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讳言之死(二)

作品:《起居注女史

    是夜,太极殿小厅里又点了一盏灯。起居注局照例带着日注中稿入殿,太傅念完一日杂事,最后一条才落到卢奉礼身上。


    主事史官按今日朝议所记,写的是:“太成三年十一月初二日,太常卿卢奉礼,以妄言浚阳旧事,削官赐白帛,自尽。”


    太傅将这行字念出的时候,厅中一时静得有些凝滞。


    元澄听完,目光落在那四个字“浚阳旧事”上,又移到后面的“赐白帛,自尽”。他用指尖轻轻按了一下纸边:“这条,是谁写的?”


    主事欲答,太傅淡淡道:“起居注局中人共议而成。”


    元澄点了点头,视线却转向承盈:“你也在其中?”


    承盈上前一步:“臣女在。”


    元澄垂着眼看那一行字,良久,说道:“若这样写,将来看的人,只记得朕因一场旧案赐死旧臣。”


    他抬眼望向太傅:“太傅以为如何?”


    太傅执卷的手指微微收了一下,叹声极轻:“此等事,理当照实。”


    说是照实,其实已不尽然。诏书并未明言“浚阳”,那四字还是他们自己添的。


    元澄静静看着那一行,对承盈道:“你觉得呢?”


    承盈一时有些怔,他先前问她“惨然”“默然”,都还只是问字,这一回问的是一个人的死。


    她垂眸:“照诏书所载,卢卿确是赐帛自尽。”


    “那浚阳四字呢?”元澄问。


    厅中灯火不盛,光线把每个人脸上的阴影拉得更深。承盈心里翻过一圈:“卢卿因何获罪,御史所奏,坊间所传,未必尽同。若写‘妄言浚阳’,将来读史之人,只见这一句,便要给他安上一条‘为浚阳而死’的名目。”


    元澄冷冷一笑:“他死的时候,未必有这般情怀。”


    太傅轻咳一声:“陛下。”


    元澄却像没听见,目光仍盯着纸上的“赐白帛,自尽”几个字,声音压得很低:“朕并不想将来被写成滥杀直臣的君主。”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是他第一次这样**地说出自己的惧。承盈低着头,听得很清楚。


    “史不为人辩。”太傅道,“史只是记事。”


    “那史可否略过几个字?”元澄忽然抬头,眼中终于带出一点急切,“不写浚阳,可否?”


    太傅一时无言。承盈抬起头,看见那双眼睛,忽然有一种错觉。她不是站在一个君主面前,而是站在一个找不到遮羞处的青年前。


    她轻声道:“若只是日注,字可再省。将来修国史时,太史自有取舍。”


    元澄盯着她,半晌,慢慢道:“那你来改。”


    太傅把卷子递给她,纸不重,落在手里却像压了一块石头。


    承盈垂眸,看着那行字。她并没有立刻动笔,只是把那几个字一遍又一遍默在心里:“妄言浚阳旧事,削官赐白帛,自尽。”


    她知道,这一行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他确实言浚阳,确实得罪御史,也确实被赐帛自尽。但她也知道,这一行写成这样,将来翻卷的人,会看见一个为旧事而死的直臣,会看见一个为护旧案而杀人的皇帝。


    她最终只是轻轻呼了一口气,把“妄言浚阳旧事,削官赐白帛,自尽”这一串抹去,在旁边写了另一句:“太常卿卢奉礼,以言语失当,削去官职,赐白帛,自尽。”


    浚阳二字不见了,罪名也软了一层。元澄看着那行新字,指尖在“赐”字上停了停,终究没再说什么。


    “就这样吧。”他说。


    那一刻起,她知道,自己已经替他遮了一层脸,也替这件事添了一层雾。


    第二日,宇文岳照例来起居注局过目中稿。午后的光线斜斜地从窗棂缝隙里钻进来,在案上一小片纸上铺开。


    主事史官把那卷摊开,恭敬地递过去:“卢卿之事,太傅昨夜已看过一次。”


    宇文岳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很快翻到了那一条。


    “太成三年十一月初二日,太常卿卢奉礼,以言语失当,削去官职,赐白帛,自尽。”


    他看着“言语失当”四个字,又看了看“赐白帛,自尽”,目光微微一敛。


    “昨日本来怎么写的?”他问。


    主事史官有些迟疑,最终还是道:“原先写的是‘妄言浚阳旧事’。”


    宇文岳“哦”了一声,语气不重:“是谁改的?”


