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同袍我违
作品:《余暖檀槽》 禁宫中迎来了殷弘继位以来的第一场白事。
白帛飘扬起,无论是殿宇正堂,还是角楼侧苑,通通都裹进素缟里,裹进哭声中。
阴雨绵绵里,哀风不绝。
思绥素白的丧服下摆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的水痕。
她头上清汤寡水,漫身的素色衬得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没了血色,她的眼睛红肿得像两颗发胀的核桃,泪水却早已流干,只剩下干涩的刺痛。
这些日子,只要身子允许她几乎日日都来守灵。
她仔细净过手,取来三炷香燃起,又掬过一把纸钱撒在火盆中。
火盆吞噬着白钱,火星子裹挟着纸灰在湿冷的空气里打着旋,灼热的气息一股一股扑在她面上。
陈知微身边的掌事通红着双眼,见到思绥前来,她很是有些犹豫。
挣扎了许久,她终究是开口:“修仪娘子可知,当日昭仪为何要逐娘子出去。”
思绥的手一顿,心口一颤。诚然随着姐姐的去世,这点风波她早已不在意。可遽然被她提起,被姐姐抛弃的失落再一次涌上她的心口。
思绥定了定神,看向掌事,冷冷道:“我已经不在意了,你若想挑拨离间,便仔细自己的份量。”
掌事摇了摇头,她道:“奴婢不敢。只是真相不是如娘子所想的,昭仪她是为了娘子这才行了此策。”
思绥迟疑道:“为了我?”
掌事道:“娘子可还记得您离宫前,宫中那些传言。”
传言?
思绥仔细回想着,她忽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变,“你指的是子贵母死的流言。若是我诞下孩子,姐姐抱养之,而我循旧例身死。”
掌事忙不迭地点头,“那时候,昭仪很是惶恐,她信了那传闻,亦不知该如何是好。娘子是明白昭仪的为人,素来循规守矩,若是娘子当真有孕,她又不能违逆祖制,一时进退两难,只得先将娘子逐出宫去,再从长计议。”
思绥心中一阵激荡,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握住。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又或者是做的太好了,才走了姐妹争宠互相攻讦的老路。
却从未想过那看似无情的驱逐背后,竟藏着她那样的心意。
“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思绥望向那块檀木牌位,酸涩的暖意绞在她心口。
她有些无奈地想着这的确是陈姐姐的作风。
掌事小心翼翼端详这思绥的神情,见她脸色变幻,连忙跪下道:“娘子息怒,娘子切莫责怪昭仪。她那时病重,自觉劝阻不住修仪,这才出此下策。”
思绥摇摇头,她擦拭过眼角的湿润,一字一句,诚恳道:“姐姐一生为我考虑,我如何能责怪她。”
她只庆幸,姐姐从来不曾抛弃过她。
又过了许久,殿门被推开。她抬起头,只见殿中缓缓走来那位君王。
殷弘腰间系了根素白腰带,他神情不辨,似乎在想着什么。过了会儿,他也净过手,拈起三炷香插在香炉中。
高宁蹑手蹑手进来,朝着殷弘一拜,道:“有司在式乾殿求见,说是请议昭仪的后事。”
殷弘抓了把纸钱,撒进铜盆之中,而后坐在一侧的蒲团上,他闭上眼缓缓道:“让他们过来吧,直接在这里说。”
高宁迟疑片刻,“陛下,这里是后宫。”
殷弘拜拜手道:“无妨。”
高宁自然领命前去,过了会儿,掖庭令并几位鸿胪寺官员前来,思绥想要避进去,却被殷弘叫住。
她的脚步顿在原地,指尖冰凉地攥紧了衣袖,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绪。
火盆里的纸钱仍在无声燃烧,纸灰随着偶尔穿堂的冷风,轻飘飘地落在青砖之上。
掖庭令面容肃穆,鸿胪寺的几位官员亦是神色恭谨。
殷弘端坐在蒲团上,背脊挺直,他看向掖庭令,声音平静无波:“何事。”
众人都知道陈知微素来得宠,就连窦太妃也不敢逆其锋芒。如今一朝故去,怕是陛下心中难过。众人不敢不尽心,只恐有什么疏忽的地方惹得殷弘降罪。
掖庭令诚惶诚恐道:“臣等想问昭仪起园的位置,陛下属意何地。”
殷弘的陵寝尚在建设,很多规制不过草创,众人吃不准殷弘想将陈昭仪埋葬在何地,若是同茔而葬,索性来问一问。
殷弘敛过神色,他淡淡道:“将知微葬在永明陵吧,依大长公主的礼节。昭仪有几个远房侄女,一并赐县主的爵位,可依家带口牵去园中,可替姐姐祭祀传嗣。”
众人眼中浮现出不可置信,他几人面面相觑,怎么会是永明陵呢?那是陛下母亲的葬地,在永明县,不在北邙之中。
不以昭仪的仪制,而是以长公主的规格。
殷弘却没有给他们置喙的机会。他心意既定,无人敢驳。
众人走后,殿内又恢复了寂静。
思绥依旧僵在原地,殷弘何时在她身边烧完那盆纸钱她都不知道,直到殷弘的脚步掠过她身侧,那晃动的玄袍才将她的思绪拽回。
殷弘道:“想问什么。”
思绥掂量了一下才开口,“陛下为何把姐姐葬在永明陵。”
殷弘又端坐回那个蒲团,他闭上眼,缓缓道:“朕的乳母也葬在永明陵,归葬母亲身边,这也是知微的心愿。”
陈姐姐的心愿吗?
