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宸说他是谢清晏的病因，而治疗方案便是通过手术，将谢清晏记忆里关于他的全部去除，并伪造一段全新的记忆。


    但这只是理论上可行，人的大脑太过复杂，稍有不慎便可能痴傻。


    所以是万不得已的选择。


    然而接下来谢清晏的情况，很快就往万不得已滑去。


    不过几天时间，谢清晏就看不见了。


    他本来就因为听力受限，语言功能在逐渐丧失，但由于还能看得见，勉强可以用文字交流，但在视力受限后，他与外界的联系几乎被切断了。


    他听不到，看不到，不知道有没有人在跟他说话，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甚至感觉不到饿，体会不到渴，他开始没有吃饭的欲望，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像是被世界抛弃了。


    即便周默抱着他，一遍一遍地说话，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他那天在树下问许宸，“如果我听不到声音，看不到东西，尝不到味道，连疼痛都感知不到。那时候，我还活着吗？”


    现在他知道了，那是比死更难以言喻的感觉。


    他开始频繁用脑袋撞击一切能让他感知到自我存在的东西，然而没有疼痛，什么都没有。就像他的灵魂被困在了一个空无一物的黑盒子里，而他的□□已经消失了一样。


    他不知道自己还存不存在，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只是灵魂被困在了狭小的骨灰盒里。


    没人听到他的声音，没人知道他变成了地缚灵。


    他一遍一遍地用额头撞击他以为的墙壁，却不知道此刻正被周默死死地抱在怀里。


    鲜红的血顺着额角流下，染红了他漂亮的眼睛，然而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如今却失了焦距，茫然地看着虚空。眼下的血，更像是从眼睛里流出的血泪。


    周默抱着这样的谢清晏，揪心的疼如万蚁噬心，他不敢放手，只能一遍遍喊着谢清晏的名字。


    谢清晏的血染了两人一身，触目惊心。


    最后还是谢爸下了决定。


    “小宸，给清晏做手术吧。”


    没有成功的案例，便表示谢清晏很可能走不下手术台。


    周默惊恐万分，“谢叔叔，求您，再给我一点时间……”


    然而谢书庆却打断了他，“周默，到此为止吧。”


    “谢叔……”


    周默茫然地看着谢书庆，心口像是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块。他不要谢清晏忘了他，他不能接受谢清晏以后只将他当做一个陌生人。


    “周默，给他留条活路，算叔求你。”


    ……


    谢清晏出国的前一天，谢书庆单独找了周默谈话，彼时谢清晏就坐在医院的的长椅上晒着太阳，整个人形销骨立像是随时会散掉，连原先明亮的眼睛也蒙了一层灰。


    “小默，”谢书庆叹了口气，“清晏回国后总是对人凶巴巴的，那时候还爱跟人打架，有时候还麻烦老师打越洋电话到我这告状，但我知道，其实他是个很心软的人。”


    “我听许哲说，你们以前闹得很僵，打过不少架。男孩子嘛，打个架很正常。


    可你一出车祸，他就心软了。你那个项目，其实我是不赞成的。


    在商言商，我觉得风险太大，完全没有必要。有这个金钱和精力，在其他地方一样可以赚到钱。说到底，那个项目是你们父子的情怀。


    但他愿意，我便想着随他去，反正都是他自己赚来的钱，就算为了男朋友全败光了，还有我顶着呢。


    小默，清晏他不是个钻到钱眼里的人，他知道帮你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失败会失去什么，但他还是去做了。所以那时候我跟你曾姨，都以为他是因为喜欢你，才那么做的。”


    周默靠在走廊上，看着庭院里谢清晏的背影，心痛得难以附加。所有人都相信谢清晏爱他，只有他不相信。


    就像许哲那天说的。


    【你失忆的时候是信的，不然你也不会爱上他，但为什么你一恢复记忆，就将他付出的一切都全盘否定了呢？就因为他骗你，说他是你男朋友？你到底是不敢相信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会爱他？】


    “我听说他在德国的时候，为你飙车了？


    他以前有很多跑车，但后来却不玩了。


    不是成熟了，是因为有次参加非职业车手比赛出了事故。后来发现只要心率过高，就会手脚无力。


    从那之后，我跟他妈妈就不准他再玩了。


    他动用我的私人飞机送跑车的时候，都不敢让我知道。”


    周默想起来，那天精神亢奋的谢清晏，下车后腿软的路也走不了，最后还是被他抱回房间的。


    他以为只有他有PTSD，却没想到谢清晏也有，只是谢清晏从来都掩饰得很好。那谢清晏答应替他去比赛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打算的？


