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归家

作品:《欲得玄珠

    暮春三月,东京城柳絮如烟,西平侯府朱漆大门洞开,仆役肃立,空气里浮着一丝紧绷的期待。


    侯夫人披着宝相花纹样的沉香色披风,伫立在春日微凉的夜色中,神色焦急的张望着路口来往的马车。


    侯夫人双手绞着帕子,保养得当的手指被勒出了些许红痕,心绪繁杂地来回踱步。


    “刚回东京城便遇上这样的事,也不知七娘有没有被吓着?”


    赵嬷嬷跟在夫人身边,伸手顺了顺主子的后背心以做安抚。


    “夫人别担心,七娘子吉人自有天相,更何况五郎君跟着呢,不会有事的。”


    主仆二人说的是今日晌午明祯太子于永昌街遇刺一事,七娘子回京的车队正经过永昌街,因着被一同押扣进了刑部。


    “我这苦命的七娘。”侯夫人嗓音哽咽,心中如烈火烹油般煎熬,眼泪早已不受控制的落下。


    七娘是娘胎里带的弱症,刚出生险些没了气儿,那是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命,未满月就送去了娘家平崖裴氏养病。


    母女分离十六载,如今七娘身子好了终于得以回京团聚。可刚进了东京城就遇上此等险事,怎能叫她不担心。


    直到一辆由两头红棕色骏马拉着的朱轮青盖的柏木马车进入视野,马车檐角雕刻着精致的小兽,再看那车衣上绣着的绶带鸟,是七娘子的马车无疑了。


    还未等女儿下车,侯夫人已快步到车架下等着了。


    五郎君崔少白率先下了马车,伸手扶妹妹下轿。


    她扶着孪生哥哥的手,缓缓步下了踏凳。一身天水碧的衣裙,料子是极好的缂丝,却因她过于纤细的身形,显得有几分空荡。


    春日暖阳落在她脸上,皮肤是久不见日光的莹白,近乎透明,淡青的血管在薄薄的肌肤下若隐若现。长途颠簸加上偶感风寒,此刻她眉宇间笼着挥之不去的淡淡倦意,唇色也浅淡,唯有一双眼眸,清亮如水。


    侯夫人刚忍回去的泪花在见到女儿那张俏生生的小脸时,复又落下。


    先是拉着小女儿的手,左看看右瞧瞧,又伸出手在女儿脸上摸摸,手指抚过女儿冰凉的脸颊,心疼的无以复加,那泪珠儿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拢拢女儿的绣面披风,最终把女儿拥入怀中。


    “我的七娘,终于回到我身边了。”


    泪珠滑过崔玄珠腮边,双手微颤的擦掉侯夫人面上的泪滴,略显踌躇生涩的叫了声:


    “母亲。”


    “哎,好女儿!”


    崔少白也被这母女二人的深情厚谊熏出了泪滴子,背过身状似无意地擦了把泪。


    崔玄珠目光扫过众人,除了几个仆妇门口便只有母亲与二婶婶在这,不禁问出声:


    “父亲呢?”


    眼瞧着侯夫人哽咽的架势,赵嬷嬷上前躬身作答:


    “回七娘子,侯爷今日本是告了假在府中等您归家的,不成想永昌街事发突然,得了传召进宫了。”


    崔玄珠点点头,心下明了。


    侯府二房的二夫人邹氏此刻也上前来,抬手用帕子沾了沾眼角。


    “大嫂,可别在这风口上站着了,七娘身子弱别吹着了,咱们快快回府吧。”


    侯夫人亲热的拉着女儿往婆母的瑞安堂去,一众仆俾浩浩荡荡的跟在后头。


    二夫人眼神直往侄女身上瞟,这模样还真是一等一的出挑。也幸亏这丫头身子不好,早早儿就离了侯府,要不然那县主家好亲事又怎能落到她女儿身上。


    “七娘,五郎,永昌街事发时可曾看到什么?我们在府中得了信儿可把我和你们母亲吓坏了。”


    二夫人状似心有余悸的扶了扶心口。


    崔玄珠看了眼直往她身上瞟的二婶婶,佯装出一副很是害怕的模样,握紧了母亲的手,赶在五哥前面开口:


    “我们在马车中也未曾看见什么,只听一阵人仰马翻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压进了刑部。说起来,女儿也是有些后怕。”


