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槐香摇动碧叶，悄然落在女童的青丝上。


    那水汪汪的眸子，定定地望着青黛的澄眸。


    四目相对之间，倒有些宛宛类卿。


    “你叫什么名字？这手串是哪里来的？”


    女童手肘上方，赫然挂了串油紫色浑圆珠。


    珠子太大，纤腕太细，瞧着就不匹配。


    青黛鼻尖已经辨明，药香是自己调出来的薰衣草味。


    是她戴在猫女郎腕间的另一个「解毒利器」。


    瞧着像是檀木手串，其实是中药调制的解毒丸。


    猫女郎失踪前，她为了帮助其解毒，配了几样物件。


    一个银镯子，用来增强自身的抵抗力。


    一串中药珠串，用来缓缓释放解毒香气。


    这两个不起眼物件，绝不会引起他人注意。


    虽不知为何到了孩子手上，但可以确定八姐一定来过这里。


    青黛俯身蹲下，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精美的小纸袋。


    打开后，双手递送上明丽喷香的蜜饯和糖果。


    那孩子顿时眼眸一亮，嘴角扯出一抹甜甜的笑。


    停下蹦跳的动作，目不转睛地盯着青黛的手心，晃了晃耳后的小辫子。


    并未答青黛的问话，一味喊着「阿婆」。


    一双乌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青黛看。


    在这女娃夺命连环呼唤的攻势之下，木门里很快传出了动静。


    竹帘飒动，一声音沧桑的老妇人喊着「来了」，转眼便快步倒腾着，到了青黛眼前。


    上身米白色麻布短襦，衣长及腰；下身一青色粗布袴，裤腿挽起，脚踩麻鞋。


    一件褐色半臂，算是外衣，头发简单挽成圆髻，用木簪固定着。


    只是这妇人刚抬眼望向青黛，臂弯里的竹篮不知怎的脱了力，刷拉一下从身前斜斜滑落。


    篮子砸在地上，野菜撒了满地，显然有些失礼，她却似浑然不觉。


    她只怔愣地盯着青黛，投下诧异又呆滞的目光，眼角地细纹都在微微颤着，喃喃似语，“你，你……”


    老妇人这模样，竟然有几分和青黛记忆中的乳母重合了……


    乳母好端端地躺在床上，这么些年她从未离开过自己的视线。


    怎么又来了个人，长得和乳母这么像呢？


    双胞胎是万万不可能，除非……


    “阿婆安，小女子青黛，路过，想讨口水喝，请问阿婆……贵姓？”青黛立刻拢了五指，敛衽行礼间引得女娃偏着头，眼神跟着青黛的手动来动去，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


    青黛礼毕，起身又迎上那妇人惊诧审慎的目光，还带着些打量。


    当归蹲下身帮妇人拾掇，捧起竹篮再递给妇人时，她眼底的怔然神色还鲜明着呢。


    这蹊跷之处，让青黛也心生了疑惑。


    他们对视一眼，彼此心思立刻意会。


    妇人只像是梦游一般，似在努力回神儿。


    青黛不免脑海中闪现《桃花源记》。


    莫不是……这婆婆小娃避世隐居，从不与人来往？


    想是自己这外来人突然闯入，还带了个小官人，扰了他们的清净。


    吓着了人？


    “婆婆勿慌，我们是手艺人，绝没有恶意！”青黛再次捧上手心的糖果给孩子，以示好意。


    可那娃娃伸出了手又缩，缩回去又要伸，反复几次，始终不敢去拿。


    妇人将篮子放在竹栅栏边上的木架子，才定了定神。


    俄顷，复又回身，走到青黛跟前，神态已恢复淡然，“老身姓林，名……山奈。这是我外孙女，麦芽。”


    方才，还以为对方要拒人千里；却不曾想，竟然答地这般具体。


    足见是个朴实的直人，青黛骤然生出一分亲切。


    “林嬷嬷妆安。”青黛再次敛衽行礼。


    “姑娘……说自己是叫……青黛？是谢……青黛吗？”林山奈定定地望着青黛，吞吞吐吐地问道。


    谢青黛？


    青黛心底一震，怎么会准确说出这个「谢」字？


    难不成阿婆耳背？听不真切？


    将她说的某个字听成了「谢」字？


    总不至于是认识她吧？


    她且不先入为主。


    “是，楚……青黛。”青黛挑眉望去，此时阿婆眼角耷拉着，眉目显出几分慈爱来。


    目光虽然镇定，却凝着深深的疑惑。


    “楚？楚啊！楚……姑娘可知「楚」为何意？”林山奈眸色堪堪急切，却眉头紧锁，语气温和地问道。


    “楚，在《诗》中有云，「翘翘错薪，言刈其楚」，本是荆棘之意。《史记》中也说过，楚人被周天子封在荆州，那时，荆州尚是个荆棘丛生的荒蛮之地，当地的荆条也被称为「楚」，楚国国号由此而来，楚人也由此而来。”


    “是啊，「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起初，有楚国之后人为楚氏；后有春秋鲁国上大夫林楚后人，自称楚氏；亦然，前代有褚遂良为避难自称为楚氏……楚，并非寻常。”林山奈淡然垂眸，这一番话却有些交浅言深。


