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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京城有位名作家》 第91章
这场饭后散步, 沈宴秋几人一直走到城墙附近。
正算计着差不多时间回去,却见郊外千米远的地平线处冒出黑压压的行进人群。
城门口守卫的士兵显然对此毫不知情,对这突然发生的变故措手不及。
“快!拉城门!撤离百姓!”
“速向兵部大人禀报!”
嘈杂声乱中, 百姓陷入无序慌乱,挤撞推搡, 拼命往城中涌。
沈宴秋被虞优护着,但奈何正值午间城里城外百姓进出高峰期,接连被撞数下,脚步踉跄。
莲巧抬手挡开横冲直撞的百姓, 为两人辟出一条路:“虞少主,你带姑娘到那边城角无人的地方。”
退到偏僻处,虞优不放心地将沈宴秋上下细量了一遍:“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没事。”沈宴秋安抚, 担忧地看向渐闭的城门, “这是出什么事了,秦军攻打来了?”
虞优蹙眉,作为消息最灵通的一方商贾,自然知晓城中近来的动乱缘由,出声宽慰, 但追根究底自己也无太多底气:“有摄政王和首辅把关,应该不至于出现兵临城下还无半点风声的纰漏……”
他说着看向门口指挥的校尉:“你有没有注意, 驻守城门的本该是禁军之人,但那校尉方才喊得却是派人去通报兵部大人。”
沈宴秋脑中一闪而过沂兰楼里姜九黎给她看的那张国境图,兵部后头用红字扩写的“秦”,不由眼皮一跳。
虞优不知她在想什么, 四望几眼,今日出行未带随从,眼看变故横生, 提议道:“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点回风满楼吧。”
“等等。”沈宴秋看守卫军中向兵部通信的士兵已经策马离开,心头越发不安,“莲巧,你飞城楼上看看,对方一共多少人马,距离城门还有多少距离。”
莲巧是薄府的人,本就不放心城中事态,当即领命,一个轻功施展,飞身于墙檐之上。
不过须臾,落地禀告:“那些人的行进步伐已停,落在八百米外的山坡处,无法判别后头还有多少人,根据行军列宽,莲巧斗胆猜测,人数逾万,只多不少。”
虞优脸色沉了沉:“可有看清他们的旗帜,或是身上的兵服穿戴,是秦军吗?”
莲巧摇摇头:“距离太远,奴婢瞧不清。”
沈宴秋愁眉不展,几经思虑,拉莲巧到一边低嘱道:“兵部的人马上就要来了,我怀疑他们跟城外的人是一伙的,其中缘由三两句难以解释清楚,我需你速回城里,想办法把现在的情形传给怀信或摄政王殿下身边的人。”
莲巧迟疑不决:“那姑娘呢。”
“我和虞少主留这里再探查一下情况,你放心,倘若有危险,我们会马上离开的。”
莲巧咬咬牙,深知事况严峻,冲人抱抱拳,扫视周边地势,下秒跳上一座墙头,转眼间,便越过几栋高楼街铺,消失不见。
虞优虽没听见沈宴秋和莲巧的对话,但大抵知道她是派莲巧回城通信去了,见她没有离开的意思,自己也不好再提。
见周围官兵开始驱赶剩余民众,抓起她的手腕跑到附近矮墙后,那里有跑走民工丢下的几辆草垛推车,正好可以做掩护。
虞优压低音量道:“我之前有听郝哥儿提过,朝廷怀疑兵部勾结秦人,也不知九黎怎么想的把城门这么重要的地带交给兵部老儿看管。”
朝廷勾心斗角,少不了因利益牵制引发的兵权相换,沈宴秋无从猜测,只希望莲巧赶得及时些,不要让事态演变成无法转变的地步。
只见天空白光乍现,临安城的另一头有数十道旗花如金蛇般窜云直上,恍若晴空霹雳。
不待沈宴秋问出口,虞优双眼轻眯,凝重地望着远处的天空,沉声道:“那是旗花,兵部召集兵马所用的信号灯。”
走马街上。
陈决策马疾驰,身后率领着府中五百精英部队,以及养在门下的数十名秦人。此外还有无数兵马铁蹄在他的旗花召唤下,正从临安城的各个方向汇聚涌来。
陈决已经近月未收到边境洪化一带的讯息,只当司徒允文受制于父子关系,至今不曾出手解决骠骑将军及其手下的麒麟军。
谁想晌午毫无预兆的受士兵通报,称敌军兵临城下,请他做出决策。
纵然不满司徒允文毫无预警的做事行径,但也只能尽可能迅速调遣手下兵马,到城门口做接应。
秦克耶骑马跟在陈决身侧,视线扫过街道两侧混乱奔跑的人群,不知为何总觉得哪处怪怪的。
秦军一路北上,需经过多座城池,但期间未掀起任何风吹草动,按常理不该如此。可倘若城门外的非他族人,他也再想不出什么旁的可能,只好把心头的怪异感暗自压下。
城中百姓不明发生何事,看到兵家浩浩荡荡的部队,吓得纷纷躲进家中,只敢躲在窗口瞧上一二。
不过半盏茶时间,陈决就率着府中精兵来到城墙下。
城门已被守卫官兵死锁,插上铁梢。
陈决挥挥手,施令道:“来人,开城门。”
守卫兵面露惊色,抱拳跪地道:“大人,万万不可,城外可都是虎视眈眈的秦兵啊!”
门边的其余士兵也跟着跪下,他们都是兵部麾下的人,如今却被主子的命令给弄糊涂了。
“放肆!”陈决怒喝一声,举起兵符,嘴上仍说着冠冕堂皇的话,“那是秦国派来与大启友好建邦的使臣,耽误两国交好的大罪你们担当的起吗!”
说着又重复一句:“来人,快开城门。”
城门边的守卫兵面面相觑两眼,终是难抵威压,上前拔下铁梢。
虞优和沈宴秋仍躲在隐蔽处。虞优咬牙,意欲冲上前,他虽不会武,但凭他们虞家在临安的百年基业,至少能与陈决周旋拖延少许时间。
沈宴秋却一把拉住虞优的胳膊:“慢着,事情好像有转圜的余地。”
虞优不解看向她。
沈宴秋指向那个正在拔铁梢的士兵,道:“我在宫里见过那个士兵,是御林军的人。二爷以为,城门口戍守的士兵换成兵部人马后,为何还会出现御林军之人?”
其实沈宴秋一开始也没认出来,只是觉得些许眼熟,但在那个守卫兵上前笃定地说出“城门外皆是虎视眈眈的秦人”一句时,才真正感到些许蹊跷。
莲巧非军中之人,在登上城墙查看后,尚知晓在未知情况下最忌说出没把握的话,可那守卫兵却径直认定了城外人的身份。
这么思考了好一会儿,她才豁然想起,她第一次进宫看戏时,十一尚骗她是禁军侍卫狄远的女儿,当时她跑到御林军的驻扎休憩点送礼,正是由这个小兄弟帮忙转交的。
虞优眉梢轻挑:“你是说……这可能是个圈套?”
沈宴秋点点头,重新屏息望向前方。
城门一点点打开,而后方因为旗花聚涌来的军列步声雷动,不一会儿便将走马街围了个水泄不通。
陈决仍然高举手中的兵符,恍若守得花开月明,嘴角掩不住的狂喜笑意:“众兵听令,一盏茶后迎来秦国使臣,全军向皇宫进发,为当今圣上献上邦交贺礼!”
话音落下,除了府内五百精兵齐应一声“是”,新赶来的士兵无一应声。陈决这才察觉出些许不对,调转马头向后望去,只见后方的士兵向两道散开,一匹白马悠悠上前。
姜九黎一身金色华服,头戴金冠,有如从天而降的神祇,一尘不染。他的眼睑微垂,轻轻睨着,恍若看什么都带了丝不屑的色彩。
座下的白马与主子一个德行,步子懒洋洋的,仿佛见惯了这种大阵仗。
姜九黎的声线浅浅凉凉的,不怒自威:“侍郎,本殿好歹还是大启的摄政王,怎么从未听起大启要与秦人交好的消息,你方才莫不是在说笑。”
陈决看到姜九黎的那刻,背后冷汗瞬间冒了出来。多年来的习惯让他一见到这个男人,便有下跪的冲动。但他没忘自己今日的使命,此刻算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姜九黎。”陈决梗着脖子直呼名讳,壮胆道,“秦军已经到城下了,看在我们那么多年君臣关系的份上,只要你现在给我下跪,我届时会让秦国将领放你一条性命。”
姜九黎嘲弄地冷笑一声,他还是头一回知道君臣关系可以这么用,不紧不慢道:“陈决,你似乎还没弄清自己现下的处境。”
他说着抬起右手,两根指尖微动,那些被旗花诏令来的士兵纷纷上前,一阵兵器出鞘的清脆声响,众兵皆拿剑直指陈府的五百精兵侍卫。
“放肆!”
因为慌张,陈决的声音走调的厉害,他重重地亮了亮手上的兵符,喝令道:“兵符在此,谁敢不听令于我!”
姜九黎嘴角的笑意还是那般目中无人。
后方的清风走上前,打开手中的白帕,呈出真正的兵符,笑眯眯道:“失礼了侍郎,令正早已大义灭亲,将真正的兵符掉包交给了殿下。”
陈决瞪大了瞳孔,不敢置信地左右翻看手中的兵符,最后涨红着张脸,愤怒掷地,咬牙切齿道:“楚雁杉这个贱女人,坏我好事。”
他说着还是稳下心神,强自挺了挺脊背,拔高音量道:“兵符在你手中又如何,临安城里现在还剩多少兵力想必殿下比我更清楚,即便你能调遣这些士兵,你以为就能敌过秦国十万将士了吗!”
姜九黎轻笑,眼梢浓浓的讥诮,善意提醒道:“侍郎不妨回头看看,你的秦国十万将士都有谁。”
第92章
陈决看着姜九黎脸上的清冷笑意, 只觉得寒从背起,张皇失措地回头朝城门外望去。
只见“秦军十万将士”已经到了城下,为首的十四岁男童, 一身药师打扮,竟是派去暨岭救灾——暗夜十八骑之一的若雨!
而后头的黑压压人群, 除了千名返程的禁军精兵,其余皆是布衣打扮,看衣裳样式,乃附近城池百姓, 一个个手持推车,推车上架满了披着麻布的稻草人!
陈决气血攻心,难以置信地望着这幕, 手指哆嗦, 怒啐道:“姜九黎,你联合薄易一起诓我!”
早朝时,薄易上奏分明说的暨岭灾后重建进程艰难缓慢,朝廷派去的人马至少还要一个月才能帮助灾民建好灾区返还!
姜九黎还是那派云淡风轻、宠辱不惊的作风,语速悠缓道:“若非侍郎近日在堂上急于揽获兵权, 得寸进尺,本殿也没想那么早就把你解决。”
说着眸光轻狭, 眼底闪过一道凌厉的光:“来人,将陈氏一族叛党通通拿下!”
一阵兵戎抵抗的声音,秦克耶看了眼丢了魂似的陈决,暗骂“废物”, 攥起马绳,号令手下的数十名族人,洪声道:“弟兄们, 都跟我杀出去!”
