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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京城有位名作家

    第101章


    酒过三巡, 郝光远和司徒芊芊喝憨了,被下人扶去虞宅的空房休息。


    虞优送姜九黎和沈宴秋往外走,他这个寿星今晚也没少喝, 眼梢红红的,衬得一身红衣格外妖艳, 临到门口,看着漆黑一片的夜路,劝道:“不然你俩也在我府上住下吧,夜里回去不安全。”


    “不了, 宫里还有要务处理。”姜九黎一边示意傅朝去让车夫把马车拉来,一边道。


    沈宴秋跟着婉拒:“我事先没跟院里的婆婆丫鬟说要外宿,怕她们担心, 还是早点回去。”


    “行。”虞优没勉强, 转而叮嘱道,“距离秦克耶被救走也差不多有小十日了,你接下来回府后尽量别往外走动,凡事小心注意安全。”


    沈宴秋点头:“好,我知道的。”


    马车在道边停下, 两人与虞优告别,便坐上车离开了。


    车厢角落的器皿里放了夜明珠, 视线还算明亮。沈宴秋和姜九黎还是和来时路上那样,各做各的事,互不搭理。


    走出一半,只听远处天空传来一道烟火的轰鸣声, 于寂静夜晚格外刺耳显著,光线晃眼得连紧闭的车帘都被照亮。


    沈宴秋吓了一跳,正想问外头莲巧怎么一回事, 窗案的地方先被傅朝在外敲了敲,他贴在窗口的位置沉声禀告道:“殿下,是清风、若雨在城外发的信号灯,一定是他们追查秦克耶下落时遇到什么危险了。”


    姜九黎拿在手上的奏折一阖,神色严峻地坐起身,掀开车帘一角,往音源的方向望去,藏蓝色的天幕中,隐约还能辨清缕缕灰烟。


    傅朝面露焦色:“殿下,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沈宴秋反应再迟钝也大抵猜到此刻情形刻不容缓,提起裙摆便打算下马车:“你们去救清风,我和莲巧自己回去就行。”


    姜九黎扣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回了榻上,平稳的声线莫名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我那日给你的火信子有带在身上吗?”


    沈宴秋愣,忙不迭检查了下腰间荷包:“有的。”


    姜九黎有条不紊地安排道:“你坐马车,由车夫送你回去,回府后就呆院子里,不要往外跑,遇事给本殿放信号灯。”


    沈宴秋点点头,不知怎的有些口干舌燥,催促道:“好,你们快去吧。清风和若雨既是在城外调查秦克耶遇到的危险,说明秦克耶还在城外,一时半会儿应该伤不到我,不必担心。”


    姜九黎凝她一眼,倾身下了马车,与车夫低嘱两句,便与傅朝两两施展轻功,消失在夜幕中。


    马车继续前行,沈宴秋没忍住靠近窗案边,回头看他们离开的方向。


    城门兵变的画面还印在她的脑海里,以清风若雨之力,恐怕难以抵挡秦克耶之威。


    怎么说也认识两人一段时间了,清风恪尽职守,是个忠诚的好下属,若雨年纪不大,医术却是高明,还帮她研制过好多治疗腿寒的膏药,终是不希望两人遭遇什么不测。


    莲巧守在马车边,看她心绪不宁,宽慰道:“姑娘别怕,莲巧会保护好你的。”


    “嗯。”沈宴秋扯开嘴角笑了笑,帘子重新落了下去。


    ————


    城外树林,若雨举着火把,正在丛林堆中寻找蛛丝马迹。


    秦克耶受断臂之伤,城里已经严明律令地要求所有药铺停止出售止血、生肤类药草,有需要的患者只能在药坊进行医治,以此断了辛小芝获取草药的途径。


    如此一来,她只能采取最原始的方式,在树林、山丛间采摘。鉴于用药量大,辛小芝大概率会把驻扎的地点,牵在采药点附近。虽然其中的不确定性极大,但在全城搜寻未果的情况下,只能用这种笨方法试上一二,至少要在秦克耶复原伤到沈姑娘前,将其追拿在案。


    这不,花了那么多天时间,他总算在这处树林发现点痕迹。治疗手伤的草药几乎被割了精光,切痕新旧不一,估计是把这个地方当做稳定的药源供应点。


    此外有块土壤附近的植株叶片枯萎发黑,泥土干烈,许多蚂蚁、蚯蚓的尸体翻浮在表面,约摸是辛小芝身上的毒囊不小心倾洒,留了毒素在上面。


    若雨为这项重大发现感到异常欣喜,摸索着又往前走了两步,只见灌木丛边有道没抹去的脚印,看这体型,必定是辛小芝无疑。


    他的眼神越发光亮,沿那方向接连越过几棵树丛,总算在靠近溪流的地方,看到两只矮帐搭建在那里。


    若雨乐滋滋地回身往后退,打算先跟清风交换情报,再回宫禀告殿下,商量后续事宜。谁知刚回头,就看见天际划过一道亮光,信号灯的爆炸声几乎是贴在他耳边炸开的,吓得他一个哆嗦。


    若雨顿时跳脚,冲清风骂道:“哥,你发什么疯,没事放信号灯做什么!”


    他说着充满防备地朝矮帐的方向望去,里头并无动静,应该是人没在帐里。一时间也不知该庆幸没跟辛小芝几人正面交锋上,还是责怪清风打草惊蛇。


    清风有些魂不守舍,沙哑着声道:“抱歉,我刚只是想点个火折子,不小心弄错了。”


    若雨被气到说不出话来,愤愤甩袖:“这话你还是留着跟一会儿赶来的殿下说吧!真不知道你今天怎么一回事,之前月霜跟我打配合打得好好的,你偏要顶她来,来了又魂不守舍犯出这样的错。秦克耶和辛小芝若是在附近看到这处信号灯,决计不会再回这个驻扎点了,看你做得好事!”


    清风别开脸,神色很难看,像是自言自语地低语道:“他们本就不会再回这个地方……”


    若雨没听清,凑过去:“你方才说什么?”


    清风摇摇头,自顾往外走去:“没什么。”


    若雨简直要被他这副德性气得肝疼、肾疼,真搞不懂这人从傍晚起就一直望着天边算时辰,俨然有事要办的样子,又何必主动请缨换了月霜,同他一起到城外搜查。


    ————


    沈宴秋和莲巧一路安全无虞地到了沈府,拿碎银赏过车夫,这才朝上泉苑走去。


    沿迷阵走出十数步路,沈宴秋便觉察出点不对劲来。


    迷阵被打乱了,错综繁复,时刻都在变幻,她甚至连退出去的路都找不到了。


    莲巧护在沈宴秋跟前,警惕地望向四周,压低音量道:“姑娘,还有其他人在迷阵里,听脚步杂乱无序,似乎也被困住了。”


    沈宴秋眉心皱成一个川字:“会是婆婆和心儿吗?”


    莲巧摇摇头:“这是习武练功之人的脚步声,一个灵动轻巧,一个沉重有力,奴婢斗胆猜测,可能是辛小芝和秦克耶……”


    沈宴秋眉头锁得更深了,如果迷阵里的人是辛小芝和秦克耶,那城外的人又会是谁。


    然而眼下状况容不得她想那么多,当机立断道:“我们先想办法原路退出去,一会儿走秋府那边的密道,再带婆婆和心儿一起离开。”


    莲巧应声:“是。”


    沈宴秋生怕两人走散,索性牵过莲巧的手找出路。


    然而还没试探地迈出两步,眼前的景象再次豁然大变,仿佛往里越陷越深。


    莲巧终归是受过训练的暗卫人士,不见丝毫慌乱,稳声道:“姑娘别急。您之前同我说过,您读者送您的那本八卦阵图中有各种阵型详解,您不妨仔细回忆一下,把我们现下遇到的每道路口都分拆开来,依次对应不同阵型,或许会有破解之法。”


    沈宴秋听她这番话,有如揭开迷雾,瞬间了然过来。如今的迷阵已经彻底打乱,倘若按照单一的阵型路线,决计找不到出口,但假若每次只破解一个关口,那么并非没有走出的可能。


    这么想着,便闭上眼,仔细回忆阵图本上,写作者为了方便记忆,特意编纂的口诀。


    ……


    那边辛小芝按照清风告诉她的破解之法,打散阵中的几处石子,谁知阵型不但未解,反而越变越复杂。


    尝试几次后,低咒了声“没用的东西”,这才放弃下来,寻找别的解法。


    一旁的秦克耶看她慢条斯理的样子,越发感到焦躁不耐:“他娘的你到底行不行,这都多久了,人要跑了怎么办!”


    辛小芝蹲在地面,观察草叶生长的方向,从而判断此刻他们所处的方位,淡淡道:“你若嫌慢,大可以与我分开走。”


    秦克耶在进来那段路上便已大大领教了阵法变化之恐怖,经她这么一怼,顿时熄了声,臭着脸跟在她后头。


    辛小芝嘴角始终挂着邪佞鬼媚的笑意,全身的细胞仿佛都在兴奋战栗。


    沈宴秋,很好。


    有挑战的对手才配叫做对手,不是么。


    她脑子里映照的画面仍停留在三日前伏在墙头上看到的——师兄穿着那身她最爱的金丝白底云袍,手牵白马,与那女人行在军仗列队前,于万家灯火点亮之中,走过漫漫长街……


    若非亲眼所见,她还真要信了清风的邪,以为那女人仅是一届平民,与师兄并无其余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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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2章


    秦克耶焦躁时会习惯性地在原地踱步, 右臂的袖管无力下垂,空荡荡的,随着他的步频来回摇晃。


    这几日他一直在逼迫自己学会左手吃饭, 左手拿剑,若非报仇的恨意支撑着他, 恐怕也不会复原的如此之快。


    说来辛小芝这贱女人明有能耐将他的右臂接回去,却不知出于成心还是怎的,救他时竟没把他的断臂带走,两人期间还为此大闹一通, 但这娘们也是个硬角色,变脸似的直接拿毒针抵在他的喉管,笑眯眯得大有当场杀死他的架势。


    就像此刻, 明明深陷迷阵, 但她却像是发现什么好玩的东西,脸上挂着阴恻恻的笑容,实在诡异的紧。


    若非两人现下共有一个目标,杀死一名名叫沈宴秋的女人泄愤,他也不愿与这样的人独处在一起。


    天边有只大雁在夜色中滑行而过, 发出两下翅膀的扑腾声。


    辛小芝狭眼仰头望着,半晌, 低笑一声,眸底划过自信的光亮。


    迷阵控的住人,却控不住鸟兽昆虫。


    她知道出去的方法了。


    指尖灵动翻转,腰间的金色腰带突然活了过来, 一条金色小蛇伸展开来,顺着她的腰身、胳膊,最后缠过她的手腕, 爬到手背上,朝前方的空气,嘶嘶吐着鲜红的红信子。


    秦克耶看到这幕差点吐出来,这女人竟然拿蛇做腰带!逼真的他这些日子都没发现!


    辛小芝径自蹲身,将金蛇放至草丛中。


    蛇眼在黑暗中发出诡谲幽亮的光,像是探视寻找方向,不过须臾,光滑的蛇身开始在草叶间游走,悄无声息地朝一个方位滑去。


    辛小芝乜斜了身侧的秦克耶一眼,冷冷吐出两个字“跟上”,便不再管人,自顾向外走去。


    秦克耶恶心归恶心,生怕走散,还是强压胃中的翻滚之意,紧跟后头。


    ……


    沈宴秋按照方才莲巧提议的办法破解迷阵路径,,一盏茶的时间下来,卓有成效。


    眼看就要找到出口,周边树影一晃,两道人影跃然出现在眼前。


    莲巧快速将沈宴秋拉到身后,不动声色间已经做好了接下来的打算,低低道:“奴婢会想法把他们拖着,姑娘一会儿找到出路了,就只管自己逃出去,速度越快越好,不要回头。”


    沈宴秋没应声,只是攥着莲巧的手紧了紧。


    此刻的她不太愿意去深想,眼下的局面是否是由自己的自大造成,但她绝对不会用他人的安危来为自己的错误买单。


    辛小芝和秦克耶也没想到会如此之巧,先前听闻脚步声,还只当是府里守夜路经的丫鬟下人。


    辛小芝颔首笑了笑,眼梢媚意流转,笔直地凝着沈宴秋的眼睛,幽幽道:“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别来无恙啊,沈小姐。”


    秦克耶气势汹汹地抬起左手的大刀,已经商量起如何瓜分战利品:“两条胳膊归我,剩余的由你处置。”


    “急什么?”辛小芝眸色冰冷地睨去,成功止住了秦克耶的步子,复又笑意盈盈地看向沈宴秋,不紧不慢道,“对美人自然要用些怜香惜玉的法子,你说是吧,沈小姐。”


    沈宴秋自始至终没有吭声,在辛小芝与秦克耶的三言两语间,大脑飞速转着,已然找到了出口的位置。


    但她没有过早的轻举妄动,几乎是在一瞬,脑海中灵光乍现,蓦地冲辛小芝、秦克耶背后的方向来了句:“殿下,您怎么来了。”


    辛小芝与秦克耶显然对姜九黎心存忌惮,脸上露出片刻的慌乱,纷纷回头望去。沈宴秋趁他们不备,快速拉过莲巧,穿出迷阵,逃了出去。


    两人在昏暗的小道上一路狂奔,耳边尽是呼呼的风声。


    “白芷圣女一定是有了破解之法,才会这般快的找到我们,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和我们一样出来。姑娘您先走,奴婢留下来争取时间!”


