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杲声音很大，可她在此处布下了结界，秦高旻听不见。


    玄玑从未见过她十分爱戴的师叔有如此失态的模样。


    她面色如常，却也只是强装镇定，秦高旻进不来，若是棠杲想对她做什么，她根本无力反抗。


    幸而棠杲很快恢复了平静。


    “我倒是希望有机会与你说一说，毕竟你是最善解人意的，”棠杲含笑道，“只是今日我是为其他事情而来。”


    玄玑等她把关子卖完。


    “摸一摸你身体左侧的最后一根肋骨。”


    玄玑歪头，空洞的双眼对着棠杲，棠杲又回想起了她十几岁那会儿懵懵懂懂跟在自己身边的样子。


    她心中莫名地又生出几分慈爱，轻轻捏着玄玑的手腕，将她的手覆在她的肋骨上：“或许你从未注意过，现在认真感受，这根骨头是不是与其他肋骨不太一样？”


    常人的最后一根肋骨都比较短，很难精准地触摸到，但修士都通骨理，故而这不算难事。


    仔细按压过自己的皮肉，玄玑怔愣了一瞬：“我这里，似乎没有骨头。”


    棠杲闻言略有惊诧，亲自按了按，表情有些凝重，后来又想通了其中关窍，问：“你之前伤到过？”


    “前几天骨头碎了。”玄玑云淡风轻地说。这语气仿佛在说“前几天喝过茶水”。


    棠杲点头：“那便是了，当初你的那根肋骨是林虚渡用灵玉补上去的，只怕是你受伤时那玉受不了冲击，化去了。”


    “为什么要补？”


    寻常人缺根短短的肋骨所受的影响都微乎其微，更不必说玄玑这样修为的修士了，补全肋骨完全没有必要。


    棠杲冷哼一声：“因为林虚渡心里才有鬼，他惦记着你爹的临渊境，死死把着你撒不开手。这灵玉便是用于定位的灵器。”


    “你撒谎，”玄玑斩钉截铁道，“若是有定位之用，那我初到此处时师父会不知道我的位置吗？怎会兴师动众地满天下找人？”


    “你以为我在挑拨你们之间的关系吗？”棠杲冷笑，“你们俩的关系用不着我挑拨，你分明知道你那好师父根本不是发自真心地疼爱你，还在自欺欺人吗？”


    “你一直都知道，对你最好的就是你眼前的师叔我。”


    玄玑不说话了。棠杲说得没错，这些年来，关心爱护她的一直都是她这个师叔。


    师父作为道宗宗主十分忙碌，又有些严肃，对于玄玑这个徒弟，他平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管教，玄玑在林虚渡那里最常听见的是“不可”二字。


    师兄师姐对她倒是还不错，只不过在这之中有人不着调，有人忙，还有人既不着调又十分忙碌。


    细想来，她确实是与棠杲最亲近。


    正是因为亲近，棠杲才极快地发觉了玄玑身体的异常。


    那块小小的玉石伪装得很好，若不是她时常与玄玑贴身打闹，根本不会发现这根比其他骨头还要粗厚上许多的“肋骨”。


    这块灵玉并不普通，有定位的功用，这灵玉的存在一旦被发现便很难遮掩，但没谁会专门去摸一个小姑娘的肋骨，故而将它放进玄玑身体中的人并不担心会有人发现。


    林虚渡向来谨慎，将玄玑带回来的时候定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将这小丫头片子给仔细检查了一通，不可能留这么个东西在玄玑身上，所以棠杲当场便确定了这块灵玉是林虚渡放进去的。


    她起初不知道林虚渡为何如此宝贝这小孩，但玄玑年少心中藏不下事，在某个宁静的午后，玄玑在琼瑶居安睡时断断续续吐出的呓语让棠杲发现了玄玑的身世，也明白了林虚渡的动机。


    棠杲与谢家人无冤无仇，也无意于临渊境，故而，玄玑在她眼前只是一个单纯的、被人算计得明明白白的小可怜。


    梦中呓语也可惹来杀身之祸，棠杲给玄玑下了禁制，能防止她睡觉的时候说掉脑袋的话。


    紧接着又将目光放到了玄玑的肋骨上。


    这种灵玉功用虽大，但要想使用也要费上许多功夫。定位的功能消耗很大，若非必要，想来林虚渡也不会劳心伤神去使用。


    这就给了棠杲可乘之机——她偷偷施法，让灵玉为自己所用了。


    所以，玄玑暴露身份之后，棠杲用那灵玉定位到了玄玑最后出现的位置。只是后来玄玑断骨重接，那灵玉毕竟不是骨头，随着法力化去，她在棠杲那里也就没了音信。


    棠杲本不想插手此事，可陈楚联军暗生旁枝，为牵制林虚渡，棠杲不得不赌一赌玄玑还在此处，赌一赌她还有行事的能力。


    幸好玄玑还在，只不过看样子她虚弱得，不见得能成事。


    可棠杲与玄玑的情谊到底不假，棠杲盯着她失去往日眸光的双眼沉吟许久，还是开了口：“起先我还未想过你是谢家的孩子，只是我早就对林虚渡多有提防，暗中调查，才知他时常带你去临渊境附近。”


