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至此长别离

作品:《天涯沦落人

    “我已经记不清活过了多少个年头,脊骨早都被砸穿,心也早就被磨烂,在过去的日日夜夜曾无数次求死”


    一步一步走到柱体前,“可惜,太多事情没个了断,恐到黄泉路也不得安宁。”


    曲眠冬那抹笑意浅淡,长舒气闭起眼。


    “曲公子,许久不见了。


    打心底他无比厌恶所谓求仙问卜,那年在众人面前丟了脸的原因,虽是不提、不说,可总归还是有根刺扎进心里。


    而现在不同以往昔,身上背负不单是自己的一条贱命,活下去的每个瞬间,死去亡魂都在不停地诉说,千万不要忘记,千万不要忘记……


    “怨恨嗔痴,人之常情,予你机会,但倘若告诉你,结局注定不会如愿,你可还愿?”


    仙子缓慢道。


    曲眠冬手指触及柱体,来回踱步:“仙子好心,意领了,我如今最大的愿是不过求得神器。”


    至于其他属实多余。


    仙子轻笑一声,天命所致,他此时倔强的傲骨道风不过是日后落西山的一丝慰藉,人到最后总该有点暖意。


    万木青佛手安静而立在边,好事做到底,把人给带回去。


    不是神算子,只恰巧爱一些江湖记事,爱听一些奇闻异录,便结识了一位老先生。


    老先生用他一生珍视的东西换了万木青要遵守之诺——保曲眠冬十二年的命。


    曲眠冬反手握紧竹笛,与此铸锭永生之约。


    总算寻觅到点价值。


    千般怨念,万般感慨。


    心跳的每一分里都盼望来于此 ,拼命地修道习法,天不垂怜,始终连最低级的东西都无法习得熟练,并且白玉湖一路风险重重,在途间死去的人不计其数,他自是不敢冒险。


    而今亲眼目睹,无相山的两个师姐弟如同踩死蚂蚁般轻易,明白中有勤学苦练的份,但同时绝不缺运气所在。


    这种认知让他止不住怨恨,凭什么不公至此?老夺走他们一些,便又公平地还回去一些。


    而对他呢?巴不得推入九尺地下,浑身骨裂,不见天光,更无法挣脱血肉、记忆、意识,这些令千疮百孔的心还颤动。


    让他不甘、愤恨、却又让他在黑暗中无尽地麻木。


    善无善报,落了个家破人亡;


    名声尽毁,一辈子平庸无能。


    于鬼市城门,万木青俯视曲眠冬,明了他是要去找寻仇,或许此去便是不复返。


    可君心已如磐石,粉身碎骨全不怕,为所向皆是万死不悔。


    答应过的事万木青只尽力而为,践行不改变、不劝解他人命运是保自己小命的原则,只道:“珍重。”


    一踩剑身,再不多话,调头离去。


    曲眠冬衣袍猎猎,没多余的表情浮现,一双在明亮映衬之下浅灰的眸子眺望远方,指尖轻点笛身。


    几日的奔波,万木青早疲累不堪,可还是撑着精神去看了眼正在书房修补灯笼的三人,然后倒在地板潦草睡过去。


    施意绵干着急也帮不上忙,又害怕影响两人招他们烦,往后退了退,碰到个东西硬邦邦的,回头小心地瞧——万木青的胳膊。


    没做好梦,眉头紧锁久未舒展。


    才相识两天,就为他的事不断奔波,施意绵从旁边拽来一张毛毯,动作轻柔地铺盖。


    万木青和岳长赢的善意,还有少微,他除了愧疚还有不知所措,此后该怎样偿还这份恩?


    盯了会,没个以然,又心烦意乱地扑回去一门心思地浸在魂灯的奥秘。


    逝者已得解脱……


    望,茫茫雪——椿龄山。


    莫哭……


    多少年的光阴,依然在梦里清晰。


    在雪地匍匐,努力地撕扯嗓子妄图把苦尽数释放,徒劳无功地张大嘴巴一声微弱的响都无,逼得没法,干脆掐住自己的脖子拼命挤声,可惜始终是无边无际的潇潇风雪诡谲相伴。


    越来越冷,蜷缩一团 ,但还是双手死掐脖子不肯放松一分。


    濒临绝望:“要死了吗?”