    “不行。”沈宴秋平日里缺乏锻炼,没跑几步便上气不接下气,眼神却是异常坚定,不容置喙道,“要走一起走。”


    莲巧忧心不已,奈何沈宴秋将她手腕攥的用力,分都分不开。咬咬牙,只好破罐破摔,定下心神一同朝府门的方向奔去。


    眼看府门处的灯笼光亮近在眼前,沈宴秋留意到门边站岗的两名守卫,步伐空了一拍。


    倘若辛小芝和秦克耶一路随着她的步迹追来,保不齐会伤害无辜。


    思忖少许,对莲巧道:“我身上没带秋府的钥匙,你速度快,先跑去秋府让庞老伯开门,我在后面跟上。”


    莲巧犹疑:“可……”


    沈宴秋径直打断:“没时间考虑那么多了,快。”


    莲巧回头看了一眼,没瞧见辛小芝两人的踪迹,这才勉强允声下来。她施展轻功,心中想着让庞老伯开完门后,便争分夺秒回来救姑娘。


    沈宴秋看她翻过墙角,不敢稍加休息地跑到府门处,以命令的语气道:“你们两个,老太太有要事召集府中侍卫到她的院落,不得耽误片刻。”


    两守卫原本都打起了瞌睡,看二小姐跑来,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一时间也没多想,甚至没察觉对方呼吸急促的有些不正常,躬身道谢后,便忙不迭往老太太的院落跑去。


    沈宴秋算过,那个方向与她的上泉苑截然相反,决计不会和辛小芝他们撞上。


    将两名守卫骗开后,沈宴秋撒了腿地往外跑。平日只道两府只有一墙之隔,这回才深切体会到从这座府门到另座府门的距离有多遥远。


    跑到最后,她的手脚几乎是凭本能在动,肺部的空气一点一点被抽干,就连口水吞咽时,喉咙都是刺痛的。


    模糊间,她瞧见秋府的大门被打开,莲巧开始朝她的方向奔来。


    接着莲巧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冲她撕心裂肺的大喊了两个字。


    沈宴秋听不清声音,隐约猜测应该是叫她姑娘,让她小心。


    没等她思考完这些,脊背处袭来一股岩石般的冲力,紧接着身子像落叶般飞了出去。


    飞出去的那瞬,沈宴秋还分神在想,这种五脏六腑都裂开的感觉,就跟前世出车祸的痛状一般无二。


    只是那次车祸后,她睁眼到了这个世界,不知这回是否还有机会,再活一遍。


    不过转念想想,就算活不了好像也没什么关系,从华明湖放弃自杀以来,这四年的时间里,她已经非常用力的活过,无愧原身,也无愧自己。


    身子重重坠落地面的时候,沈宴秋只觉得喉间涌上铁锈般的湿意,有点甜腻,有点恶心。她不舒服地动动指尖,微翻过身,平躺到地面上,这才感觉呼吸似乎顺畅了一点。


    真难受啊,她不怕死,却好怕疼。


    罪魁祸首的秦克耶扛着大刀,走近两步,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愚蠢的女人,连轻功都不会,竟还妄想跑过我们。”


    他说着侧过身,对身后的辛小芝商量道:“我先断她一只手,剩下的随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可以吧?”


    辛小芝耸耸肩,轻抚腕上金蛇的脑袋,鼻腔里发出一声懒散的“嗯”。


    要知道断两只手极易失血过多,休克而死,一只手倒刚刚好,多的是方法吊着她的这条命,慢慢折磨。


    秦克耶嘴角扬起狠佞的笑,高扬起大刀,横空劈了下去。


    “不要!”莲巧大叫着飞身上来,却被辛小芝以蛇为鞭挥打了出去。


    沈宴秋半阖着眼皮,似乎能感受到头顶上方凌厉刺眼的刀光,但她无力去躲,铺天盖地的睡意正向她慢慢袭来。


    睡过去了,应该就感觉不到痛了吧。


    只是可惜莲巧这笨丫头了,白白为她搭上一条性命。


    ……


    第103章


    沈宴秋无力地耷拉下眼皮, 即便感官退化的有些迟钝,依然能清晰感受到刀锋划破空气裂纹的剧烈波动,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随之降临。


    只听“铮”的一声轻鸣, 一颗石子击在秦克耶的大刀上,生生转移了刀向。


    这场变故发生的所有人都始料不及, 秦克耶握着刀,虎口震颤发麻,强劲的力道迫使他往后退了好几步方勉强稳住身形。


    低头望去,只见刀身击中的地方, 竟被打穿了一块裂痕缺口。


    秦克耶心下骇然,四顾大叫道:“什么人!”


    空中传来猎猎衣响,薄易面具下的神情森冷严峻到极点, 在夜色中飞过的身形快到几乎只能看到残影, 转瞬便从高翘的檐角逼近秦克耶。


    “是你!”秦克耶看清面具的那刻,便记起了山海林遇到的那名刺客。


    然而薄易根本没有给他任何分神转圜的余地,出招之快,无从格挡,每招每式都蕴藏着无边愠怒。


    不过眨眼间, 秦克耶身上数处经络受到重创,一个踉跄, 红黑色的喉血咯了出来。


    手上的长刀也因左臂脱力,掉落在地。


    薄易拿脚踢了踢刀身,凭空借力,一把握住了刀柄, 双眼猩红地将刀锋直指秦克耶的脖子。


    薄易将秦克耶制伏的太快了,辛小芝甚至无从反应,甩掉一直缠身于她的莲巧后, 连忙飞身上去帮忙。


    薄易却是眸光都没移一下,定定地站在原地,仅拿刀的手臂转了个角度对向辛小芝。


    剑花缭乱中,辛小芝的白衣绣袍被切成无数碎片,散落空中。数百回合下来,竟连近身下毒的机会都找寻不到。


    她咬咬牙,心知实力悬殊差距太大,果断扔下秦克耶,独自飞上墙头,头也不回地逃走。


    秦克耶此刻体内血气翻涌混乱,他身上的穴道被薄易封了大半,一点内力都使不上来,看到辛小芝跑走,骂骂咧咧地喊了几句“狗娘养的”,这才重新看向薄易。


    他脸上蓦地咧开神经质的笑容,方才薄易用尽全力与他对打的时候,他便认出他的真正身份了,疯癫道:“薄参领,洪化一别,还真是许久未见啊。我早猜到山海林行刺的人是你,偏偏陈决老儿不信,怎么,地上躺着的那娘们儿是你相好?难得见您有这么生气的时候……啧,你女人砍了我一条胳膊,我刚竟只想砍条胳膊还回来,现在看这姿色再想想,我刚真该下手感受一下,能让薄参领那么宝贝的女人是个什么滋味儿……”


    “秦克耶!”薄易呵声打断他的话梢,持刀的手背青筋微露,目光凌厉,冷戾道,“我在洪化就该除了你!”


    几年前他便是他的手下败将,若非为了交换秦营里的十名大启人质,他不会放他离开。倘若知道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他宁愿当初背负全部骂名,也要以十名人质的性命斩除一个秦克耶。


    薄易眸底被怒意熏染地失了瞳色,周身尽是弑杀的气息缭绕,与平日的寡凉淡漠判若两人,恐怖异常。


    手起刀落间,身后传来的一声轻哑的“怀信”,却让他一瞬恢复了正常。


    他脊背微顿,侧身回眸望去,沈宴秋被莲巧扶着吃力地坐起身来,脸色苍白虚弱,因为疼痛而变得黯淡的星眸一瞬不眨地望着他,充满忧色。


    薄易心尖柔软塌陷的无以复加,抿抿唇,提刀在自己的浮袖上切下一块布片,掷出盖在她的眼睛上。


    下一秒,风声掠过,一个血红的颅脑落地,在参差的路面上簌簌滚了数圈,这才停下。


    薄易扔下刀,转身弯腰抱起了沈宴秋,一只手牢牢地掩着她的眼,朝秋府阔步走去。


    ————


    姜九黎到城外树林跑了一遭,听若雨说完前因后果,冷冷睨了清风一眼,便折身刻不容缓地往城里赶。


    若雨不明所以,转头问了傅朝,殿下如此冲忙是要去作甚,从他那儿得知沈姑娘现下可能有难,这才后知后觉地理清过来,清风之举极有可能是为了帮扶白芷圣女所行的调虎离山之计。


    失望至极地冲人唉声叹气一声,便不敢耽搁地跟着殿下、傅朝一同向沈府奔去。


    来到沈府门前的大道,浓厚的血腥味飘荡在空气中,显然刚历经一场激战。


    若雨靠近看察了下尸体,秦克耶歪斜在石砾间的脑袋上,还呈着诡异可怖的笑容,死不瞑目。


    他看了看血流凝固程度,对身后的姜九黎禀告道:“秦克耶大抵死于一刻钟前,周围没看到姑娘受伤的明显痕迹,应该是被其他人救下了。”


    姜九黎修眉紧蹙,听言并未因此卸下心神,命声道:“傅朝处理尸体,若雨随本殿来。”


    说着翻身进了沈府,朝上泉苑靠近,全然无视了一路默不作声跟来的清风。


    上泉苑外的迷阵乱作一片,姜九黎看清迷阵打乱的手法,尽管心中事先已经有了答案,但得到证实后,还是难以避免地感到悲凉与失望。


    进了院子,里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光亮,连人声都听闻不到。


    若雨之前被月霜拉来给姑娘治腿寒,是以知道隔壁秋府的秘密,激灵地蹿到墙头瞧了瞧,果不其然看到屋里窗纸透出的熏黄光亮,叫道:“殿下,姑娘应该在这边。”


    ……


    沈宴秋躺在床上,意识一直处于清醒与模糊的交界,胸口痛得要死,却连叫一声疼都感到吃力。


    莲巧帮沈宴秋脱下衣裳初步检查了一遍,这才到长帘外向主子禀报:“身上有瘀血,约摸是震到心脉了,不及时将瘀血导出来的话,恐怕病情会加重。”


    薄易朝帘内的模糊人影深深望了一眼,道:“你在此照看着,我去宫里找御医。”


    莲巧颔首:“是。”


    等主子阖屋离开,这才脚步虚浮地屈了屈腰,捂着胸口咳嗽出声。


    边上婆婆和心儿被莲巧从隔壁唤来,刚从小姐的受伤中晃过神,跑去里间寻了药箱出来,看莲巧这样,又是一阵忧心忡忡:“你这丫头怎么受伤了还忍着不说,快坐下休息一会儿。”


    心儿将药箱里的瓶瓶罐罐一股脑儿地往桌上堆:“莲巧你稍微懂点医,看看这些药里有没有哪个用的上的。”


    这些东西都是小姐那位叫“无名”的读者送的,她们平日里用不到,压在箱底都积了层灰,现下翻找出来,也不知道哪个药名对应治哪个病。


    莲巧心中微暖,接过婆婆递来的热水抿了一口,余光瞥见桌上的一瓶药名,眼睛一亮道:“先拿这个去给姑娘服下,可以缓解疼痛。”


    心儿忙不迭点头,到头来三个人都操心不下地围到了床边。


    薄易走出屋子,没几步便和姜九黎撞了个面对面。


    两人显然都很意外在此遇见对方。


    姜九黎挑眉:“方才救下沈宴秋的人是你?”


    薄易几乎异口同声:“你怎会到此?”


    姜九黎将陈府兵变时城门口发生的事道了一遍,薄易听完沉默些许,还是有所保留地解释道:“夏猎时,我遭受暗算身中赤殒之毒,是她救的我。今夜偶然路过,见她有难,便出手相救了一下。”


    他没提自己给她做贴身侍卫的事,也没提今晚之所以到此,是因为淮南的地方官向他府上献了许多荔枝,他特意送来给她吃。


    至于那些荔枝,在看到她受伤的那刻,便不知散落在何处了。


    姜九黎若有所思地狭了狭眼,倘若只是普通的出手相救,怎么看也不至于将朝廷追拿的命犯直接当场斩杀,薄易理当清楚,将秦克耶活押回去拷问,对接下来的秦、启大战有着多大的益处。


    姜九黎终是没说什么,转而看向屋内的莹莹光亮,道:“人可有受伤?”


    薄易凝重地点点头:“我正打算去宫里请御医。”


    姜九黎对身后的若雨道:“进去给姑娘看看病情。”


    若雨从方才听到薄爷说起赤殒之毒的解药是从姑娘这儿拿的,就感到兴奋不已,听殿下一指示,便迫不及待地敲屋走了进去。


    心儿还认得若雨,小医师年岁虽小,但先前研发出来的药膏却是缓救了自家小姐疼了三年多的腿病,是以心中对他很是信服,开门后忙不迭将人引到床边。


    若雨心中虽惦记着赤殒之毒的解药,但也知孰轻孰重,见姑娘面色灰暗,连忙替人把了把脉,道:“心儿姐你把姑娘扶起来,我先替她针灸将瘀血引出来。”


    他一边说,一边卸下身上的小背囊,拿出里头的针灸工具。


    沈宴秋刚吃了止痛药,虽然有气无力,但终归比方才好上许多,坐起身时,背后的抽痛感也没有那么强烈了。


    若雨从医以来,凭这套银针已经救过成百上千人,即便隔着衣服也能精准找到穴位。将沈宴秋的背部插满银针,让婆婆帮忙拿了个碗来,等上片刻,瘀血便顺着指尖上的银针一滴一滴往外流。


    血不一会儿就滴了大半碗,沈宴秋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胸口的压迫感也随之减弱不少。


    大约引了两炷香时间,指尖再也淌不出血,若雨这才将银针撤了出来,道:“我再开个药方,接下来几日最好呆在床上静养,饮食注意清淡,切忌剧烈动作……”


    心儿连连点头记下,等他将银针收拾完,带他到桌案旁写药方。


    若雨进屋时还没注意,现在才瞧清桌上放着的都是些什么绝世宝药。


    他拿起一个药瓶,打开嗅了嗅,缄默一瞬,飞快道:“我觉得不需要药方了,就用这个每日两粒的给姑娘服下,不出三日,便能下床走动。”


    心儿震惊:“真的?”


    若雨郑重地点点头,充满爱意地望了眼桌上的瓶瓶罐罐,下秒果断没忍住厚脸皮地走回沈宴秋床边,卑微叨扰道:“姑娘,您桌上的那些药品,能不能每样都给我一瓶……”


    说着生怕对方觉得吃亏,信誓旦旦保证道:“您要什么条件都行,把我家殿下绑来送您都行!”


    沈宴秋忍俊不禁,笑时扯痛了伤处这才收敛些许,虚弱道:“你要便拿去吧,就当你此次给我救治的诊金。”


    若雨从前给人治病,没少坐地起价,但头一回拿到这么无价的诊金,还如此轻易,简直感恩戴德:“多谢姑娘!”