思绥抬起头,看向那刻着故昭仪陈氏的红字檀木牌。
香火袅袅升起,似乎诉说着什么。
思绥缓缓站起身走到他背后,她有些犹豫着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忽然被殷弘反身拥住。
他的怀抱越发禁锢,一寸一寸收拢,勒得她肋骨生疼。
他的身量高极了,这般抱着,思绥的脸方好贴在他滚热的胸膛上,衣间好闻的松柏香丝丝入鼻。
她能听见他的心跳声,强健有力。
炙热的喷息在喷在思绥发丝间,而后一点点下移,在她耳畔。
可这不是情、欲的滋味,前头贴在一起,思绥知道,他并未动情。
“陛下。”思绥想推开他,却被他搂得更紧。
“别动。”殷弘沉沉地说着,“你不会离开朕。”
他似是自言自语,又重复了一句。人生如梦,人来人往,身边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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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缓散去,仿佛雁过无痕。此刻,他也惊觉,这个世间,仿佛只有他与思绥二人。
他的喷息越发灼热,思绥偏头想躲开,奈何无处可逃。
她勉强道:“妾无处可去。”
就这一句,仿佛点燃了什么,他低声笑道:“朕怎么就忘了。思绥,你只能在朕身边。”
思绥垂下眼睑,她看着自己的绣鞋尖上的白珠,晃着浅浅莹光。
她心中忽然涌出一股勇气,“陛下……能待妾好一些吗……”
说罢,她就有些后悔,后头的尾音极快地收起,又开口描补道:“陛下待妾已经很好了,只是能不能不要赶妾走。”
殿中久久静默,殷弘的唇角勾起,继而落在她鬓角边,一个深深的吻。
“思绥,你不用怕,朕不会再赶你出去。”
**
宫中以月代年,殷弘坚持守了两个半月,已是朝野哗然。
众人心中明白,除了替父母守孝三年,这已是帝王最高的礼节。
众人对待陈知微的后事,不敢不尽心。
陈知微出殡时,恰逢暮春时节,长洛城中柳絮翻飞,细雨濛濛,仿佛一切都氤氲在水中。
分明是中州的土地,却多了几分江南的姿色。
思绥看着不断远行的素色长龙,缓缓走出她的视线。
六宫众人次第遥拜,思绥的目光掠过窦淑仪,却见她眉目间闪过一丝得意。
是呀,于窦氏而言,陈知微这座大山挪走了,剩下的自是一马平川。
思绥怅然的思绪立刻被她拉回现实。
斯人已逝,留下的人却还要在这个世界不断拼杀着。
窦淑仪敏锐地察觉思绥也在看她,她挑起细长的眉毛,神情倨傲地走了过来。
她昂起头古怪道:“昭仪仙逝,修仪节哀才是。”
思绥道:“是,多谢淑仪关怀。”
窦淑仪细长的眉毛挑起,嘴角弯了一个刻薄的弧度:“修仪不必哀思过多,想来老天自有公断,定不会薄待陈昭仪。不过话说回来,不该得的东西就不要肖想,免得天公作怒,了去生路就不好了。”
思绥这些日子清瘦了不少,神情不济,可见窦淑仪这幅洋洋得意的样子,她难免不肯服输。
思绥闻声唇边凝着一抹极淡的笑意,迎着窦淑仪的目光,不闪不避。那
句刻薄的话语落地,思绥才微微颔首,“窦淑仪身在大家,礼数规范。昭仪位在皇后之下,是嫔妃之首。何况人已故去,死者为大,岂是我们这些九嫔轻易可以置喙的。”
思绥刻意神色淡淡,声音轻缓得像一阵抓不住的风,然而“我们这些九嫔”几个字甫出,窦淑仪的脸色就黑如锅底。
窦淑仪素来自视甚高,兀自规为内主,如何受得了这个刺激。
她冷冷道:“卢修仪倒是一点都不畏惧昭昭天意。”
思绥笑了笑,“我自然畏惧天命,亦不知道将来会是谁手铸金人成功。”
窦淑仪道:“只怕有些人连铸金人的资格都没有。”
思绥道:“有了资格若是没铸成,怕是与没有资格的一样。可谓是殊途同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