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第 127 章
作品:《山海》 .
检维修人员进入车间,陈桑榆在现场监护。起初一切很顺利,车间一共四层,斗提器、分离器、除尘器、除铁器、入仓斗提器、刮板机,但是检查到了出仓斗提器时,一名工作人员发现出仓斗提机机头法兰和出口溜管下方结合部位有漏点。
陈桑榆看到他们凑到一起讨论着什么,接着其中一个人就走出去,拿了电焊工具进来。
陈桑榆问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其中一个人指着机器说:“这里有个漏点,能看到吗?”
陈桑榆:“就这么焊?”
“是啊。”
陈桑榆:“我刚刚培训的额时候刚刚强调过,关于动火作业的规定,动火作业要审批,清理附近的可燃物,你焊的管道,要清理管道的粉尘后再作业,再说了,你有特种作业操作证吗?”
动火作业是指能直接或间接产生明火的工艺设置以外的非常规作业,如使用电焊、气焊(割)、喷灯、电钻、砂轮等进行可能产生火焰、火花和炽热表面的非常规作业。需经审批之后才可以作业。动火作业火花飞溅容易引燃附近的可燃物和易燃易爆物质,因此应当清理附近的可燃物,动火作业区域与其他区域必须进行有效防火分隔;且附近必须配备相应的消防器材,保障消防用水;要保障疏散通道、安全出口、消防车通道畅通;必须避免与具有火灾、爆炸风险的作业产生交叉;必须安排专门人员进行现场全过程监护。
这些培训时候陈桑榆都着重讲过,但不知为什么,一到真正作业还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要不是陈桑榆过来问,大概这会已经开焊了。
检修人员倒是没啥意见,同意按陈桑榆说得来。可车间主任看到几人在这边停了工,过来问怎么回事。
陈桑榆一五一十说了。车间主任反对:“这么个小焊点,几分钟就搞定了,搞什么审批,清理管道,没有几个小时搞不定,你搞得那些太复杂了。”
陈桑榆说:“可是爆炸也就一秒钟的事,几分钟又有多少个一秒钟呢!”
“爆炸爆炸,你张口不是火灾就是爆炸,都这么干了十几年了,哪回爆炸了,你知道订单堆积着多少吗?一些出口的订单晚一分钟装车都要扣违约金!耽误了生产你负责吗?”
“那万一赶工出了事,谁负责?”
“出什么事?你看着好好一个小姑娘,一句好话都不会说!”
陈桑榆还是摇头,“不行,要清理干净管道的积尘和粉尘才能动工,不能让这么多员工跟着一起冒险。”
“......”车间主任挥挥手,“反正我不管,下午一点前必须开工,你自己看着办!”
陈桑榆看向钱总监,钱总监一遍避开她的眼神,一遍小声说:“哎呀,桑榆,少说两句吧,确实一直这么干来着。。”
陈桑榆依然不同意。
钱总监说:“那我也不知道,要不然去问总经理。”
动火作业审批单正好也要总经理签字,陈桑榆便真的去找总经理。
办公室里,总经理环抱着手臂,“有这样的事,为什么不提前打招呼。”
陈桑榆急忙解释,“是在检修过程中发现的,事先谁也没想到那里会有一个漏点。”
总经理紧皱眉头,“焊那么小的一个点需要几个小时?”
怕总经理不知道其中的危险性,陈桑榆还解释道:“工贸企业粉尘防爆安全第十九条规定:粉尘涉爆企业对粉尘爆炸危险场所设备设施或者除尘系统的检修维修作业,应当实行专项作业审批。对存在粉尘沉积的除尘器、管道等设施设备进行动火作业前,应当清理干净内部积尘和作业区域的可燃性粉尘。作业后,应当妥善清理现场,作业点最高温度恢复到常温后才可以重新开始生产。”
“里面的可燃性粉尘遇到电焊产生的明火极容易发生爆炸,所以要清理管道粉尘才能作业。”
总经理沉吟片刻,说:“那就按你说的做。”
“车间主任说,流程复杂,花费的时间多,会耽误生产。”
总经理看了她一眼,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可是陈桑榆很坚持,“别的规定可以迂回,但是安全真不行,哪怕只是万一,后果我们谁都承担不起。”
“那是你们安全部的事,我要的结果就是下午按时开工。”
“做不到。”陈桑榆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答道,“粉尘涉爆是监管的重点,为了全厂员工的安全,安全部有责任在保证绝对安全的前提下,开展动火作业。不去落实那些安全措施动火作业,是重大事故隐患,我会如实上报重大隐患。”
总经理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虽然不是什么大领导,但在厂子里也算说一不二,他从来都是点到为止,下属听懂了其中的意思,就会照办,还从来没有哪个人当面这样说不行。
“报告重大隐患?你是不是不想干了?”总经理问。
“你就算现在开我,一样改变不了什么。”
他定定看了她半晌,重重靠在椅背上,说:“你说得对,安全重要,生产也重要,按你说的做,但是生产不能耽误。”
陈桑榆起先没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将他的话传达给车间主任,之后开始作业,等到作业结束,已经下午四点钟,工人们等得不耐烦,等到上工后又被通知今晚要加班赶进度,一时间怨声载道。
陈桑榆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她一直在现场监工,严格按照规定焊接完成后等到恢复到自然温度,车间才重新开工。
一切都按照陈桑榆的要求完成,但是她心里却沉甸甸的,高兴不起来,回到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感觉有几个准备上工的女工在偷瞄她,根本不加掩饰。
陈桑榆系好扣子,回望过去,有两个女工匆忙别过头,有一个不甘示弱瞪过来,“你看什么看!”