    沈宴秋笑笑,道:“不过还有件事需麻烦你一下。”


    若雨殷勤应道:“姑娘您说。”


    别说一件事了,一百件他都能帮忙办到。


    沈宴秋用下巴努努莲巧的方向:“我家小丫头也受伤了,你帮她看看伤得重不重。”


    ……


    若雨前后大约花了一个时辰才走出屋子,薄爷早就没了人影,自家殿下则坐在莲花池旁的石桌上,望着粼粼的池面不知在想什么。


    他收获满满地抱着一背囊的东西,兴奋上前:“殿下,您猜猜我刚发现了什么!姑娘竟然和月使老前辈识得!您瞧,这些全是月使老前辈早年制作在江湖上已经失传的药品!”


    姜九黎眸子动了动,果然,教她八卦阵的人就是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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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4章


    清风帮傅朝处理完秦克耶的尸体, 就去了秋府。


    远远看见殿下和若雨在说话,便没靠近。


    过了小半盏茶时间,若雨抱着背囊离开, 正巧和树下的清风撞上,脚步顿了顿, 小大人似的冲他叹了口气,道:“快去和主子道歉吧。”这才摇着脑袋离开。


    清风神色黯淡低沉,在原地踟蹰片刻,拳头握紧又松开, 终是迈开步子走去,最后在姜九黎身侧两米处的地方停下,鞠躬道:“主子。”


    他不知道此刻还能再说些什么, 路是由他选的, 无论主子给他什么惩罚,他都会受着。


    姜九黎拂袖淡淡立着,并没有回身看他,月光下的面容矜贵濯濯,声线平稳的没有一丝波澜:“你往后不必跟在本殿身边, 也无需再叫主子。你走吧。”


    清风的呼吸停顿了一瞬,隐在黑暗中的神色压抑而愧悔。


    指尖攥到掌心, 几乎刻出血来,却跟感受不到痛似的低低道:“清风有愧主子多年悉心栽培,不敢奢求主子原谅,如今只余一事想向您禀告。小芝以为您心悦沈姑娘, 如今秦克耶虽死,但以她的性子,日后一定还会再挑时机下手……此番是我对不住姑娘, 还望您将此告诉她,让她提防些。”


    他说着最后冲姜九黎深深鞠了一躬,便转身融入了夜色中。


    晚风吹过,飘来一声若有若无地轻叹,姜九黎望着穿过庭院的黑色背影,眸色晦暗复杂。


    ————


    莲巧由婆婆带下去敷药,心儿则担心自家小姐夜里哪里不舒服,于是抱了床褥到外屋,打算守夜。


    沈宴秋原觉得外面的长榻睡不安稳,但小丫头过于执拗,只好随她去了。


    正准备合眼休息,只听门外突然传来两声敲门声,接着便是心儿惊慌失措地跪见声:“奴婢见过摄政王殿下。”


    虽然方才若雨帮她治疗,她便知道他一定也来了,不过这么久没见他进来,还以为早早离开了。


    听外头的两人低语絮絮说着什么,有些听不分明,沈宴秋道:“心儿,让殿下进来吧。”


    “是。”心儿应了声,想想自己在场似乎不合适,便阖门退了出去,守在门口。


    姜九黎不疾不徐地踱步朝里屋走去,房间不算陌生,毕竟他不请自来过几次。白玉砖、紫檀木、苏锦纱帐……即便是宫中贵人,也少有几个能达到她这般的卧房配置。


    来到床榻边停下,居高临下地看她,抿抿唇:“伤势如何,需不需本殿再遣几个人照看你。”


    沈宴秋仗着自己是伤患,连佯装起身拜见那套也省了,大大方方地靠在枕头上,感谢道:“不用了,若雨医术很好,现下已经感觉好多了。”


    姜九黎点点头,没再说话,两人一时陷入片刻的无言。


    半晌,他终是没忍住,沉声问道:“为什么没放信号灯。”


    虽然他识破清风的计谋后竭力赶回,她也因时运好,被薄易救下,但她从始至终没放信号灯一事,始终让他感到几分介怀,莫名有些不舒坦,不开心。


    沈宴秋愣了愣,解释道:“抱歉,我担心你们在城外也遇到危险,不想让你分神。”


    姜九黎眸色深了深,很不是滋味地道:“你总是像现在这样,心里第一个都先替别人考虑的吗?”


    沈宴秋突然被他这么严肃地问了一句,有些懵:“也,也没有啊……”


    “那时候放走秦克耶,你有没有怨过本殿。倘若当时本殿不顾将士受伤的风险,将辛小芝和秦克耶拦下,你就不会受今天的伤了。”


    沈宴秋耸耸肩:“可你当时也从秦克耶刀下救了我一命啊,一比一扯平,没什么可怨的。”


    姜九黎不知道为什么,很不喜欢她用这种若无其事的语气说话,总让人觉得三分虚假,七分虚伪,凉凉道:“你凡事都算得那么清吗?”


    沈宴秋不觉有误:“不然呢,没有人生下来注定要去帮谁,人总得学会自救,而不是一味靠别人。”


    她说着真诚地看向姜九黎:“殿下您也是,一直背负那么多人的性命生活难道不累吗?当时的情况是谁也不愿看到的,世事难周全,您无需因此觉得亏欠于我,保护在我身边。”


    姜九黎眸底有光点闪烁了一下,转瞬即逝。


    二十多年来,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世事难周全。


    他们都说他是摄政王,说他天赋异禀,仿佛只要是他,世间便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倘若他未能做到周全,那便是他有意为此。


    就连父皇教他的也一直都是——你身上流的是姜室的血液,你所走的每一步都要对得起江山子民,不能出错,不能出错……


    十岁那年,父皇派他带兵剿除城外三春山的山匪,因为疏忽,没能救下遗落在山洞里的十数名村民性命。


    这本是件惋惜的事,但人死不能复生,大家唏嘘后也便没放在心上。


    后来地方官送他,当地的百姓为他欢送,那些受难村民的家属跑出来闹事,他们说:“你那么厉害,为何没能救下我亲人的性命!”


    “你是王,怎么可以眼睁睁看着百姓死去!”


    他们还说:“你不配。”


    他本是父皇乃至朝廷上下默认的未来储君,回京后便会封为太子,但后来太子变成了姜宸,没人知道其中的缘故。


    再接着,在父皇的退步要求下,他成了摄政王。


    十岁的摄政王,说来也是前所未有,让人啼笑皆非。


    绕了一圈,他终是没能逃过那些责任和束缚,一个个百姓化作他身上的一道道枷锁,最后堆作重重的山,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然而今天有人对他说,世事难周全,背负那么多人命在身上不累吗。


    第一次有人问他累不累。


    姜九黎在自己失态前转了身过去:“你睡吧,今夜本殿会守在屋外。”


    沈宴秋看他一直不吭声,还以为自己犯了禁忌,谁想他又冒出这么一句,顿时有些怀疑自己听错:“您,您说什么?您守在屋外?”


    她刚刚那番话是白说了吗?


    姜九黎淡淡应声:“嗯,辛小芝还会回来,迷阵现在对她已无用处,你也不想旧伤未愈,再添新伤吧。”


    沈宴秋迟疑:“话是这么说……”


    姜九黎只是告知,并没有听她意见的意思,径自朝屋外走去。


    “等,等等。”沈宴秋将人叫住,“夜深露重,殿下守在外面应该不合适吧?”


    她脑子里都脑补出了姜九黎躺在屋檐上露天而睡的画面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见到姜九黎,总想保护他骄矜傲然那面,就像当初他到祠堂为她解困,席地坐个蒲团,她都觉得有些糟蹋他,更遑论这回是让人到外头守夜了。


    沈宴秋将此解释为平民面对天潢贵胄时的合理自然心态:“那个,外屋有长榻,您要是不介意,还是歇屋里吧。”


    要不是她现在正生着病,说实在将床让给人的心思都有了。


    姜九黎脚步微顿,想了想似乎可行,于是颔首道:“好。”


    沈宴秋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弄得有点想笑,但还是忍下了,咳声冲屋外叫道:“心儿,你进来一下。”


    心儿得知摄政王殿下要留宿,惊得下巴都要掉地上了,往帘帐外瞥了瞥,殿下负手而立,不像说假的样子。


    应下小姐的吩咐,便到外头打点。将自己还没铺下的床褥拿走,从柜里取了套全新的出来,生怕人睡硌着,特意多扑了几床。


    “殿下若是要洗浴的话,直走屏风后便有泉水流通的浴池,不过我们这处没有男子的衣裳,您看……要不奴婢去找守门的庞老伯要件干净衣裳先给您将就着?”


    姜九黎点头:“麻烦了。”


    心儿受宠若惊,连道“不麻烦,不麻烦”,退了出去。


    最后心儿特意找庞老伯拿了件全新的衣裳,确定事无巨细安排妥当后,这才回东厢房休息。


    沈宴秋躺在里屋有些忐忑,一晚发生那么多事,再加上受了伤,本该疲惫不已,但听着外头窸窣的声音,莫名有些沉不下心来,合眼数次,都没能睡下。


    侧过脑袋,看到床边矮柜上的蓝色布条,心中微微悸动——那是怀信杀秦克耶时蒙她眼睛上的。


    想起怀信救她回来后再没出现过,也不知人受没受伤,不由一阵焦心。


    是了,怀信在姜九黎手下做事,姜九黎应该知道他的下落吧。


    “殿下。”沈宴秋刚冲外头喊了两个字,便蓦地熄了声,纠结道,怀信给她的是个假名,大抵是不愿被旁人知道,她直接向人顶头上司询问未免有些不厚道。


    然而没给她反口的机会,姜九黎听到声音已经走了进来。


    约摸是正准备去洗浴,姜九黎头上的金玉冠拿了下来,墨黑的长发倾泻而下,平添几分懒散闲倦。


    他道:“怎么了?”


    沈宴秋呼吸错乱了一拍,垂下眼:“我口渴,可以麻烦你给我倒杯水吗?”


    本以为对方拒绝后直接出去就没事了,谁知姜九黎真的到桌案边给她倒了杯水,并作势要扶她。


    眼看对方弯下腰,长发都要垂下几缕到她眼睫上方了,沈宴秋飞快打断道:“放边上就行,等凉了我自己再喝。”


    多亏茶壶里的水是婆婆新烧的,水温还热着,所以姜九黎将水杯放到矮柜上,也没注意到她的不自在,道了句“有需要叫本殿”,便走了出去。


    沈宴秋这会儿才开始自我检讨,将姜九黎留下来同住的行为是不是等同于玩火,某人披头散发的样子实在太过于妖孽好看了,勾得她方才差点色心大起。


    默默忍着伤口的疼痛,背过身,希望能以此杜绝身后的响动。


    然而……


    沈宴秋有点后悔自己当初为了贪图进出方便,将屋子打通成一体式的了。


    虽然中间有屏风、帘帐分隔,但声音未免太清晰了点,她甚至都能分辨出那位卸下衣袍入水的声音……


    第105章


    早间天亮, 心儿抱着脸盆、手巾,蹲在屋门前的矮台阶处唉声叹气。


    往日里都是她进屋叫小姐起床,但今儿个屋里多出了位摄政王殿下, 给她十个胆都不敢进去打扰。


    只好蹲在屋外,随时等候调遣。


    起初还是她一人, 过了些时辰,院子里又迎来两位不速之客。一个是她见过的,一个是她未见过的。


    傅朝和清风手上分别抱着长托盘,盛放着自家殿下所需的生活用品。从里衣外衬、玉冠长簪, 再到丝绦鞋袜、洗漱用品,一应俱全。


    其中一个手上还提着份宫里御膳房刚出炉准备的热乎早膳。


    “你说你这又是何苦。”傅朝叹气道,“既放不下和殿下之间的主仆情谊, 又放不下对辛小芝的感情牵绊, 如今做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昨日夜里若雨回来便告诉他,日后照拂殿下生活起居的人都换做是他,让他天亮把殿下的换洗衣物送去秋府。


    早间他去凝辉殿拾掇殿下的物件,因为是初次,对这些事务还都不太上手了解, 正纠结着什么纹路的华服配什么质地的玉簪,清风走了进来, 也不说话,就呆他边上默不作声地帮忙收拾,将殿下吃甚穿甚一律安排妥当,让人又无奈又难受。


    清风寡垂着眉眼, 低低道:“殿下于我有恩,即便他不要我这个下属,我也会跟在他身边, 不会做出伤害他的事。”


    傅朝愤愤:“那你伤害沈姑娘难道就有道义了吗?你明知殿下对辛小芝无意,至今还想着帮她和殿下凑在一起,这也叫不伤害殿下?”


    清风哑然,苦涩道:“小芝是真心喜欢殿下的。”


    “呵。”傅朝冷嘲一声,“就她那样的狠毒女人,也就你当块宝。”


    清风没再吭声。


    那边心儿看到他们过来,拘谨地起身点头问候,傅朝便将此事暂时放到一边,热络地与人打起招呼。


    两方互报姓名后,也算有了初步的了解。得知殿下尚未起身,傅朝和清风也一同在屋前的矮台阶上坐了下来。


    ……


    最后姜九黎是被屋外几个人的说话声吵醒的,他许久没睡过这样沉的觉,也不知沈宴秋屋里点的什么香料,气味淡雅好闻,又有安神养眠之功效,被扰醒时还感到些许不耐,想继续再睡下去。


    心儿和傅朝都是健谈爱说话的性子,过了最初那阵陌生,一打开话题,就叽叽喳喳地聊得停不下来,全然忘了屋里的主子还在睡梦中——


    尤其是外屋睡在榻上那位,听力极好,平日憩在宫中,都是不允硕大的寝殿有任何风吹响动的。


    两人聊的得意忘形,忽听身后传来“啪”的一声透着起床气、略显暴躁的屋门敞开声,瞬间僵直了脊背。


    姜九黎倒是没料到屋外还有个清风,眸子眯了眯,权当没看见,冷声道:“傅朝,进屋服侍本殿更衣。”


    傅朝被身后冷飕飕的语调点到名时,冻得汗毛都立起来了。


    “是,属下遵命!”


    因为他们三个这会儿还都是背对着屋门的方向排排蹲着,听言谁也没敢怠慢地起身欠身行礼。


    傅朝也是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家殿下身上穿的衣裳。


    土色上衣叠加灯笼式的棕色长裤,许是裤身太大,还系了条花色的绑带在腰间。


    ……所以,这是什么时候新出的老年风潮吗?