    他有想过自己会出意外吗？


    他肯定是知道的，他又没失忆，但他却为了自己去做了。


    周默不敢细想，越想越觉得心痛难忍，自己都干了什么呀。


    他们第一次在一起的时候，明明是两情相悦的，但为什么到最后，却变成了那么不堪。他在谢清晏每次捧出真心的时候，都狠狠地踩碎了。


    谢书庆拍了拍周默的肩膀。


    “我作为父亲，自然希望清晏一辈子平安顺遂。所以小默对不起了，我不能让你再见他，如果他真的能忘了你，我希望你们以后能各自安好永不相见。”


    听到“各自安好、永不相见”的时候，周默的心已经疼得麻木了，他一脸悲戚，求谢书庆让他看一眼，至少等到谢清晏手术结束，确认他没有危险。


    “小默，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你也不希望因为你的关系，让清晏手术失败吧？”


    周默如遭雷击，是啊，他就是罪魁祸首，如果没有他，谢清晏现在还是健健康康的人。


    “我，知道了。”


    “我会把那些股份都转给清晏的。”周默说的是后来跟银亿合作所拥有的。


    谢清晏前期的投资都打了水漂，剩下的资产全部赔给了胡总和秦方，可以说周默现在所拥有的，都是谢清晏的身家。


    然而谢书庆却拒绝了，“不必了。”


    “谢叔叔，我只是想赎罪。”


    “如果清晏手术成功，他不会记得在国内的十年，他会在国外上学毕业工作，他不可能在国内有这些资产。你之前做的那些，也算是帮我省事了，不然我还得找人处理。”


    周默脸色褪尽，茫然地看着谢书庆。


    “小默，那些你拿着，就当是你们解除婚约的赔偿吧。婚书后面我们会退给你的。”


    周默如坠深渊，到了最后，他们连一开始的婚约都要没有了吗？


    他想起醒来那天，谢清晏站在自己床边将手机上那张婚书怼他到眼前，笑着说自己是他未婚夫的画面，那时候的谢清晏是那么鲜活。


    因为他的自负，因为他的不信任，他把谢清晏弄丢了。


    “还有，如果清晏手术成功了，你也不要找人打探他的消息、监视他的动态，我不希望他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你明白吗？”


    身上的力气一点一点消失，就像是灵魂被一点一点抽离，周默迷茫地看着谢书庆，缓缓点了下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到，“我知道了，谢叔。”


    从今以后，谢清晏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临走之前，许宸找到了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病房里的周默。


    “我知道你担心他，我会抽空给你发手术进展。”


    周默越来越沉默，听到许宸的话，甚至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只机械地点了点头。


    许宸有些担心他，“你自己也注意点，别跟清晏一样，把自己搞病了。”


    周默垂下头，嗓音粗哑难听，“宸姐，你是不是猜到了。”


    许宸沉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我现在好后悔，那时候为什么没有听你的。”


    许宸也没想到最后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其实不止谢清晏精神出现了问题，最开始出现问题的是周默。那时候的周默才十岁。


    跟谢清晏不同，周默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他的母亲是国学教授，他自小被要求学习各种在父母看来有用的东西，琴棋书画天文地理现代科学，他没有自己的时间，甚至连穿衣，都是父母安排好的。


    他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母亲也一直以为他接受良好。所有人都夸周默听话懂事，说周默连叛逆期都没有。


    但周默不是没有叛逆期，他的叛逆期比别人早了好几年，且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他只是把对父母的不满，发泄在了一个无辜的人身上。


    他第一次见谢清晏的时候，谢清晏穿着漂亮的小西服，被他的母亲牵着。他从来没见过那么有朝气的小孩，跟他一点也不一样。


    对方的身上像有一股魔力，让人情不自禁地被吸引，就连一向严厉的母亲也对他露出温柔的笑。


    他第一次听到母亲的夸赞，听到母亲夸那个小孩长得好衣服漂亮，小孩得意地说衣服是他自己挑的，他妈咪夸他眼光好。


    周默站在楼梯上，下意识扯了下自己身上的汉服，生出了羞耻感。他没有他勇敢，也不像他那样敢于表达自己的喜好。


    有了那人的对比，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个懦弱的人，这让他很不舒服。


    然后，那个小孩就看到了站在楼梯上的他。


    “你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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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