“你先看我的。”陈桑榆指出事实。
“我就是看看事多的人长什么样。”
那个女工三四十岁,长相略显刻薄,陈桑榆对她有点印象,平日里她跟着刘总监去车间检查,她总是跟刘总监搭话,很热情的一个人,之前还打听过陈桑榆的个人情况,想给她介绍对象,被陈桑榆婉拒了。
她在车间是个小组长,下午也来得比较早,她们这个年龄谁不是拖家带口,都想着早些回去买菜做饭照顾一家老小,结果下午来了迟迟开不了工。
下午等待的时候她去问车间主任,车间主任说,检修还没完呢!
员工们又七嘴八舌说,不是说一天就完吗?
车间主任一言难尽的摆摆手,低声说:新来的那个安全员,规矩多得要死,不知变通,跟董事长叫板也得按照规定来,时间全耽误了!
他这样说,工人们能没意见吗?他们都是算天数领工资的,打一天工挣一天的钱,现在却在这干耗时间不干活,那今天时间就算浪费了,要是因此耽误了工期,还得晚上赶工,企业加班又不给加班费,谁乐意啊?
本来就一肚子气,正巧让她在更衣室里遇到始作俑者了,本来瞪她两眼也就算了,谁知她还敢顶嘴。
陈桑榆从来没被人这么直白的骂过,她重重拍上柜子门,“我怎么事多了?我安全部的,按照规定作业,消除安全隐患,让你们在一个安全的环境里工作,这是我的职责。”
“职责?你职责就是耽误工期,让大家没法休息,摸黑赶工呗!你是对家派来的吧!拿着鸡毛当令箭!脑子有病!”那女工也重重关上柜子门,转身往车间里去了,另外两个女工也跟着她一起走了。
陈桑榆在原地气得直发抖,但是也没什么办法,工厂里面员工有不满不会藏在心里,对着车间主任和经理级别的可能还会忍着,但是他们安全部的人没多大权利,以前她没来的时候,钱总监管的不算严,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她才来几周,就把条条框框全部摆出来,在外人眼里,这就是不自量力。
之后的几天,陈桑榆过得很艰难,明德是全国万吨级玉米淀粉生产企业之一,知名企业,业务遍布全国,全年都是生产高峰,经常排单排到下个月,耽误了一天工期,一部分订单就要晚交货一天,销售自然不乐意,这几天开会,安全部没少看销售部脸色。
销售部急着交货,催着车间工人赶紧生产,车间主任为难,员工们更要加班加点工作,一时之间,全厂怨声载道。
陈桑榆这个“罪魁祸首”遭受了不少白眼,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安全是大家的,无论民法典还是新安法,都规定企业安全责任第一负责人是企业负责人,她只是要求大家按照规定去做,就成了得寸进尺,她突然觉得挺没意思的,只是因为她比别人更加恪尽职守,就一个人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上。
渐渐地,在科里她也很少被委以重任,钱总监每天例行转车间又恢复了一个人,每当陈桑榆提出自己可以跟他一起去时,刘总监总是看似热络的说:“哎呀,昨天乡镇安发办通知交的表弄好了吗?弄好了就早点发过去,免得人家总是催咱们。”
陈桑榆有时会说:“那个明天才是最后期限,明天上午再弄也来得及。”
刘总监摆摆手,“别!别!就今天弄好,早弄好,咱们早心静。”
渐渐的,陈桑榆反而接手了陈雅莉的工作,专门对接安发办的工作,刘总监的要求不高,只要万事留痕就可以,培训之类的不必准备得太过精细,纸上的东西做好备查就行。
厂里开会时安全部再没受过表扬,会议重点全部放在提高生产效率上面,安全方面的内容经常一语带过。
一切像是回到了从前。
陈桑榆偶尔还是会去车间里转转,对作业提出一些要求,但是由她直接提出的往往只会被敷衍,工人们点两下头算是答应,过后也不见整改,这些要求想要落实必须通过刘总监,通过车间主任,必须总经理拿到会议上屡次强调才可以。