    还真别说,再土的衣物在他们家殿下身上穿来,都有种别样的俊美出挑感。


    心儿瞧见时也呛了呛,她昨夜从庞老伯那儿拿来时没仔细瞧,谁想穿上身是这么个效果,暗暗庆幸殿下是个好说话的,没有因此怪罪于她。


    眼看着傅朝跟在姜九黎后头进屋,屋门就要被阖上,心儿咬咬牙,还是壮着胆子叫了一声:“殿下。”


    姜九黎停下脚步,半侧过身,虽没开口,但俨然一副让她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样子。


    心儿只觉得头顶压力巨大,小心试探道:“那个,我家小姐起了吗?奴婢什么时候进去比较方便……”


    姜九黎懒洋洋地朝里屋望去一眼,有纱帐挡着,看不分明,又惰于走几步过去确认,索性道:“直接进来吧。”


    心儿松了口气,端起脚边的托盘,眼观鼻鼻观心地跟了进去。


    只余清风一人,神色不明地立在院子里。


    沈宴秋仍睡着,她过于低估了自己面对美男时的自制把控力,竟以为自己听着姜九黎洗浴的声音会失眠一整夜,到头来睡得比猪还沉,连屋外吵闹了那么一会儿都没听见。


    还是心儿唤她,才勉强睁了眼,睡眼惺忪地嘟囔道:“心儿,再让我睡一会儿。”


    心儿好声哄道:“小姐,您要吃药病才能好得快,咱们先起来把早膳用了,喝完药再睡,嗯?”


    沈宴秋被磨了小几分钟,仍是懒怠地闭着眼,任心儿晃自己的胳膊没反应。


    头顶冷不丁地飘过一道冷冽的嗓音,如凛雾松霭:“你扯到她的伤口了,松手。”


    沈宴秋迷糊间听着声音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劲,蓦地睁开眼,目光对上距离床梁两米远的姜九黎,瞌睡瞬时跑得一干二净。


    这天也不早了,这人怎么还没走?


    心儿则是被吓得一个哆嗦,连忙松开指尖:“抱歉小姐,心儿是不是弄疼你了。”


    “没,你别听他瞎说。”沈宴秋含糊带过一句,宽慰小丫头道。


    姜九黎身上已经穿戴完毕,光鲜亮丽,明皓卓尔,一身华服矜贵非凡。


    对着她打量少许,见她气色比昨日好上不少,这才道:“傅朝从宫里带了早膳来,醒了便起吧,到外头用膳。”


    说着也没等她回应,便掀开帘帐走去了外间。


    心儿经摄政王方才那通吓,这会儿仍不敢大声说话,小声道:“小姐,那您是现在起,还是再睡会儿啊?”


    沈宴秋盯着白帐后若隐若现的身影,咋咋嘴,妥协道:“现在吧。”


    沈宴秋在心儿帮扶下,洗面漱口完,仍觉得伤口有些作痛,想到昨晚那止痛药疗效甚好,便让心儿又帮她拿了颗服下,这才由心儿扶着,一步一步龟速朝外挪去。


    因为想着吃完饭又要睡回床上,所以没怎么打扮,身穿简约的白色单衣,长发扎成两只松散的麻花辫,未施粉黛,随性凌乱。


    白话点说,便是不拘小节,毫无形象。


    姜九黎正由傅朝帮忙布菜,坐那儿慢条斯理地喝粥用汤,瞥见她这副模样,并无置词。


    仅这么十来步路,沈宴秋就走得跟没了半条命似的,挨着长凳坐下后,对心儿道:“午膳就让婆婆准备好,端我床上用吧。”


    心儿颔首应下,姜九黎却是淡淡出声道:“不要总躺在床上,偶尔走走伤口才合愈的快。止痛药也少吃点,对身体不好。”


    沈宴秋无语地凝了姜九黎一眼,果断回绝道:“不要。合愈慢点就慢点,我受不得疼。”


    姜九黎看她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却没再跟她继续争论下去,只是道:“傅朝,给姑娘盛粥。”


    ……


    姜九黎就这么在沈宴秋的屋子里定居下来,她那张用来写书作画的桌案,被他用去批阅公文。


    因为屋子大,白里日一个呆在最左侧,一个呆在最右侧,倒也井水不犯河水。


    沈宴秋时常惆怅地想,是不是辛小芝一日未抓,她与姜九黎就要这么一直“同居”下去,偌大的房子里多出个男人与她同起同住还是蛮难适应的。


    好在她这几天一半的时间用来睡觉养伤,一半则用来和心儿、莲巧说话唠家常,清醒状态下与姜九黎同处的时间几近于无,也算减轻些许不自在。


    唯一让沈宴秋感到新鲜有趣的是——在姜九黎有事回宫的时候,他会派月霜、若雨、傅朝等人守在她身边,借此没用两天时间,她便把传说中的暗夜十八骑认识了遍。


    每当他们来时,都是她这富贵窝最热闹的时候。


    沈宴秋很少在家中接待过这么多人,所以即便自己有伤行动不便,也会让婆婆好鱼好肉的招待大家。


    月半十五。


    城中大军动身前往洪化,郝光远和司徒芊芊都在队中,一个参将,一个指挥使,全城的百姓夹道欢送。


    姜九黎要主持出军仪式,一大早便离开了。


    暗夜十八骑的人大抵是尝到了到富贵窝守卫的甜头,因此争着抢着过来,最后但凡没出任务、在城中的几个全到齐了。


    沈宴秋惦着人多,虽然天气不算太热,还是让婆婆和心儿在偏屋布置下冰鉴,一群人在凉爽的室内煮火锅吃。


    莲巧早间被沈宴秋派出去打听主子的消息,饭点刚好回来,手上提回了一篮新鲜荔枝。


    彼时沈宴秋正在长桌前教大家配调料,看莲巧回来,便将碗放下,和人去了窗案旁。


    “如何,怀信无恙吧?”


    怀信自救她那晚过后,就跟原地蒸发了般,再没出现过。


    沈宴秋一直忧心,生怕他那日与秦克耶交手时有受伤,要不然怎会一次都不来看她。因为没有他的住址,唯一联系的枢纽便是莲巧,只好等莲巧将伤养好,再让她出门前去探问。


    莲巧解释道:“主子没受伤,只是近来公务繁忙,说得空了就来看您。这是主子让我交给您的,荔枝性热,主子让您吃完药后嘴里觉得苦时吃两颗,旁的时候就用来打打牙祭,不要一次性食太多……”


    沈宴秋其实并不那么喜欢吃荔枝,嫌太甜。不过临安城的天气不适宜培育种植荔枝,因此她来这里那么久还未有机会尝过。


    任何吃不到的东西,时间久了,都会感到嘴馋。


    以前怀信还跟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曾随口发牢骚提过两句,也是难为他,在八月的季节还能给她寻来那么新鲜的荔枝。


    心中暖了暖,道:“盛一些分给大伙儿吃吧,剩下的拿冰窖里存着,也能多放些时候。”


    莲巧脆声应下,便跑去找婆婆要碗碟。


    火锅汩汩地煮着,没一会儿就冒出了腾腾的烟气。


    沈宴秋事先担心人多坐不下,特意让婆婆准备了两个锅,将两张长方桌并在一起,现下看来刚刚好。


    往日在外叱咤风云的暗夜十八骑们,此刻乖乖坐在位置上,等姑娘教他们如何吃这个名叫“火锅”的东西。


    沈宴秋示范着在清汤锅里涮了两片羊肉,跟大家讲了下各种蔬菜、荤菜烧煮的时间,道:“等食材熟了,再放调料里蘸一蘸,就可以吃了。”


    众人大概知晓了步骤,便一哄而上,兴致冲冲地往锅里加菜倒料。


    一时间,饭桌上闹哄欢快的厉害。


    沈宴秋因为用药的缘故,对很多食材都忌口,是以吃了两口便没再动了,转而剥起桌上的荔枝,一边尝一边津津有味地听大家讲着各种趣事。


    月霜也跟着拿起一颗,笑道:“还以为到了这个季节就吃不到荔枝了呢。听说前段时间淮南的地方官运送一批荔枝到城里,只有宫里的几位以及首辅、御史那样的一品官有机会分到些许。姑娘不愧是姑娘,连那么稀罕的果物都能寻来,月霜今儿个真是借您的福气得了这个口福呢。”


    边上在吃火锅的莲巧听言只觉心头一紧,小心瞥去一眼,生怕姑娘从中察觉自家薄爷的身份。


    不过看姑娘只是清浅地笑笑,抬手招呼大伙儿一并吃,没把那番话放心上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继续用餐。


    一顿火锅歇歇停停,中间吃累了便停下来玩会儿游戏,玩饿了又继续涮食材吃,前后竟吃了小半日时间。


    沈宴秋在现代时就很羡慕那些朋友多到能开派对的人,头一回得了这个机会,自然把自己想玩的饭桌游戏都跟大家来了一遍,什么“真心话大冒险”、“我有你没有”、“谁是卧底”……五花八门,层出不穷。


    要知道暗夜十八骑对这些游戏闻所未闻,在他们惯常的印象中,能被叫做游戏的,只有翻花绳、拨浪鼓一类的东西,今日像被开了眼界般,顿时玩嗨了,撒欢不已。


    姜九黎到秋府时已是傍晚,正屋不见一个人影,倒是偏院那边的侧屋时不时传来一阵爆笑声。


    无声地寻到声源处,只见一个病患和十多个疯子玩在一处,又是拿杯子敲桌起哄,又是吹哨挥手倒嘘,场面混杂的简直跟街井赌坊没什么区别。


    姜九黎一言难尽地狭了狭眼,抬手在敞开的屋门上叩了两下。


    起先还无人察觉,还是傅朝瞥见,拄了拄边上人的胳膊,接着便像连锁反应般,所有人都扔下手中的东西,齐唰唰站起身来,大气不敢轻喘地躬身道:“主子。”


    姜九黎不紧不慢地踱进屋子,呛鼻的牛油辣锅味让他蹙了蹙眉,视线凉凉扫过一众手下,嘲弄道:“平日里派活也没见你们那么勤快。本殿没记错的话,原话是让你们每次来五个守着便成……现下没瞧茬吧,除了镜夜还在养伤,剩下的全到齐了。”


    众人尴尬地垂着脑袋,没敢搭腔。


    姜九黎呵呵:“本殿是派你们来保护人的,不是让你们疯玩的。”


    沈宴秋讪讪帮忙说话:“是我让他们跟我一起的,您别责怪了。”


    姜九黎眸光微转,转而定在沈宴秋身上:“本殿没说你,你便觉得自己做得很对?伤势没好全,还吃这么辛辣的东西,疼了便继续吃止痛药是不是。”


    沈宴秋哑了哑,本想解释自己没怎么吃,但知道他是为自己着想,一时间辩驳的话也脱不出口。


    姜九黎将手里的请帖甩到沈宴秋怀里:“皇嫂给你的请帖,本想帮你借伤推了,现下看你精力正旺,倒不如出席算了。”


    要不然再将这群人留院里,真不知又会疯成什么样。


    扔下一句话,便拂袖走了出去。


    沈宴秋目送他走远,也不恼,转而安慰大家:“没事没事,今儿先聚到这里,等我下回身体好全了再请大家,届时也不怕他说。”


    众人高呼一声:“姑娘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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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6章


    大伙儿闹完也没急着离开, 帮婆婆把锅碗瓢盆装桶里,搬到院子处的水井旁清洗,顺便来了场泡泡大战。


    皂粉搓洗后, 空气中悠悠升起几个泡泡,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 发出炫丽流转的光,梦幻不已。


    有了第一个带头,剩下的其余人也都争相效仿地搓起泡泡来。


    不消一会儿,院子里飘满了或大或小的气泡, 有的飘出不远便破散了,有的则悠悠荡荡,不断升腾, 越过树梢, 没入天际。


    沈宴秋坐在一旁的小矮凳上,裙摆被地面的水渍尘土染脏了也不在意。单手捧着下巴,笑意盈盈地望着这幕,眼角弯成清浅月牙状。


    偶有泡泡从眼前拂过,伸出指尖逗弄两下, 不忍戳破,任其飞远, 最后看它在风中羽化般消融,于地面形成隐隐一滴水迹。


    破灭的美丽。


    人生难有几幕能刻骨印在脑海里,但她想,她永远不会忘记今日的夕阳, 不会忘记满院的朦胧气泡,以及这些充满稚气蓬勃的年轻笑脸。


    姜九黎久久立在窗案处,望着院落里嬉闹追逐的下属, 看他们无所顾忌的捧腹大笑,眼底的光纯粹而明媚。


    患难八九载,历经风雨打杀,大家似乎都习惯了用揶揄调侃掩盖平淡深处的伤痛与疲惫,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最后还能保有这般的赤子童心。


    姜九黎轻叹着摇摇头,面上流露出点无奈的笑意。


    没有出声呵责,也没有阖上窗案,就这么伴着这些肆无忌惮的笑声,回到桌案边,拿起一本奏折批阅,平静而安稳……


    夜幕降临,圆月高照,藏蓝的天幕中布着几点星光,晚风宜人。


    沈宴秋送完暗夜十八骑的人离开,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手上的请帖,慢悠悠地往主屋踱。


    隔着屏风,看到桌案旁的姜九黎仍维持着挺拔的坐姿,沉心静气地坐那儿处理公务,和她傍晚在院里透过窗案瞧见的一般无二。


    啧啧感叹了下国家公务人员的繁忙日常,以及超于常人的耐力与持久力,原本往里屋走的步子转了个方向,改朝他那儿走去。


    姜九黎处理公务时似乎更喜欢坐硬点的椅子,她那把专门定制的懒人沙发椅被搬到了书架旁,替用的是张黄花梨木椅,看起来线条硬硬的,十分板正,莫名透着点淡漠、生人勿进的气息。


    沈宴秋自顾到软椅边坐了下来,她这些日子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触到棉底的那刻,索性放软了身子,瘫了下去,一边打开请帖翻看,一边道:“晚膳还没用吧,我让婆婆帮你煮了碗面,一会儿端来。”


    姜九黎闻言抬眸瞥她一眼,自满二十以来,皇嫂和皇姐时常引见闺中妙龄女子与他认识,像她这般没有礼数,毫无端庄可言的女子,当真是他有生以来遇到的第一个。


    说她邋遢吧,日子过得又异常精致,说她精致吧,可时时处处又显露出随性恣意。


    “本殿不饿。”


    姜九黎淡淡应了声,视线重新落回了公文上。


    “我饿。”沈宴秋不咸不淡地接过腔,面上还在认真研究请帖的内容,随口来了句,“就当是陪我吃。”


    姜九黎默了默,这回却是没再出声拒绝。


    请帖上的措辞用的都是书面古语,不像沈宴秋平日写的白话,琢磨了好一阵儿,也没看懂到底聚的是个什么宴。想当初她还在现代时,语文文言功底就基本等同于零,高考时全靠其他科目力挽狂澜才能考上高校。而大启的字意许多都与她惯常的理解方式有出入,更是犯了难。


    “诶。”沈宴秋叫了姜九黎一声,看得脾气都上来了,“这到底是个什么宴啊,怎么一会儿说辰时开始,一会儿又说什么戌时的。”


    姜九黎执笔的动作轻顿,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异常的缄默,又有些不可思议。


    “自己不会看?”