    主事还未来得及开口,承盈已经上前一步:“是臣女。”


    宇文岳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静静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一下:“你倒写得干净。”


    这句干净,究竟是褒是贬,一时听不出来。他把卷子放回案上,指尖在那行字上轻轻敲了一下:“卢奉礼三十年前在太学讲经,入仕之后又掌太常。这样的名字,写在册上,本就不易擦掉。”


    承盈心口一紧。


    宇文岳看着她,语气依旧平淡:“旁的人写这两句,多少要停一停。你写得倒很快。”


    承盈握着袖口,指节发紧:“宇文骠骑多心了。”


    “多心?”宇文岳微微俯身,视线与她平齐,“你看见卢奉礼三个字时,连呼吸都没乱。”


    他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像一柄薄刀,慢慢往她心底探去。承盈抬眼,正对上他那双眼睛,眼中并无怒意,只有一种冷静的审视。


    “你知道他是谁。”宇文岳似乎是在陈述一句极平常的话,“也知道这件事牵着什么。”


    承盈喉咙有些发紧,却仍旧答道:“臣女不过按诏书所载行文。”


    “按诏书行文的人很多。”宇文岳淡淡道,“能把赐死写成这样的,不多。”


    宇文岳将承盈叫到殿外,偏殿外风刮过廊下,吹得纸角微微颤了两下。他忽然换了个话题似的:“你在起居注里写浚阳,已经写过几次了。”


    承盈心里一震。


    “太成三年五月十五,朝臣言浚阳旧事,上默然。那句也是你写的。”他像是在替她回忆,“如今卢奉礼一案,你又删了浚阳二字。”


    他说得云淡风轻,却句句点在要害上。


    承盈本来垂着眼,听到“浚阳”二字,指尖微不可察地收了一下。她沉默片刻,忽然抬眼,看向他,声音很轻:“那一夜,将军……可在浚阳?”


    廊下一瞬极静,宇文岳指节在卷边轻轻一敲,像是笑了一声,又不像:“那一夜......轮不到我做主。”


    他顿了顿继续道:“女史起居,只管记太成三年的事。永康十五年的,有人早写过了。”


    宇文岳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李女史,你不是只认字不认人。”


    承盈垂了垂眼。


    “你很清楚,有些字写了,会要命;有些字不写,也会要命。”他慢慢道,“你如今站在两边之间,小心些。”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像是怕她听不懂,又低声补了一句:“不要叫自己卷进旧事里去。”


    那一瞬间,她几乎要以为他看穿了她的全部过去。可紧接着又意识到,他不可能知道。他只是看见了她在“浚阳”两字前后的每一次呼吸,以及她握笔时的迟疑与决绝。


    宇文岳说完,转身出门,衣摆在廊下拖过一小片影子,很快没入更深的阴影里。


    承盈站在原地,额角有一层极细的汗。她忽然觉得,自己不是站在起居注局,而是站在一张无形的网正中央。


    那日傍晚,天色出奇晴朗。


    城外落日贴着城墙缓缓滑下,把宣德楼的阴影拉得极长。宫城脚下的小巷里,有人悄悄焚纸,烟气贴着墙根往上蜿蜒,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据说太常卿卢奉礼“病重在家”,未曾请太医,便于昨日亥时一刻“疾卒于第”。家中只挂了素帷,不敢大张旗鼓,太学中的旧生却暗暗约好,在城西一处废园里为他立了一炷香。