    意识逐渐模糊,阖眼醉梦,等待。


    下刻唇紧贴上热乎的东西,激得他睁眼,视线艰难地聚拢,少微正蹙眉紧张地盯他看。


    眼珠向下一移,万木青顿感胃里阵阵恶心翻涌 ,少微连忙拿开,做出手势示意别瞎嚷嚷。


    万木青洁癖严重,接受不了别人碰他,尤其是皮肉相触。


    那边岳长赢与施意绵对坐,魂灯放于中间 ,一层透明结界把他们包围。


    握紧嘴,缓了会,恶心感才减退。他很轻很轻地舒口气,转而与少微一同紧盯结界。


    “究竟会有何源来?”


    四面八方而来的复杂情绪汇成疑问,待耳边闹哄哄的杂音,按岳长赢的嘱咐,施意绵满心满腹的问题迫不及待张眼。


    雾隐朦胧,辨不清环境,警惕地边观察边向前迈步。


    “你是谁?”


    头到脚的僵直,恍若隔世,熟悉的声音再次传来,把持不住情绪爆发,一切尽毁,失去理智呼喊:“娘,娘,我是意绵呀!!!”


    转了个圈,迫切地想要寻声找到梅三归,然后依偎在她身边。


    没有任何的回应。


    最前方只有一棵棵梅树挺立在雾中,泪水涟涟,想往前再走走,可轻飘的雾却有力地扯住他。


    心绪恍惚,半蹲于地,抹了把泪,视野变得清晰。


    巨大的身形一袭富贵华服,面若银盆,眼波如杏,颇具丽色。半垂眼似乎是在凝视某处沉思默想。


    梅三归。


    施意绵瞪大眼睛,发了半个“娘”的音,瞬间岳长赢讲给他的几点,不能与灯中人有接触,不能回答灯中人的话……不管不顾地丟之旁,伸出手想碰及袍角的温度。


    短暂?万劫不复?已不重要。


    真作假时假亦真……


    可雾气涌上,猛足劲将他的手往后推了又推,此后生怕他不依不饶,直接缠在四肢不轻不重地捆住他,动弹不得,只能无声地掉起泪,仰头一眨不眨地注视母亲。


    她红唇相碰,一字一句尽显无奈和劳累,“蕴秋,你我互换自是都达到目的,但有话,我本不想再多说,可你生性单纯,我还是要多嘱咐你。”


    沉沉的目光抬起,施意绵回身看,一个妙龄女子神情复杂抿唇,安静聆听。


    “白玉京是个好地方,来于此万人敬仰,这种滋味是人的本能都会向往,形成一种**驱使他们行事,慢慢就会彻底深入骨髓,融进血液,一个满足之后便会接踵而至迎来越来越多的不足,猜疑算计必不可少,到时要多变通,既不要明面佛了他们的面子也莫要真与谁为伍,勤加修炼,独善其身。”


    女子垂下头,神情痛苦地长叹气,梅三归的话正戳心窝,很长时候没有说话,默不作声地点了头。


    梅三归伸出手揉了揉女子的发,温柔地笑起,本想拥抱一下做以告别,可女子避开她,逼到极致,堵塞到胸腔的东西已满当当。


    “梅三归,你是不是疯了?为了一个男人舍弃一切?”


    男人?施意绵眼睛瞪得更圆,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不容易到今日,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如果不是,在寒风侵肌里长满手的冻疮,落下病根的咳疾,受过的种种罪,单纯是你自讨苦吃?我本以为你是想追寻自己的道,但是事实为了一个草包而舍弃,他有什么好的?值得吗,梅三归……”


    说到此三个字,语气骤然轻和下来,似是已无力至极,太不明白梅三归的所选,她万千悔恨:“这样的话,我是死也不会同你交换。”


    梅三归摇头,眼睛柔和地扫过女子强忍住泪水的倔强,她并未过多解释,平静道:“自有我一番道理。”


    还深陷疑问之中,眸子印进身影的是已历经人间风霜的梅三归,面容憔悴发黄,与起初相比逊色太多,可眉眼间的凌厉未少,反而还徒增几分。


    这是施意绵熟悉的梅三归,可他心在做疼。


    她匝眼,应当非常厌烦那人,连一眼都不瞧过去,施意绵头次见母亲如此冷淡,不由得好奇是何人物能引得母亲生厌。


    “三归,意绵他还好吗?”