    他说这话倒也没有讽刺的意味,只是平日毒舌吐槽多了,用词也总会让人往嘲讽的方向想。


    沈宴秋不开心了:“我要看得懂还用问你?没读过书不行?你还想瞧不起我啊?”


    她这一连串的三个反问将姜九黎怼得没了声,慢半拍地想起当年若非她不识字,也难逃她母亲叛国的株连之死。只是他一直想着她能写那么多书,又能提出三十六计的妙策,以至于忘了这个事实。


    默了默,没对上她的火气,缓声解释道:“月底是大启建国百年庆典,虽说边境大战在即,不宜铺张,但为了安定民心,经朝臣商讨,还是照例举行。辰时朱雀大街会举办游行礼,夜宴则戌时开始,在宫里。这宴请名单是礼部拟了交由皇嫂审查,你本该随沈侍郎从二等座,但皇嫂将你排去了上等,届时你便与我一同过去,跟在我身边便好。”


    沈宴秋听他这么详尽的一番解释,这才瘪瘪嘴,勉强不再计较他方才的“得罪”。


    正好婆婆敲门端面进来,沈宴秋让她放桌上,便将帖子放一边,走了过去。


    看姜九黎没有起身的意思,又伏回案上写写记记什么,一边摆碗筷,一边道:“你那奏折总归是批不完的,索性先放放,面条凉了就没原先的劲道了。”


    没什么深意的一句话,姜九黎却是听着歪了歪脑袋,看她。


    沈宴秋垂着眼,睫毛落下来在眼底投下影绰的阴影,蜡烛的微光照在她身上,像副浅淡的水墨画。


    她将筷子搭到他那碗上后,便自顾坐下来吃自己那份,老神在在。


    也是,批完了这些,宫里还堆着数不尽的,倒不如把握些眼下所能得到的。


    比如一碗热面,比如此刻的宁静与闲暇。


    姜九黎将毛笔放回砚台上,起身来到她身边坐下。


    沈宴秋将醋罐往他手边挪了挪,也不知他喜好忌口,就这么放着,任他加或不加。


    两人都没再说话,各吃各的面,慢条斯理。


    连带窗外的时光都跟着缓了下来,月光流淌,倾泻一地银辉。


    ————


    月末,夏季的余热散尽,秋季萧肃的凉风来临,建国百年庆典如期召开,如火如荼。


    这日天微微亮,晨曦伊起,偌大的皇城便被街头的红幅彩帐、鞭烛炮仗渲染得热闹不已。


    沈宴秋好些日子没回上泉苑,也没让心儿和婆婆看着,不去计较思考若是府里有人造访,发现一屋子人都不在的后果。


    虽然胸口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只有咳嗽时才会隐隐作痛一阵,但好歹也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如今已是懒得在意那家人的看法,人活在世享福最重要,从前生怕他们起疑,连从府门进进出出都要算计好,现在想想只觉得做的多余。


    因为姜九黎要主持全局,出发的早,连带沈宴秋也一大早被拎了起来。


    要知道沈宴秋从前习惯晚睡,起来的日头也晚,如今莫名染上了嗜睡癖好,更是未在鸡鸣时的清晨起过床。


    由此可想而知,她最后是带着如何浓厚的起床气坐在梳妆镜前,散发一身的低气压,任由心儿和莲巧帮她梳妆摆弄。


    好不容易拾掇好,到外屋了,竟被姜九黎质疑地上下打量一眼:“今日是庆国大典,你就穿得跟黄花菜一样去?”


    因为困意一直眯着眼的沈宴秋,蓦地睁开眼眸,瞪得炯亮,气炸了的道:“你才穿得跟黄花菜一样,你全家都是黄花菜。”


    她这绣边设计明明是时尚好不好,竟一点欣赏的眼光都没有。


    沈宴秋嘴上虽是硬气地呛回去了,但被人给出了这样的评价,这身衣裳终究是穿不出门,于是又气呼呼地绕回里屋找别的。


    心儿、莲巧和傅朝还惊恐的立在原地,被她那通话吓得不敢喘气。


    姑娘未免也太胆大包天了,殿下全家可是整个皇室啊,大不敬的罪是要砍头的!


    莲巧和心儿互视一眼,暗叫糟糕,只好硬着头皮帮忙解释:“小姐尚未睡醒,方才说的都是糊话,还望殿下见谅。”


    姜九黎并没有计较的意思,听里头传来翻箱倒柜的粗暴声响,似乎失笑着抚了下额心,用下巴点了点,示意道:“你们进去帮帮她。”


    声线还是往常那般清冷平淡,仿佛方才的笑意都是错觉。


    莲巧和心儿松了口气,冲人恭敬地欠了个身,退身折回里屋。


    沈宴秋换了套石青色的广袖流仙裙,外罩月白色轻纱,也不知是不是裳裙用纱质地的关系,上身后仙气十足,与头上梳的发式也很是相配。


    站镜子前照了两下,心想这回总不可能再说她像什么青菜叶了,拉长着张脸,没好气地往外走。


    出来时姜九黎已经坐那儿用膳用了好一会儿了,沈宴秋一声不吭地在他边上坐下,由心儿帮她把粥盛好,闷头默默吃,大有一副要将沉默进行到底的架势。


    姜九黎这时候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也没催她,转而向傅朝要了仪册确认一会儿的事项。


    一刻钟后,两人坐上繁缛辉煌的马车,朝朱雀大街行去。


    因为天刚亮,整条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自然无人撞见他们从秋府的大门里出来。


    沈宴秋上车后,就开始单手拄着脑袋补眠,耳边只有姜九黎翻册子时的窸窣声。


    就在她快要重新睡过去的时候,只听某人慢吞吞地开口道:“其实第一身也挺好看的,只是穿去大典不太适宜。”


    沈宴秋混沌中过了一秒才晃过神来,这回也没怪他打扰自己小憩,睁开眼定定地盯他片刻,末了托腮帮子的胳膊在桌案上滑了一段距离,凑上前去,最后跟人面对面只隔了小半米距离,眨眼道:“你这是在与我道歉?”


    姜九黎见她突然逼近,下意识身子往后仰了仰,接着对上她含带嘚瑟笑意的眼眸,无声凝视一瞬,嗤笑着别开眼,受不了她这得寸进尺、给了杆子就往上爬的德性。


    沈宴秋看他自顾在那儿笑,不爽地轻嘶一声,抬手在茶案上拍了一下:“笑什么,要道歉就严肃点。”


    姜九黎垂着眼,视线仍落在礼册上,却鲜少像今日这般,无论眉眼还是嘴角,都携着满满笑意,他温吞地将册子往后翻了一页,突然来了句:“沈宴秋,你在本殿面前是不是过于肆意妄为了些。”


    沈宴秋:“……”


    拿皇室血统来压人就过于没意思了。


    恨恨地冲人收回拳头,不甘地往后坐回软垫上,腮帮子气鼓的厉害。


    姜九黎瞥她一眼,在把人气狠前又缓缓开了口,带着点残留的笑意,以及不知由何而来的纵容,顺着她的意道:“你当是道歉便是吧。”


    沈宴秋顿时乐了,得意地轻哼一声:“我就说嘛,这年头像我这样的衣架子也不多了,穿衣裳哪有不好看的道理。”


    姜九黎知道她又得意忘形了,轻笑着摇摇头,没说什么。


    沈宴秋经过这么一遭,早间的起床气消散的一干二净,一路哼着小调儿,愉快极了。


    来到朱雀大街。


    这么早的时间,朱雀门下已是热闹不已。


    官员中暂时只有礼部侍郎到场,正命手下的人马抓紧时间布置和检查最后的现场。


    那些要在大典上进行游街展示的步兵、骑兵、炮兵队们,则在各自的方正队里有条不紊的排练。此外歌舞表演的舞女们也都围在朱雀墙边临时搭建的长棚下,整理妆容,咿咿呀呀练嗓……


    礼部侍郎忙到焦头烂额之际,也不忘到路边留神摄政王殿下的马车何时过来,生怕怠慢。


    在他不知第几次朝皇宫方向的官道眺望时,下属突然扯他宽袖,挤眉弄眼地往后示意。


    犹疑回头,却发现那边驶来的正是摄政王的马车。


    礼部侍郎不解摄政王大早上的为何不是从皇宫里头出来,而是从官宅商区里。不过那位的事素来不容他们这些做下官的揣测,压下心头的困惑,摆出笑脸迎面上前。


    远远的却见殿下走下马车,后头又钻出个美目流盼、气质脱俗的女子,美人站在车板上不知同殿下说了句什么,最后竟直接搭着殿下的肩跳到了平地上。


    礼部侍郎觉得自己受到了惊吓:“……”


    这,这,没听说过殿下何时纳妃纳妾了啊!


    他一边冒着冷汗地惴惴上前,一边忖度着要如何称呼女子的身份。到人跟前时手心里已经全是虚汗,伏身道:“下官见过摄政王殿下,见过……”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来回看向两人:“不知这位……”


    姜九黎淡淡解释:“沈侍郎家的二姑娘。”


    “原来是沈二小姐……”


    礼部侍郎下意识应声点头,过两秒才觉出不对来。


    淦,沈群这老头,他们好歹兄弟这么多年,二女儿与摄政王殿下有这样一层关系,竟然从未透出半点风声给他,未免藏得太紧了些!


    姜九黎没急着跟礼部侍郎去处理事情,而是先把沈宴秋安顿了下,对傅朝道:“你跟着姑娘,带她找处地方歇息,别离本殿太远。”


    傅朝领命:“是。”


    虽说在大启戒备森严的百年盛事上,辛小芝前来伤她的几率微乎其微,但姜九黎已经习惯了,在她身边没有超过五个以上暗夜十八骑的人护着时,不会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是以接下来无论是例行问候还是排查事项,都尽量把地点控制在沈宴秋的不远处。


    而这些细节落在礼部侍郎的眼里,则暗自曲解为“小两口”已经形影不离到不能有一刻见不到对方的地步。


    日渐高升,随着人员入场,朱雀门下的广场越发喧闹起来。


    沈宴秋懒洋洋地坐在高台一侧的席位上,手边是她嗑腻了的瓜子点心。


    四季中秋季的太阳最是舒服,再加上清风不燥,两相掺杂着沐浴其中,让人极有打瞌睡的欲望。


    沈宴秋眯着眼,百无聊赖地望了眼高台中央的姜九黎,他今日穿的是祭祀典礼用的隆重礼服。白底黄衬的缎袍,金丝滚边,流云纹路,挺拔着身形轻描淡写指点时,愈显逼人的贵气。即便在人群中,也异常耀眼瞩目。


    沈宴秋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像是被家长带到工作地点的小孩,大人兢兢业业上班,小孩呆边上做功课——只是她运气好些,没有功课要做,反有一大堆零食可吃。


    沈宴秋被自己这个想法逗到,笑着摇摇头,又扔了粒花生到嘴里。


    起初高台边的席位只有沈宴秋一人,等进场的人渐渐多了,二等座及以下的席位才依次坐满了人。


    不过皇室中人似乎都有压轴出场的习惯,以至大半时辰下来,上等座里依然只坐着沈宴秋一人。


    沈宴秋从未在这等公共场合露面过,对达官贵族们来说又是个眼生的,是以引来不少目光和揣测。


    而这些窃窃私语在姜九黎到她身边,用她桌上的茶壶沏水喝时,达到了巅峰。


    不过显然,处于八卦中心的两位主人公在这方面都是个迟钝的,没有任何自知之明,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散说着话。


    姜九黎接下来还需去朱雀大街的入口处走一趟,游行队伍此刻都候在那处,所以走开前特意来和沈宴秋说一声。


    沈宴秋表示自己有心儿、莲巧还有傅朝陪着,让他宽心过去。


    姜九黎又低嘱了几句,这才走下高台,骑上白马,与礼部的人离开。


    他这一走,场上的探究讨论声又响了几分,但依然没人敢上前攀谈询问。


    毕竟这席位便代表了尊卑等级之分,谁也不敢越矩到上等座去。


    沈府的马车相较其他官员来的稍晚。


    沈老太太第一次以家眷身份参加这么庄重的场合,从收到宫中请帖那日便开始着手准备,今日也是起了个大早沐衣打扮,最后因到底是穿袄红色的衣袍还是藏青色的衣袍纠结了好一会儿,这才耽搁了时辰。


    沈群之前与老母闹了不快,此番也没动怒,就当是给彼此一个台阶,重新回到过去母慈子孝的时候。


    一家人下了马车,兴致攒攒地往高台上走。


    老太太牵着宝贝孙子的手,几步台阶走下来已经笑得合不拢嘴。


    沈群指了指他们的席位,道:“一会儿皇室仪仗就该到了,咱快入座吧。”


    “诶诶。”老太太乐声应着。


    谁知一旁的沈南飞突然像只鱼一样溜了出去,嘴上兴奋地大叫着:“二姐,二姐!”


    沈群看儿子从眼前飞快掠过,还是朝头等座的位置,瞬间惊乱,斥道:“南飞,乱跑什么,还不给我回来!”