“喏!”
马啼嘶鸣,场面瞬间乱做一团。
门边佯装士兵大队的百姓生怕受到波折,纷纷朝外退开。
秦人因为民风民俗,皆是骁勇善战的男儿,虽然人少,但站在外围的禁军也受限于此,难以攻击到他们,最后竟真让他们缓慢朝城门挪去。
姜九黎自然不会让他们有任何逃脱的机会,下巴微抬,清风与若雨得令后,也飞身上前,加入了打斗。
秦克耶武艺高强,但清风和若雨联手,百招下来,渐渐处于上风。
谁知城墙边有个躲在木板下的女童,因被马蹄误撞,木板落下,蓦然暴露在了视野中。
七岁的孩童,原本就强忍惧意屏息躲藏,现下被人发现,再加上周遭都是鲜血淋漓的尸体以及横冲直撞的马匹,一个没忍住,嗷嗷大哭起来。
秦克耶听到女童哭声,视线一眯,手中剑花串串,皆为杀招,不要命般的化解开清风、若雨的招式,朝女童逼去。
沈宴秋几乎来不及多想,她与二爷都不会武功,但与女童离得最近。倘若女童被秦人捉去当做人质,难免会使我军陷入被动境地。
瞥见草垛上放着的斧头,沈宴秋几乎是当机立断地提起斧柄,在秦克耶拎起女童衣领的那刻冲上前去。
“宴秋!”
“姑娘!”
虞优与赶回来的莲巧同时惊叫出声。
沈宴秋原意只是想虚晃两下,逼退秦克耶一步,给清风若雨争取时间。谁知斧起斧落,脸上一道温热的液体划过,一只断手从空中飞扬了出去。
耳边响起秦克耶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像猛兽的怒吼,粗犷又异常尖锐刺耳。
女童备受惊吓,整个人瘫倒在地,哭得直打哆嗦。
沈宴秋恍惚地眨了下眼,只觉得眼前蒙上一片血色,有什么东西似乎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眼睑轻垂,看到身上的血线,似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脸上的黏稠液体是什么,指尖一个轻颤,斧头落地。
被砍断手的秦克耶跟疯了一样,尚拿着剑的那只手毫无章法的在空中乱舞,犹如奋起挣扎的困兽,无人可挡。接连将拦身上前的清风、若雨击飞,不再管地上的女童,剑锋指沈宴秋而去,风声凌厉。
沈宴秋脸色惨白一片,求生的本能让她踉跄着往后跑。
眼看着剑心呼啸而至,在她抬手闭眼的刹那,一道金色衣摆蹁跹而降。
沈宴秋只感到腕处一阵拉扯,便被人护到了身后,印入眼帘的是一片颀长挺拔的脊背。
雪白的剑身流水般灵巧的在姜九黎手间舞动,剑周仿佛还能看到运转的气流波纹,绕着秦克耶的长剑削出几片剑花,硬生生扭转了强悍的剑势,使秦克耶的重心朝另一个方向斜去。
“噗。”秦克耶趔趄数步,受内力反噬,喉间一热,吐出一口闷血。以剑抵地,在路面划下长长线痕,最后还是没能撑住身形,狼狈倒地。
那只断了的胳膊无力下垂,血肉模糊,依稀还能看到其中的一截白骨,触目惊心。
秦克耶一倒,秦人以及陈府的士兵顿时如同群龙无首,束手就擒,不消一会儿,便被禁军制服。
虞优被这幕吓得呼吸都要停下,步伐不稳地跑上前,直到确认沈宴秋身上的血都是别人的,这才松了口气,同时胸口涌起一阵难言的后怕,头一次对她失言大骂:“你不要命了!你知不知道要是九黎晚来一步,你就要死了!”
沈宴秋口舌干涩的厉害,抬手僵硬地抹了把脸上的汗,看到袖口的血迹,眼神一黯,压下喉间想吐的欲望,深吸了口气,方平复下鼓跳如雷的心脏,沙哑道:“抱歉。”
姜九黎凝了她的发心一眼,淡淡移开眸光:“清风,拿壶水来,给姑娘净脸。”
清风刚抱起女童交给侍卫带下去安抚,听言领命:“是,殿下。”
沈宴秋随着这句话眼皮轻动了一下,眸底光影深浅交错,却默许了没吭声。
边上虞优话脱出口就有些后悔了,明知她才是最受惊怕的那个,自己不安慰还反出声责备。
暴躁地抓抓头发,道歉的话堵在嗓子眼,最后只是跺跺脚,背过身让莲巧过来帮她收整。
莲巧将水淋在帕子上,帮沈宴秋擦去脸上的血污,心中止不住的自责,低低道:“莲巧来迟,差点陷姑娘于危险之境,望姑娘责罚。”
她回城报信时,起初瞧见各方兵阵,以为是兵部召来的部队,始终谨慎避开,甚至没确认带领的人实际是摄政王殿下。直到找到薄爷的人,才知今日城内部署下的密网,连忙赶回,生怕姑娘在动乱中受伤,谁想还是迟了一步。
沈宴秋拍拍她的手背:“笨莲巧,这与你有什么干系。”
她说着故作轻松道:“你就当姑娘我突然被正义冲昏了头脑,慷慨挺身,英勇就义。俗话说得好,自己想耍的帅,含着泪也得耍下去。况且大家不都安全没事呢嘛。”
沈宴秋用的词都怪怪的,莲巧虽只听了半懂,但还是被逗笑了开来。
附近的禁军正在收拾残局。一半人收押叛党与秦人,一半人则带着城外帮忙演了出戏的百姓去领工钱。
其中刚从暨岭回来的士兵风尘仆仆,面上掩不住的疲惫劳累,却仍专注地着眼于眼前的岗位。
就在大家以为事情告一段落之际,一道银铃般的笑声从天际划来,清脆如黄鹂啼啭。
一个带着面纱的白衣女子旋身落地,甚至没人看清她是何时出的手,两个按压秦克耶的士兵已然倒地。
“九黎,好久不见。”白衣女子弯着眼,笑眯眯地望着人群中最瞩目的那抹身形。
姜九黎蹙眉,神色清冷如寒霜。
“本来没想以这样的方式与你见面的。”白衣女子哀叹一声,毫无预兆地抬脚踹了踹脚边的秦克耶,“可惜有废物太不争气。”
下秒又喜怒无常地揪起秦克耶后领的衣口,脸上露出人畜无害的眼神,一瞬不眨地看着姜九黎道:“今日我把这人带走了,你应该不会拒绝我的请求吧。”
姜九黎没应声,她便当答应了,又发出婉转悦耳的笑声:“那就谢啦!我会再回来找你的。”
说着拎起秦克耶,三两下轻功,便在空中失去踪迹。
虞优只觉得自己要疯了:“艹,九黎你在想什么呢!那个女人是谁,你竟然就这么让她把人带走了!宴秋刚断了那个秦人一只胳膊,倘若他活命回来要伤宴秋怎么办!”
姜九黎薄唇抿成一道线,任他曲解,没出声解释。
边上的清风脸色同样没好看到哪里去,惨败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是若雨出声帮忙道:“二爷,那是殿下的师妹,白芷圣女,江湖第一用毒高手。她制的毒很多连在下都没办法保证破解,倘若交起手来,损失惨重的只会是我们的人。”
虞优听言脸色沉了沉,又骂骂咧咧道:“那九黎你师傅呢,你师妹都他妈投秦叛国了,你打不过她,你师傅总打得过吧!他老人家都不管的吗!”
若雨被二爷的脑回路惊得满脑门汗,尴尬赔笑道:“月使老前辈游历山海河川之间,神龙不见摆尾,江湖上已经多年未有他的声迹,即便是殿下,也许久不曾与老人家取得过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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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照你这么说, 我们就一点办法没有,只能坐以待毙了吗?”虞优气极反笑,冷嘲道, “行,你们抓不了她, 等本少爷回去雇佣听雪楼的杀手,自己想办法解决。”
他说着拽起沈宴秋的手腕:“宴秋,我们走!”
“虞二,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冲动。”
姜九黎眉眼间染上一丝躁意, 沉声呵止:“听雪楼的人不是辛小芝的对手,惹怒了她,只会让你们更加危险。”
“本少爷冲动?”虞优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 嗤之以鼻道, “你护住了你手下的安危,你现下自然是轻松不在意了!可你最后把宴秋一人陷于危险境地,你要我怎么冷静!”
场面一度沉静,空气死寂的可怕。
若雨长叹一声,他知晓主子的心思, 同样也理解二爷的愤愤不平。若只是主子与白芷圣女单打独斗对上,胜算只高不低。可在场有着诸多将士, 大启接下来还有边境一场硬仗要打,倘若此刻中了白芷圣女的毒,自己又研制不出解救之法,那只会将大启陷入更加被动的处境。可把秦克耶放虎归山, 无异于把姑娘推入虎口,断手之仇不共戴天,谁也无法预料秦克耶复原后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倒是沈宴秋这个当事人颇为乐观, 安抚地拍拍虞优胳膊,开始理性地给他分析道:“我的命是殿下方才救下的,不论接下来遇到什么危险,至少给我争取到了一些应对时间。你和殿下是好兄弟,应该比我更了解他的顾虑,莫要为了我一人闹出不愉快。”
虞优听她这么说,顿时像浸了水的哑炮,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再也发不出声,闷了闷,恨恨地别开脑袋。
姜九黎垂在身侧握着剑的手攥紧些许,笔直地凝视沈宴秋,道:“我会护你周全。”
沈宴秋笑笑,似乎只把这句话当做过场话,并未放进心里的样子。
那两名被辛小芝毒倒的侍卫被若雨带着人拉走救治,混乱总算告一段落,给人松口气的机会。
沈宴秋虽然脸上手上擦拭干净了,但衣服上的血污难免瞧着渗人。没去风满楼,并以秦克耶不会那么快派人来伤她为由,拒绝了虞优的陪同,与莲巧一同回了沈府。
莲巧一路上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道:“姑娘莫怕,我会把此事禀告给爷,爷一定有法子护好你的。”
沈宴秋叹了口气:“如何护我,让怀信再日日待我身边,寸步不离吗?”
莲巧语塞,一时间竟无法否认。
沈宴秋散漫地看了眼街景,像个旁观人似的不疾不徐道:“怀信既派你到我身边,自是有要务缠身,你也知道,现下启国并不太平,若因我一人耽误家国大事,那我才是真的罪恶极深。”
莲巧无法想象姑娘是用什么心态说出如此平静的话:“姑娘就不怕死吗?”
