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如芥背手站在模型旁边，看着副手执行着最新收到的指令，眉心紧皱，满脸都是疑惑。


    “老阴逼们放这样的两艘船在这里，中门大开，吃水还格外深，明显是在河面下方设置了锁链拦截。”他想不明白，焦急道，“这么简单的陷阱，以花棘姑娘的眼力不可能看不出来啊？”


    李文晞见状移步走来了近前，经过刚才一番，他对花棘已然形成了一种盲目的信任，尽管并不知道她这样做意欲何为，但他却一点都不会担心，反而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隐隐的都是期待。


    另一侧屏风后方，这时也意外地安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再次吸引了过来，数道惊异的目光汇于一处，他们都想知道，这个屡出奇招的女子，这一次又是要干什么。


    似乎惟梅别鹤一人气定神闲，自顾自地重新斟了一杯新茶，就着温热缓缓饮了起来，那感觉......像是他早已经猜出花棘要怎么做了一样。


    沙石搭建的河道中，花棘两艘冲锋在前的商船，在经过相隔的民船之间时，船身俱是猛然一颤，河水下方跟着传出锁链碰撞的声响，正如范如芥预料的一样。


    然而，紧接着，商船注定的破损与倾覆却并未出现，花棘的两艘船竟然完好无损地冲了过去。


    如同滚烫的热油锅里突然溅入水花，四下当即乍起了激烈的争吵声。


    “不可能！肯定是机关出了问题！”


    “她难道是飞过去的不成！”


    “木质的船身，怎么可能抗衡得过铁质的锁链......”


    梅别鹤依旧旁若无人地饮着茶，于一片吵闹声中端然静坐，并不急着去看眼前对局的结果。


    又过了一会儿，不知是谁第一个反应了过来，犹疑地反问道：“是我看错了吗？花棘姑娘前面越过去的那两艘船，船身是不是矮下去了三寸？”


    情况猝然直转，闻声，越来越多的视线随之望了过去。


    “是的！没错，船身是矮下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


    “好好的船，河道内水流的情况也没有变，怎么会突然矮......”


    站得离两船模型最近的李文晞，率先发现了异样。


    他倒没有漓州的船匠们那般眼毒，注意到的不是船身是否变矮，而是发觉河水下方有突兀的暗流涌动，似是有什么东西正挣扎着要浮上来。


    果然未过多久，浑浊的河水表面先是冒出了一连串气泡，而后，第一个水槽一样的空壳翻了上来。


    接着，是第二个。


    “这......这水槽......”范如芥见此，马上反应了过来，“这水槽的尺寸，不是刚好跟那两艘商船的船身，宽度一样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范如芥不住地摇着头，轻捋胡须连连称赞不已。


    “这到底是什么样巧夺天工的技艺，竟是在行进过程中，船只下方便完成了解体，花棘姑娘今日，是真的让老夫开了眼了。”


    “两艘商船在行进过锁链拦截时，连一点滞涩都没有，可知，花棘姑娘是连对方设置锁链的深度，都计算的丝毫不差。”


    旁边的李文晞笑而不语，只眼睛偷偷地又瞄去了花棘的方向。


    方才还争吵激烈的屏风后方，现下传出的全是此起彼伏的惊叹声，再也没有任何侥幸和意外，是真正的叫人心服口服。


    斗船双方所用的船只，都是在比试开始之前就已经准备好的，且均为参赛者自己亲手设计，对局走到现在这一步，足以说明花棘将今日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全部提前设想到了。


    就在此时，一片静默之中，许久未有动作的梅别鹤突然招手叫人过来，将不知何时写好的字条递了出去。


    这下，换成是花棘好奇了，还是第一次，她仰头向着模型对抗处望了过去。她很想知道，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梅别鹤还能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来拦截她。


    看过字条的监督者神色平常，行至副手身旁，俯身在其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副手立马会意，如先前一样，倾身在两个船只模型边，摆弄了几下后，继续立回一侧站好。


    而位于屏风之后的花棘，是根本不可能知道梅别鹤这一步到底做了什么的，眼下，她只能选择带领船队保持一二二的队形，继续向前推进，用双脚来探出梅别鹤的意图。


    一二二是花棘前世最惯用的船队行进方式，这样的队形下，在遇到突发状况时，为首一船即是用以实验的先驱，也是牵制出击的先锋。


    因此，头船一向是船队的重中之重。


    先前与梅别鹤方进行过激烈碰撞的那一只船，又被她放回了头船的位置，由于船身大面积解体过的缘故，这艘船现在是船队中最轻，最灵活的，有它在前，花棘可以有更大的概率免于被动。


    而后的一段行进里，几乎算是风平浪静，在未有任何阻拦的情况下，她的头船不时便可通过鬼哭峡水流最为湍急的弯道，驶入开阔和缓的水域。


    但，一手食指正轻敲桌面的花棘忽地睁大眼睛，猛地定了下来。


    不对。


    时间不对。


    按照这段线路的距离，以她给出的动力强度，这个时间应该已经能驶出弯道了才对。


    是哪里出了问题？


    梅别鹤的船队追击不及，都还远在她后方，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不可能再动什么手脚。


    花棘左手横在案上，撑着一侧脸颊，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交错，急促地在桌上不停地点着，一定有什么外力干扰到了船只的行进。


    她的头船有外围的空槽保护，即便历经三艘民船的夹击碰撞，也根本伤不到龙骨，会是什么呢？


    梅别鹤一定做了什么......


