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偷人

作品:《欲得玄珠

    梦里她翻着正素巷私宅中她救治过的公子送来的谢礼,整整八口红木箱子。一转眼红木箱子就化作了脚下的一滩血。


    血漫过她的鞋面,湿了她的鞋袜,血液由温热逐渐转凉,那是生命流逝的温度。


    再抬头倒在圈椅中的男子身穿囚服,满身伤痕,却说是她的父亲。


    何其可笑?


    可,她的嬷嬷怎么也说那是她的父亲呢?嬷嬷叫他王爷,口口声声说她是他的女儿。


    怎么可能?


    她不信,她们都疯了。可那一身血窟窿的男人,怎么和她如此相像?相似的眉眼,相似的轮廓。


    她好像,真的是他的女儿……


    但他是罪臣啊,是贪墨盐税被太子下狱的罪臣。可嬷嬷又说太子无德,青州儋州的人命还不够填满他的野心,连亲叔父也不放过。


    原来王爷是被冤枉的,是太子为了自保担心王爷手中的证据传达天听,继而陷害王爷,置于死地。


    原来她自幼便被父王换了身份,换掉了西平侯府刚出生就夭折的女婴,然后她成了崔玄珠。


    父王说对不起她,未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


    梦醒,眼泪洇湿枕面。那日的一幕幕在脑中盘旋,父王临终前不舍的声音犹在耳畔。


    “嬷嬷,定要护宁儿周全,切莫让她入此泥潭。”


    崔玄珠翻身下榻,轻抚琴身,这是父王留给她的遗物。


    扭转焦尾琴的第三根琴弦,琴身发出“嗒”的一声,侧边的暗格略微弹出一寸,里面静静躺着父王所留的卷宗证据和一个木盒,里面装着父王留给她的信。


    这装信的木盒是她从正素巷私宅后院的石榴树下挖出来的,是父王留给她最后的念想。


    她颤抖着打开木盒,揭开用油纸包裹的一叠厚厚的、从未寄出的信笺。


    她一直都不敢看,怕触景伤情,怕看完了这几封信,这世上就真的再也没有和父王有关的事物了。


    可今夜不知怎的,她迫切地疯狂地想知道父王写了什么。


    为首的信封上没有任何署名,只有一行力透纸背、饱蘸深情的字迹,墨色已有些陈旧:


    “爱女姬宁满月之喜,父泓遥祝”


    姬宁?她原本叫姬宁吗?


    崔玄珠打开信封,抽出一张已经泛黄的楮皮洒金纸。


    “宁儿,今日是你满月之期,父王隔窗而望你正酣睡咂嘴,多想近前抱你在怀!然,窗外风声鹤唳,青州焦土枯骨,太子包庇亲眷为祸百姓。我欲查案这锦绣王府,于你而言,不啻龙潭虎穴。为父不能赌,不敢赌。


    父王只愿你平安康健,啼声洪亮。莫怪父王心狠,此间险恶,非你稚龄可担。愿你一生不识愁滋味。


    此身已入泥淖,唯愿吾儿,身在桃源。


    父泓遥祝。”


    第二封。


    “吾儿芳辰:又是一年九月初三,周岁矣!


    遥想裴家庭院,你身着红袄,蹒跚抓周。无论笔墨、钗环或小弓,皆为父心之所悦。


    闻你体渐强,父心稍慰。每念你咿呀学语,暖流伴钝痛。那软糯呼唤,本应属于为父。


    窗外刀锋悬,青州焦土未冷,此身困于囚笼。唯以不见为墙,隔断腥风血雨。愿你墙内晴空,花开满园。


    平安,喜乐。


    父泓遥祝。”


    崔玄珠心中苦痛交加,胡乱擦着止不住的泪眼,喉头哽咽,颤抖着打开第十封信。


    “吾儿芳辰:惊闻你失足落水,父心如焚。虽有嬷嬷在侧,父王仍恨不能以身代之。你幼时便体弱,父王日夜悬心,今闻你渐愈,方敢提笔。


    太子已将毒手伸至儋州,父王搜集恶行,非为私仇,实不愿黎民再受荼毒。然此路艰险,父王唯愿你一生不知此间污浊,做个富贵闲人。


    若他日闻得东京风雨,万勿好奇,万勿涉险!切记切记!


    父心所愿,唯你安好,余者皆可抛。纵使为父身化齑粉,魂飞魄散,此愿亦如平崖群山,亘古不移。


    宁儿,我的女儿,唯愿你一世长安。”


    泪水滴在信笺上晕开笔墨,心如刀绞。


    最后一封信不再是彰显王室尊贵的楮皮洒金纸,而一张皱皱巴巴却被仔细折好的麻纸,打开一看竟是血书!