“怕啊。”沈宴秋毫无隐藏,异常坦率地道了出来。
她曾尝试着死过很多次,在最后一次快要成功的时候,却又突然不想死了。倒不是觉得有何可留恋,只是那一瞬间生命濒临结束的恐惧侵袭了她,让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自己是害怕死亡本身的。于是在尽管找寻不到意义的情况下,她还是选择活了下来。
“但我不喜欢亏欠。”沈宴秋淡淡接了一句,便没再往下说了,神情悠远淡漠。
莲巧无言,虽然只和姑娘相处过短短一段时日,但此刻的姑娘给她的距离感最为遥远,怎会有人活得如此冷静自持,又孤独封闭。
良久,莲巧道:“奴婢一定竭力守卫姑娘的安全。”
沈宴秋没应声,已然有了自己的打算。
…………
是夜。凝辉殿。
清风从殿里走出,只见宫檐上翻飞过一道衣影,抿抿唇,没发出任何动静声响,追着飞进了御花园的假山石林里。
假石边,辛小芝百无聊赖地玩着手中的白帕,等了会儿才见清风走近跟前。
她笑意盈盈的垂下手中白帕,道:“白日里未打招呼,怎么说也两年不见了,看到故人都不说些什么吗?”
清风神情压抑暗沉的厉害:“你回来做什么。”
辛小芝露出受伤的表情:“哇,小清风你也太无情了吧,亏我这些年来都有念着你……”
清风径直截过她的话梢:“你念的人是殿下吧。”
辛小芝没忸怩,脸上也没了那套虚假的笑容,耸耸肩,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起腕上的银色手链,承认道:“不错。我来是想问问你,白日里师兄救下的女人与师兄是什么关系,他这些年可有和什么女人走近过。”
辛小芝的手链上有七个空铃铛,摇晃时悄无声息,但每个里头都蕴藏着奇毒,每当她做出这样的动作,便代表她起了杀心。
清风眼皮一跳,几乎面不改色地胡诌道:“只是个普通百姓,你知道的,殿下对任何子民都不会见死不救。”
“也是。”辛小芝点点头,似乎信了。
清风看她不温不火的样子,有些沉不住气:“小芝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明知道殿下有多看重江山百姓,怎么会想着投靠大秦。”
辛小芝无辜地眨眨眼:“就是因为知道他看重,所以才要这么做呀。你说我拿他爱着的千万子民做威胁,他会不会愿意纳我为妃”
“你疯了!即便你用了这种手段,殿下也不会真心爱上你!”
“那又如何。”辛小芝眸底转瞬即逝的划过一道冷光,“真心值几个钱,我只要能一直待在他身边就行了。”
清风的语气近乎哀求:“小芝,不要一错再错了。”
“你知道的,我决定的事,没有人能改变。”辛小芝慢悠悠地踱了几步路,抬手抚上他的肩,轻柔道,“清风,你待我最好了,这回也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
清风别过眼,错开她的视线,声音颓废低哑:“殿下知道我喜欢你,从你回来的那刻起,便对我有了戒心。我帮不了你什么。”
辛小芝笑着弯了弯眼梢,按在他肩膀上的手异常温柔暧昧,轻轻掸了掸上头不存在的灰尘:“不会的,你跟在师兄身边那么多年,有的事,只有你能为我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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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次日。
沈宴秋到风满楼前, 先去了趟河平都庄。她前段时间为演角儿们专门画了几稿登台演出用的服装,让那边帮忙定制,算下来今日刚好出成品。
托现代画漫画积累的功底, 她古风服饰储备量丰厚,连续几十套下来花样纹路都不重复, 徐清懿拿到画稿时还惊艳钦叹了好一会儿,询问她能否高价将底板买下,多做几件,放到市面上展售。
沈宴秋想着没什么损失, 于是就这么把舞台剧的第一系列周边敲下了。
坐着马车折返,卷帘半掀,繁华喧闹的街景印入眼帘。
昨日的动乱并未给城内百姓带来多大改变, 众人只知兵部勾结秦国, 及时被摄政王殿下察觉并扼杀在萌芽之中。百姓不断歌颂宣扬摄政王的功绩,将其当做平静生活中的一大波澜插曲,长久以来的安逸让他们不曾去考虑战争有天会真正降临。
沈宴秋作为知情人,头一回感受到自己身上作为商人的劣根性,明知有国难发生, 却仍选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发国难财。
垂垂眼睑,将车帘拉上, 便不再往外看。
到了风满楼,让门边的小厮帮忙一同把马车里包装好的成衣往内院搬。
演出在即,秦香香、闻竹几人已经准备到了排演的最后阶段,节奏上有条不紊, 不慌不忙。个别记性差点的配角儿在其他人的帮衬鼓励下,现今拟练时也基本不会出现差错。
听闻姑娘给他们准备了首演的大礼,一群人兴高采烈地围聚过来。
司徒芊芊这些日子一直在这儿帮忙监制, 看到装衣裙的箱子上写的“河平都庄”字样,有些咋舌,拉着沈宴秋小声慨叹道:“你这些衣裳花了多少钱两?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去河平都庄这般按箱批发买衣裳的。”
沈宴秋道:“河平都庄的徐小姐是我书迷,给我削了不少价,况且大家辛苦了这么些时日,总该犒劳下。”
她还没说,若是算上徐清懿向她买底板的钱,不仅分文未出,还留有一大笔余裕。
“也是。”司徒芊芊乐呵呵地调侃,“换了我我也这样,能和巨先生攀上点关系,少赚点钱算什么。”
沈宴秋笑:“芊芊姐你可就别埋汰我了。”
两人正聊笑着,虞优身后带着十数位大汉走近了内院。
大汉们身穿红黑色的统一短衫,背手而立,一个个身形魁梧、肌肉发达,排成两列站在长廊上,面无表情的样子像樽泥塑,莫名骇人。
司徒芊芊看到这阵仗有些懵,没忍住覆到沈宴秋耳边嘀咕道:“虞二这是要作甚?带人出去踢馆?啧,也不知是城里哪家公子哥儿这么不开眼,竟得罪了咱虞少主……”
没等她腹诽完一通,虞优隔着一片绿荫,遥遥叫了声:“宴秋,你过来一下。”
司徒芊芊纳闷:“这小子怎么叫你来了,不会是想拉上你一个姑娘家去给他撑场面吧!”
沈宴秋啼笑皆非:“芊芊姐您想什么呢,您帮我把这边衣裳给大伙儿分一下,我去看看二爷找我什么事。”
司徒芊芊并不知道昨日城门口兵变一事中,沈宴秋和虞优也都参与在场。所以即便觉得奇怪,但也没有联系多想,耸耸肩应下,便拉了莲巧,一同忙活去了。
沈宴秋来到长廊下的檐角,虞优敛眉沉声道:“我托郝哥儿帮我找了十八名打手,虽然武艺上比不过那个秦克耶,但这些人都是和我签了生死契的,真遇到危险时,一定会拼命给你争取到一线生机。”
“当然了。”虞优舔舔唇,用小心商量的语气继续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这些日子能直接在风满楼住下,我这里至少比沈府安全……如果你怕你爹不应允,我可以让虞回帮你去说,就说她邀请你过来小住几日。”
沈宴秋失笑,拿手指指不远处的十八名壮汉:“你确定要我每日带着这么多人进进出出?秦克耶现下兴许还未查出我的身份行迹,我若是弄出那么大阵仗,岂不是明摆着告诉他我在哪儿。”
虞优默了默,发现她说的在理,嘴角绷得紧紧的,眉眼耷拉,肉眼可见的泄气。
沈宴秋看着他这样心中微暖,软声道:“二爷,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住在风满楼极有可能把客人、小厮的安危陷于不顾,你是虞家少主,不能做出这么不负责任的事来。”
她说着非常郑重地保证道:“你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别看我这样,但怎么着也算是临安城的隐形富豪之一,您以为我这么多年来就住在沈府的破院里,没给自己留点后招?”
虞优凝着她的眼睛两秒,蓦地撇开脑袋,看向别处,低低道:“你若敢把自己弄受伤,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相信你说的一句话了。”
沈宴秋怔了怔,继而莞尔一笑:“为了挽救在二爷心中的信誉,宴秋也一定会做到的。”
虞优轻嘁一声,虽知她说的不含任何深意,但就是忍不住心间微微一动,不自在地揉揉后脖颈,莫名看边上找来的打手都觉得几分碍眼,摆摆手,便把他们呵退下了。
沈宴秋没觉出他的别扭,自顾道:“其实还有一事想与二爷商讨。”
虞优认真:“你说。”
“我们之前定下,酒楼在首映日前一晚提早歇业,安排闻竹和香香他们到高台上正式拟练一次。我想着,终归是要拟练,场地也是空着,可不可以请那些刚从暨岭救灾回来的士兵以及他们的家人,到楼里免费看一场戏。”
虞优挑眉:“你想免费请他们?”
沈宴秋点点头:“秦启边境近来并不太平,谁也说不准他们此番回来修整多久就要奔赴下个战场。我们这些呆在城中享受安逸生活的人,总该为他们做点什么,哪怕让他们开心放松一晚也是好的。”
或许是因为前有她在法定寺祈福时的豪赠千金做铺垫,所以虞优此次听到她的这番话并没有感到非常意外,最后答应的也十分干脆利落:“好。我会找九黎问问,但我不确定军营能否给他们批一夜的假。”
他接任酒楼当家以来,凡事都以“利”字当头,善不善的对他这种人毫无意义可言,可他喜欢原有的生命行迹被她介入的感觉,喜欢被她改变,喜欢被她影响。
因此但凡她想做的,他都愿意陪她做。
第95章
下午, 虞优因为跑军营的关系,没在酒楼。
沈宴秋跟司徒芊芊打了声招呼,便比往常早了好些时辰, 带着莲巧离开了。
回到沈府,距离上泉苑还有几十米步程, 沈宴秋却是毫无预兆地突然停下脚步,嘴角浮起让人捉摸不透的浅淡笑意,出声道:“莲巧,你走前面带路试试。”
莲巧讶异, 院落的檐角近在眼前,不懂姑娘为何突然让她上前引路。纵使百般不解,还是颔首应声了下来:“是。”
莲巧绕到前方, 沿着卵石小道走出一段距离, 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不对劲来,蹙眉四望。
“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莲巧茫然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的花草树木,与先前经过的地方一模一样。
她们已经走了小半盏茶时间,却始终在上泉苑的外围徘徊打转, 没有靠近分毫。
沈宴秋满意地笑了笑,道:“你跟我来。”
莲巧压下心头的困惑, 盯着仔细观察一阵,只觉得姑娘的身形步调都有些诡异,等她晃过神,周遭的环境变换, 两人已然进了上泉苑。
“这是……”
不等莲巧将疑问脱出口,婆婆和心儿一人拿着一把铁锹地兴奋跑上前,身上长袍还沾了不少泥土的干涸印迹。
“小姐, 如何如何!我和婆婆都是按照图纸上布置的,有没有成功?”
沈宴秋笑着点点头,又道:“秋府那边布置下了吗?”
“还没呢。”婆婆解释,“老奴担心院里没人,倘若府里来人会发现破绽,所以打算等小姐回来了,再和心儿过去。”
“不急,剩余的这两天弄好就行。”沈宴秋看她们脸上都是汗,“我从风满楼带了酒菜回来,你们进屋换身衣裳,出来就可以用膳了。”
“嗯嗯!”心儿一想到风满楼的酒菜就忍不住嘴馋,脆生生应了声,积极地拿过婆婆手上的铁锹放到院角,便携着人一同进里屋去了。
沈宴秋看着屋门阖上,这才对莲巧缓声道:“现下可猜出点什么了?”
