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店里，秋霜几个围上来问情形。顾怀秋简单说了。


    今日一面，自己算是正式进入了西门庆的视线。与这对男女打交道，必须更加谨慎。


    西门庆这个人，书上说原来只是一个破落户财主，在县前开着一个药铺。“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后来发迹，在县里混上个职位，“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因此，“满县人都饶让他些个。”


    这家伙完完全全就是阳谷县的“地头蛇”，那该死的张老爷跟西门庆一比，根本就不值一提。


    还有这个张惜惜，看似温婉解意，但他能在西门庆众多女人中占据一席之地，心机手段绝非寻常。


    唉！往后得加倍小心了。


    顾怀秋深吸一口气，将纷杂思绪压下，挽起袖子走向后院。


    这天晚上，顾怀秋将店里的人全部聚到一起。目前店里一共二十个人。她和秋霜锦儿小玉四个姑娘，李三等五人，晨光带领的小乞丐十一人。


    刚到阳谷县的时候，顾怀秋就说过：不管是谁，如果想学什么手艺，她可以送他们去学。但这些天以来，一来店里忙，二来都是些半大孩子，哪里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便都待在店里帮忙。


    眼下店里稳定了下来，这么小的豆腐店也实在不需要这么多人。而且，现在这些孩子也渐渐褪去了最初的胆怯和瘦弱。顾怀秋便打算将他们送出去，一来让他们学个能独立谋生的手艺，二来也能帮她探听一下县里的各种消息。


    是夜，豆腐坊后院灯火通明。二十个人或坐或站，挤满了不大的院子。夏夜的虫鸣透过篱墙传来，更衬得院内一片安静，只听得顾怀秋清亮的声音。


    “初到此地时我便说过，若有想学的手艺、想走的路，只要正当，我都会送你们去学。”顾怀秋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稚嫩或朴实的脸，“如今店里安稳了些，大家也长大了不少，是该想想往后了。守着这豆腐坊固然安稳，但天地广阔，多学一门本事，便是多一条活路。”


    她顿了顿，看向李三：“李三哥，你带着几位大哥，如今已是店里顶梁柱，往后这采买、送货、看顾店面的重担，还要多倚仗你们。你们若有什么别的想头，也可以跟我说。”


    李三憨厚地摇摇头：“掌柜的待我们恩重，在这儿有吃有住，活儿也踏实，我们没啥别的想头，就跟着掌柜的干。”其他几人也纷纷点头。


    顾怀秋心想：这些人和晨光他们不一样，已经当了十几年油子，对新鲜事物也基本上没啥兴趣了，让他们从头开始学个什么东西，恐怕不容易。二来当学徒嘛，难免要小心翼翼、低三下四，这些人要能干这种事，就不会半夜打劫了。


    顾怀秋道：“既如此，李三哥你们便继续留在店中。”李三几人连忙道谢。


    她的目光又转向晨光带领的那群小乞丐，如今都已收拾得干净整齐，脸上也有了肉。“你们呢？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想学的手艺？不必拘束，说出来我听听。”


    孩子们互相看看，谁也不愿意第一个开口。晨光看了看众人，道：“想学什么就大胆地说来，娘子不会拦着。”顾怀秋也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们，终于，有人举起手——


    “我……我想学大厨。”


    顾怀秋一看，居然是小豆子。


    “掌柜的，我……我喜欢灶上的活儿！想学做大厨，做那种能掌勺办席面的大厨！”他语气激动，旁边两个平日总跟他一起在灶边转悠的少年也跟着用力点头。


    “大厨？”顾怀秋沉吟，这个志向不仅实在，对自己也……大有帮助！


    “狮子楼是咱阳谷县数一数二的酒楼，那里的大师傅手艺想必不差。若你们真有心，我托人去问问，看能否送你们去做学徒。”


    小豆子三人眼睛顿时亮了。


    接着，两个平时就喜欢摆弄木头、给店里修过几次板凳的少年也开了口，说想学木匠。顾怀秋点头记下。


    另外两个只有八九岁的小子，扭捏了半天，才红着脸说：“掌柜的，我们……我们想学做枣糕。”


    枣糕？顾怀秋心中一动，想起在《水浒传》中，西门庆被潘金莲打了头之后，问王婆她是谁的媳妇儿，王婆让西门庆猜一猜。西门庆猜的人里面，就有个“卖枣糕的徐三”。顾怀秋面上不露声色，温和道：“枣糕好啊，香甜顶饱。我记下了，帮你们打听打听。”


    还有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平时总喜欢观察店里女客人头上戴的饰品。此时也鼓足勇气道：“掌柜的，我想学打银子，做首饰。”


