰富的可能性。”利利提亚又想一想，“但要说‘我为什么遵守这些规则’，根本上，只是因为‘规则被破坏后是不可逆的’。”


    “比方说——我对各种各样的食物很感兴趣，但我不擅长烹饪。


    “曾经也试着做过，发现要做出一道好的菜肴，需要付出相当的时间准备和等待，我缺乏这样的耐心。


    “但因为在‘城市’‘国家’之中，有完善的贸易体系，我可以用其他方式付出‘劳动’，做些什么工作，获取货币，再用货币换取他人的‘劳动’，他人制作的美食。


    “虽然现在看起来是简单且理所当然的事，但在这套规则设立的初期，如何用货币定量不同事物的价值，如何让那么多人接受同一的标准，其实相当困难。


    “而对我来说，在这套规则里，用货币和人交易以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是非常省心省力的方法，远比运用暴力安全且可持续。


    “人还需要生活的话，衣食住行，伤患疾病，总有许多作为一个单独个体无法完成的事情。而当我在这套规则里被认定为‘安全无害’，便具有从中持续获利的身份和资格。


    “既然这规则使我受益，我当然希望它继续运行下去。


    “除非，有一天，我不再需要这套规则，不再需要那个安稳的身份，不再需要从中获得的任何利益。


    “那么当毁掉它能带给我的乐趣，已经是它对我所具有的最大价值，为什么不去做呢？”


    艾玛望着他的眼睛。


    利利提亚口吻平淡，话里的内容却冰冷地显出锋芒。


    艾玛点点头：“我明白了。”


    利利提亚目光落到手里的棋子上，遗憾地晃了晃：“‘规则被打破后不可逆’，我扔掉了自己在罗穆卢斯原本具有的身份，和与其相对的一应权利，就不可能无事发生似的把它们原模原样要回来。罗穆卢斯的议院绝不可能答应。


    “啊，这样想起来真是麻烦。


    “如果我想要回到那里，再取得一个足够有影响力的地位，只能自己重写规则。


    “比如，废掉贵族的议院，直接改变国体制度，给罗穆卢斯加一个‘皇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