陈桑榆不止一次觉得她像是个孤独的骑士,在打一场本属于大家却只有她自己冲锋陷阵的战役。
陈桑榆在这里并不感觉到开心,她在这里没有交到朋友,陈雅莉恨不能看她出丑,她去食堂吃饭,路上也会有人暗自打量她,那眼神好似在看一个傻子——这样的工作现状下,的确很少有她这样的傻子,顶撞上司,得罪员工们,去做一件完完全全不利己的事情。
这很难,但是陈桑榆还是想坚持坚持。
她周末回家,偶尔也会跟陈英贵探讨工作的事情。最近,陈英贵换了好几种靶向药,但依然不见好转,连他自己都说,沉珂顽疾,无力回天,但他很从容,丝毫不见惊慌,回来该跟女儿谈什么还是谈什么,他会问她工作上的事情,陈桑榆报喜不报忧。
却被陈英贵毫不留情的指出,“别瞒着我和你妈啦,你去厂子里做安全,还能落着什么好不成?赶紧跟我和你妈说说吧。”
于是陈桑榆捡着一些难题讲了讲。陈英贵丝毫不意外,抽出纸巾按了按嘴角,“你今天讲的这些,都是你爸我当年遇到过的。”
陈桑榆抬起头。
“这做安全工作,你要把自己当成个谏臣,负责或勇于劝谏天子和有过失的臣子。天子是谁,是上司,是厂长,要敢于提出意见,有过失的臣子是谁,是违章作业的员工们。你要知道,自古没哪个谏臣是被人喜欢的,人的天性这样,喜欢赞扬,不喜欢被指正或者批评。”
陈嗓子嚼着个青菜叶子,慢慢思索道:“可是现在我觉得我像是被孤立了,我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严厉了。”
“严厉是应该的,你是安全员,你不严厉谁严厉,你松懈了,下面只会越来越不像话。”
“那要是上司让我降低要求呢?”陈桑榆回忆总经理最近的态度,明显是嫌前段时间安全部管得太严,妨碍到生产进度了。
陈英贵斩钉截铁道:“绝对不能答应,你开了这个先河,之后标准只会越降越低,等到临界值的那天,就是出事故的时候。身为安全员,首先要做的就是不能同流合污,要学会拒绝,把你的专业知识用在监督安全生产中,有谁想要降低标准,那好,就让他签字负责,记住,安全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责任也不应该你一个人担。”
陈英贵说完重重叹了一口气,似乎很疲惫。王云慧把一件衣服搭在他身上,轻声说,“行了,就说这么多吧,桑榆肯定懂了,你赶紧回房间歇会吧。”
陈英贵站起来,把一只手搭在陈桑榆的肩上重重拍了拍。
陈桑榆去厨房把碗刷干净,出来看到王云慧坐在客厅沙发上发呆,陈桑榆走过去,看到王云慧脸颊上似乎挂着泪,她坐在她身旁,偎过去,叫了声,“妈。”
王云慧回过神,手忙脚乱擦掉那两行泪珠,别过头,站起身,“你怎么过来一点声音都没有。你坐着,我去把碗刷了。”
陈桑榆扯着她的胳膊坐下来,“我已经刷了,刚才你从房间出来路过餐桌没看到吗?”
“我没注意。”
母女两人在沙发上坐着,房间里很安静,过了一会儿陈桑榆问:“妈,我爸身体最近是不是不太好?”
王云慧用手抹了抹眼睛和眉毛,点点头,“是不太好,这也就是你回来了,你爸才愿意说两句话,平时你在家......你不在家......屋子里除了咳嗽声,一点声响都没有。”
王云慧说着,忍不住又哽咽起来,她摇摇头,“这次去医院,医生又换了一种止疼药。”
人最无力的事情,大概就是看着生命流逝却毫无办法。陈桑榆鼻头发酸,“要么,我每天都回来吧,在家好好陪陪爸爸。”
她上班的地方在工业园区,离家里四十多公里,通勤非常不方便,她一般隔一天回一次家。
王云慧摇摇头,“先不要,你回来了,你爸爸总是要忍着难受,忍着不咳嗽,怕吵到你,不想让你担心,也怕没法在你面前保持体面,”她又摇摇头,“没多少时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