    这些传言在城中巷口低声流动,却不敢进宫门一步。承盈坐在书吏房的案前,面前摊着两张纸。


    一张纸上,她按御史所奏,把那一日的始末写得分毫不差:“太成三年十一月初二日,太常卿卢奉礼,以妄言浚阳旧事,为御史台所劾,削去官职,赐白帛,自尽。”


    另一张纸上,则是太傅与中书合议后的“温和版”:“太成三年十一月初二日,太常卿卢奉礼致仕归第,未几,疾卒于家。”


    两张纸并排放着,墨色各不相同,却都出自她手。蜡烛燃到一半,滴下的蜡油在木案上凝成一圈白痕。


    吴辞已经睡着,翻身时还丢了一句梦话:“……字写轻些。”


    昨日晚间在太极殿小厅里,那行“言语失当,赐白帛自尽”,已在灯下换过一次。如今她手里握着的这两张,一张是彻底写实,一张是彻底遮盖,中间那一层折中,已经消失不见。


    屋里只剩烛火噼啪声。承盈盯着那两张纸,看了很久。她想到多年前谢家堂中那盏灯,想到卢奉礼摸着她的头,说“字如清风”;想到父亲夜里与他争论,争的是“杀一人可否救万人”。


    她现在要做的,是在纸上杀一个人,救几个人,抑或只是救一张脸。


    “持盈者,难。”那个年纪已大的太学博士曾这样笑着说。


    她把那张写着“妄言浚阳”“赐白帛自尽”的纸缓缓拿起,手指在纸边停了一瞬,最终还是将它放到火盆上方。


    火舌舔上纸角,先是微微卷起一条边,随后整张纸弯下去,火光一下子窜高了一点。


    “浚阳”“赐死”“御史”“谢氏”这些字,在火里扭曲成一块块黑灰。


    她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烧完,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些轻飘飘的灰烬。另一张写着“致仕归第,疾卒于家”的日注,安安静静躺在她手旁的一小块桌面上,墨迹已经干透。


    承盈慢慢坐回去,提笔,把那一行小心翼翼抄进起居注正稿。


    “太成三年十一月初二日,太常卿卢奉礼致仕归第,未几,疾卒于家。」


    这一次,她没有再添一个字,也没有删一个字。写完最后一笔,她才放下笔,指节因用力过久而微微发抖。


    这,是她第一次在纸上写下一件与真相完全相反的事。


    之前,她还可以对自己说:我只是择字而已,并未说谎。如今,这一句“疾卒于家”,却是**裸地把赐死改成病终,把一场有来历的杀人,改成了悄无声息的老臣之终。


    她不能再对自己说“没有说谎”。


    蜡烛燃到尽头,火苗“啵”地一声,扑灭了,屋里一下暗下来。窗外风声带着一点远处的喧哗,像是有人在城西某处偷偷哭。


    承盈把笔洗干净,放回笔架。她弯腰去拾火盆底部那几片烧得尚未全黑的纸灰,指尖触到其中一小片,隐约还能辨出残存的笔画,像“死”“阳”那样的钩折。


    她将那片纸灰轻轻捻碎,放回火盆。


    夜色里,只有胸前那块小木牌还贴在心口,木纹在指腹下微微发凉。卢奉礼曾在谢家堂上念过这一行:“幼女一人,免坐”,念完后,长久不语。


    如今,他的名字也要落进册子,但并非以“赐死”为名,只是“致仕归第,疾卒于家”。


    这一生,她已经在纸上死过一次,又在纸上一笔重写成“李承盈”;如今,她又在纸上亲手埋掉一个与谢家有关的见证人。


    火盆里最后一缕纸灰散掉,像断成碎片的旧事,在黑夜里无声坠落。


    她知道自己不是只在纸上杀了一个卢奉礼。她杀掉的,是谢氏旧年的回声,是那个仍在她心底喊着“不要忘”的九岁幼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