    银匠？顾怀秋心头猛地一跳。姚文卿，姚二郎！武大郎的邻居。武松杀潘金莲的时候请了街坊四邻作见证，其中就有这个姚二郎。


    这简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她强压住心绪，认真看向那少年：“学银匠要耐得住性子，吃得了苦，手上要起茧子的，你可想好了？”


    少年重重地点头，眼神坚定。


    “好。”顾怀秋也点点头，“还有谁？”


    现在除了晨光，另外还剩两个孩子。晨光早就告诉过顾怀秋，他不会离开豆腐店。另外两个孩子说还没想清楚，愿意先留在店里帮忙。顾怀秋也不勉强，只道：“留在店里也好，边做事边想。以后若有想法，随时跟我说。”


    第二天下午，顾怀秋带着小豆子和那两个孩子去狮子楼，又打发李三去打听一下县里手艺好的木匠。


    顾怀秋特意收拾了一下，换上一身簇新的衣裳，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簪了支素银簪子。她照了照镜子，觉得既不失礼，也不至于太招摇。小豆子三人也换了干净衣裳，紧张又兴奋地跟在她身后。


    到了狮子楼，正是午后客人稍稀的时候。楼高三层，飞檐斗拱，气派非凡。进门便见柜台后一个伙计正打着算盘，堂内散坐着几桌客人。


    顾怀秋领着三人拣了个靠窗的清净位置坐下，唤来小二，点了狮子头、清蒸鲈鱼、一道时蔬并一碟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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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二见她衣着尚可，但带着三个半大孩子，神态便有些懒洋洋的，拖长了声音应了。


    菜上得不算快。待菜齐了，顾怀秋示意小豆子他们动筷子，自己也细细品尝。狮子头肥而不腻，鲈鱼鲜嫩，火候调味确是县里顶尖的水平。小豆子吃得眼睛发亮，低声道：“掌柜的，这味儿真绝！以后我们也能做出这样好吃的菜来。”另外两个孩子也拼命点头。


    顾怀秋微微一笑：“只要用心学，自然能成。”


    吃得差不多了，顾怀秋招手叫来方才那小二，温言道：“麻烦小哥，能否请你们掌柜的过来说句话？”


    那小二斜眼瞥她，嘴角一撇：“我们掌柜的正陪西门大官人喝酒呢，忙得很，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


    顾怀秋早有预料，脸上笑容不变，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不着痕迹地塞进小二手里：“小哥行个方便。我是铜锣街开豆腐坊的顾氏，家里这几个小弟一心想学厨艺，都说狮子楼是咱阳谷县头一份的酒楼，手艺没得说。我就厚着脸皮，想求见掌柜的一面，问问能否收他们做个学徒。成与不成，都感激不尽。”


    小二掂了掂手里的银子，脸色稍霁，但那股子傲慢劲仍在，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等着吧。”说完，转身晃晃悠悠地往后院楼上去了。


    此刻，狮子楼后院一间精致的雅阁内，桌上杯盘狼藉。掌柜的姓钱，胖胖圆圆的脸笑得见牙不见眼，正给主座上的西门庆斟酒。西门庆今日穿着赭红色暗纹直裰，斜倚在椅背上，神态慵懒。


    小二在门外禀报，钱掌柜听了，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滚滚滚，什么阿猫阿狗都想往我狮子楼塞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告诉他，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小二忙道：“掌柜的，是铜锣街开豆腐店的一位女掌柜，带了几个半大小子来，说是想学厨艺。”


    “豆腐店？”钱掌柜嗤笑一声，正要再骂，忽听西门庆开口：“且慢。”


    钱掌柜一愣，转头看向西门庆。


    西门庆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铜锣街豆腐店……可是一位姓顾的娘子？”


    小二忙答：“正是，她说她姓顾。”


    西门庆放下酒杯，对钱掌柜道：“钱掌柜，就见一见吧。”


    钱掌柜胖脸上满是疑惑：“大官人认得这妇人？”


    西门庆笑了笑，眼里闪过一抹深意：“有几分渊源。”


    钱掌柜眼珠一转，看看西门庆那神情，自以为明白了什么，顿时露出暧昧了然的笑，拖长了声音：“哦——明白，明白！”他以为又是西门庆不知在哪儿惹下的风流债，或是新瞧上的粉头，这是变着法儿给人家安排人呢。


    他立刻换了一副面孔，对门外小二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客气点，把顾娘子和那几位小兄弟请到旁边小厅用茶，我稍后就到。”


    小二应了一声，心里嘀咕着掌柜的变脸真快，脚下不敢怠慢，赶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