    如果换做她是梅别鹤的话，还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拦截......


    船队不在近前，骤然变宽的弯道处水流很急，且这一片水域，下方暗流里有着极强的回旋，人潜入水下光是要维持自身平衡都很困难，更不用说再要偷袭做事。


    而如果出问题的地方，既不是船，也不是人，便只剩下......


    水。


    像是为了验证她的猜想一样，院落中央，监督者的播报恰好传了过来，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花棘一方船队，受困漩涡。”


    ——果然是人工漩涡。


    怪不得，梅别鹤的船队一直没有全速来追她。


    河流在流经弯曲河道时，水流会因惯性作用试图沿直线运动，但紧接着受河岸约束被迫转向，故而产生离心力，再加上河道变窄后的猛然加宽，水流的收缩与加速会有分离流产生，确实很容易形成漩涡。


    但在“花棘”的记忆里，鬼哭峡河段从未有过天然漩涡产生，说明一定缺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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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形成漩涡的必要原因。


    不过现在根本没时间去想这些，她一边招手叫人，一边拿过纸，提笔写应对方案。航行过程中遭遇到这样的突发情况时，最宝贵的就是时间。


    内容：


    命五只商船均开启最大动力向漩涡回旋之逆向全力冲出


    写完，将纸条随意往桌角一放，花棘重新摸过一张空白的纸，开始算自己还剩多少时间。


    她的五艘商船全部经历过解体，与之前相比要轻上很多，接近漩涡中心的速度会更快，可商船到底要比民船笨重，想要调转船头向外冲，需要克服的阻力是更大的。


    先前鬼哭峡最窄处的河道宽是十三米，她现在船队所处的弯道宽度，差不多是方才经过处的五倍，也就是六十五米左右，水深接近十七米，这样，河流弯道处的半径就该是......


    转眼一张白纸上，就被涂涂改改地写满了一列接着一列的公式，花棘正算着，前来取字条的人，顺便带了一个沙漏过来，放在了她的桌边。


    她原本没太在意，只抬头扫了一眼，不想，沙漏上显示的倒计时，竟比她自己算出来的短上一倍。


    花棘当即站起身，推开挡在屏风边的人，快步走去了院落中央的模型跟前。


    “这......花棘姑娘！”


    侍从追在后面大声喊着，另一边屏风后的人听到动静，也都跟着追了出来。


    然而，待两方行色匆匆的人赶到时，却只看见那一身青衣的消瘦女子，正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冷漠地站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盯着下方陷入漩涡的五只小船。


    那一份全然不受外界任何人和物影响的专注，直让所有围观过来的人，都跟着不自觉地安静了下来。


    潺潺的水流声轻刮过每个人的耳畔，模拟河道内，朝着中心一处不停回旋的水势，像是一只扼在喉咙上的大手，正在一点一点收紧，绞杀着五只颤抖的小船。


    小船的每一次被迫移动，每被水流带着走过一圈，都在沉落下坠，都是在向着毁灭靠近。


    “命，后方最外围两艘船，动力开至最大，向漩涡回旋的相反方向，全速突围。”


    花棘立于原地，沉着下令，指示副手一步一步操控着遇险的商船。


    顷刻间，院落里，只听得到她一个人的声音。


    “命，中间两艘船只，分一内一外，放缓动力，逐次以相反方向，向外行进。”


    “命，头船撤销所有动力。”


    漩涡的强度远比她预想的要凶猛很多，因而，将商船全部吞没的时间只会更短。


    她粗略地心算了一下，陷落最深的头船，最多只能坚持，三分钟。


    一颗随风而来的水珠，忽地滴落在她的鼻尖，蔓延开一点舒爽的冰凉，花棘抬头，向着天上望去。


    朗日转而变作满目灰茫，乌云翻卷，温热的空气愈发潮湿，有一场大雨正在酝酿。


    ......要起风了。


    视线收回，花棘从袖口里拿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瓶，瓶盖打开，她用指尖在瓶口处轻点了一下。


    而后，向前几步，在河道边蹲了下来，将指腹送入口中。


    看着眼前出现的残局，她倒只怕没有这样的惊喜。


    舌尖上，浓烈的咸味，一层一层荡开。


    区区一个临时形成的漩涡而已，还能比真正的汪洋更凶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