    沈南飞却跟没听到似的,直接跑到了一处席位前站定。


    沈群这才看清儿子跑去说话的人竟是自家二女。


    他今早出门前,确实有想过要不要带上沈宴秋,但母亲也提到了,宫里的请帖并没有二女名姓,倘若被侍卫拦下那才是真正丢了府里脸面。


    说实在他一直摸不清摄政王的心思,几次三番帮二女出面解围,却又未真正表态什么。像此次建国庆典,多数朝臣家眷都受邀了,唯二女谏上无名,着实让他费解。谁想这当儿会以这样的形式与人碰上。


    不等他蹙眉思索上缘由,老太太已经冷眼跟了过去。


    “孽女,谁让你坐这儿的,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连请柬都没有还敢偷偷混溜进来,别以为摄政王殿下对你一时恩宠就没了尊卑法纪,这上等座只有皇室和功臣才可坐,你还不给我滚回府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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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7章


    沈宴秋还没和沈南飞说上两句话, 就见老太太冲上前一阵颐指气使的指点说教,有些烦躁,也有些厌倦, 懒得与人在大众场合起争执,索性安静的等她先说完。


    老太太噼里啪啦讲了一大通, 见孽女无动于衷,甚至还在走神,不由气恼,往前逼近两步, 直接上手,准备将沈宴秋拎起来。


    傅朝手疾眼快地用剑身格挡住老太太的手腕,敛声道:“老夫人请自重。”


    老太太横眉竖眼:“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竟敢跟老身对着干。”


    傅朝没应答, 眸色坚定,守卫的姿态岿然不动。


    老太太气噎,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放到了跟随而来的自家儿子身上。


    她自然还记得上次与儿子之间的矛盾,所以这回选择放软了姿态,情深意切道:“群儿, 你是朝臣,一定比我这个当娘的更清楚头等座是什么样的位置, 除了皇贵妃,后宫那些娘娘都未必坐得,更何况她与摄政王殿下之间还没名没分……如今皇室重臣都未到临,我们一定要在圣上怪罪之前阻止, 不能再这么让她无法无天下去了。”


    沈群沉思,他心知母亲说的在理,在过往的皇家宴会中, 头等座只允一品官员及皇室子嗣就坐,即便这些人要携带女眷,也只能是家中正室,从未有过其他先例。因此无论殿下怎么宠爱二女,携她就坐头等座的几率都微乎其微。


    可凭他对二女的了解,也不像会鲁莽做出这种事的性子,所以为了稳妥起见,还是问道:“宴秋,你今日来这儿是殿下给了你帖子吗,能否让爹瞧瞧。”


    或许摄政王是邀她来了,只是二女没看懂帖子上的席位,以致坐错了。


    沈宴秋不甚在意地耸耸肩,冲后头淡淡道:“心儿,将请柬呈给祖母和父亲看看。”


    心儿被点到名愣了愣,猫身到她耳边道:“小姐,请柬不是在你那儿嘛?”


    沈宴秋怔忪,后知后觉地想起出门时请柬确实是在她手上拿着的,但因为入场时坐的姜九黎马车,无人检查帖子,是以落在了他的马车上。


    老太太见两人交头低语,冷笑一声:“怎么,现下拿不出帖子了?我就说一定是偷溜进来的吧。”


    沈宴秋没理会老太太的冷嘲热讽,为自己的疏忽感到头疼,为难地挠挠眉心,道:“傅朝,你知道你家殿下马车停哪去了吗,我请柬好像落那上头了,麻烦你帮我去取一趟。”


    傅朝迟疑,戒备地看了眼沈家人,有些不放心留姑娘在这儿离开。


    沈宴秋安抚地冲人点头示意:“没事,去吧。”


    傅朝抿抿唇,领命收回剑身,快步离开。


    老太太看他们这一来一回,只当是装腔作势:“群儿你听听,这孽女连请柬落在殿下马车上这种谎话都编出来了。你说她做戏也做的逼真点,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野男人,还敢扮做殿下的侍卫。她现下一定是想拖延时间,等皇上来了,让咱一家子难看,我们绝不能让她得逞。”


    沈群看着傅朝离开的背影陷入沉默,要知道殿下这些年身边跟着的贴身侍卫一直都是清风一人,而方才那个格外眼生,不排除母亲话中的可能性。


    思忖少许,道:“这样吧,宴秋,父亲也是担心你寻错了位置,届时圣上到了怪罪不好。不如你先和为父到后头的位置歇下,等你那侍卫回来再细看?”


    自上次早朝结束被摄政王殿下拉去谈话,沈群做事就变得稳妥了许多,在事态全部确切明朗之前,不敢轻易得罪这个女儿。


    沈宴秋拿起桌上的团扇,懒洋洋地扇了扇:“不必了。等傅朝回来,我会让他把请柬递去给您看的。时候也不早了,父亲还是早些回二等座落座吧,一直站着让那么多人看戏也不好。”


    如沈宴秋所说,沈群作为朝堂上的二品官员,在场没有人不认识他的。见他一家子突兀地到了头等座前,不远处还站着他家大夫人、以及响彻临安盛名的大女儿,都有些好奇,交头接耳地往这处望来。


    老太太听言却是愠怒,“二等座”三字落到耳中尤为刺耳:“放肆!你父亲好言好语同你商量,你这是什么态度!”


    沈宴秋的耐心已经差不多耗尽了,闭了闭眼,再度掀开眼皮时,眸底尽是锋芒:“老太太,您做事从不长记性的么?”


    老太太愣怔一瞬,迅速了悟过来,这孽女是在提醒她之前在上泉苑被摄政王殿下训斥的糗状,一时间怒火中烧,心想反正那位现下不在场,于是抬手就是一巴掌朝沈宴秋脸上招呼去。


    沈宴秋目不斜视,冷冷地睨着。


    她身后有莲巧在,并不担心这巴掌真的会落到自己脸上来。


    然而在莲巧出手前,一柄折扇率先飞来,在老太太的胳膊处绕了一圈,击溃她的力道,最后又像回旋镖般,飞回到了主人手中。


    老太太手臂吃痛地踉跄一步,好在被边上的沈群搀扶住。


    正欲望向来人破口大骂,只听通报的太监道:“太子殿下到——,公主殿下到——,首辅大人到——”


    两席的官员家眷均伏身拜见,而两位正主却跟没听见般,也不叫大伙儿起身,只顾自己屁颠屁颠往前跑。


    “秋秋姐姐!”姜白和姜水一个熊扑,各占了沈宴秋的左右胳膊,兴奋嚷嚷道,“原来你真的来啦,方才在外头听小皇叔说,我们还不信呢!”


    而扇子的主人——薄易不急不缓地跟在两位小殿下后面走来,冲沈群客气地抱了抱手,疏离淡漠道:“沈大人。”


    沈群慌乱冲人回礼,姿态谦卑:“薄大人。”


    薄易若有所指地瞥了沈老太太一眼,道:“今日是大启建国百年庆典,不知您和令堂在这儿闹的是哪出。”


    沈群方才听两位小殿下的话,便知二女确实是摄政王邀来的,赔笑道:“误会一场,误会一场。这位是我家二女,我们只是过来与她打个招呼。”


    薄易嘴角勾起一抹轻嘲的弧度:“如是最好。”


    沈群不敢当着这几位面放肆,趁自家母亲酿成大事前,连忙拉人告退,看儿子还站那儿不动,低斥道:“南飞,别打扰你二姐,跟爹走。”


    沈南飞依依不舍地看了眼沈宴秋,被父亲拽着拉走了。


    大夫人和沈南卿一直候在原地,没有靠近,见他们回来了,也不问发生何事,静默地跟着往自己席位走。


    沈家人才落座,边上就有不少官僚围过来,要知道一等座与二等座稍有距离,他们虽看得到画面,却听不见具体发生什么。


    “沈侍郎,那姑娘与你们家什么干系啊?”


    沈群因为薄易方才那番话,脸上还有些赧色,草草带过道:“那是府里二女。”


    旁人吃惊:“哟,你小子藏得未免也太严实了,平日里只听沈家大小姐才气美貌无双,如今看来老二更甚啊!”


    “沈侍郎真是好福气,日后女儿嫁进皇家,可别忘了关照我们这些同僚。”


    沈群愣:“什么?”


    “你就别搁我们这儿装糊涂了,方才摄政王殿下在的时候,大伙儿可都瞧见他与你家二姑娘亲密无间的模样了。还真别说,全京城看下来,也就你家二女儿当得摄政王妃这个名号。”


    沈群殊不知自己没到的时候,还发生了这样的事,又往下追问了几句。


    边上老太太和大夫人坐那儿,神色各异。


    大夫人拉着沈南卿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女儿的手背,眉眼低顺,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老太太则比往常沉静寡语的多,但细看,则发现她手中的帕子都被攥变了形。


    沈南飞怯怯地望着祖母,小声道:“奶奶,你怎么了……”


    老太太挤出一丝不自然的笑,摸摸乖孙的脑袋:“奶奶没事。”


    目光却是透过高台,如针刺般望向坐在高台上的沈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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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8章


    沈群离开, 姜水不复方才的俏皮模样,拉着沈宴秋的手上下检查,小脸写满凝重:“秋秋姐姐, 你没事吧,刚刚你的爹爹和奶奶是不是想欺负你。”


    姜白则是个反应慢的:“啊?谁想欺负秋秋姐姐?孤怎么不知道?”


    姜水冲他瘪瘪嘴, 充满嫌弃:“你一大早起来脑子里只念着过来看庆典上的表演,能知道什么。”


    姜白无辜,难过的攥了攥短葱似的小指节,道:“那, 那……孤去给秋秋姐姐做主。沈侍郎是吧,孤这就找人把他唤回来。”


    沈宴秋被他们这一来一回给逗笑,捏捏姜白和姜水的小脸颊, 眉眼轻弯:“没事啦, 方才两位小殿下过来已经是替我解了围,谢谢你们了呀。”


    姜白对上沈宴秋的笑靥,尤其是听她软声道谢,白玉团似的面容上迅速升腾起两抹红,睫毛乱眨, 不敢直视地低声别扭道:“其实……其实孤有一法子可以让秋秋姐姐日后都不被人欺负……”


    姜水难得见弟弟可以出主意,给面子地配合道:“什么?”


    姜白捧起沈宴秋的一只手, 突如其来地郑重道:“秋秋姐姐,你做孤的太子妃吧,孤会保护好你的!”


    虽然皇叔说过,他与语宁妹妹出生起就有了婚约, 但倘若秋秋姐姐愿意与他一起,他一定会诚恳地去御史府拜访,向御史一家道歉!


    没等沈宴秋有所反应, 姜水已经“啪”的一下拍开他的手:“你想得倒挺美。”


    弟媳什么的她可不接受,让巨先生矮她一个辈分像话嘛,况且她还一直惦着让秋秋姐姐做自己的小皇婶呢。


    边上始终没吭声的薄易这时候也有了动作,拉过小太子的衣领子,不容置喙地将人拖着往对面的席位带,步频舒缓,说话语速也慢慢的,目不斜视道:“太子殿下,时辰到了,咱们落座吧。”


    姜白两只小胳膊挣扎了一下,但面对高高在上的师傅,心底总归是怯着的。


    没敢挣太狠,眼看着皇姐离自己越来越远,还幸灾乐祸地冲自己做鬼脸,终是没忍住,弱弱地为自己争取了一次:“师傅,孤也想跟秋秋姐姐坐一起……”


    薄易懒洋洋地半垂眼皮,斜眼看向小太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殿下该明白,您是太子,您身上的重担意味着很多时候不得这般任性妄为,群臣百姓可都看着呢。”


    姜白默了默:“……”这突然上升的价值怎么让他听出了假公济私感?


    沈宴秋起先一直没敢看薄易,直到人背过身拖姜白离开,这才敢偷偷抬眼打量些许。


    半晌,神色稍显不自然地小声问姜水道:“小水,你们怎么是与首辅大人一并来的?”


    姜水没察觉她的异样,让宫女搬了椅子在沈宴秋身边坐下,也不遮掩地解释道:“皇叔近日有事,好些天没来上书房给我们授课。太师院的老太傅跟皇叔打小报告,说我和十六上课不认真,皇叔生气,就把我们送去阿易哥哥的府上,让阿易哥哥给我们上课。”


    沈宴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着薄易和姜白在对面的席位坐下,在对方轻飘飘投来目光之前,率先佯装无事地错开视线。


    其实按她有恩必报的性子,薄易出手替她解围,她至少应该当面跟人言谢一番。


    不过……一想到广月楼义卖,首辅曾高价买下她的发簪,又物归原主送还到她的雅间,就觉得此次相助也添了点别样的色彩。


    偏生对方面上坦坦荡荡,看不出任何对她的情谊,让她莫名变得些许矫情。


    等等,广月楼……


    沈宴秋不知想到什么,眯了眯眼,眸光微动,重新落回在薄易身上,充满审视。


    薄易落座后,原想假装不经意地多看她几眼,他已经好久没见着她了,也不知她伤势好得如何,谁知余光刚扫过,就见她直咧咧地冲自己望着。


    视线一瞬交集,火光电石间,薄易下意识地垂眸,执起案上的茶盏做掩饰。


    他的指尖按在杯沿细细摩挲,掌心紧张的微微发热。


    小太子在边上童言无忌地嘟囔道:“师傅,秋秋姐姐为什么盯着您看,孤长得没您好看吗?”


    薄易眼皮轻闪一下,喝了口茶,压下已然有些不正常的心跳。


    随着高台下太监的通报,越来越多的皇室成员与高官到场,御史一家落座在首辅那侧,云诗柳瞧见沈宴秋时,还跑上前与她叙旧了两句,最后还是被丈夫拉着,这才依依不舍回了自己的席位。


    傅朝回来时,赶巧是跟姜九黎和长公主姜寻安一并到的。


    姜九黎显然从傅朝那儿得知发生了何事,在一众拜见平身中,朝皇位右侧的首座走去时,顺势在沈宴秋面前停了一下。


    看她也随旁人那样冲自己行礼,还稀罕地挑了挑眉,末了凉凉道:“又被老太太刁难了?”