莲巧刚刚听心儿说起什么“图纸”,便大致有了想法:“姑娘在院外设了迷阵?”
沈宴秋从袖口掏出一张阵型图,递给她道:“你照着再去走一遍试试,看看这回能不能出来。”
莲巧将手上提着的食盒放到一边,接过图纸看了两眼,眸底瞬时闪起震撼欣喜的光芒,兴奋道:“莲巧听命!”
她说着充满跃跃欲试地冲沈宴秋抱了个拳,便迫不及待飞身折出了院落。
莲巧这回离开了将近一炷香时间,回来时婆婆和心儿已经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摆放好碗筷。
她将图纸折好放回沈宴秋手边,神采止不住的飞扬:“姑娘的这幅八卦阵型实在太妙了,闯入迷阵者,调用内力越深,阵型变化越复杂。我方才几次想用轻功直接越过树林,皆败下阵来。若非有破解之图,恐怕在里头绕上一年,都难以寻到出口。”
沈宴秋抬手示意她一同坐下吃饭:“你觉得我用这个阵型对付秦克耶如何。”
莲巧分析:“秦人擅蛊,不擅风水。八卦起源于中原大陆,历史悠久。暂且不提秦克耶不通此种阵法,即便是放眼大启最厉害的那几位风水阵型师,要想破解此图,少说也需数个时辰。如此一来,即便真的碰上秦克耶,我们也大大占了先机。”
沈宴秋听她那么说,原本的五成把握,也变成了七成。届时她再往迷阵里注入迷香,未尝没有斩草除根的可能。
昨日回府她便去了富贵窝存放读者礼物的屋子。
两年前起,她就有一个署名“无名”的读者,一直给她寄些千奇百怪、且派不上用场的礼物。
之前她一直用来美白养颜、驱赶蚊虫的金疮药便是那人送的,除此外
还有种种让人乍一看难以读懂的手写典籍,其中有关风水八卦的册子分了好几个层次等级,册子的主人以异常自大的语气在边角处做了许多批注,虽有卖弄学识之嫌疑,但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讲解十分通俗易懂。
她早初只摸索了中级的,在建造秋府时便套用在了府邸的园林设计上,不过后来莫名被姜九黎破解闯入,便以为没用处,扔到一边。
直到近日有性命之险,这才重新找了出来。
昨日特意隐瞒没有告诉莲巧,就是为了想在她身上验证一下。莲巧武艺不差,行事又保守稳健,既敢这么跟她保证,必定是十拿九稳。
反正她这些年没少过过死肥宅的日子,预计秦克耶的手伤少说要几日调养,等舞台剧的首映结束,她便宅在府里,筹备下本新书的内容,跟对方耗上一耗,就不信耗不赢了。
心儿和婆婆原先只是按照小姐吩咐做事,并不了解个中缘由,如今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彻底绕糊涂了。
“小姐,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们方才说的秦克耶又是谁?”
沈宴秋怕两人担心,挑拣着将事情说了说,只道自己在外头得罪了人,生怕报复。只字不提对方秦人的身份,她还砍断了那人的手。
总之她会把一切安排好,无论发生什么,都至少不会把心儿和婆婆的安危牵扯其中。
————
初七。月夜。
风满楼灯火通明。
士兵们脱下厚厚的盔甲,携妻带子,拿着入场券兴高采烈地在风满楼前排起长队。
酒楼里的大厨们天未亮就开始准备酒菜,满堂的小厮来回上菜,香味扑鼻。
等桌上的菜肴摆放好,大伙儿也差不多入了座。
酒楼里的小厮、小保、大厨们也纷纷占了两张桌子,一同用膳看戏。
左侧高台上的黑色幕布还没掀开,密不透风,莫名渲染开一股神秘的氛围,弄得大家兴致格外高昂。
最初飘来的是一阵悠扬的笛声,婉转悦耳。
这么些日子,城中百姓早已对这段旋律熟记于心,一开场便有孩童在底下大喊:“是须尽欢!是须尽欢!”
幕布缓缓向左移动,坐在最右侧的乐人们率先映入眼帘,在短短的前奏过后,众音齐奏,管弦的音律交融在一起,辉煌异常。
一首曲子奏完,高台上的景象彻底映入眼帘。
场景布置的是繁华的闹市街头,饰演京城第一才女的秦香香女扮男装,在府中侍从丫鬟的追赶下,于人群中奔跑乱窜,场面喧闹嘈杂。
顽皮的大小姐偶遇路边的一座华贵轿辇,趁人不察,便直接钻躲了进去。
马车很大,车帘尽数撩到一侧,底下的人正好可以看到里头的景象。
饰演首辅的闻竹正靠在榻上闭眼小憩,听闻动静,长眸微睁,近乎风雷电彻之势抽出佩剑,直抵秦香香眉心,嗓音清冽:“何人。”
只是想要躲避家中下人、却不想性命受胁的秦香香惶恐瞪眼,几乎一秒认怂地双手高举投降:“少侠饶命!”
……
第一幕的剧情相较话本有些许改动,把男女主人公的戏剧冲突画面直接放在了最前面,不一会儿就引着众人,跟随台上人物的一举一动,进入情境。
沈宴秋几人在七楼的雅间,围长廊上看了几幕剧情,便回屋落座用膳。
忙了好些日子,大家都累得筋疲力尽,沈宴秋以茶代酒,依次敬了虞优和司徒芊芊一杯,感谢两人筹办期间帮她做的诸多事务。
司徒芊芊豪迈得摆摆手,一口将杯中的美酒饮尽:“这有什么,我还要好好谢谢宴秋你呢!要不是你邀我一起,我这辈子都没尝试做过这么有趣的事情!”
沈宴秋笑:“只要您不责怪我免费使用您这个劳动力就好。”
司徒芊芊说来就激动:“又不是真金白银才叫钱,你前几日送我的那盒全套周边,宫里芸姐姐、寻安姐知道后,别提有多羡慕我了呢。”
所谓周边,除了沈宴秋与河平都庄大小姐签下的服饰协定,此外还另约了手工艺人,捏出此次舞台剧所有主演的泥人塑像,作为礼盒纪念装在风满楼柜台处售卖。给司徒芊芊的那盒是做出来的第一套成品,正式的还需几日后才在市面上流通。
沈宴秋当时没多想就给了司徒芊芊一份,现下发现疏漏,不由懊恼地轻拍了下脑袋:“是我疏忽了。正好明天的首映日寻安姐她们一并会来,我届时再给她们补上,希望她们不会怪责。”
虞优拉下沈宴秋拍自己脑袋的手,把她放到桌上,不甚在意道:“这有什么,她们白嫖的难道还有理了?”
沈宴秋和司徒芊芊相视一眼,忍俊不禁,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这场演出大约持续了两个时辰,结束时外边的天都黑透了。
沈宴秋和司徒芊芊先下去与秦香香、闻竹他们慰问了一番,让他们吃完宵夜早些休息,养精蓄锐准备明晚的那场,便和大家告别,随着人潮往外走。
不知酒楼外发生了什么,人群突然堵在一处,还有不少男子纷纷下跪,一脸恭敬肃穆模样。
司徒芊芊因为开心,喝的酒有些多,神经慢半拍地没发现异样来,牵着沈宴秋的手,嘴上还叽叽喳喳地道着:“我的马车就在外面,一会儿先送你和莲巧回府……”
“咦。”司徒芊芊往外挤时,这才瞥见旁边空旷道上的白马,以及后头两列整装待发的侍卫随从。
她没将这些与自己联系起来,朝人指了指,笑嘻嘻地覆到沈宴秋耳边道:“宴秋,难道摄政王今晚也是过来看你舞台剧的吗?”
沈宴秋脸上却有些笑不出来,她似乎从姜九黎的脸上看出了某种山雨欲来的凝重。
果不其然,清风上前,冲两人依次行了个礼,最后冲着司徒芊芊的方向道:“司徒夫人,我家殿下有要事与你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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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许是女人生来的第六感, 司徒芊芊嘴角的笑容僵了僵,仿佛预感到了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干笑着指指自己:“是来找我的?”
清风颔首, 脸上露出晦涩抱歉的神色。
沈宴秋眼皮微跳,寻求确认般地朝不远处的姜九黎望去。
后者眼波清冷, 一如既往的沉敛、不露声色。若非发生十万火急之事,他不会挑在今夜找上这里。
像是已经确认发生了何事,沈宴秋的一颗心无限下沉,攥着司徒芊芊的手也紧了紧。
到头来一行人还是退步回到了风满楼。
围观人群众不明所以, 被姜九黎带来的皇家侍卫驱散开。
酒楼装潢的明灯彩帐还没撤下,鲜丽的场景里,门边包围水泄不通的侍卫们为其染上浓厚一墨, 空气沉重压抑。
姜九黎和司徒芊芊单独进了一间屋子, 沈宴秋候在外头,心情难以言喻。
明明一盏茶的时间前,大家还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此刻却是变故降临, 将过往伪装出来的平静打破的丝毫不复。
虞优方才到后台安排闻竹他们下去休息,回来时才发现沈宴秋去而复返, 大堂里还多出了许多神情严肃的侍卫,问了管事才知是姜九黎的人手。
犹疑地打量四周,朝沈宴秋走近,刚巧发现站在一旁的清风, 于是问话道:“清风,你家殿下呢?”
清风眼观鼻鼻观心地秉声道:“殿下与司徒夫人进屋商讨要事去了。”
虞优讶异挑眉,不明眼下状况, 自顾调侃道:“他俩什么时候关系近到可以共处一室了?”
清风苦笑:“还请二爷一会儿莫要在夫人面前说起这样的玩笑话,司徒家已陨,镇远将军他……”
他低垂着脑袋,沉沉道出最后两个字:“叛了。”
这句话有如平地惊雷,震得一室无声。
边上始终一言不发的沈宴秋瞳孔轻颤了下,即便事前有心理准备,但听到最后通牒时,还是没忍住一阵波澜。
虞优只当自己听错了,一边扇扇子,一边干笑道:“清风你这话说的就没意思了,司徒允文和司徒老爷子一同戍守边境,有当爹的镇压,他这个做儿子的就算有贼心也没贼胆,况且城里还有个美娇娘等他,谁会这么想不开的抛国弃家。”
清风不忍道:“镇远将军爱上秦国公主,数月前便与骠骑将军决裂。如今洪化州一分为二,两军对峙,向京中传信的兵马屡被拦下。直到此番殿下察觉,派了镜夜他们前往打探。晚间镜夜刚回临安,身受重伤,将骠骑将军的书信呈给殿下后便昏迷过去,如今生死未卜。”
沈宴秋震撼,她从未想过芊芊姐的丈夫是先背叛了两人的感情再背叛的国家,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其中的打击远远大于先叛国再叛家。
虞优深吸几口气,仍是难以消化眼前这个消息,啐骂道:“司徒允文这个畜生……”
骂人的话刚脱出口,便被沈宴秋拉着胳膊阻止下了。
只见屋门打开,司徒芊芊与姜九黎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司徒芊芊看上去除了脸色苍白了些,还算沉静,眼睑低垂,仿佛只是喝醉了酒,变得几分寡言少语。
她走到沈宴秋跟前,扯扯嘴角:“抱歉啊宴秋,我可能没办法送你一起回府了,我还有别的地方想去一下。”
沈宴秋有些不放心她一人,欲言又止,看了眼后方的姜九黎,对方冲她点点头,只好佯装无事发生,道:“你今晚喝了不少酒,别在外面呆太晚,早点回府,然后好好睡一觉。”
“嗯。”司徒芊芊冲她笑了笑,侧身走开前,脚步停顿,终是没忍住,回身拥抱了她一下。
沈宴秋感受到司徒芊芊抱自己的手在颤抖,耳边甚至能清楚听到她克制隐忍的呼吸声。纵然心疼,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抬手搭上她的脊背宽慰轻拍。
司徒芊芊隔了那么几秒,便松手放开了沈宴秋,脸上已然恢复为平日那副轻松欢快的模样:“没事了,那我先走了!”