    字迹潦草,一看就是慌忙之中写下的。


    “爱女宁儿:及笄将至,是大姑娘了。遥想那日,你华服云裳,步摇流苏映晨光,敛衽行礼,风华初绽。父多想隐于人群,贪看一眼!多想亲簪那支备了多年的东海明珠凤簪。


    然烛火将熄,刀锋在颈。父唯遥向平崖,默行此缺席之礼。


    愿吾儿如平崖明月,清辉不染;如崖边青松,风霜弥坚。遇良人,得挚友,享安乐。


    无论父在九霄或黄泉,此心此愿,永伴吾儿。


    莫念,莫悲。


    唯记平安喜乐。


    父泓,于生命烛火将熄之际,遥祝爱女,及笄芳华。”


    字字泣血,锥心之痛。


    崔玄珠捧着这厚厚的一沓信笺放在胸口,泪如决堤之水,痛如剜心之刑。


    狠狠咬着手腕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手腕的疼痛远不及心痛的十之一二。


    她如何心安理得的享父王用血肉之躯为她拼来的安乐?


    父王又何需自责呢?他说未曾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可父亲的一生都在为她做打算,临终之际都在为她做最后的谋划。


    该自责的是她,她才是那个没有尽过一天孝的人。


    哭着哭着不知何时昏睡了过去。


    翌日卯时正,嬷嬷端着彩绘的漆器盥盆,逐月手端托盘,有加了珍珠粉、檀香、丁香的澡豆。漱口的瓷制漱盂,以盐为基底混合了茯苓、薄荷、冰片、沉香制成的牙粉,象牙的篦子和素馨花油。


    虽已是春日,冬日的萧瑟还未完全褪去,屋里仍旧烧着地龙,二人推门而入,温暖的素馨香气扑面而来,仿若置身花圃。


    是香雪云霓的香气,很是清甜的味道。


    逐月进门时便见小主子伏在琴案前沉睡着,眼周泛红有些微肿的模样。


    轻叹一息,眼神交换和嬷嬷对视一眼,心疼的转身出门去取冰来为主子消肿。


    她是自幼被王爷送来服侍小主子的,小主子得知身世后她原本还怕主子经受不住打击,却没想到主子决意回京,预备插手东京之事。


    她和嬷嬷百般阻拦未果,只得顺应。


    逐月双手合十朝向东边初生的太阳,闭上双眼默默祈祷。


    “奴婢无能,违背王爷托付,还望王爷在天之灵庇佑娘子,所有惩罚苦难奴婢皆愿代娘子承受。”


    逐月回到主屋时,主子已在嬷嬷服侍下起身了。


    今日原本是为娘子接风洗尘的家宴,因着昨日太子遇刺一事闹得人心惶惶。从昨日起永昌街闭市,城门关闭不得放行。现如今家家门户紧闭,唯有府中采买才开了角门以供通行。


    是以今日家宴,外嫁的姑母和长辈们皆不能到访,侯府也防落人口舌在太子殿下遇刺之时聚众宴饮,早早儿去了帖子家宴延后,唯等东宫事毕方得以再聚。


    “侯爷和二老爷昨日夜半才回府,东宫那边还未传出什么消息,只听说此案交由都察院审理了。”


    玄珠正用冰过的玉轮在眼周滚动,听闻嬷嬷此言手下动作一滞。


    “嬷嬷昨日说亲眼所见太子当胸中了一剑?”


    嬷嬷正为主子挽发,闻言重重点头称是,眼中皆是大仇得报的畅快。


    昨日她亲眼所见,彼时她跟随回京的车队正走在轿辇旁,忽听众人朝拜便也随着人潮向太子跪拜行礼。


    刚起身就见身着蟒袍的太子站在戏台前,被一个手拿长剑的戏子当胸一刺,倒在地上。


    且那随侍的小黄门高声大喊“太子殿下遇刺!”也实为她亲耳所听。


    皆是她亲身目睹,真是大快人心!


    他也该为王爷和她的家人偿命!


    可还没等高兴紧接着就被娘子兜头浇下一盆冷水。


    “嬷嬷从前见过太子吗?”


    吴嬷嬷怔愣一瞬,一瞬间脑中天人交战,木讷的摇了摇头,声线颤抖:“未曾。”


    事发时她的确深觉畅意,想来太子树敌颇多,还没等她出手便有人迫不及待取他狗命了。


    可事后她越想越觉得疑点颇多。


    “昨日五哥说过,再过几日便是明祯太子的寿辰。半月前太子曾于永昌街为其祝寿的杂耍班子前赏过一匣子金锭,因此近日来永昌街的伶人杂耍甚多,只盼得太子青眼飞黄腾达。”


    逐月和嬷嬷越听也越觉出不对。


    “太子近日多次到访永昌街,且于昨日被当街刺杀。可太子出行必有东宫戍卫前呼后拥,何至于长街受害?”