    沈宴秋总觉得他这个“又”字,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不乐意地哼哼道:“是又如何。”


    “本殿早与你说过,随本殿进宫,便可省了这些麻烦。”


    那老太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主,警告了也无用,他总不至于真将人斩杀了以绝后患。


    沈宴秋没想到他过了那么长时间,还没放弃让她进宫贴身保护的想法,轻啧一声:“说了不想进宫了,你烦不烦啊。”


    语气倒也不算重,只是有些嗔,再加几分骄纵。


    沈宴秋同姜九黎说话无法无天惯了,再加上她对皇宫是打心底里的抗拒,是以显得有些没分没寸。


    要知道她这个人素来喜欢随性,受不得规矩的条条框框,皇宫里头所有人都高她一等,这意味着她到哪哪儿都避免不了跪拜、行礼,仅方才那些皇子皇嗣入场拜见就已经将她弄得些许不耐烦了,倘若真住进宫里,日子还不得过得叫苦连天。


    姜九黎也被她的倔脾气折腾无法了,道了句:“随你。”便走了开去。


    姜寻安则站原地,感到一阵目瞪口呆,她怎么从自家弟弟和宴秋的话中听出了小俩口打情骂俏的感觉。


    所以弟弟方才说得“让你随本殿进宫”,意思是想娶宴秋为妻?


    今早这瓜吃得可真够新鲜啊。


    姜寻安有生以来头一回在自家弟弟身上看到铁树开花的势头,心中激动得那叫做个老泪横流,不过听宴秋意思似乎瞧不太上弟弟的样子,顿时又感到些许操心。


    好在姜寻安事先与芸贵妃排座位时,特意将沈宴秋安在她右手边的位置,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跟人聊聊天,挽回一下弟弟的形象。


    正打算落座,同人语重心长地唠几句家常,十一突然蹦了出来,一下子跳到她的身上,亲昵叫道:“皇姑母!”


    “哎哟,我的小祖宗诶。”姜寻安笑着抱过十一,道,“姑母这老腰可是经不起你一惊一跳的了。”


    “水儿想姑母嘛。”姜水撒娇,圆溜溜的眼珠子却是转了转,趁皇叔与秋秋姐姐不察,覆在姜寻安耳边悄声细语了几句。


    姜寻安听姜水低语时,面上的神情换了几轮,最后与小外甥女交视确认,得到她的点头肯定,嘴角的笑意一时有些收敛不住。


    将人放下,清了好几下嗓子,才朝自家弟弟踱去,道:“那个九黎啊,我与驸马爷好久没跟皇兄说过体己话了,你将位置与我们换换吧。”


    驸马爷听言还为妻子的话感到有些犹豫,两兄妹换换座位倒没什么,但他一个驸马,坐在摄政王上位,未免有些不像话。


    姜九黎只是蹙了下眉,起身扫了眼台上空下的席位,瞥见仅剩的位置在沈宴秋边上,中间隔了个姜水,视线稍顿了一下,没说什么,首肯换了过去。


    姜水见计谋得逞,非常识相地不做中间那个扰人姻缘的,等皇叔落座,让宫女把她那张突兀的凳子撤下,对沈宴秋道:“秋秋姐姐,我位置在十六那边,我先过去了,晚点再来找您玩。”


    不等沈宴秋拦声,姜水已经屁颠屁颠朝对面跑远了,中途还不忘冲皇姑母隔空眨了下眼。


    沈宴秋猝不及防,迟来的求生欲让她从边上某人那儿感到一丝压迫感,条件反射地抬了抬手,想把姜水叫回来。


    姜九黎斜睨了眼她的小动作,似乎把她肚里的小九九猜得透透的,冷呵一声,意味分明。


    沈宴秋指尖尴尬地瑟缩了下,故作镇定地捋捋头发,放回到桌案上。


    心中却是叫苦不迭,完了,姜九黎一定是把她方才那句“你烦不烦”给记恨上了,光这低气压就能把她给冻死。这大秋天的,她也不缺空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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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9章


    吉时正点, 圣上的御驾如约而至。


    朱雀大街两道的百姓纷纷下跪,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贵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音之洪亮, 响彻云霄。


    沈宴秋对这些礼数不太了解,前面对长公主等人行的都是一般揖礼, 这会儿见全场都庄重地行了正式跪拜礼,纵使百般不愿,也只能照猫画虎地跟人学样。


    姜九黎仍坐那儿,眸光散漫不经意地飘到沈宴秋头顶, 淡淡指点道:“手背贴额,拜两下,直身要齐眉。”


    沈宴秋闻言侧头斜了他一眼, 瘪瘪嘴, 才不承认自己这么久以来手位都放错了,嘴硬道:“我知道,不用你教。”


    姜九黎嗤笑一声,挪开眼,看向别处。他的眼皮懒洋洋地垂着, 眼尾自然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阳光下,肤色白的像在发光。明明很懒怠, 却莫名摄人心魂。


    沈宴秋耳根发烫,视线错乱地盯回地面,半晌,小声冒出一句:“笑个屁啊。”


    皇帝和芸贵妃来到高台上, 很快拂手让大伙儿起身。


    姜九黎作为摄政王,虽说明面上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皇帝老哥早就免了他的那些礼数, 两人说是平起平坐也不为过。


    不过他今儿个心情还可以,是以皇帝经过时,还客客气气地站起身,冲人行了个拱手礼。


    皇帝虽然不理政事,成日沉迷于修仙问道,但多少算个人精,一眼就注意到了弟弟妹妹之间的位置变换,笑眯眯道:“这位是……”


    皇帝原意是想让自家弟弟亲自解释下身边的姑娘是何身份,不过芸贵妃没领悟过来,帮忙引见道:“皇上,这就是臣妾经常与你提起的沈家二姑娘沈宴秋,十一和十六都很喜欢她,上回两小的出宫,就是让九黎带他们去找宴秋玩去了。”


    皇帝拖长了调的“哦”了一声,意有所指地道了句:“九黎带的啊……”


    沈宴秋顶着目光,压力颇大,额角都有汗迹,一点点地往外沁。也不敢应答,只是假笑。


    皇帝还想再试探深挖两句,姜九黎却是没给机会地径直打断:“行了,落座吧,时辰不早了。”


    皇帝也不觉得悖了面子,只当弟弟护犊心起,投降似的举起手,好脾气地连应几声“是是是”,便携着芸贵妃往前走,笑得那叫做个摇头晃脑,春意盎然。


    沈宴秋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气氛中的怪异,无论是方才寻安姐不按套路地换座,还是皇帝意味深长的打量,这些人脸上的笑容都过于荡漾、毫无遮掩了些。


    默了默,没忍住凑姜九黎边上愤愤低语道:“喂,你到底同你家里人说了什么,怎么他们一个个看我,都像在看……”


    “你未来媳妇”这五个字,沈宴秋怎么也脱不出口,只好卡在嘴边,瞪着他,让他自己意会。


    姜九黎乜斜她,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尾腔倦慢:“嗯?像在看什么?”


    沈宴秋怒目,她若真说出了口,这人怕是又要说她自恋,只好咬声重重道了句“没什么”,扭开头,坐回软椅,不再看他。


    姜九黎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也知道皇兄、皇姐都误会了,耸耸肩,并不在意。不过是些子虚乌有的事,时间久了,便不戳自破,无需浪费那个口舌。


    很快,礼部侍郎宣读完长长的一串贺词,锣鼓敲响,庆国大典正式开始。


    在夹道百姓的欢呼声中,禁军步兵方阵伴着齐鸣的炮声、飘扬的彩旗,最先踏步走来。


    沈宴秋托着腮帮子观看,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形式主义确实能起到鼓舞人心的作用。


    纸包不住火,虽说朝廷有意隐瞒镇远将军叛国一事,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联合起之前兵部作乱犯上,百姓唯恐城中还有未查出的叛党,以致民心不稳,即便身处皇城,依然感到慌乱不安。


    而此次大典,无疑是一展大启的雄威,给人以坚定振奋的心神。


    沈宴秋原想着自己在现代电视荧幕上见识过那么多次阅兵仪式,按大启这十分之一不到的规模,应该感到无波无澜才是,谁想最后看着看着,仍是觉得内心澎湃壮阔,难以平静。


    国之伟大,大抵就在于它拥有能够让人凝聚集结、与荣有焉的力量吧。


    随着日头上移,军事力量一览完,便到了文化力量展现的时候。


    为了贴近民心,此番所选曲目多是民歌民乐,但在花样上打造的无一重复,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沈宴秋越到正午,越显得几分中气不足。这种大典不会布置主食,左右都是些酒水点心,而她因为用药的关系,不能多食,到了午膳的点,早已饥肠辘辘,只能一个劲的灌水。


    就在她一手拄着脑袋,一手捂着肚子昏昏欲睡时,傅朝抱着碗面条,从高台后侧绕了过来,小心将面碗放到她面前,道:“姑娘,吃面。”


    沈宴秋嗅到扑鼻的香气,眼睛一睁,眸底瞬时亮了亮。


    但注意到四周投来的异样目光,又感到些许退缩,指尖动了两下,终是没好意思搭到筷子上。


    压低音量道:“端走吧,我不饿。”


    面条的香味那么浓郁,大半个高台都飘荡满了,当着皇帝老子的面搞特殊,她感觉自己连吃下去的命都没有。


    傅朝犹豫地看了眼自家殿下,不知如何是好。


    姜九黎适时淡淡出声道:“吃吧,没人敢说你。吃完记得用药。”


    他说着像是想到什么,侧眸看了眼后头的心儿和莲巧,道:“你们家姑娘要用的药带了吗?”


    心儿连忙点头,从袖口掏出个药瓶来:“带了带了。”


    姜九黎不温不凉地“嗯”了一声,便继续看歌舞去了,没再做声。


    沈宴秋盯着眼前的面,天人交战好几回合,琢磨着反正大伙儿都看到了,这时候再把面端下去,也改变不了他们心中的想法,还不如直接把罪名证实了。


    这么想着,还是带着一丝顾虑地朝皇位望去,即便大启掌事的是她身边这位,但倘若台上那位看她的行为不惯眼,要她小命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抬眼过去,正巧皇帝也往她这个方向望来。


    沈宴秋一下子像被人点了穴道,脊背僵硬,如临大敌。


    谁想皇帝下秒笑眯眯地咧了下嘴角,憨态可掬,比了个“没事儿孩子,吃吧别害怕”的手势,便恍若无事地和身旁的芸贵妃继续说话。


    沈宴秋:“……”


    沈宴秋摸摸前胸贴后背的肚皮,终是没能抵挡美食的诱惑,拿筷子时记起自己还忘了点什么,转头冲边上的人小声补上一句“谢谢”,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应答,自顾埋头吃起面来。


    姜九黎无动于衷半晌,抬手给自己的茶盏添水时,顺势给她倒了一杯,就当做是收下那句道谢了。


    ————


    到了申时,大典告一段落,接下来是皇宫中的晚宴。


    皇帝坐上御驾先一步离开后,场上其余人也没了那么多拘谨,女眷们纷纷围在一起,商量如何打发接下来的一个时辰。


    沈宴秋来时是坐着姜九黎的马车一道来的,是以走的时候,也习惯性地跟在他后头。


    等傅朝将马车牵来,姜九黎先上了马车,沈宴秋正欲踩着矮凳往上爬,被姜寻安和芸贵妃远远叫住了,于是回身乖乖叫人:“寻安姐,芸姐姐。”


    姜寻安起先没注意到站在后方的马车,走近了才惊疑发现点不对劲:“哟,这不是……”


    她说着笑得暧昧,将车帘往边上掀了掀,果不其然对上里头自家弟弟面无表情的脸,眼梢轻弯道:“皇弟啊,你这是打算带宴秋去哪儿?”


    姜九黎看白痴似的道:“宫里不是有宴?”


    姜寻安:“……”


    果然还是记忆里那个没情趣的老弟。


    调整了下心态,重新堆笑道:“皇姐向你借下宴秋,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姜九黎修眉轻蹙,借着窗案的空隙,只能看到沈宴秋的一隅侧影,已然有些不赞许地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芸贵妃解释道:“我们看今日夕阳不错,打算邀宴秋一起徒步行回皇宫,顺便聊些体己话。”


    皇宫步程算不上远,沿着朱雀大街走到底便是了。但姜九黎脸上还是浮现了一种“真是闲的无事干了”的无语表情。


    他还记着自己要保护沈宴秋的事,虽然嫌麻烦,但还不至于强硬到不问人意见,略显不耐烦地看着沈宴秋道:“你呢,怎么想。”


    “呃……”沈宴秋对上姜寻安和芸贵妃一同投来的视线,倍感压力,果断对姜九黎道,“我跟两位姐姐一起好了。”


    沈宴秋万万没想到,自己这句话的后果会是——


    她与宫中女眷走在一处,姜九黎的马车则一道在路旁慢吞吞跟着,无形的压迫导致在场众人都不太敢大声说话。


    姜寻安也对此消化了片刻,调笑道:“宴秋啊,我这弟弟是何时一颗心扎在你身上爬不出来的,怎都不曾跟姐姐说过,姐姐可是巴不得你能做我的弟媳呢。”


    她还以为宴秋是喜欢虞少主那挂,毕竟寻芳宴时主动与人配对,现今的话剧舞台也是与他合作。


    沈宴秋被惊得呛了呛,连忙解释道:“姐姐误会了。”


    事情说来复杂,她便挑拣着将辛小芝的事提了提,严肃声明,摄政王殿下正直无比,除了心怀保护她的大义,别无其他情愫。


    姜寻安笑着摇摇头,凭她对弟弟的了解,即便开始时真是出于道义,但以他现在对宴秋的纵容宽宥,怕是其中早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只是这小子自己并未察觉罢了。


    姜寻安没点破,两个孩子的感情,她这个做长辈的不好过多插足,三言两语间,也让她回想起了自己与驸马年轻时的时光,慨叹不已。


    后方的朝臣家眷们与芸贵妃几人隔着一段距离,并没有听到她们那番对话,此刻还在喁喁私语地八卦着沈宴秋与姜九黎的关系。


    臣妇中有一部分早在进宫看戏时就与沈宴秋有过一面之缘,只是那时只知长公主与贵妃两人与她关系极好,似乎有意撮合她与摄政王,但并无实质性结果。可今日亲眼瞧见她与摄政王突飞猛进的亲密关系,实在惊叹对方的好命,充满艳羡。