沈宴秋没拆穿她强撑出来的面具,跟着扯出抹笑,如常与她告别。
等人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这才彻底松颓下来,揉揉眉心,说不出的疲惫。
姜九黎缓步走到她身侧,宽声道:“我会派人跟在她身边,不会出事的。”
“嗯。”沈宴秋低低应了声,情绪低迷。
今晚的喜悦在这场变故下冲刷地一干二净,连周围的彩帐映入眼帘都变得刺眼,拉上莲巧和虞优告辞,便离开了酒楼。
虞优没阻拦,毕竟他自己都还没从中晃过神来。
莲巧安静地跟在沈宴秋身后,她早初跟在薄爷身边做事的时候,便对此事知晓一二,看姑娘伤心,心中也有些不好受,但那些宽慰的话由她说来只会显得苍白无力,是以只是默默陪伴,没有出声。
时间几近子时,偶有晚风吹过,街道上萧凉无比。走出几步,连人家的灯火都黯淡下来。
只听身后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窸窣轻响,不等回头,就见月光下一匹毛色如雪的白马高扬马蹄,嘘地一声在身侧停了下来。
如练的月色里,姜九黎居高临下地冲沈宴秋伸出手,言简意赅道:“上马。”
沈宴秋默了默,再看看后头的皇家侍卫队列,没反应过来:“……嗯?”
姜九黎以为她是不愿意,烦躁地轻扯眉梢:“或者你自己会骑马?”
他说着抬手,命令清风下马,让出马匹来。
“不,不是……”沈宴秋打断,被姜九黎这出弄得都忘了原先还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试图缕清思绪道,“殿下让我上马是要作甚?天色已晚,您还是早些回宫歇息吧。”
“送你回府。”
姜九黎不自然地别开眼,继续道:“秦克耶这些日子应该就会找上门来,其实你跟在我身边最安全,你若愿意的话,今晚与我回宫也是可以的。”
沈宴秋惊得呛了呛:“多谢殿下好意,不过宴秋一人应付的过来,就不劳烦您了。”
姜九黎蹙眉轻嗤:“你靠什么应付的过来,就靠这个会点三脚猫功夫的小丫鬟?”
突然中枪的莲巧:“……”
行吧,被古往今来第一人的摄政王殿下说做三脚猫功夫,似乎也还可以承受得过来。
莫名被人看扁了的沈宴秋顿时没好气,于是换了种阴阳怪气的语调道:“那您又靠什么护我周全,上回陷我于危险境地的可是殿下您。”
姜九黎狭着眼,舌尖不动声色地抵了抵后槽牙,神情有些一言难尽。
就在沈宴秋以为他要恼羞成怒、大下杀手时,却见姜九黎不耐地轻啧一声,竟是翻身下马,妥协道:“你不必说这些话来气我,我说了会护你周全,便一定会做到。你既不会骑马,又不愿与我共乘,那就徒步回去吧。”
说着自顾上前带路,像是默认她答应下来。
清风看主子走开,冲沈宴秋比了个“请”的手势,后方的数十位皇家侍卫也一同躬身,以示恭请。
沈宴秋倍感压力,抚抚额梢,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漆黑的夜路突然多了那么多人同行,沈宴秋不得不承认确实让人感到“安心”许多——
沿街许多睡下的人家,听到街道上的动静,纷纷点亮烛火,隔着窗纸偷偷往外探视。
到头来,大半座城池的灯火都亮了,亮如白昼,夜路清晰,可谓前所未有。
沈宴秋暗暗挖苦:“殿下不觉得此举极有扰民之嫌吗。”
姜九黎凉凉瞥她:“是你不愿与本殿回宫,若是走了官道,岂会有现下这般困扰。”
沈宴秋凝噎,竟发现自己无力反驳,只好发挥那套胡搅蛮缠的耍嘴皮功夫:“您这是把罪责推到我头上来了?从古至今,男子与女子说话素来只有‘是是是’、‘好好好’,以及‘我错了’,殿下你到底懂不懂与姑娘家的相处之道。”
姜九黎默了默,似乎在认真考量她这番话的可信度,半晌,三分试探两分古怪五分拘谨地干巴巴来了句:“是,是是,好,好好,我错了。”
话音一落,方圆十米的人马陷入可怕的沉寂,下秒均没能憋住笑意,响起此起彼伏的怪异笑声。
沈宴秋没想到姜九黎那么好唬,晚间的阴霾一扫而尽,笑得肩膀一抖一抖。
姜九黎被人取笑,脸色一下子黑了下来,眼刀向后刮去,包括清风在内的侍卫们顿时惊吓得挺直了身板,屏息收腹,强收嘴角,好不辛苦。
沈宴秋笑得肚子都疼了,不自觉间与姜九黎走近了距离,以“哥俩好”的姿势搭上他的肩头:“不是我吹,殿下若能把我方才说的那番话言行合一地贯彻到生活中,定能当选大启第一贤夫的位置。”
姜九黎面无表情地垂眸睨她,冷呵道:“我是贤夫,那你呢,贤妻吗?”
沈宴秋嘴角弧度一秒收敛,惊恐地抱着胳膊,退开数步:“您心悦我是事实不错,可我还没答允你,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谈论起贤夫贤妻的事,恐怕有些不妥吧。”
清风、莲巧以及一众皇家侍卫:“!!!”
姜九黎几乎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道:“沈宴秋,谁与你说的我心悦于你!”
沈宴秋一脸“难道不是吗”的神情,理所当然道:“您都让十一管我叫小婶婶了,这还不算心悦?”
第97章
众人大跌眼镜, 姑娘口中所说的“十一”必定是指当今的公主殿下,既然连公主殿下都管人叫“小婶婶”了,岂不代表这桩婚事板上钉钉?
一时间素来以纪律严明著世的皇家侍卫队一阵躁动, 响起不少起哄声响。
莲巧仰头望天,表示自己的内心有些惆怅。前有一位虞少主虎视眈眈, 后又凭空冒出位摄政王殿下,姑娘这么受欢迎,她家薄爷的情路可真不是一般的坎坷哟。
姜九黎脸上鲜少露出这么明显的喜怒情绪过,像揪兔子似的提过沈宴秋:“小孩子说的话你也信?我以为这件事我们当场就达成共识了。”
沈宴秋被他抓着领子, 有些不舒服的挣了挣,嘀咕道:“小孩子说话才是直言不讳,哪像大人似的, 成日只知道口是心非……”
姜九黎眯了眯眼, 气极反笑:“你觉得本殿是在口是心非?”
他嗤笑着舌尖抵了下腮帮子:“还真是自信了得啊,沈小姐。”
听出浓厚讽刺意味的沈宴秋:“……”
姜九黎淡定从容地松开了她的后衣领,掸掸袖子,反将一军道:“不过你这话倒是点醒了本殿。既然你不愿乖乖跟本殿回宫,或许本殿可以试着向沈府下聘书, 将你八抬大轿迎娶回去,等哪日将秦克耶除去、了无后患了, 再与你和离,也算合了你的心意,向人吹嘘本殿对你的‘口、是、心、非’?”
向来自诩恋爱军师、在话本中运筹帷幄的沈宴秋,此刻脑回路变得格外新奇, 丝毫没听出姜九黎是反讽想要恶心她,匪夷所思道:“……您现在除了一心想要保护我,连八抬大轿迎娶我都考虑下了?真有那么倾心于我, 心急至此?”
姜九黎脚步蓦地一顿,继而失笑出声,竟也不觉得气了:“你脑子是用浆糊砌的吗?本殿倾不倾心于你自己没点数?反话听不懂,还想要本殿说的多清楚,嗯?”
沈宴秋瞪他,明明是最恼人的话,偏生某人说话时慢条斯理,最后的“嗯”字尾腔悠悠上扬,好整以暇,仿佛羽毛在人心尖拨过,当真有丝心动。
姜九黎对她几次出手相助,再加上十一的那句“小婶婶”,是人都会认为他钟意自己。但现下又听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顾她姑娘家的脸面,说出如此毒舌的话来,不由有些气恼。
提起裙摆虚踹了他脚脖子一下,恶狠狠地覆人耳边道:“那最好祝愿殿下永远都别倾心于我,要不然冲您今天的话,我也不会答允你的!”
说着气势十足地扭开脑袋:“莲巧,我们走!”
姜九黎呆拄在原地,眸底闪着愣怔的光,一时有些反应不及。
脚脖子处说不上疼痛,但触感十分清晰。
他方才这是……
被人踹了?
后头的侍卫队们暗叫糟糕,连忙低头假装没看见这幕,只觉得一阵心惊胆战,姑娘的胆子未免也忒大了些。
沈宴秋自然知道自己踹了当今摄政王殿下大概率没有好果子吃,所以叫上莲巧,便小跑着朝不远处的沈府跑去。
好不容易迈进大门门槛,以为自己安全了,谁想没走远两步,就听后头清风向守门侍卫说了身份,和姜九黎一道进来。
沈宴秋惊,充满防备地回身道:“我已经到府了,您还跟来做什么!”
姜九黎神色平淡,似乎并没有对方才的事记仇,只道了六个字:“善始善终,不懂?”