    侯夫人闻言拍了拍女儿后背,面上是不加掩饰的心疼。


    “别怕七娘,都过去了没事了。”


    看着侄女一脸后怕的样子,二夫人神色稍显得意,挑了挑眉脚步也轻快几分。


    原还怕七娘赶在这个时间回来有所图谋,再碍了她女儿的终身大事。现下看来一个病秧子,胆子又小得很,回了东京城又怎样?下月初八她女儿就要和县主之子定亲了,晾她也翻不出什么花儿来。


    崔少白在妹妹身旁皱了皱眉,且不说当时境况如何危急,便是东宫戍卫在刑部当着大家的面对刺客用刑也没见他妹妹有多害怕,只背过身不看就是了。


    此刻怎的又害怕了?转了转神思,又反应过来或许是事发突然,妹妹一时未反应不过来此刻才觉后怕也是有的。


    入了瑞安堂,就见一位面容威严、头发花白的老妪端坐在首位的檀木圈椅上,堂下坐着两个娘子,瞧着同崔玄珠年纪相仿。


    但见堂下少女姿容雅正,端丽而不失娇俏,华贵雍容而自带清雅。周身散发着香雪云霓的淡淡花香,步履行动间环佩无声,唯裙摆微动,如春风拂柳。


    在离祖母座前五步远的位置停下脚步,目光垂视地面,行了个万福礼。


    “孙女给祖母请安,愿祖母福寿安康。”


    虽在平崖长大,可这一举一动,行礼问安的礼数却是半点不输京城闺秀,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侯夫人的嘴角都要翘到天上去了,祖母也难得露出满意的笑,微点着头伸手招呼她近前来。


    “七娘,上前来让祖母瞧瞧。”


    玄珠上前两步,祖母拉着她的嫩手在手里拍了拍,上下打量着她。


    面上虽有些连日赶路以致的倦色和疲态,可那也掩不住其绝色的芳华。


    “好孩子,可算是回府了。路上劳累了吧,这几日好好在府里休息着养养身子。”


    “得见祖母与母亲,孙女早忘了累是什么滋味了,现下就是让孙女绕着东京城跑两圈也不嫌累。”


    玄珠的俏皮话惹得祖母与母亲笑意连连,从前在平崖她也最会哄外祖母开心了。


    “这些年多亏你外祖家,才把你平安养大,祖母才能得这阖家团圆之喜。”说着老太君的视线望向大儿媳,言语间多有欣慰。


    “侯府有个好亲家,靖臣福气好得了你这个贤内助,如今七娘也回来了,我们侯府的日子是越来越有盼头了。”


    从老太君口中听见几句好话可是不易,侯夫人心情大好。


    她这婆母啊,是内阁大学士的嫡女,最是看中教养规矩了。若是得了她的青眼,她倒也爱和小辈们多亲近。可若是她瞧不上的,她是一个眼神也懒得给,几句话能给人呛个跟头。


    正巧此时嬷嬷端着茶盏进门,侯夫人上前端了过来,亲自侍奉婆母用茶。


    “母亲说的这是哪里话,咱们是一家人,心自然要往一处使。”


    祖母用完茶,玄珠递上一方春水碧的湖绉丝帕,上面绣着一簇清雅的素馨花,细闻还有素馨的香气。


    老太君心中熨帖,朝着一旁的秋嬷嬷使了个眼色。秋嬷嬷点头,回身去房中取了个盒子递到老太君手中。


    老太君将盒子打开,是一支羊脂白玉镯。


    色泽如同凝练的羊乳,又似天边一抹将化未化的云烟。


    只打眼一瞧就知是好东西。


    “这玉镯是我及笄时,长公主赏赐的,如今送给你,权当是这些年祖母给你的补偿。”


    老太君从前在闺中时,是长公主的伴读,和长公主殿下关系密切,是以这种宫中的赏赐也不少。


    玄珠受宠若惊,伸手便要推拒,却被祖母强势的戴上了手腕。


    “给你便收着。”


    玄珠问询的目光望向母亲,母亲笑着上前来:


    “你祖母心疼你多年未归家,还不快谢谢祖母。”


    二夫人这边被冷落,不禁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这老太君向来是偏心眼儿的,从前老爷被外放做官不帮忙,五娘的婚事还得靠她们自己争取。