    棠杲用像从前给玄玑讲故事那样的语气缓缓道：“这么多年过来，你不觉得林虚渡对临渊境有些太过在意了吗？”


    玄玑当然能看出来，可他与父亲是旧友，临渊境中又可能藏有他的遗物，所以林虚渡对临渊境的执着也还不算特别奇怪，但那种对自己父母遗物的关注到底令玄玑有些不自在。


    玄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这条命都是师父捡回来的，玄玑不敢怀疑。”


    “瞧你，”棠杲轻笑，“你早有察觉，却不细究，还是在顾念着救命之恩，若是我说，如果没有林虚渡，你们谢氏根本不会家破人亡呢？”


    玄玑的手一直轻飘飘的，这几天里除去必要的揍人环节，拿过最重的东西就是斟满茶水的瓷杯，此时这双白得看不见血色的手，死死扣住了桌沿。


    “不、可、能。”她咬牙，一字一句道。


    ……


    从学宫偷跑出来的一众弟子已然离开了道宗管辖的范围，但印瑞阳还在周边游荡。


    只因他们还是没有找到范小源的行踪。


    当初说知道范小源的位置以后就先去救云流，可他们苦苦寻找良久，也未能发现其踪迹。


    偌大偃山山脉，灵气聚集，没有灵气的地方很好找，道宗周围一共也没几块，但这些地方几乎全是连草木都无法生长的贫瘠之地，抬眼望去，一览无遗，别说藏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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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瑞阳总觉蹊跷，不愿离开，可云流实在等不起，故而他自己留在此处寻找范小源，其他人去捉拿妖兽了。


    若是藏人，多半是设下了结界，定然不会让人轻易找到，但灵气不会骗人，范小源一定就在其中。


    能在此起彼伏的青山之中找到这么几块缓坡平地，也实属不易。


    印瑞阳御剑而起，在一处黄土之上观察地形的反常之处，远远地看见一道疾速穿行的流光离自己越来越近。


    那流光也注意到了印瑞阳，加快速度向他飞来。


    印瑞阳觉得熟悉，却一时辨认不出，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他本能地想要躲开，却低估了那光剑的速度。


    眨眼间，寒光已至。


    一身着白衣的明艳女修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印瑞阳眼睛盯着那女修被高高竖起又在空中肆意飞舞的长发，一时有些愣神。


    玄玑几天没见这小子，竟觉他有些痴傻了，深觉学宫没有自己实在不行，感慨学宫即将失去一代良师。


    她抱臂看着印瑞阳的那副痴傻的样子，决心先不在意这些旁支末节，直接步入了正题：“你在这里游荡什么？”


    印瑞阳是见过“玄玑仙子”的，那日知晓了“萧渚”真正的身份后，他仍是不能将当初那端庄仙子与平日里没事就要教训人的偶尔暴躁非常的仙师联系在一起。


    他看见眼前的女修开口了，明明有声音，他却听不清，脑袋有些运转不开，只盯着那熟悉的眼眸发呆。


    高空风大，玄玑的衣裙随风舞动，流光锦上的细密星线在阳光之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印瑞阳的眼睛被闪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听见玄玑即将失去耐心的第三遍问话。


    “我、在找范小源。”他回答。


    玄玑能确定范小源就是被棠杲藏起来了，凭这么个毛头小子，等范小源阳寿耗尽的时候都找不到他，故而她挥了挥手，道：“此事简单，你先随我去掌门处，届时不怕找不到他。”


    虽然平日里喜欢同师长唱反调，但印瑞阳对玄玑是有十成十的信任的。


    他立即随玄玑御剑前往归墟道宗。


    在路上，他的眼神一直离不开玄玑的背影，恍惚间，她似乎与印瑞阳记忆中的“萧先生”重合了。


    眼前的背影越来越近，印瑞阳惊觉玄玑慢了下来，连忙减速。


    玄玑忽然转身回望他：“我后背险些被你盯出个洞来，有话便说。”


    “……”这语气可真是太熟悉了。


    印瑞阳自然是有千言万语想说想问，几番斟酌之后才道：“仙子……为什么要扮作萧渚来学宫？”


    他对玄玑的称呼十分生疏，说出来自己都起鸡皮疙瘩。


    玄玑闻言似乎没有过多的反应，只道：“不该问的别问。”


    印瑞阳心道，明明是你让有话就说的。


    虽是这样想，他却不敢宣之于口，只得换了个问题：“听他们说你受了很重的伤，现在是好了吗？”


    看印瑞阳还算有点良心，玄玑受用地点了点头，轻快道：“没好，马上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