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chapter90

作品:《HP佩妮的小说故事

    佩妮坐在德思礼的汽车里,汽车驶回市区,墨蓝色的夜空和远山在车窗外快速倒退。


    德思礼坐在她的旁边,红酒的气息从他身上传来,带出那顿热气腾腾的晚餐的回忆——一场为德思礼而设的庆功宴,同他的朋友们,还有朋友们的金发太太们。


    水晶吊灯轻微摇晃,她胸前的钻石胸针在灯光下闪耀,推杯换盏的清脆声将夜晚的寂静隔绝在玻璃窗之外。


    现在一点酒精也流淌在她的血管里,将头抵在车窗上,看着窗外倒退的夜景,一股醺醺然的状态笼罩了她。


    “明天晚上有一场音乐剧,”德思礼说,他的语气听起来很高兴,“布尔加尼亚先生和他太太也会出席。那条墨绿色的连衣裙很不错,我希望你能穿着她出席。”


    这句话使佩妮昏沉的头脑开始清晰起来,她想起了自己要对德思礼说,但一直没有机会说出的话。


    明天晚上她要开始她在继续教育学院的夜间课程了,但从德思礼回来,她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同德思礼说。


    她从座位上坐直自己的身体,目光前方,试探性地开头:“弗农,明晚不行,我要去上课。”


    德思礼看着前方的车道,起初他以为佩妮没有听清楚他的话。


    “我是说,明天晚上有一场音乐会,布尔加尼亚先生和他太太会出席。”


    他的语气相当坚定,佩妮知道布尔加尼亚,他所在的公司生产的金属元件是格朗宁钻机的核心元件之一。


    “我要去上课。”但她也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上课?”他表情像是听到了一个正常情况下他永远不会听到的词语,这个词不存在他的语言系统里,不存在于伦敦,不存在于大不列颠,不存在于这个星球上,他听到这个词语,无异于听到火星撞地球。


    他笑起来:“打字机课?烘焙课?”


    “不,”这条路上没有行人,只有汽车,交汇的汽车也很少,只有一盏盏派兵列阵的路灯倒退着将明暗交错的光影投射到佩妮脸上,“A level的课程。历史、文学、哲学还有拉丁语。”


    汽车一个急刹车停在了路边,安全带将佩妮猛然前倾的身体牢牢固定在了副驾驶位上。汽车停在了两盏路灯之间的昏暗地带,夜幕像深沉的雾气包裹了这辆黑色的轿车。


    “历史、文学、哲学还有拉丁语?”德思礼一字一句地重复着,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在消化那顿晚餐一样消化她的话。


    “你学那些做什么?”德思礼右手放在方向盘上,左手翻转,掌心朝上,“你疯了吗?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同我商量?”


    车窗上反射出佩妮精致的黑色礼裙,胸口别着的钻石胸针,颈项上带着的钻石项链。


    她想要上大学,她想要修习文学,她想当一名小说家。


    很简单的话,说出来就好了。


    可是待在这个车厢里,看看车窗上的倒影,这些话卡在她的嗓子里,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犯了一个错误。


    她确实没有同德思礼商量。


    一只无形的手将她的心揪了起来,但佩妮咬着牙说:“对不起,弗农,但我告诉你了,虽然是现在。”


    “不不,佩妮。”看见佩妮的表情,德思礼的声音软了下来,“我不是不支持你的小爱好。”


    “同样作为爱好,为什么不去报一些女士啦啦操健身课程,烘焙班,针织课?如果你喜欢,那些课程的费用我可以给你出。”


    “但是历史、文学、哲学还有拉丁语,”德思礼扯了扯自己的嘴角,勾出一抹僵硬的笑容,循循善诱地问她,“你看看,你已经在格朗宁有了一份工作,能够养活自己,为什么还要再去上那些课呢?”


    “学那些有什么用?它们能改变你目前的生活,拿到更高的薪水,过上更好的人生吗?”


    大抵她是疯了,才会不计后果地推开成人继续教育学院的大门。


    她们引领着她来到一间位于地下的,阴暗潮湿的教室。


    教室的墙壁斑驳,有些漆面掉落露出里面的石灰,角落里因为长期见不到阳光爬上了绿色的植物。


    未来的两年,她会在这间教室渡过大部分的夜晚还有周末。


    我们欢迎每一个敲响知识殿堂的女性,那位老师说。


    你的家人支持你吗?