    忍不住打断她们这祖孙亲情,出声介绍起自己的女儿:


    “七娘,见过了祖母也来认认姐妹们。”


    崔玄珠被引过来同姐妹们见礼,二夫人招呼自己女儿上前:“五娘,这是你七妹妹刚从平崖归家呢。”


    侯夫人也含笑站在女儿身侧,为她介绍家中姐妹:“这是你五姐姐明珠,六姐姐宝珠。”


    玄珠一一行礼问好,礼数十足。


    二房嫡女崔明珠站在母亲身侧,目光如淬了冰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崔玄珠身上。


    那张脸,纵然带着些许倦色,也难掩其清丽绝俗,端方行礼中呈现出温婉娴静,说话间又俏皮灵动,是自己无论如何用脂粉堆砌也及不上的。


    崔明珠捏紧了手中的帕子,指节泛白,嘴角却硬生生扯出一个看似亲热的弧度,上前一步,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


    “七妹妹长途跋涉,想必是累坏了。瞧着这气色,还是该多在屋里静养才是正理。这春日里风邪最重,妹妹身子娇贵,少出门走动,也免得…过了病气给旁人,平白惹长辈忧心。”


    她尾音拖长,那“病气”二字咬得格外清晰,像淬了毒的蜜糖。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滞了一瞬。二夫人邹氏掩着帕子假意轻咳一声,目光瞥向别处。二房庶出的六娘崔宝珠神色飘忽的低着头,不吭声。


    五姐姐近日来脾气都不大好,总拿她撒气。她知道,是因为七妹妹回府的事儿。从得知七妹妹要回府,这西平侯府的好东西是源源不断地涌向七妹妹的晚香堂。


    名贵的药材、时新的衣料、精致的钗环、罕见的摆件…侯爷和侯夫人的愧疚与补偿之心,崔少白的满腔热忱,全都化作了这实打实的宠爱。


    更何况五姐姐的未婚夫婿,还是捡了七妹妹的。


    晚香堂的风光,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崔明珠的眼睛。


    闻言侯夫人不大高兴,却因着她看似关切的话语没法说点什么,只安抚的顺了顺女儿的后背心。


    崔玄珠微微侧过脸,目光平静地迎上崔明珠那双充满敌意和嫉妒的眼睛。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像是平崖深潭的水,映着对方略显刻薄的姿态,不见半分波澜,也无半分被刺痛的愠怒。


    她甚至极轻地弯了一下唇角,那笑意淡得几乎看不见,声音依旧温软,却像拂过水面的微风,不带一丝涟漪:


    “多谢五姐姐关怀,妹妹省得。”


    这轻飘飘的一句,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崔明珠准备好的后续奚落被噎在喉咙里,一口气不上不下,脸色顿时有些发青。


    祖母脸色不虞地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就挣来抢去的孙女儿,淡淡开口打断。


    “七娘如今身体康健哪来什么病气,切莫再提了。”


    崔明珠一张脸霎时青一阵白一阵,站在原地用力绞着手中的帕子,只觉得脸皮都被撕下来扔在地上了。


    纵使妒火中烧,也不敢抬头看祖母的神色,只狠狠剜了玄珠一眼。


    小蹄子,刚回府就得祖母出言维护,倒是很会使手段。


    二夫人邹氏见女儿被婆母呛了一句,一张笑脸也白了几分。刚想出言调和两句就听婆母又发了话,生生把话头憋了回去。


    “七娘舟车劳顿也累了,早早回去歇息吧。”


    晚香堂中收拾的干净整洁,陈设摆件也都是上好的,就连屋中的烛火用的都是鲸油,足以见得母亲对她的疼惜。


    只可惜,这是她偷来的,占了别人的。侯夫人这深切的爱女之心,让她羞的几乎无地自容。


    原以为奔波劳累了月余,此刻该是困乏至极。可沐浴梳洗过后,依旧是心焦地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脑海中翻涌着太子遇刺时的场景,太子遇害,她巴不得太子立马就死。


    可总觉得哪里不对……


    直到侍女逐月点燃她惯常用的香雪云霓,闻着熟悉的素馨味道才勉强入睡。


    她又梦到了正素巷的那个记忆深刻的夜晚,缠着她不放,誓要将那仇恨刻在她的骨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