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灵钥的上一世人生短暂，只活到了二十五岁，但她读完了大学，在国外公司任职两年多，每天与客户打交道，她的心智早已长全。


    就因为见识过两个世界，她对人与事的看法远比静尘深刻。


    她的眼光也比她这一世的父母更加长远，说出来的话都是深思熟虑过的。


    静尘久久没有出声，她苍白着面色没有闪躲，正视着李灵钥。


    直至李灵钥说完了很久，她才缓缓说道：“恩人说得分明。我被捆得动弹不得时的确想过，只要确知无人能救我，那解开手脚后，我一定会自尽。”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现下已算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我，我家中已当我死了。”


    停得一停，她看向李灵钥：“因此我也想了许多，若没有二位恩人相救，我早就坠入了那生不如死的地狱，哪里还能立在此间。我是感激二位恩人的。”


    李灵钥看了她片刻，“那，静尘师傅能否告诉我，你果真要去往海中诸国吗？”


    静尘叹了口气：“恩人是自我叔父处知晓的？”


    李灵钥：“田先生是你的亲叔父还是堂叔？”


    静尘：“他是我堂叔。”


    李灵钥：“田先生没对我提过你的事，是我猜出来的。这事不难猜，陈家在你经历了被人掳走后，没让你去往异地隐姓埋名，而是将你留在了身边，是为了让你不留痕迹的真正离开。那送往海中诸国是最稳妥的了，这一去，你再也回不来。”


    “田先生虽是这船上的火长，船上所有的人都听他分派，但这船带着你去往海中诸国时，他会因你成为别人的猎物。即便你足不出门紧闭门扉，你也还要饮食便溺，就必定要开门取物。海涂漫长无聊且人多眼杂，客商必定对这不开门的舱室多加猜测。即便你格外小心都等到夜半时分才开门拿取物件，总会有人留意并看到。船上有女子的消息必定会不胫而走！”


    “而后，船上的客商会算计着如何将你抢到手，连伙计都会觊觎你。若田先生将你推出去，他是平安了，你则落入地狱。但在我看来，田先生是个重亲情的人，他不忍看着你被家族抛弃，也不忍你悄无声息死去，才格外为难。”


    “他被陈氏宗族逐出陈姓已多年了，还会回广府来探望，还与陈氏宗族来往，足见他是重情之辈。这情形下他必定不会轻易将你送与他人，但他们父子便会因你处于危险当中。伙计与异国客商见田先生父子护着你，就不会算计他们么？他们想分明后，一定会联手将你的堂叔与堂兄先行算计了！你的堂叔与堂兄被人制住后，你就只能任人鱼肉！有这许多不能避免的凶险，你还打算跟着他们去往异国么？”


    静尘看着李灵钥，半晌，她只说出两个字来：“你，你，”


    李灵钥知晓静尘没说出来的话大约会是：你是魔鬼吗？为何要将这些事说得这样可怕？


    静尘是真因这些话而震惊，她瞪着李灵钥，嘴唇颤抖，只说得出“你”字，别的字便说不出来了。


    在她眼中，李灵钥就是个玉雪般的小少年，可她没料这小少年能说出这些话，说得这样深，可怕至极。


    没问出来，也是因静尘的心底知晓李灵钥所言无错！


    她已经不是陈家被人爱护的小女儿了。从陈家小姐被掳到剃度为广府城外野庵的比丘尼，她已重重跌了一跤，这一跤跌得极惨，不仅是天翻地覆，还跌出了陈家，她不能再回到从前了。


    而现下，她连在广府立足的机会也要失去了！将她送上去往异国的海船，便是家中希望她死在外面，不要再回来！


    静尘全身无力，牙齿轻叩出“的的”声，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她紧紧捏着椅子扶手才没滑倒在地板上。


    李灵钥听到了静尘的牙关轻战，轻叹：“即便你熬过千辛万苦去到了海中诸国，还有许多难处在等你。海中诸国炎热、蛮荒，当地人大多野蛮，还有的有吃人的习俗。当地也还有岭南、南海两郡去往那边谋生的百姓，但在那处谋生极是艰难。我知晓你家中对你必定也用心栽培过，但你去到异乡，所学的一切都不会有用了，从此举步维艰。你的叔父与你的堂兄不能照料你一生，你可想过你在那处如何活下去？”


    李灵钥微偏着头，眉目中的英气，让她格外郑重。


    静尘努力呼吸了几次，用尽全力也止不住身上的颤栗。


    她紧咬着牙关，努力平定心神，好不容易止住牙关相击，抬头看着李灵钥，颤抖着说道：“我真是发梦都梦不到是你来对我说这些话。若你不是我的恩人，我早将你打出门去了！谁让你来对我说这些话的？就凭你救过我吗？”