说着便目中无人地越过她,不疾不徐,径自朝上泉苑走去。
“……”沈宴秋很想问他怎么个“终”法,是把她送到院落就走呢,还是要留宿下来。
不过在老虎鼻子面前摸胡须的行为做上一次就足够了,正好她也可以借此试验一下,以摄政王的功力,能否破解她在上泉苑设下的迷阵。是以瘪瘪嘴,没再吭声,跟了上去。
沈宴秋一路刻意走在稍稍靠后的位置,想看姜九黎什么时候能觉察出不对劲来。
因为夜色昏暗,又有树影遮挡月光,始终瞧不分明他脸上的神情。
半晌,倒是清风率先开鞘,蓦地挡身上前,警惕地望着四周鬼影婆娑的树林,低低道:“殿下,有蹊跷。”
姜九黎淡淡应了声“嗯”,像是早已察觉,不见丝毫慌乱,来回踱了几步,眉眼沉敛从容。
片刻后,右臂轻抬,夹住一片空中飘落的绿叶。
沈宴秋还未看清他是如何动的手,只听空气中传来几下石子被击中的声音,紧接着八卦阵被破,四周变化的地形瞬间恢复为原样。
沈宴秋:“……”
心中有句脏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气呼呼地阔步上前,蹲身将被姜九黎打散的阵法石子重新按照记忆拼放好。
她觉得姜九黎一定克自己,要不然她那些胸有成竹的筹码在他面前怎么就无一例外地全部败下阵来。
“你这八卦阵从哪学的?”姜九黎负手走到沈宴秋身边,垂眸看她。
沈宴秋没好气,挪了块地继续摆砌石头:“要你管。”
她本以为姜九黎最厉害也不过是花上一个时辰走出迷阵,谁知道这人逆天的直接把她的阵法强拆了!甚至没花上两分钟时间!天这么黑,这人眼睛里是安装了灯泡吗!这么小的石子都能看见!
“等等……”沈宴秋脑海里倏地闪过一道白光,醍醐灌顶般猛地站起身来,不可思议道,“别告诉我,你就是那个无名?”
若非攥写那本八卦阵的主人,她实在想象不到还有什么人能够如此轻易地破解阵法。
姜九黎茫然:“无名?”
沈宴秋仔细地瞅他两秒,感觉他不解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这才泄气地摆摆手:“算了,当我没说。”
沈宴秋将几处打乱的石子一一复原,这才领在前头,以八卦阵图正确的打开方式,带他们朝出口走去。
姜九黎从认出阵法所属之宗派起,神情就变得些许微妙,沉默少许,终是没能按捺住道:“你可认识一位名叫月使的老人?”
此话一出,后头的清风脸上闪过一抹怪异之色。
沈宴秋愣了愣:“月使?谁?啊……是不是之前若雨说的你那位行踪诡异的师傅?”
“嗯。”姜九黎点头,“假若我没猜错的话,你的阵法应该是习自他之手。”
沈宴秋觉着他这话说的过于无厘头,也没有丝毫依据,好笑道:“唬谁呢,武林第一高手是我读者?这话说出去估计都没有人相信。”
姜九黎顿了顿,不动声色地纠正道:“师傅他老人家几年前便退出江湖了,现在的武林第一是本殿。”
沈宴秋:“……”现在是纠结谁第一第二的时候吗?
她看了姜九黎两眼,发现他神情认真,不像在说笑,顿时有些瞠目结舌道:“不是吧,你真觉得给我八卦阵图的人是你师父?”
“如若可能,我想借你之手联系到他老人家。”
沈宴秋想也不想就嫌麻烦地应道:“不可能不可能,我连那人的联系方式都没有,素来都是他主动寄礼物给我的份,我连回信地址是什么都不知道。”
姜九黎拧眉思索:“他上次给你寄东西是什么时候?”
“啧……两个月前吧,他写了个故事话本,让我给他品品写的如何,不过直接放到的童话镇,并没见上面。”
两人正说话间,不知不觉已经进了上泉苑,只见主屋内的灯火异常光亮。
沈宴秋感到几分奇怪,正想让莲巧进屋去看看心儿和婆婆在做什么,却见心儿先一步听到动静小跑出来。
心儿看到姜九黎和清风在场,拘谨一瞬,但还是很快收敛下来,小心地覆到沈宴秋耳边道:“小姐,老太太一直在屋里等着您呢。”
沈宴秋眸色沉了沉,嘴角撇开抹嘲弄的笑,今儿个还真是祸不单行呢,道:“门外的阵法可有被老太太发现?”
心儿也不太确定:“老太太没找到路,一直在外头大骂咱们这处院子鬼魅缠绕,我和婆婆听见后,连忙将她引了进来,似乎并未起疑。不过您那么晚未归,她等了您好几个时辰,现下正在气头上,恐怕不好应付。”
沈宴秋瞥了眼边上的姜九黎,暗道这不是有个现成的挡箭牌么。分分钟换脸似的对人摆出诚挚的笑容,客客气气道:“殿下方才不是说做事要善始善终嘛,我这人最喜欢善始善终了,您不如好人当到底,再陪我进屋走一遭?”
姜九黎凝她两秒,嗤笑了下,别开眼,这女人还真是见风使舵、矫揉造作的紧。
沈宴秋见他没拒绝,便默认他同意了,不由分说地抓起他衣袍的一角,一边带人往里走,一边问心儿其余的细节。
“老太太今日怎么想着到我们院里来了。”
心儿有些缄默,欲言又止地看了姜九黎一眼,略带尴尬地压低音量道:“说是宫里来了请帖,过阵子宫里有宫宴,邀府里老爷、夫人一同参宴,大小姐和小少爷都在名单上,唯独小姐您没有……是以老夫人觉着,咳,摄政王殿下对您早已变心,想从您这儿把殿下之前送您的那串玉手镯要走……后来得知您近日早出晚归,大多时候都不在府里,这才动了怒,一直等在这里。”
沈宴秋挑了挑眉梢,意味深长地看向姜九黎,啧叹道:“您看,这事儿一半也赖您,帮我解决一下应该不过分吧。”
说着拍拍他肩膀,比了个请的姿势:“来吧,证明您对我没变心的时刻到了。”
第98章
心儿偷溜出去时, 老太太便注意到了,但她没出声,任由小老鼠去通风报信, 今儿个即便她们再把群儿和南卿搬来,那些该训的话、该拿走的东西, 还是一样不能少。
老太太一边悠悠打算着,一边爱不释手地把玩腕上的玉镯。脚边还放着口大箱子,里头杂乱地堆积着她傍晚让手下嬷嬷从里屋搜罗来的华裳配饰。
不得不说这小贱胚子跟了摄政王殿下一段时日,刮到油水不少, 连衣裳都是上好的质地,尤其是这玉镯,那日看他们从祠堂出来, 她便眼红惦记上了, 这不,色泽鲜润,玲珑剔透,少说值当几千两,也只有皇家才能出手这般大方。
她现在先过过手瘾, 日后无论是给南卿做嫁妆还是给南飞当聘礼,都能给沈府赚得十足面子。
老太太还不知道, 这些东西只是沈宴秋众多日常穿戴中最普通的部分,因为府中几位老家伙太久没找她麻烦,这才疏忽放在了上泉苑里。
等了片刻,屋门才姗姗来迟地“吱吖”一声缓慢敞开, 徐徐走近几道脚步声。
“跪下。”老太太头也没抬地嗤了一声,手上还在把玩玉镯,低垂的眼梢略带轻蔑, 言语间充满讥诮,“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吗,一个姑娘家成日在外厮混,呵,莫要告诉我这回也是与摄政王殿下夜游私会去了。”
沈宴秋愣了愣,轻笑一声,难得嘚瑟:“嘿哟,还真是巧了不是?”
为了气人,也没了尊卑之分,直接挽过姜九黎的胳膊,俨然像是带着另一半回家见长辈的亲昵姿态,笑呵呵道,“祖母瞧瞧这位是谁。”
老太太听那不着调的话就有些来怒,刚拍桌案起身想给她立个下马威,就瞧清了站在沈宴秋身侧眉目清冷的男人。
要知道老太太方才说那番话完全是出于讽刺之意,哪料到会如此狗血地一语成谶,毕竟今日宫里来的请帖没有庶女的名,她还以为沈宴秋已经被那位抛弃了。
谁想这位尊贵的主会在三更半夜与沈宴秋携手一同出现在闺房里,瞬间惶恐跪见:“老身不知摄政王殿下大驾光临,罪该万死!”
随着她的惊呼,屋里其他嬷嬷、下人也跟着匍匐在地。
姜九黎脸上没什么起伏,懒洋洋地瞥过沈宴秋挽着自己胳膊得意的小表情,有些无语,又觉得几分幼稚好笑,某人狐假虎威这套做得倒挺足。
沈宴秋看姜九黎完全不吱声,拿胳膊肘拄拄他的腰腹,横眉使眼色,示意他说句话帮自己出头。
姜九黎不慌不忙,微微弯腰覆到她耳边,懒洋洋道:“帮了你,本殿有什么好处么?”
沈宴秋瞪他,不愧是皇家人,一点便宜占不得。恨恨地咬咬牙,妥协低声道:“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下次还你便是了。”
姜九黎挑挑眉,见缝插针:“和本殿进宫,除去秦克耶之前,呆本殿身边。”
沈宴秋:“……”这人是想保护她想保护疯了吧,让自己少个麻烦不好嘛,何必执拗于一句保证,她这个当事人都没说什么。
左思右想,还是颇为硬气地回绝道:“不行,除了这个,其他都能答应。”
姜九黎轻啧一声,看她别过脸,一副“接下来你说什么我都油盐不进”的娇蛮样子,越发觉得女人这种生物麻烦。
罢了,届时再想别的法子。
姜九黎勉强松口道了句“行吧”,这才慢吞吞地看向俯首跪地的老太太。
老太太跪着半天,始终不见摄政王表态,正卸下心神打算稍稍伏起身,就听摄政王敛声煞有其事道:“确实罪该万死,沈老夫人擅取皇嫂赠给秋秋的手镯,未免太不把皇家威仪放在眼里。”
这句话差点让沈宴秋直接被自己的口水一口呛死,抬手就是往人腰间送去一拳,压低音量啐道:“你管谁叫秋秋呢,恶不恶心。”
姜九黎眯了眯眼,掌心包住她的拳头,让她动弹不了。
这女人哪儿惯的毛病,动不动就打人,难怪能一斧头把秦克耶的手砍劈了。
侧过脑袋,薄唇贴近她的耳廓边,凉凉道:“我若说我方才一时忘了你的名字,只记得十六管你叫秋秋姐姐,你信么。”
沈宴秋缄默一瞬,姜九黎这人实在太正直过头了,说出的话让她不信都不行。可他刚刚不仅跟她自称了“我”,还叫了声“秋秋姐姐”,虽不是直接唤她,但……
作为一个实打实的声控,沈宴秋觉得自己的老脸似乎红了。
好羞耻。
“姑且信你一回……”沈宴秋哼了哼,心头不合时宜地涌上一股恶趣味,当场想了个称呼膈应对方道,“姜姜?”
姜九黎脸色瞬间黑了黑,看她的眼神耐人寻味。沈宴秋则对着他皮笑肉不笑,挑衅十足。
两人明面上虽仍保持着手挽手的姿态,但暗地里却是较量了好几来回。
对此毫不知情的老太太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心惊肉跳,她本以为摄政王对沈宴秋最多是一时兴趣,谁想两人关系已经近到可以见长辈的地步。谁人不知,先皇去世后,当今圣上和皇贵妃对摄政王而言,长兄长嫂如父母,皇贵妃既送了沈宴秋手镯,岂不代表默认或者是看好两人的关系?