    但，在这山野之地，遇到此隐居之人，又能侃侃而谈，青黛自不敢等闲使之。


    “阿婆说的是！当今天佑楚姓也有很多贤才啊。文有楚建中筑城御夏、理政惠民，武有楚昭辅掌枢密、护京畿，更有楚衍上知天文精历算，楚执柔下知地理善治水。只是青黛区区一平头百姓，确实平平无奇，未有建树，舔居其列罢了。”


    “那么，姑娘你又是……哪里的楚家？家里都有什么人？”林山奈这才声音颤抖地问道。


    虽是铺垫了那么久，但青黛听出来，这话才是对方一早就要问的。


    可见，林山奈这位神秘的婆婆，可是个有水磨忍耐功夫的人。


    “我……其实我是个孤儿，由乳母李嬷嬷养大。楚……不过是因为住的一处宅子，其前主顾姓楚，我才顺手选了这么个姓氏，倒未曾想过这许多。”青黛眼底飞快掠过一丝警惕，垂眸避开林山奈的目光，声音放轻，每一个字都斟酌再三。


    “哦？这倒是人算不如天算……天下万事，终究是逃不过天道之公。方才，听姑娘说……乳母竟然是李氏？姑娘乳母确定不是姓楚吗……”


    “阿婆为何这么说？”


    “若是如此，你可能是我故人提过的一个熟人留下的孩子。那孩子……从小被乳母楚氏抚养，在谢府长大……姑娘或否是这样的？”林山奈话音未落，便察觉失言，慌忙摆手要解释，“是我胡言了，我也记不真切，是「谢」，还是「叶」，或是「列」……”


    这找补的……青黛心底惊澜再起。


    林山奈第二次提及故人、谢府，显然不是随口猜测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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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瞬间清醒，这人必然认识自己的父母，甚至可能知晓父母与谢家的过往。


    若能从她口中得知父母的消息，不仅能填补自己穿越后的身世空白。


    更能为追查谢家试药阴谋，找到新的突破口。


    毕竟父母当年的离世，未必与谢家无关。


    可她很快冷静下来，林山奈的来历不明，是真的故人或旧识，还是谢家安插的眼线？


    若她与谢家有所勾结，自己一旦承认身份，便是自投罗网。


    不仅会让隐藏的假死秘密曝光，还会让皇后娘娘、乳母、枳实、当归、楚宅、试药者，甚至躲在青槐林的八姐都陷入危险。


    更何况，自己身上还藏着现代医学知识、穿越者的身份。


    这些若被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眼下只能先装糊涂。


    等日后派人查清林山奈的背景、确认她无恶意，再慢慢试探。


    此刻透露实情，便是拿所有人的安危冒险，无论如何都不能冲动。


    尚须慎之又慎。


    思及此处，便懵懂地摇摇头，“阿婆为何这么问？是认错人了吧？”


    “没，没什么……”林山奈欲言又止。


    “青罗伞啊白罗衫，谢家……”麦芽一面嚼着牛轧糖，一面唱起了歌谣。


    声音又脆又亮，逐渐盖过了几人的谈话。


    林山奈对着外孙女呵斥道，“别瞎唱了！还不叫人！”


    女娃从晾晒茯苓的木架子处挪动了过来，紧张地咬着手指，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姐姐好！你有我爸爸的……眼睛。”


    “不许没礼貌！叫小姑姑！”林山奈轻咳一声，制止了麦芽的多话。


    麦芽撇了撇嘴，又指着青黛的手心握着的问道，“阿婆，囡囡能吃糖吗？”


    “当然能吃了，这是送你的！”秦当归憨笑着，立刻从青黛手心抓起一块糖，放在麦芽手心，“你要不拿，哥哥可就自己都吃了！”


    “还不谢谢贵人！”林山奈蹙眉再呵道，只是口气稍微温和了些。


    青黛手心一空，那娃娃咯咯笑着，夺过了所有的糖果。


    对着秦当归做起了鬼脸，又躲得远远地，才撕开油纸，立刻塞入口中，对着当归哼了一声。


    继续跳着奔回秋千处，摇晃地更欢乐起劲儿了。


    哒哒哒的脚步声还在耳畔，她的歌谣声又响起了。


    童言无忌，倒让青黛一时有些恍惚。


    在铁链嘎吱嘎吱的声音中，秦当归叉手见礼，柔声道，


    “老人家！我们是城里「青记细甜」铺子的，特意到城郊乡下送些试吃的蜜饯糕饼。这走着走着不巧迷路了，绕到贵宝地。这是我们掌柜青娘子，这里就剩下一包茯苓玫瑰饼，你们若不嫌弃就收着，当我们叨扰的一点心意，还有些事想和您打听一下。”


    林山奈这才垂眸，神思凝重地点点头，“没事，二位口喝了吧？请坐。”


    说着，指了指槐树下的石桌石凳，喊了声，“枳实，拎壶茶来。”


    这话刚出，青黛刚沾着石凳的身子便一激灵，弹射般蹭一下直立而起，失神地望了过去。


    ***


    有道是：


    闻道仙踪远，寻痕探杖前。


    槐风翻叶舞，霜鬓对遥天。


    （创作于2025/10/5，万福泉源于晋江文学城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