    佩妮牢牢握着手中的信封,就像抓着一抹幻影。


    布伦南小姐有一把宝剑,她一遍又一遍的擦拭它,这柄宝剑会为她斩尽前方路途的荆棘。


    “我知道,弗农。”佩妮听见自己说。


    她听见德思礼发出一声似失望似遗憾的叹息。


    这声叹息轻飘飘又沉甸甸地落在她的心上。


    布伦南小姐有一把剑,但是她又不是布伦南小姐,她没有剑。佩妮只能牢牢抓紧她身前的安全带,就像抓着河水中的水草。她有很多话想说,但是看着德思礼的表情,最后她只能说:“但是我明天要去上课。”


    德思礼的脸一下冷淡了下来,就好像一盆水浇到了火焰上。


    她从来没有见过德思礼用这样神色莫测的表情看着她,就像走在那条小路,月光隐到云层后面,夜幕像倒塌的城墙,在这一刻向她倒下来。


    沉默在车厢内蔓延。


    佩妮突然拉开了车门。


    “嘿,你要去哪里?”德思礼看着她。


    “走回去。”室外温度骤降,夜风拂在她裸露的胳臂上,惊起一片颤栗。


    德思礼拉开了他那一侧的车门,往前追了几步:“你疯了吗,这里离市区还有几十公里那么遥远。别犯傻了,快回到车里来。”


    理智告诉她别犯傻,现在、立刻,回到那辆车上,但佩妮抱着自己的胳臂,闷头沿着路边只顾往前走。


    “嘿!佩妮!”德思礼的语气警告似地强硬了起来。


    石头做的路面并不平坦,习惯于踩在柔软地毯上的高跟鞋此时踏在坚硬的石头地板,震得她的脚踝隐隐作痛。


    但不知怎得,也许是红酒作祟,她头昏脑胀,咬紧了牙关,抱紧了她的胳膊,顶着寒冷的夜风,倔强地往前走,一刻也不肯回头。


    “好吧,如你所愿。”佩妮听见德思礼冰冷的语气,身后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发动机发出一声轰鸣,那辆黑色的轿车绕过她,从她身边飞驰而过,将她留在了这条漫长的道路上。


    夜风中,佩妮抱着自己的胳膊,有一瞬间的茫然。


    她在一条长长的环山汽车道上,路上见不到一个行人,一辆汽车鸣着笛从她身后快速驶来,她不得不踉跄着倒退进路边缓冲的泥地里,才侃侃避开了那辆高速驶过的汽车。


    汽车经过的风带来泥土、汽油、还有残枝枯叶的味道。


    她往前看,伦敦市区看起来离她已经不远了,明亮的灯火浓缩成一块方形的缩影投射在她左前方,但明亮的市区与她之间还存在一条弯弯曲曲好像看不到尽头,嵌在山中像一条飘带似的汽车道。


    远处的群山在墨蓝色的天空下,像黑纸上的贴纸画。


    她在犯傻,佩妮心想。


    这是她自找的,她说她要自己走回去的。


    巨大的茫然盘绕着她,她把高跟鞋的鞋跟从淤泥里拔出来,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左前方那灯火通明的市区走去。


    街边的路灯从天空俯视着她,将她身影孤零零地投射在地面上,拉长缩短再拉长。


    没关系,她对自己说,只要一直往前走,很快就能进到繁华的市区,然后她会登上一辆公共汽车,回到自己的公寓。


    好像走了很久,但回头也不过经过了几盏路灯的距离。


    环境太安静了,使她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清晰可闻。


    她不应该害怕,路上有灯,这一路都有光线指引她前进的方向,但是愈是存在光线,愈使光线看不见的地方更为漆黑可怕。


    一声呜咽声从道路两侧的山林里传来,不知是狼嚎还是狗叫,呜咽声十分凄凉,佩妮不由地停下脚步,警惕地在原地聆听了一下,才辨认出那根本不是什么动物的呜咽声,是夜风吹过远处山坡上树叶的声音。


    但她还是打了一个哆嗦。


    太阳早就下山了,温度骤降,外套落在德思礼的车上,寒冷也在此时席卷了她。


    啪——她头顶的街灯突然发出一声炸裂的声响,闪烁了几下,使她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跳了起来。


    圆形的灯盏使她想起了那个流浪汉瞪得像铜铃般的眼睛。


    她全身都在颤抖。


    后悔席卷了她的内心。


    莉莉呢?莉莉在戈德里克山谷,如果她知道她在这里,她会不顾一切地向她奔来。这样的想法使佩妮的心里好受了一点。


    但是莉莉不知道,莉莉以为她的姐姐此刻在豪华游艇上,欣赏北极的极光。


    爸爸妈妈——


    不要想这件事。


    佩妮抱紧了自己的胳臂。


    夜风拂过两侧山林的树梢,传来一阵又一阵狗叫似的呜咽。


    她开始怀念那条黑狗。


    那条听得懂人话的,像狼一样的黑狗。


    它莫名其妙地出现,又神秘莫测地消失。


    布伦南小姐走在森林里,向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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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主发出祈祷,祈求祂为她指引前进的方向。