    一个男声,施意绵咬紧唇,是谁?答案显而易见……他却在暗地里找各种理由自我否认。


    “闭上你的狗嘴,他跟你有何关系?我又与你有何关系?兰公子,我们母子平民老百姓不敢与你多攀亲近。”


    “他是我的骨肉。”


    梅三归冷笑出声,看穿他的惺惺作态,这么多年被恶心得真是够够难听话说尽都不足以来让她发泄个够。


    “兰思尧,这幅样子还是收好留给你父母亲看,我身无分文,你演得这么出彩,我又不会赏你半分。”


    “白玉京的初遇,确实足够美好惊艳,你回于人间,那段日子我着实深切思念,可再遇日复日你成了什么样子,我不多做评价,已是红尘中人,亦无心多做闲事,我只想跟施意绵过两天舒心日子。”


    兰思尧?此人施意绵曾听人提起过,骂声一片导致他对这个人印象很差,像是认知里最邪恶可怖的动物长虫般,左右不是好东西。


    现在,有种可能是他的生父……


    “师姐,你想好了,我也没有再有劝你的必要毕竟,兰师兄早不是当年的温润公子,你们走到这一步,天命。”


    少微的嗓音飘荡而来。


    梅三归注视前方,“我本意为苦海无边,唯有自渡,可是赋我于五感,赐我在**之内,人间苦难显之明晰,心非如顽石,所以既有绵薄之力可使,我自当尽己之力,也算无愧于心,对得起栽培之恩。”


    “惟有一事,是我之牵挂,吾儿不过垂鬓,若我一去,他无自保之力,所以我才找来你求庇佑,哪怕他是当牛做马,只要给他口饭吃,恩德到于冥界我都会谨记。”


    她卑躬屈膝,诚恳忐忑。


    “当牛做马?师姐的好儿子定是天赋异禀,我好生培养还来不及,况且我无相山总共三人,一人伺候我们三?我们倒也没有那么娇气。”


    玩笑话仍不改两人间存有的疏离客气,感情是没变,但世事变迁过的隔阂已是横在中间,无法消除。


    人总归只能往前走,摔得头破血流,摔得筋骨寸断,现行中狼狈不堪在命运进行的沉默中是微不足道,若是跪地求饶,停在原地, 命运的重量只会彻底覆上五脏六腑,痛苦只更甚。


    雾气愈发而浓,遮盖住梅三归的苍凉双眼,唇角的释怀最后落于施意绵心间。


    一行泪汩汩滑落,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是在活着。


    “意绵?”


    空荡的四周,冷不防地响起来一声,施意绵有些迷离地环看。


    一无所获,本还茂密的棵棵梅树也慢慢消失,他知道,是要彻底地与母亲辞别了,冗长的一生惟有在心间,梦里,可再相会。


    “好孩子,以后要记得天冷加衣,好好吃饭,跟着少微学本领,现今巫族那个残暴的族群又开始渐渐入世祸害黎民,若你提起剑来,就一定对准恶赶尽杀绝,若你选于耕耘种粮,就一定要本分做事。”


    施意绵扬起脸,面部细微地颤抖,整个人处于极大的悲痛中,但他记住了母亲的话,很用力地发出一好字,他一定会做到。


    以此行,为渡幽冥追汝魂


    莫再追,勿再念


    人间百年匆而过,便乘清风至泉路


    当以安息入往生之福


    现行未止,请此庇佑


    送归!送归!送归!


    施意绵立在原处,三魂七魄被抽离般,既无悲亦无其他,一脸风轻云淡。


    魂灯熄灭,表面一层密密麻麻地布满细小的裂痕。


    少微注意到化作叹息,浑浊的眼球闪过一丝涟漪,


    师姐……


    哎?小孩?


    岳长赢的惊呼源于倒头昏过去的施意绵,按理说应是要先醒来才算对劲,可这小孩直磕在地上没有丝毫醒转迹象。


    万木青反应迅速,立马上前把小孩搂进怀里,咬破手指溢出血珠,朝额间点化,施意绵浓密的睫毛微不可觉地抖了抖,万木青才松了口气。


    岳长赢提起魂灯,一块小小的白悠悠然飘出,像早就选好目标,拐都不拐紧贴上施意绵的手掌心。


    三人交换了视线,一时谁都没说话。


    片刻,少微眯缝眼,露出大板牙喜滋滋地压低声说:“出息了,这还是我们无相山第一个拥有神器的小崽子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