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民国旧事

作品:《黄泉客栈

    到了照相馆门口,寂未说自己在外面等他,没和他一起进去。


    照相馆老板一看到他,就把那两张照片递过去。


    “你们刚结婚不久吧。”老板打趣着他,指着照片笑呵呵道,“这照片洗出来看着可真般配,有好些人刚刚看到也要拍一样的呢。”


    宋朝没否认他的话,将照片翻出来仔细看。


    照片中的两个人和彼此对视,一个低头,一个抬头,看向对方的眼睛里都带着笑,看起来很是亲昵的姿态。


    另一张稍微端正些,他们看着镜头,他站在她略往后的位置,虽然在笑却能看出有些青涩,的确像才结婚不久的小夫妻。


    照片里的寂未笑容其实很淡,却还是比平日少了些冷意,叫人不自觉同她一起弯起唇角。


    他很少能看到她笑。


    这种真心实意的,发自内心的笑容这么多年也不过寥寥几次,还好这一次可以被记录下来。


    宋朝走出照相馆,看着等在外面的人,将照片递到她面前,“好看吗?”


    寂未看到照片中的人时,神情微滞。


    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自己,照片里的她看起来很熟悉,可那样放松的神情出现在这张脸上时,她最大的感受却是陌生。


    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看到自己笑的样子,她还以为自己到死都不会再有这样的神情。


    望着照片的眼睛轻轻颤了下,她忽然想——或许走进这家照相馆和他留下一张合照,也是自己想要的。


    那天过后,宋朝就很少再出现在她眼前,似乎是有什么事要忙,总也不见人影,她问过几次,那两个鬼差都说他没出客栈,既是没出客栈她也就没再多问。


    直到某日,寂未看到后院吊椅上挂的那个黑黢黢的铃铛,伸手拨弄了一下,果壳层层摇晃,发出缓慢的流水声。


    也不知他是从哪里知道了这么个东西。


    寂未回到前堂,扫视一圈后没看到熟悉的身影,随口问了句:“他呢?”


    徐至檐从一堆文书之间抬起乱糟糟的脑袋,“老板,你问宋朝吗?”


    “嗯。”她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鬼差指了指门口,“他刚出去了,说有事。”


    听见这话,寂未脸色瞬间冷下来,追问道:“什么时候?”


    徐至檐看着她的脸色,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吞吞吐吐地回答:“好像半个多钟头之前。”


    “去哪儿了?”


    庄渐意察觉不对劲,迅速说:“他说是去百货公司……”


    话音未落,眼前的人就夺门而出。一时间前堂只能听见木门吱呀的晃动声,和外面灌进来的风声。


    案台前的两个鬼面面相觑,被风吹得打了个抖,发觉了这个消息的不同寻常。


    “意姐……不会是……”徐至檐面上担忧不掩。


    庄渐意神色凝重,望着消失在视线中的那道身影,想到前几日从幻境出来后魂灵受损的老板,心情很是复杂。


    恐怕是被他们猜中了,强留下来的东西,终有一日是要被讨回去的。


    寂未直奔百货公司的方向去,距离那里还有一条街距离时,前方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她身体晃动几下,抬头望向百货公司的方向,那里已经飘起浓重的烟雾。


    有一种感觉从脚底向上蔓延,逐渐占据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是她曾经无比熟悉,又无比厌恶的一种感觉,名为绝望,名为无能为力。


    她抬起脚继续往前跑,和四周惊叫逃窜的人群形成鲜明对比,逆着人潮向升起滚滚烟雾的地方去。


    那里已经坍塌成为一座废墟,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火海漫天,尘土弥漫到看不清眼前的事,如果爆炸发生时在里面,根本不会有活下来的可能。


    离她最近的碎石下依稀能看到一只胳膊,她俯下身将压在这人身上的石块推开,也不管前方的火烧的多旺。


    “寂未……”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她的动作顿住,“你怎么来了?”


    她缓缓站起身,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着,转身望向身后的人。


    宋朝正站在离她不远的位置,脸上带了些灰烬和血迹,看起来很是狼狈,对于她的到来很是意外。


    她张口想问些什么,喉咙却堵的说不出话。


    受伤了吗?


    还是——


    不在了……


    寂未缓步朝他走过去,没有嗅到他身上的鬼气。和他对视良久,抬起手放置在他的心口处,垂眼盯着那里。


    原本的温暖被冰冷代替,跳动的那颗心脏如今和她一样平静,清楚昭示着生命的结束。


    他低头看着那只手,她向来爱干净,可此刻的手上却沾染了灰尘。


    “我说了外面很危险,为什么非要出来?”寂未收回手,嗓音哑然。


    身体像是被豁开了口子,四肢百骸都都透着寒意,刺痛着每一条神经。


    宋朝抬眸看着她,睫毛轻轻晃动了下。


    “对不起。”


    “让你担心了。”


    这是他想到的,唯一能和她说的话。


    原本是想为她庆祝生辰,不成想却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还被她看到了。


    身后的火还在烧,却丝毫未叫人觉得灼热。


    她终于看向他,“你的执念是什么?”