    森林之主可以是鹿也可以是黑狗。


    这个时候,佩妮在心中暗暗祈祷,人也好,狗也好,随便谁出现都好,来个人接住她,将她带回繁华的市区,将她带回温暖的家里。


    但她的祈祷落了空。


    没有任何人出现。


    那条黑狗也没有出现。


    围绕她的只有这漆黑的夜色,还有看起来永远也走不完的路。


    她试图拦车。


    但偶尔经过的汽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刚结束一场筵席,身着名贵穿着,却狼狈地走在路边的古怪女人,并为她停下来。


    那些风声、呜咽声追逐着她,左前方那明亮的城市灯景成为她在唯一的指引。


    不能停下来,不能被夜色追上。


    双腿从隐痛到酸痛再到钝痛,最后变成麻木,她迈动麻木的双腿,一刻不停地顺着前方的道路前进。


    一个岔路口等着她。


    城市的灯光完全隐藏在了这条岔路口之后,两条一模一样的道路,一条向左下,一条向右上,蜿蜒通往看不见的尽头。


    一条通往市区,一条通往更远的远方。


    没有指示牌。


    往左边还是往右边。


    德思礼开车带她经过这些路的时候,为什么她没有记住汽车往哪边开呢?


    佩妮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抱着她冷冰冰的胳膊绝望地慢慢蹲了下去。


    她又累,又冷。


    路怎么走也走不完,她永远也回不到她的公寓。


    夜风吹来,她察觉到自己脸上冰凉,用手一摸,才发觉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


    她在为谁流泪?为何而流泪?


    但有什么好值得流泪的呢,她鄙夷地对自己说。


    于绝境之处,她反而从心底里陡生一丝勇气。


    只是选择一条路而已,随便走哪一条,一直走下去,错了就重新走,她可以走过这个黑夜,走到天亮。


    最坏的结局是什么?


    ——死亡。


    不过是死亡而已。


    想到这里,佩妮突然感到全身轻松。


    于是她抹一把眼泪,脱下脚上的高跟鞋,随手将那双美丽刑具扔到路边,忍耐着路面的砂石摩擦她脚底的疼痛,朝左边那条路走去。


    但只走了几步路。


    远光灯迎面打来,将她笼罩在一片睁不开眼的强光里,她听见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喇叭声响起。她忍住泪水,微微睁开眼,德思礼的那辆黑色的轿车,从对面极速地驶来,转了个弯,车轮在路面上拖出四条显眼的白色痕迹,停在了她面前。


    德思礼从黑色轿车上走了下来。


    “对不起。”强光照彻她满脸的泪痕,从汽车上下来的德思礼懊恼地抓了抓他棕色的头发,对佩妮张开了他的手。


    “是我的错。”他看着佩妮,他的脸色难过得就像穿着高跟鞋走在寒风里的人是他一样,“我不应该把你扔在这条路上,我喝了点酒。有一点上头。”


    “你可以去上课,可以去读书,你的那些小爱好我都同意,你想做什么都没关系,我都支持你。”


    他的出现,他的这句话戳破了佩妮心中那个名为勇气的气球,使她本应停止的泪水越涌越多。


    “但是佩妮,有时候我也需要你的帮助,你也要支持一下我。”


    “我知道。”佩妮听见自己轻声说。


    “你的脚。”他的视线落在佩妮的脚上,“你的鞋呢?”


    他在路边的树下找到被佩妮胡乱扔出去的高跟鞋,用自己的衣袖拭去高跟鞋上的污浊,弯下他的腰,捉住佩妮的脚,笨拙地为她一只一只穿上那细高跟的鞋。


    不原谅他,看着他俯下去为她穿鞋的背影,眼泪一刻不停地顺着佩妮的脸颊滴落。


    他一个人把你孤零零地扔在这条马路上。


    但是他回来接你,承认了他的错误,并为你穿上了那双鞋。


    佩妮重新回到温暖的车厢里,看见城市繁华的夜景从车窗外一闪而过。


    她总算回到了伦敦市区,她再次感觉到安全就像这城市繁华的夜景,再度包裹了她。


    “我可以请假,弗农。”她轻声对德思礼说,“你把你的衣袖又扯烂了。”


    他生气的时候,就会不自觉撕扯他的衣袖,因此他的衣袖纽扣总会掉下来。


    他所有衬衫的衣袖袖口上,都绣着那朵代表佩妮的金色花瓣。


    德思礼叹息着,腾出一只手,温暖的手,盖在了佩妮冰冷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