    “此事颇有蹊跷。”


    嬷嬷很是失落,同时又为娘子的机敏感到意外和欣慰,深叹了口气:“是老奴大意了,娘子英明。”


    玄珠冷笑一声,又想起父王临终时一身血窟窿的模样。


    “若是太子这么容易死,父王早将他捅个三刀六洞了。”


    梳妆完毕,经玉轮冰敷过加上脂粉掩盖眼睛已看不出红肿的痕迹。


    一早给母亲祖母问安,用过早膳闲话几句便由母亲带着在庭中闲步,熟悉侯府的布局院落。


    侯爷同二老爷还有三郎君上朝去了,五郎君跟着武先生习武,只等他们下职回来小宴。


    母女二人在太湖池旁喂鱼时,忽听一声欢快的女声叫着:


    “母亲,妹妹!”


    玄珠回头便见一位身着烟粉色衣裙,做妇人打扮的高挑女子。面上笑容明媚,正朝着她们小跑着过来。


    这便是三姐姐崔清珠罢。


    三姐姐步伐极快,落了身后的女使嬷嬷一大截。


    侯夫人连忙上前接大女儿,面上虽蹙眉表示不满唇角却是扬的高高的,是止不住的高兴。


    “三娘,这节骨眼你怎的来了,不是去了帖子吗?”


    崔清珠蝴蝶似的扑过来一手一个拉住了母亲和妹妹。


    “母亲说的这是哪里话,妹妹回京我自是要来的。”


    说罢欣喜激动地双手拉住妹妹的手,刚开口便是止不住的哽咽,眼泪也哗哗往下掉。


    “妹妹,你可算是回来了!”


    母女三人哭做一团,侯夫人捏着帕子的手伸手去打大女儿:


    “你个臭丫头,来了就惹咱娘俩儿哭。”


    崔清珠伸手抹泪:“我这是高兴的哭,这是喜极而泣。”


    侯夫人先给小女儿擦泪珠子,又给大女儿擦。这泪就像擦不完似的,最后母女三人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都要成小花猫了,七娘回府是高兴的事,莫哭了。”


    母女三人坐在太湖池上的濯缨小筑,女使婆子上了茶点便退了出去。


    “你就这般来了,不怕回去你那婆母给你站规矩。”


    三娘那继室婆母向来是不好相与的,刚嫁到徐家的时候没少受委屈。赶上太子遇刺这节骨眼还往娘家跑,只怕女儿回去受磋磨。


    好在姑爷是个会疼惜人的,否则也不会把三娘嫁过去。


    崔清珠呷了口松萝茶,傲娇得意的神色掩都掩不住。


    “她敢?母亲你是不知道,现在那老婆子被我治的服服帖帖的。”


    侯夫人一脸好奇,放下茶盏不禁探身发问:“哦?怎么回事?还未曾听你说起过。”


    崔玄珠看着三姐姐神秘兮兮的模样也好奇的凑近,京中事她不大了解,从前只从信中得知三姐姐心悦当朝探花郎,不惜下嫁以成姻缘。


    那探花郎祖上是高祖时期的一名三品大员,也曾风光无两。只因族中子弟不思进取贪图享乐废了官途,逐渐凋败。


    到探花郎徐巍,祖上家业只余几处田庄铺面,祖宅一处了。虽比寻常人家已是富贵,可与高门显贵世家豪族的西平侯府相比,属实寒酸了些。


    奈何徐巍争气,刚入仕便自请去往蜀地兴修水利、开山修栈道,不过一年便功成身就荣归朝堂,升为工部都水清吏司员外郎一职。


    徐巍是同期官员中,升迁最快,功绩最佳的。毕竟那瘴气横生,陆路不通之地是谁都不愿去的。


    西平侯受不住女儿的软磨硬泡加之徐巍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也同意把女儿低嫁进徐府了。


    如今的徐巍已是都水清吏司的一把手,工部郎中了。


    玄珠也曾听母亲信中一语带过,说三姐姐在婆家受了磋磨,很是心疼。


    大女儿低嫁受屈,小女儿远在千里。那时候的侯夫人,可称得上一句度日如年。


    崔清珠略略探身,三颗小脑袋聚在一起,听着三娘神秘兮兮的低声开口:


    “我那公公去的早,那老婆子竟耐不住寂寞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