    但他内敛惯了，觉得小孩夸张的表情是在讽刺他。他不喜欢身上这件衣服，也不想喜欢这个说他好看的小孩。


    小孩过来拉他的手，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没有说话，还是他的母亲替他回答了。


    “周默，你可以叫他默默。”


    因为没有礼貌地回答问题，他被要求抄了十遍书，所以他更讨厌谢清晏了。


    他对谢清晏的讨厌，是倾注了所有负面情绪的，也可以说，他人性里所有的恶意，都撒在了谢清晏的身上。


    有次他去许家做客，许宸在家里看书，他听说许宸大学学了心理学，便问许宸：“如果将对其他人的不满，都发泄在一个人身上，那是不是就只会被一个人讨厌，而让其他人喜欢。”


    “理论上可行，但你不觉得这样对那个人很不公平吗？况且你对其他人不满，完全可以跟他们沟通，提出自己的诉求。遇到任何问题，都应该先沟通，而不是什么都藏在心里。”


    那时候的周默虽然对许宸的说教不满，但他依旧用自己的方式点头认可，只是心里想的却是反正那人又不知道。


    现在的周默，为当初的年少无知付出了代价。


    许宸说的没错，那个被他不公平对待的人，是那么地无辜。


    谢清晏走了，周默再次回到了家里，这次连黑犬都对他爱搭不理起来。


    他给黑犬做了饭，请人帮忙遛了狗，随后盘腿坐在谢清晏最喜欢的位置，用电脑登录了那个十多年没有用过的邮箱。


    当初谢清晏缠着他留邮箱的时候，他根本不想给自己常用的，但因为长辈都在场，只能注册了一个小号应付了事。


    他很少登这个账号，只在谢清晏通过母亲联系他的时候，他才上去看一眼。邮件很多，他没有耐心一封一封看，多数只点开最近一封，随便应付两句了事。


    当他再次打开邮箱才发现，当年小小的谢清晏给他发了足足1594封邮件，一天一封雷打不动，即便前一天忘了，也会在第二天补上。


    而他的回信寥寥无几，一开始还是一周一次，后来干脆几个月不回。


    当年他嫌谢清晏烦，觉得自己没时间看这些邮件，现在他时间很多，只是再没有人有那个耐心天天给他发邮件分享快乐了。


    谢清晏的每封邮件都不长，有时候短短的几句，介绍学校里遇到的人或事，问问周默身边有没有有趣的，有时候是一张照片。


    可以看出来，那时候的谢清晏很喜欢拍照，他说他的相机是爸爸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让他记录自己的生活。


    谢清晏用那个相机拍天拍地，拍蚂蚁搬家，有时候也会拍他自己，说怕周默忘了他长什么样。


    照片里的谢清晏一点一点长大，脸上的婴儿肥慢慢消失，变成了俊美的少年。


    他拍到一只白色的萨摩耶，会说：


    【邻居家的大狗很可爱，如果我回国了，我们也养一只好不好？你觉得叫黑犬怎么样？白色的狗叫黑犬，很有反差哎。不过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可以换个名字，但我不太会取名，你帮我想一个吧，记得回信的时候带上名字哦。】


    只是这封信，周默并没有看，更不可能回信给狗取名。


    再然后，是少年人的心事。


    【天呐，大家居然开始交男女朋友了，今天还有人问能不能做我女朋友，不过我拒绝了。我告诉她，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你想知道是谁吗？你问的话，我可以偷偷告诉你。】


    周默看了一眼邮件时间，那时候的谢清晏刚满十四岁。


    大约是觉得上次的邮件太直白了，害怕把人吓到了，于是下一封又开始疯狂打补丁。


    【哈哈，我上次说着玩的，我才没有喜欢的人呢。嗯，就是个借口而已，这样就没人跟我表白啦。】


    周默看着这些邮件，忍不住弯了唇角，他好像看到少年的谢清晏坐在电脑前咬笔杆，纠结着要不要跟他表白。既怕把人吓到，又怕别人不懂他的心思。


    最后一封邮件，是他十五岁生日的前一天，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默默，我回国给你过生日好不好，等我】


    周默看着这封邮件，缓缓地闭上了眼。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的。


    一千多封邮件，并没有看很久。


    周默将邮件里那些没有构图甚至有些都拍出虚影的照片，一一下载下来，保存在一个专属文档里。


    里面不光有这些少年时期的照片，还有家里监控所有能查到的视频。他就像个偷窥狂一样，竭尽所能地收集着谢清晏所有的照片和视频，希望靠这些能熬过没有谢清晏的日日夜夜。


    三天后，他收到了许宸的一条消息。


    【他进手术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