    沈大夫人鲜少与丈夫同僚的妻室走近,与女儿、婆婆走在后头,还是其他人过来主动搭话:“沈夫人真是好福气,两个女儿都出落的那么水灵,日后二女嫁入宫中,也别忘了跟我们这些姐妹多走动走动啊。”


    沈大夫人笑了笑,语气平淡地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二女非我所出,是罪妇于晚之女。”


    周围果不其然响起一片唏嘘,若非她提起,大伙儿差点忘了几年前于府那桩旧案,也忘了于晚膝下还有一女。


    一届罪女的身份,如今却是攀上枝头做凤凰,估计沈大夫人这个大娘心中都很是意难平。


    其他妇人心知说错了话,面面相觑几眼,捻了其他话题,不动声色离她们远了些。


    老太太见了这幕,苍老长满皱纹的唇抿得更紧了些,挽过沈南卿的手拍了拍:“卿儿别怕,有奶奶在,该是你的都会是你的。”


    沈南卿掩下眼底那点落寞,笑着宽慰道:“奶奶,卿儿没事。”


    话是这么说着,心绪却是不断地往下低沉。


    沈南卿觉得现在的自己很坏,明明妹妹与摄政王殿下关系相近,她应该替她感到开心才是,但一日下来,不断听着旁人若有若无的比较,心底终是无法克制地涌出点嫉妒来。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


    老太太无声地往远处的夕阳望了望,眸色混沌暗杂一片。


    大明宫。


    宫女端着佳肴美酒进进出出,紧张繁忙。


    朝臣、女眷们到了场,并没急着落座,三两簇成团,各自聊天。


    姜九黎见沈宴秋有皇姐皇嫂陪着,叫上十一、十六,来到自己的软榻坐下,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检验两人功课,将两个小的折磨得嘴角都快耷拉到地上去。


    沈宴秋正是这个时候突然被一名宫女泼了半身的汤汁。


    瓷碗落地,发出厚重的声响。


    衣裳从腰身以下,溅染了一大片。


    姜寻安反应极快地将她裙摆往外拉了拉,以免高温滚热的裙身触到肌肤:“宴秋没事吧,有没有烫到。”


    宫女似乎乱了手脚,只顾跪地叩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还望长公主、贵妃娘娘恕罪。”


    芸贵妃面色有些沉:“怎么这么不小心,来人,拖她下去领罚二十鞭。”


    沈宴秋抬手拦了拦:“芸姐姐,我没事,今日是建国百年庆典,不宜为了这等小事动刑罚。”


    芸贵妃心知有理,叹了口气,摆摆手:“罢了,下去吧。”


    不放心地将沈宴秋上下检查了遍,道:“姐姐宫里还有几身新的没穿过的衣裳,妹妹要是不介意的话,姐姐让人拿来给你换上,先将就一下。”


    “那就麻烦姐姐了。”


    沈宴秋点头,她这裙子颜色素,溅了油污触目惊心,也确实没法再穿下去了。


    芸贵妃让宫女下去帮她取,自己则领沈宴秋到附近偏殿的厢室等候。


    期间姜九黎还蹙眉上前两步,但被芸贵妃以“姑娘家换衣裳,你跟来做什么”给劝了回去。


    芸贵妃带沈宴秋来到偏殿,适时一个太监急匆匆赶来:“娘娘,御膳房说您的秋日百花酿出了点问题,让您快点去瞧瞧。”


    秋日百花酿是芸贵妃去年亲自酿下的,听言不由有些焦急。


    沈宴秋贴心道:“姐姐去吧,宴秋记得回去的路,等宫女把衣裳送来,换好后可以自己回去的。”


    芸贵妃还在犹豫:“可是……”


    刚进来的太监伏身道:“娘娘要是不放心的话,咱家可以留下来照看这位姑娘。”


    沈宴秋点头向芸贵妃示意无事,芸贵妃这才匆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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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0章


    大明宫。


    沈南卿不知奶奶是何时不见的, 四顾无果,跟母亲知会一声后,便打算到外头找找。


    沿着宫殿的长廊阔道, 走出西华门,因为门边有雕镂细腻的长柱, 是以没瞧清侧方有人,一不小心撞了个满怀。


    薄易清冷着眉眼,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疏离而不乏礼数地行了个揖礼:“沈小姐。”


    沈南卿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男人袖袍上的温凉触感, 睫羽不自在地轻闪两下,欠身道:“首辅大人。”


    她有些没料到对方还记得自己,虽说两人曾在木白氏林共处过几个时辰, 甚至在城中流传出不少关于他们捕风捉影的言论, 但她总觉得首辅是个冷然寡漠的人,对她的态度也并非外界所传那样。


    对上这样一个惊才绝绝的男子,鲜少有人能保持镇定自若,沈南卿也不例外。


    薄易往宫宇内望了一眼,离开前完全出于客套地随口捻了一句:“晚宴快开始了, 沈小姐这是打算去哪。”


    沈南卿答道:“家祖母不知去了何处,南卿是出来找人的。”


    薄易意欲别开的步子顿了顿, 像是转念想到了什么,眼眸微狭,瞳色如墨。


    沈南卿察觉首辅突然凝重的神色,犹豫一瞬, 正想问句“是出什么事了吗”,远远看见祖母从长廊末侧左顾右盼地徐徐靠近,一时间没顾上, 提过裙摆,跑了过去:“奶奶,您跑哪儿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老太太没料到大孙女会找出来,将事先想好的借口道了一遍:“去净房小解了一下,回来时没找到路,所以耽搁的久了点。”


    沈南卿松了口气,老太太又道:“你呢。方才是和谁人在讲话。”


    “那是首辅大人。”沈南卿回身正想给祖母介绍认识,然而华柱后哪里还能瞧见原先的那道蓝色衣影,哑然无声片刻,但又觉得理所应当,释然地扯扯嘴角,解释道,“大人应该是有事,先走一步了。”


    老太太不知孙女的心思,笑道:“你老实跟奶奶说,是不是一直以来都有跟首辅大人保持联系。”


    南飞生辰时,她就有让儿子给首辅大人送去请柬,只是那次首辅并未出现,鉴于对方权高位重,遗憾归遗憾,却也奈何不得,只能将此事放下。但今日见两人又有交集,不由把原先已经掐灭的火苗再次点燃起来。


    沈南卿笑:“奶奶多想了,首辅与我之间并无男女情谊。”


    老太太不赞许地“诶”了一声:“感情这事,总是处着处着才有的,不要那么早就灭了自己的志气。”


    依她想法,摄政王和首辅大人都是这代青年才俊中一等一的翘楚,只要将沈宴秋那孽女除了,无论卿儿最后与谁在一起,那都是扬眉吐气的。


    ……


    薄易进大明宫中环顾了一圈,并未寻到自己想看的那道身影,面上神情越发严峻。


    将十一叫到一旁,先是稳着性子和人聊了些不相干的话题,这才佯装不经意地提起怎么不见她早间喜欢的那位姐姐。


    姜水想到这个就瘪嘴难过,把宫女不小心将汤碗洒了的事情道了遍,言明母妃将秋秋姐姐带下去换衣裳去了。


    薄易蹙了蹙眉,他过来的路上分明看见芸贵妃身后跟着两名宫女,匆匆朝御膳房的方向奔去。联系起方才在外头听到的沈老太太说去净房,然而宫里的净房均设置在各宫各殿的东南角,而她却是从西殿过来的,显然是在撒谎。


    眸色沉了沉,连声招呼都未打,身形如风般掠了出去。


    “阿易哥哥,你去哪呀!”姜水茫然地大叫了一声。


    但薄易已然穿出人群,没了踪迹。


    姜水困惑不解地耸了耸肩,但终归还是个孩子,没把事情放心上,转头找皇叔和弟弟玩去了。


    偏殿。


    太监候在外头,不消一会儿,芸贵妃派去拿衣裳的宫女到了。


    太监接过托盘,道:“贵妃娘娘让你们去御膳房找她,这里交给咱家吧。”


    两名宫女不疑有他,道了句“多谢公公”,便小跑着匆忙离开了。


    太监向长廊两侧均望了眼,确定无人了,这才小声将屋门阖上,往里走。


    沈宴秋坐在屏风后,纤细姣好的身形轮廓倒映在绢布后,雾幻朦胧。


    太监走近两步,道:“姑娘,咱家把衣裳给您挂屏风上了,您早些换上,别着凉了。”


    沈宴秋起身,没往外走,隔着屏风冲人颔首:“有劳公公了。”


    太监没急着离开,到了立柜前,道:“天色太暗,咱家给您添盏灯。”


    沈宴秋本想说不必了,但听到外头传来划火的声音,想了想没吱声,由对方去了。


    太监谨慎留心着屏风后的沈宴秋,将蜡烛点燃后,挡身把一旁的香炉也一并点了,再往里头倾洒入少许白色粉末,这才把火折子吹灭,躬身后退道:“咱家等在外头,姑娘有事大声唤咱家就行。”


    沈宴秋听脚步声远了,依稀传来“咿呀”的一声阖门声,这才开始解开腰间的佩带,换衣裳。


    心儿和莲巧不在,两丫头一天没吃东西,进宫后就被她托长公主殿下安排去内务府用晚膳了,没了她们在身边,沈宴秋卸衣更衣也显得吃力不少。


    花了小几分钟,脱下身上弄脏的那身,拿过屏风上的,研究着往身上套。


    空气中隐隐飘来怪异的味道,沈宴秋没放心上,有些蜡烛点燃后会有上好的熏香效用,她的富贵窝里就备了许多,只当宫里的香烛品种不太一样,继续穿衣裳。


    刚将齐身襦裙收整好,还没将外衬穿上,脑袋袭来一阵眩晕,身子晃了晃,撞到椅凳,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几乎是没有预兆的,本该候在屋外的太监从屏风后跳了出来。


    沈宴秋按着太阳穴,想抓过屏风上的外衣遮挡自己尚还裸露在外的颈肩胳膊,然而步伐踉了踉,指尖虚浮的连布料都抓不稳。


    不详的预感朝心头涌来,面上仍是强硬地虚张声势:“放肆,谁准你进来的,还不给我出去!”


    太监脸上不复原先的忠厚老实,眼底闪着阴恻狡猾的光:“姑娘就别叫了,宫里贵人这时候都在正殿,即便你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过来的。”


    他说着向她走近,笑得满脸堆油:“再说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家老太太既把你送给了我,就算真喊来了人也没用。”


    沈宴秋攥了攥掌心,下唇几乎要被咬出血来,才勉强维持住大脑的清醒:“老太太给了你多少银子,我出十倍!”


    太监讥诮轻哼一声:“咱家这么做可不是为了钱,美人就别挣扎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咱还是抓紧时间吧。”


    当年在宫外的时候,沈老太太曾有恩于他,今日拜托上门来,他自然不会拒绝。光为了打点送菜的宫女,就花费了他大半辈子积蓄,原以为老太太想毁的孙女会是个什么丑角色,没想到这一见,竟是美得不可方物,连他这个净身好几载的宦官都遏制不住冲动,还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晚间花出去的那些钱,也算值当了。


    太监说着,扑身上前,抓住沈宴秋的两只胳膊,想把唇舌往她颈肩拱去。


    沈宴秋感受到手臂上陌生触感的那刻,呕意瞬间往喉腔汹涌滚来,她竭力抵抗着,手脚并用地扇打踢踹,竟真的挣脱了出来。


    她跑到桌案边,拿起桌上的烛台,猩红着眼,嘶哑对峙:“滚,不要碰我——”


    太监被她推得一个趔趄,恶狠狠地抹抹嘴角,冷笑道:“性子还挺野,咱家倒要看看,在这药效下你还能撑多久。”


    沈宴秋看着他一步步逼近,攥着烛台的指尖紧了紧,愠怒冲破了她的全部神经,举起烛台,就将铁芯朝对方的胸腔狠狠扎去。


    沈宴秋的速度很快,在铁芯触到太监胸口的那刻,一股极大的拽力从身后袭来,紧接着眼前一片天旋地转,额前被宽大的袖袍掩着,视线彻底黑了下来。


    薄易一脚将太监踢开,这一击用了他十成力。


    太监的身子飞出滑行了好长一段距离,才堪堪抵着门槛停下,奄奄一息。


    然而迷药缓顿了沈宴秋的意识,任何外人的触感都让她感到恶心不已,神志不清地喊了句“别碰我”,锐利的烛台在薄易腕间狠狠划过。


    鲜血顺着空气滴滴下落,溅在地面像是绽出一朵血花来。


    薄易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将她环在怀里,那只受伤的手,仍搭在她的额前,袖袍自然下垂着,遮挡她的视线。


    另只手则安抚地按住她手上的烛台,眉眼低垂柔顺地覆在她耳畔哄声道:“秋秋不怕,已经没事了,没事了,我是怀信啊……”


    “怀信?”沈宴秋闻着鼻尖熟悉的冷松气息,些许怔忪,喃喃低语两句,接着整个人像是彻底卸力般,瘫在了薄易怀里。


    薄易眼底划过一丝心疼,小心拿过她手上的烛台。


    下秒脸上却是瞬间染上凌厉,手中的烛台如箭矢般,风驰电掣地飞了出去,铁芯笔直扎进太监无力耷拉在地面的手心。


    掌心的剧痛,让人在昏迷晕陷中,也闷哼着动弹了一下。


    她的手不该沾染鲜血,即便真要做,也该由他来。


    薄易脸色平静的像是做了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拉过一旁屏风上的外衣,裹在沈宴秋裸露的肩膀上。


    “怀信,我难受……”


    沈宴秋无力扯着薄易的袖子,迷药的药效已经弥漫全身,脚下发软,仿佛随时都会跌坐下去。


    薄易拧眉环顾一周,拿过一旁的水杯,打翻不远处的香炉。又撕下白色纱帘的一角,在沈宴秋眼周系了一圈,这才扶着她在椅子上坐好。


    指腹拂了拂她额角沁出的冷汗,凝着她的脸哑声沉沉道:“别怕,我用内力帮你把毒逼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