想到这儿,老太太只觉得脖间一阵凉意,一边将玉镯从手腕上摘下,一边爬身朝摄政王靠近,举着镯子惶恐颤声道:“殿下误会了,这玉镯是秋儿主动借我这个祖母戴的,老身怎么可能私自擅取呢。”
她说着拽拽沈宴秋的裙摆,暗自施压道:“是吧,秋儿,你快帮祖母在殿下面前解释两句。”
沈宴秋看见老太太的嘴脸就嫌恶恶心的紧,单手提过衣裙一角,躲过她的碰触,不咸不淡道:“父亲好歹也是朝廷从二品的官员,祖母您这一身小偷小摸的毛病,也是时候该戒戒了,免得日后传出府外,那才是真的败坏名声。咱们做错事讲究的是及时改正,您让孙女替您撒谎隐瞒,莫不是想陷孙女于不义不孝。”
她说着微探下身,只用两根指头夺过老太太手上拿着的玉镯,扬到身侧,对老太太的嫌弃之情溢于言表,道:“心儿,拿去用热水泡泡,擦洗干净了再放回我屋里的首饰盒里。”
“你这个孽障!胡说八道什么呢!胆敢对我如此不敬!”老太太脑袋都要气晕过去,当即扑起身子想与沈宴秋撕打。
“放肆!殿下面前谁敢动手!”清风适时拔剑,挡身在前。
姜九黎这时候才不紧不慢地插声道:“若要人敬,先要敬人。沈老夫人往后的一言一行,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沈大人的仕途考虑考虑。”
老太太看到剑光的那瞬就软了身子,再听姜九黎提及儿子的仕途,再也不敢喘大气,连忙认罪:“是老身错了,还望殿下开恩,殿下开恩。”
沈宴秋将镯子将给心儿,即便这么羞辱了老太太,还觉得有些不够。一想到方才捏手镯的两根指头上还沾留了老太太的气息,就有些难以忍受,于是对姜九黎道:“有帕子吗,借我用用。”
其实沈宴秋面对家中的几位老活宝,鲜少这般锋芒毕露,许是今晚司徒芊芊的事让她想要找个发泄口出气,亦或是有姜九黎在场,让她真的没了顾忌。
姜九黎瞥她一眼,“自己去洗手”这几个字几乎脱到嘴边,但在她的眼神威逼下,还是默下声来,从袖子里拿出枚白帕来。
和宝兴巷里曾给过她的那张一样,白色的丝质纹理,底下绣着个“姜”字,简约干净。
沈宴秋慢条斯理地擦净手,浮夸地将帕子一扔,任其悠悠扬扬飘了几秒,缓缓落在老太太跟前,这才道:“好了,时候也不晚了,今日的事宴秋就不与祖母计较了,还望您往后不要再犯。我与殿下还有些话要说,祖母慢走不送。”
老太太看到飘到手边的白帕,喉间几乎闷出一口血来,却只能忍气吞声,再次冲摄政王虔敬地俯了俯首,这才敢唤身后的嬷嬷扶她离开。
婆婆担心老太太出院子绕进迷阵,找不到出口,又会大闹一场,便以送人的名义,一同跟着出院带了好些路。
人群一散,屋子顿显宽敞许多。
沈宴秋前秒扔帕子时还很霸气,这会儿怂兮兮地将帕子捡起来,本想直接还人,但又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对姜九黎道:“要不等我洗了再还您?”
姜九黎:“……不必,送你了。”
沈宴秋也没客气,看看屋里沙漏,几近凌晨,奈何姜九黎没有分毫要走的意思,委婉道:“您看,我人也安全到院子了,您日理万机,是不是也该回宫歇息了?”
即便一个晚上问了无数次,姜九黎还是不死心,甚至搬上了老太太的借口:“确定不跟本殿回宫?倘若明日老太太还来刁难你该如何。”
他承认,院外的迷阵即便是辛小芝都不曾从师傅那习得拆解之法,更遑论秦克耶一类的莽夫。但他做事素来不喜未知、风险,把人放在眼皮底下,是他所能想到解决事情最高效了当、安全无虞的方法。
沈宴秋还是原先那个答案:“放心吧,您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名号有多好用,有今晚这么一吓,老太太至少个把月不敢来招惹我。”
她说着不知想起什么事来,有些介怀道:“对了,心儿之前说的宫里请帖是怎么回事……我这个人吧,虽然也没那么想去,但您这么刻意给我穿小鞋,是不是有些不厚道?”毕竟名单里若是有她,只不准就能免掉老太太今晚这遭了。
“宴请的名单不归本殿管,约摸是皇嫂单独给你拟了份贵客帖,你再等两日,倘若没收到,本殿再送你一份。”
听他这么说,沈宴秋顿觉自己方才那段错怪的话有些过分,尴尬地轻咳两声,决定邀他留下来喝杯茶,作为赔罪。
谁想姜九黎直接拒绝,淡淡道:“不了,既然你不愿去宫里,本殿也没有多呆的必要,困了,走了。”
说着扬扬衣袖,直接穿过屋门,消匿在夜色中。
沈宴秋咋舌无言,这年头做人目的性都已经那么明确了嘛。
边上清风抱歉地冲她颔颔首,也跟了出去。
————
上泉苑外。
走至出口时,姜九黎脚步蓦地停了停,对清风道:“本殿还有件事忘了与她说,你先走一步。”
清风想到主子与姑娘今夜的过近接触,有些欲言又止,但终是无法说出什么,欠了个身,便告辞离开了。
姜九黎根本没折身往回走,停在原地,望着清风的背影一点点远开,眸底如同一团纷杂的乱墨,格外晦深莫测。
直至方圆百米感知不到人气,这才出手将迷阵里的阵法布局改了改。
路径没变,破解之法却是大变……
他不喜欢用风险去赌一个人的忠心。
不拆穿,已经是他给的最后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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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次日, 夜里上泉苑发生的事很快传遍了沈府的各房各院。
在场的嬷嬷、随从将事情添油加醋地往外传,只道摄政王殿下与二小姐孤男寡女,于深夜相约私.处一室, 若非老太太误打误撞等在屋里,或许早就生米煮成熟饭……传到最后, 直接变成了沈府喜事将近,府里多了个将要做摄政王妃的二姑娘。
沈群一开始对此事并不知情,他天没亮就做了轿辇去皇宫参加早朝,还是退朝后摄政王对他意有所指地道了句“管好府中大人, 莫要对小辈的东西贪得无厌”,他起先没懂,塞了几枚银子向清风询问, 这才知道昨夜摄政王曾造访自家府邸, 他那不争气的娘贪图二女的衣裳珠宝,被人当场抓了个正着。
沈群每每忆起摄政王说那话时的语气和眼神,就感到一阵丢脸羞惭,他好歹一届朝廷命官,家中母亲如此贪得无厌、毫不遮掩, 实在是让他下不去台阶,面子里子碎了一地。怒气冲冲地回到府中, 二话不说便朝老母的院落走去。
老太太这时候还在院子里气急败坏,如今全府都知道她在沈宴秋面前出了多大的糗。人言如流水,破坝而出拦都拦不住,一半的人在嘲笑她这个老人家, 一半的人则趋炎附势地商量着如何讨好那个孽女。
气到头上,只能靠丢杯子聊以解气。
“那个孽女当真以为自己攀龙附凤,就一辈子骑到我头上去了?就凭她那货色, 摄政王妃?呵,能做个妾室就感恩戴德去吧!”
“不行,我一定要把卿儿送入宫中,狠狠压她一头!”
“贱蹄子,你就等着和你那早逝的娘一样,身败名裂而死吧!”
沈群刚进屋,只听到一声破口大骂,紧接着一个青瓷杯落在他的脚边,摔成无数片,发出刺裂声响。
抬眼望去,大厅里更是混乱不堪,难以入目,连个落脚的地方都难以找到。
眼看着老太太又要抱起一个古董花瓶朝地上砸去,沈群严声呵道:“够了!您还要丢脸丢到什么时候!”
老太太似乎被吼得懵了懵,脸上出现一丝恍惚,仿佛天塌了的神情,脚下一软,无力地撑着一旁的桌案,不敢置信道:“连你这个做儿子的都嫌我丢人?”
沈群脸色黑沉,没有因为老人一时露出的可怜相感到丝毫心软,自顾抬手呵退守在两道的下人。
屋里的嬷嬷和丫鬟们因刚才那声吼,都吓了一哆嗦,早就想着逃离这是非之地,一得到指令,连忙垂首纷纷退了出去。
……
屋门一阖,里头发生了什么便无从得知。
守在院外的下人只听屋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大约一炷香后,沈群愤愤甩袖离去,而嬷嬷进屋服侍时,只见老太太瘫坐在地上哭作一团,涕泗纵流。
沈宴秋听心儿手舞足蹈地跟她讲起这件事时,好笑之余只觉得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老太太一直以为自己儿子是个大孝子,不论做什么都会千依百顺地由着她,殊不知沈群实际是个大男子主义者,丢了脸面比要了他的命还严重。平日里私下小打小闹算不得什么,可一旦把事情闹到外人面上,尤其是皇室中人,估计连要了她这个母亲性命的心思都有了。
晚上风满楼正式首映,沈宴秋没打算出席,但司徒芊芊那里总归是放心不下,所以还是带着莲巧外出了一趟。
镇远将军司徒允文叛国一事在早朝时便传遍了朝廷上下,即便有骠骑老将军死守边线、守家卫民,依然对司徒家产生了巨大的打击。不少命官想借此削弱司徒家的势力,据说还是姜九黎在朝堂上力挽狂澜,才免去司徒芊芊被押送至大理寺审问的环节。
到了将军府,府里似乎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只是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透出颓丧消靡的气息。
门口带路的侍从告诉沈宴秋,夫人天亮才回来,进府后便一直呆在祖宗祠堂里,谁也不接见,一天下来滴水未进。同来拜见的南阳小王爷、摄政王、长公主一众也只能候在外头。
进了院子,还是长公主姜寻安先看到她,迎上前来,软声道:“宴秋,你也来了。”
沈宴秋颔首,看向紧闭的祠堂门:“芊芊姐还没出来吗?”
姜寻安长叹了口气,有些心力交瘁:“这孩子平日里随性洒脱,唯把司徒允文一人最放在心上,如今遭到心爱的人背叛,不知要多久才能放下往事走出来。”
沈宴秋又听姜寻安絮絮说了说,才知司徒芊芊昨夜回了白府——也就是她真正的娘家,呆了一晚。
司徒芊芊原名白芊芊,出身武家,三岁时父母便战死沙场,成为遗孤,是司徒允文牵着年幼的她带回家中,养在身边。对她来说,司徒允文是她的全部,成为他的妻子曾是她最为骄傲的一件事,她无比欢喜能在自己的名字前贯上他的姓氏。
如今,欢喜不复,骄傲不复,剩留下来的只有无尽的伤害与痛苦。
沈宴秋从前只知他们夫妻俩青梅竹马一同长大,还不知晓中间的这层缘故。
沉默片刻,道:“我进去劝劝她吧。”
天边的日头已经渐渐下移,再这么放任她独自待下去,只怕身子先一步承受不住。
姜寻安犹豫,朝自家弟弟看了一眼,姜九黎默许地冲她点点头,这才让开身来。
……
沈宴秋进屋后,没过一盏茶时间就将司徒芊芊带出来了。
姜寻安原本还愁眉不展地来回踱着步,被郝光远示意提醒了下才发现,不由面露欣喜,上前拉过司徒芊芊的手,又气又骂地责怪了一通,说到最后眼眶都红了,开始抱着人哭鼻子。
司徒芊芊拍着姜寻安的背,周身的气质都变得内敛深沉了些许,也不知是谁宽慰谁地安抚了她两句,这才让姜寻安在一边稍等,独自朝姜九黎走去。
“殿下,芊芊有个不情之请。”
司徒芊芊异常庄重地行了个叩首礼。
姜九黎默了默,眼睑低垂,眸色漆黑:“你说。”
司徒芊芊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我想去洪化,请您把我编入征战秦国的军队中,我要亲自将叛领司徒允文带回朝中,向大启百姓谢罪。”
“芊芊姐你疯了!”郝光远第一个跳出来不答应,“洪化州现在情势那么焦灼,你一个姑娘家,倘若遇到危险怎么办!”