    “再见你一面。”宋朝望着她的眼睛,声音很轻,“陪你过个生日。”


    所以今天出门是为了给她庆祝生辰吗?就为了这么一件事白白丢掉了性命。


    寂未扯了下唇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她觉得身体里的某个地方很痛,那种缓慢的沉重的钝痛,她找不到位置,也不知是因何而起。


    她不得已用指甲掐着掌心,妄图缓解半分。


    “想留些什么?”她问。


    宋朝沉默许久,给出了答案:“红绳吧,可以辟邪消灾,护佑安康。”


    “没能把礼物带回来给你,就拿这个抵吧。”他还在笑。


    以这样的方式陪着她,不会被人察觉,除了他,无人再知晓。


    明明浓烈到无处不在,却可以悄然无声地瞒过了所有人。


    她往后退开几步,将滴着血的手藏起,“好。”


    那晚的客栈气压很低,就连徐至檐也没有了插科打诨的兴头,安静地给客人登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


    整间客栈里最轻松的,竟然是那个即将要离开的人。


    “你也要给我画吗?”他看着那间狭小的画室,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人。


    这间画室从他很小的时候就在向往,向往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出现在这里,有这么一张画像,起码会有这个人记得自己。那个时候的他还需要仰头看她,现在却已经比她高出不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不再这么想了呢?


    大概是从自己能读懂这人每句话下掩藏的感情时。


    他自问自答般:“算了,别给我画了。”


    小时候以为这是纪念,待到成人才知道这里的每一幅画里都有她的不舍和难过,他不想她为自己难过。


    寂未没有说话,下意识地想去掏打火机,身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她这才记起来,那个打火机已经被她送给他了。


    宋朝见她不想说话,自觉不再开口。像儿时第一次来到这间画室时一样,安静地站在她身边,一言不发。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这个人可以把自己给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未见过自己。


    一整晚,寂未都没有再和他说一句话。


    原本想陪她过的生辰也只能作罢。


    等到她回房间后,宋朝将和自己有关所有东西收拾干净,丢到了客栈外。


    由于执念已解,两个勾魂使很快就来带他走。


    “意姐,她总是对自己不上心,日后你要多费心了。”他朝楼上看了一眼,还是有些放不下她。


    庄渐意轻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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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


    他自幼在客栈长大,这么多年过去总归还是有些感情的,即便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日,却依然有些不舍和感慨。


    “你当初就应该听老板……”徐至檐说到一半,小心翼翼看了下两位领导的脸色,没敢再把剩下的话说完。


    黑无常先带宋朝去后院等待,另外两个鬼差随他们走到门前,默默看着。


    白无常临走时看向身后的两个,“君上说,这件事寂老板已经付出代价,不会再追究。”


    庄渐意知道,说的是寂未魂灵受损的事,只是点头,并未作声。


    宋朝回头朝那扇窗户里看,那里紧闭着,连一条缝隙都没有。


    看来自己这次是真的惹恼了她,就连多看他一眼都不肯了。


    视线下移,余光中隐约瞧见一道身影立于庄渐意和徐至檐身后,离得很远看不太真切。


    他突然就想起初见她那日,父母去传递情报,却不知被谁出卖,最后葬身在那里。


    母亲早早察觉,把他藏进柜子里。


    他眼睁睁看着外面的杀戮,惊恐到发不出声音。爆炸之后,他在滚滚浓烟中失去了意识,直到许久之后才勉强睁开眼睛。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看到她踏入那片死寂之地,神色淡淡地扫过地上的每一个人,最后感觉到什么朝他走来。


    他恐惧无比,以为她是要杀掉自己,他想要逃,想要呼救,却因为喘不上气再次昏过去。


    等再睁眼时,她眼眸半垂站在他身前,问他想不想报仇。


    阴影笼罩下,这个人朝他伸出了手,那一刻,他无比想要活下去。抬起胳膊握住那只手时,只觉得好凉,却从没想过要放开。


    血与泪融在一起,落地生根。


    那夜起,宋朝不再有来路,却在她身边生根发芽,得了归处。


    是这个人把他从尸山血海中带出来。


    于是他将一生交付于她,与她同归。


    她走到院子中间,看着他依旧什么都没有说,手指避开众人的视线轻轻动了下。


    宋朝望着她,话语郑重:“寂未,希望你的执念早日消解。”


    寂未没有回应,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淡然地看着某道光束附着在他的身上,随他一起进入地府。


    他知道,她不会再和自己说话了。


    从他孩童时起,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模样脾性到如今他已成人,依旧如此。若非他已经死去,恐怕待到数十年之后,等他鹤发暮年时,她还是这般风华。


    直至此刻即将离开,宋朝才发觉自己在这个人的生命中占比实在是太少。他不知她年少的模样,也等不到她生命尽时,短短十余年不过是她万千寻常中的一刹。


    自己只是这人漫长无尽的生命中一阵轻飘飘的风,掀不起波澜,也留不下痕迹。


    可她却几乎占据了他的整个人生,是他此生唯一存在的例外。


    这样想想,还真是有些不公平……


    那夜似乎很漫长,寂未很晚都没有睡着。她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一觉醒来后,自己会失去一些东西,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次日的太阳升起的很早,寂未醒来过后,觉得身体中的某一个地方很空,空的让人有些难受。


    她觉得自己应该有什么事要做,可却怎么都记不起来。


    腕间的红绳十分显眼,可她同样不记得来源。她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之后就将梦中的人与事都忘得干干净净……


    这么多年,她也真的以为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梦。


    倘若没有失忆,寂未想自己会强闯入地府,将他这条命给捡回来。


    他在民国的这一世太短,短到……她还没有弄清楚这个人对她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就不在了。


    或许他再多留一段时间,她就会想明白。


    这个人没有墓碑,也没有留下痕迹,甚至连记忆都被抹除,他就这样消失在她的生命中,像是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