    李灵钥知晓她的话让静尘退无可退，但这便是她说这些话的目的。


    她淡淡地接着说道：“你不愿意将你的将来想个分明，不愿意去想这些难处，它们就不会到来？这些话不好听，但总有人要来对你说明白。田先生深知陈家让他带了你一同往海中诸国去，实则是将你交与了他，生死由天。他在海中诸国与大周之间行船，见过的恶行多了！但他还是看重亲情，不忍让你去受这个苦难，这才为难。他对你若没有长辈对小辈的怜惜，只管将你带了同行，而后冷眼看着你寻死或是看着你生不如死，在你死后叹息一声，将来再来广府时将你已过身的情形说与你的父母，你的父母也不会责怪他。”


    “也许午夜梦回时，你的父母会对你有心疼和怜惜，但次日便如消散的云烟，无人在意。我知晓我来与你说这些事让你很是愤怒，你希望是由署提举大人来对你言说么？”


    静尘几乎是立时便摇头：“不！”


    她盯着李灵钥捏紧了椅子扶手：“你们谁来对我说这话，我都觉得是被人当面打了耳光。让我觉得我不着寸缕的立在你们面前。你，你，”


    她颤抖着说不下去。


    李灵钥叹了口气：“我也不愿意对你说这些话。你在广府已无立之足地了，你去往海中诸国得重复当日田先生走过的路。田先生离开广府时正是年轻力壮，在海船上肯出力气，能在大风巨浪来临时相助当时的火长度过危难，才有如今。他与你堂兄的在海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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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艰难，非你所能想象。”


    “异国客商认为海中的神灵厌恶女子，因此极少带了女眷同行。船行海上，风平浪静时，客商未必会为难你，但遇上大风巨浪，他们便会将这大风巨浪归结为船上有了你，惹得海底的怪兽发怒。想要平息风浪，得让你跳入海中以身祭海，才能平息海中神灵的怒气。到时你跳是不跳？”


    “你生在广府，同族中多有渔夫，应当听过狂风巨浪时，海中是何种情形。海船比渔船走得更远，若遇上狂风巨浪，那可是生死一线！广府多有去往海中异国谋生的百姓，能活下来的不过是十之二三，更多去往海中诸国的人都悄无声息死在了海途中！”


    静尘怔怔地瞪着她，片刻后，她流下泪来：“我还能如何？我还能去哪里？这世间哪还有我的立足处？”


    李灵钥没出声，静尘呜咽难当：“我果真只是被关了一夜，我身边还有小弟，可我怎的就到了这步田地？我到底触犯了何种太岁，得罪了哪方神灵呀？要遭遇这些劫难！”


    话未说完，她已放声痛哭。


    她哭得甚是伤心，李灵钥也不劝慰，只是静静等候。


    舱室的门轻轻一动，开了一线，旋即又关上了。


    李灵钥知晓是守在梯口的霍啸雨和田溪岩听到了静尘的痛哭，悄悄来看了看，见她与静尘各自坐在一边，便又阖上了门。


    她起身去将舱门拉开，田溪岩手足无措地立在门外。


    李灵钥对着舷梯看了看，示意他离开。


    田溪岩向着舱室内张望了一眼，李灵钥摇头，示意他离开。


    田溪岩叹了口气转身离去。李灵钥看着他步上舷梯，才关上了门，回来坐下。


    静尘哭了一阵，哭声渐低。


    李灵钥等她擦去了泪痕，才取出一张纸：“你看一看。”


    静尘红着眼睛看向她，李灵钥将那张纸放在桌面上，轻轻推到她那边：“你先看一看。”


    静尘拿起那张纸打开，看了片刻，抬起头来看向李灵钥。


    李灵钥：“你念一回。”


    静尘不解，便还是念了：“郭宝琳，丁卯年生人，女，年十六，因父母双亡家贫不能养活自身，自愿卖身投靠京城李府为奴……”


    她顿住了，没再读下去，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又看向李灵钥：“这是卖身契！李府，是指贵府？这郭宝琳是贵府要买的奴仆？”


    李灵钥没出言，静尘又将那张纸看了一回，这回看出了门道：“这是你家奴仆的卖身契，可这卖身契没有签下名字连手印都未按。”


    她不解地看着李灵钥：“卖身契还要送到官府去盖大印，你得让这郭宝琳按了手印，若有保人还要保人签下名字，而后让牙婆送到官府，”


    静尘忽然止住了，她看着李灵钥：“我说的这些话你必定也知晓，你拿这张文契给我看，所为何来？”


    李灵钥看着她：“你猜这郭宝琳是何人？”


    静尘莫名其妙，“我怎会知晓他是何人？我不识得他，也从未听过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