司徒芊芊面不改色:“父亲还在洪化,境遇危险,我不可能让他独自面对那个背家弃国的负心汉。”
她说着再次叩首,额头贴在地面,沉声道:“望殿下恩准。”
姜九黎拧眉,思虑良久,方道:“本殿可以将你编入军队,但你需答应,遇事不得鲁莽冲动,万事皆以自身安危为准。假若你为了问罪司徒允文,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那本殿也会让司徒家的门楣随之彻底陨落。”
姜九黎知道,这么多年来,司徒芊芊的血肉骨子早就融入了司徒家,没有司徒允文后,她可以站起来,但司徒家也同时会成为她最后一片逆鳞。
司徒芊芊怔忪,活了那么多岁数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威胁”,胸口涌过一阵暖流,拜谢道:“臣遵旨!”
边上郝光远仍有些难以接受这个决定,跺跺脚,知道难以扭转,索性破罐子破摔道:“罢了,既然芊芊姐要随军参战,那也算上我一个好了!不然我放心不下!”
姜九黎神情淡淡:“随你。不过还是那句话,你家就你一个独苗,死前记得替列祖列宗想想,倘若没那个能耐打至凯旋,那本殿还是不建议你去。”
“艹。”郝光远被姜九黎这话说的,直接笑啐着爆了句粗口,“你丫能不能盼着点我好,老子明明很强的好不好。”
姜九黎听上去没什么诚意地搭腔道:“嗯嗯,很强,那芊芊就交给你照顾了。”
郝光远一边扶司徒芊芊起身,一边笑:“那还用你说。”
沈宴秋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望着姜九黎。
这男人真的是个很好的王,爱子民,爱臣子,不掺杂一丝虚假。
——尽管表达的方式格外口嫌体正直。
但不失为一种可爱。
沈宴秋这么想着扯开嘴角笑了笑,谁知正好与姜九黎侧目过来的视线对上。
两人面面相觑一瞬,空气说不出的怪异。
沈宴秋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快速敛下嘴角的弧度,佯装无事地别开目光,但不知为何,耳根灼得有些红。
最后司徒芊芊由郝光远和姜寻安陪着去用膳。
姜九黎和沈宴秋则提前告退离开。
沈宴秋这个时间要走,是担心天黑了遇到危险、难以逃脱的概率变大。
姜九黎则纯粹是为了化解她的危险,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打算再一次把她送回府。
沈宴秋也顾忌回去途中会遭遇不测,是以没拒绝姜九黎的相送,好在今日有马车,两人倒不必再徒步在临安城的街头遛上一圈。
车轱辘慢慢前行,姜九黎想到什么,递了只火信子给沈宴秋:“遇到危险就放这个,本殿看到后会尽快赶来救你。”
沈宴秋挑挑眉,拿到手心观赏了下,不客气地收下塞到袖子里,嘴上却是道:“能再多给两个么?防患于未然,我担心弄丢、打湿什么的。”
她虽不愿进宫,但这种人道主义的救助却是不嫌多。
姜九黎无言,打开桌案下的一个暗格,直接拿了一木盒递去:“这样够了?”
沈宴秋咋舌,忙不迭点头:“够了够了。”这分量都够她办个小型烟花晚会了吧。
姜九黎把木盒移到她手边,自顾扯开话题,问道:“你方才进祠堂后,和司徒芊芊说了什么。”
虽说让沈宴秋进去劝解是他应允的,但他还是有些好奇,她到底说了什么,能在那么短时间让司徒芊芊恢复正常,并向他请命出战。
沈宴秋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没什么,就给她讲了个故事,念了首诗。”
姜九黎没反应过来:“嗯?”
沈宴秋望了眼窗外,淡淡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最后那首诗是卓文君的《白头吟》,典故是她和司马相如的故事。
第100章
到头来, 虞优的生辰宴反而成了司徒芊芊与郝光远的饯行礼。
因前往洪化的大军出发在即,姜九黎案边堆了数不尽的政务,原打算直接让宫人送去一份厚礼, 便推开不去了,但转念想到沈宴秋一定会出席, 烦了烦,念着她在外的安危,索性叫傅朝帮他把公文搬到马车里,便一边批着折子, 一边去沈府接人去了。
沈宴秋一直惦记着虞优的生日,毕竟两人相识以来她就颇受他照拂,是以礼物也准备的异常丰厚。除了两套绥喜镇金川家的瓷器, 还亲攥了一本用于风满楼菜品更新的现代厨艺食谱, 因为之前给大家做得红豆沙冰备受好评,所以在大启现有工艺的基础条件下,又想了好些甜品样式,虽说古代没有烤箱,但吊炉可以替代个七七八八, 是以不愁风满楼的大厨做不出这些点心。
鉴于东西太多,沈宴秋特意让莲巧找了几个府里的侍卫一同帮忙把东西往外搬。
出了沈府大门, 这才发现自己原本约的朴素马车旁,多停了辆金碧辉煌的房车级马车。
因为前两天刚坐着它回过府,所以一眼就认出了里头坐着的主人是谁。
像是为了印证她心中的想法,金丝边车帘往边上掀了掀, 露出姜九黎的半边侧脸,只听他声线清冷地道了句“上来”,车帘便重新垂了下去, ——完美契合他一贯的高冷寡言风格。
沈宴秋默默为他事无巨细的“敬业”精神啧叹了一下,边上莲巧小声问道:“姑娘,我们坐哪辆。”
沈宴秋以前总觉得麻烦人不好,但马车都接到门口了,再把人赶走也怪矫情的,用下巴点点方向,道:“跟他一道儿吧。”
莲巧颔首,让后边的侍卫帮忙把木盒往姜九黎的马车上搬,自己则跑去跟约来的马车夫说明缘由,塞了两枚碎银,以示道歉。
沈宴秋上马车时,给她递矮凳的是个陌生小哥。平日里看清风跟在姜九黎身边看惯了,突然换了个人,还觉得有些不适应,所以钻进马车时,随口朝姜九黎问了句:“清风呢?今日怎么没瞧见他?”
姜九黎正斜倚在软榻上批奏折,闻言抬眸看她一眼:“告假出城去了。”
沈宴秋“噢”了一声,在旁边的榻上寻了个位置,这才注意到他手上看的是公文,此外桌上还堆了一大摞,俨然一副百忙之中抽空护送她的样子。
呆视两秒,莫名觉得有些愧对于人,连话都不敢说了,生怕打搅到他。
姜九黎却是不知道她那些心理活动,视线复落回折子上,边批字边道:“架子上有书,无聊了可以自己拿去看。”
沈宴秋应了声“好”,想着坐着也是无事,便凑到架子前翻了翻,谁知上头摆放的均是些晦涩难懂的地理经注、史学典籍,光对着书名就让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消化不良。
默了默,果断将书阖上,她宁愿干坐着,也不想看这些东西,要不然人还没到虞优家,就先一步睡着了。
姜九黎半途换奏折的时候,有朝沈宴秋瞥去一眼,看她捧着杯茶,对着桌上的棋盘乱摆乱放拼图案,不由缄默一瞬——
那是他破解一半的古棋谱,还没来得及记到册上,如今已经完全看不到原样。
头疼地捏了捏眉心,终是没说什么,算来还是怪他没有提前知会。
马车辘辘驶进华宁街,停在虞宅前。
傅朝在外头叩叩马车门,示意道:“殿下,到了。”
姜九黎将奏折扔到一边,起身时正好看到沈宴秋在棋盘上拼出的成品,黑白色的小花小草大太阳……当真是幼稚得紧。
两人下了马车,虞宅前已经有小厮跑上来接待。
将礼品从马车后箱卸下,由小厮引着朝大宅正院走去。
虞优往年的生辰礼多是邀请城中名门望族荟萃一堂,热闹奢华,今年却是从简,只邀了一桌关系相近的朋友。
沈宴秋他们到时,虞优已经与郝光远、司徒芊芊说上好一会儿话了。
虞优不知找谁定制来的两套盔甲,说是刀枪不入,对两人参战前往洪化各种叮咛嘱咐,还各祈了枚平安符,弄得司徒芊芊哭笑不得,甚至分不清今儿个到底谁是寿星,怎的她和光远小子收到的礼更多些。
直到沈宴秋过来,才将这话题堪堪收住。
虞优看到她让小厮呈上来的礼品,眼睛亮了亮:“这是金川家的瓷器?你打哪儿淘来的,花了不少钱两吧?”
沈宴秋笑:“没花钱,金川家的小千金正巧爱读我的话本,逢年过节老把新品往童话镇里送,我听虞回说你喜欢,便挑了成色最好的两套送来。”
虞优爱不释手,又捧着她写的那本菜谱看了好一会儿,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好半晌,才察觉对自家兄弟冷落了些,冲姜九黎道:“来吧,看看你给爷送的什么,不是大礼爷可要拒收的啊。”
姜九黎长长“哦”了一声,煞有其事道:“那就别看了,确实不是什么大礼,本殿用完宴后直接带走就好。”
虞优笑啐一声,跳着搭上他的肩:“我看你是一毛不拔,一开始就没打算送这个礼吧!”
姜九黎听他这么说,大有一副要坐实“罪名”的打算,悠悠道:“傅朝,把风满楼的免税契收着,二爷说他不想要。”
傅朝强忍嘴角的笑意,配合地欠身应道:“是。”
虞优一听是免税契,顿时急了:“别别别。我什么时候说我不要了,你一摄政王哪能那么小心眼跟我计较这些啊。”
临安城的土地都是归朝廷公有,尤其是华九街上的商铺,可谓寸土寸金,倘若能免下税来,过不了两年,身家翻一番都是有可能的。
姜九黎只是开个玩笑,被人磨烦了,便抬抬手,让傅朝给了。
虞优拿到后便迫不及待地打开,只见上头白纸黑字写的五年期限,感天动地的同时分分钟把人奉为上宾:“来人,请殿下上座。今晚咱们府内所有人的方针就是,以殿下开心为准!”
姜九黎哭笑不得,沈宴秋、司徒芊芊几人则直接笑出了声。
众人闹归闹,还是移步进了大厅开始用晚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