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老厄尔那些意味深长的话，想起镇上人们看他时那种了然的眼神。


    他们都觉得他和莉娅应该在一起。


    可是，差距呢？那些随着时间流逝而越来越清晰的鸿沟呢？


    她笔下描绘的世界，她呼吸过的空气，她接触过的人群，与他终日打交道的机油、扳手和这片沉默的土地，是如此的不同。


    莉娅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蹙起的眉头，没有催促。


    她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仿佛有无尽的时间，阳光透过修理铺的窗户，灰尘在光柱中缓缓飞舞。


    这沉默并不令人窒息。


    良久利奥才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莉娅脸上，他的眼神不再那么紧绷。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而是转身走向工作台，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刚才修自行车时沾上油污的双手。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


    莉娅看着他的背影，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可能沾到的灰尘。


    她走到自行车旁，扶住车把。链条运转顺畅，轮胎气也足。


    利奥擦完手，将抹布搭回原处，依旧背对着她，声音低沉地传来，像是经过了一番艰难的思量：“车……修好了。”


    莉娅轻轻“嗯”了一声：“谢谢。”


    她推着自行车，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时，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我先去杂货铺了。”


    利奥没有回应，但莉娅能感觉到，他的注意力仍在身后。她推着车走进了门外明亮的阳光里，车轮碾过地面发出轻快的声响。


    她知道他们之间的冷战也未必就此结束。


    问题还没有解决。


    她骑上自行车，向着安娜阿姨的杂货铺驶去。


    风吹起她的发丝，街道两旁的房屋和树木向后退去，小镇的生活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缓缓流淌。


    未来的路会怎样她不知道，但至少在此刻，她愿意推着这辆修好的自行车，继续前行。


    莉娅骑着修好的自行车，车轮轻快地碾过小镇的街道，来到安娜阿姨的杂货铺。


    门铃叮当作响，安娜阿姨正踮着脚给货架上层补货，听到声音回过头。


    “莉娅正好，帮我扶一下凳子。”


    安娜阿姨指挥道，手里抱着一罐腌黄瓜。


    莉娅停好车，进去扶稳了凳子。安娜阿姨利落地放好罐子，爬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


    “买点什么？今天进的苹果不错。”


    莉娅把采购清单递过去。


    安娜阿姨一边照着清单麻利地捡货，一边絮叨着镇上的新闻：“对了，你听说了吗？学校话剧社的那位帕姆老师，就是那个圆滚滚的、对艺术特别认真的帕姆，她看中了你的短篇故事《银月森林的冒险》，想把它改编成话剧在学期末演出。”


    莉娅有些惊讶，那本书是她很早以前投稿给儿童杂志的短篇故事。


    关于一群孩子进入神秘森林、团结协作打败阴影巨兽的童话冒险故事，带着点少年漫的色彩。


    “帕姆老师可重视了，”安娜阿姨把一袋面粉放进莉娅的车筐，“你是不知道，上次他们排的那个戏社区报那个尖酸刻薄的评论家威尔逊先生，写了快大半版差评，把帕姆老师气得够呛，好几个星期都没缓过来。这次她可是憋着劲要打个翻身仗，你有空可以去看看他们排练，给点意见。”


    莉娅付了钱，把东西在车筐里放好后答应下来。


    她想了想决定去学校看看。


    母校阔别多年变化不大，红砖墙爬满了常春藤。因为是假期校园里很安静，她按照指示牌找到礼堂，推开厚重的门。


    舞台上很热闹，一群年龄不一的孩子们正在忙碌。


    有的头上戴着用纸板和羽毛做的简陋头饰，代表故事里的精灵或动物。有的衣服上贴着用粗笔写的角色名字，另外几个孩子正趴在一块巨大的木板前用颜料涂抹着森林背景，绿色和棕色混在一起。


    一个身材圆润、穿着宽松印花裙子和软底鞋的妇女正站在舞台中央，挥舞着双臂指导着。


    “不对不对，丽莎你是勇敢的小队长莉娜，发现陷阱时要警觉，眼神要锐利，不是像看到巧克力蛋糕一样惊喜。”帕姆老师的声音洪亮。


    叫丽莎的小女孩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重新调整了姿势。


    另一个扮演淘气树精的小男孩不停地扭来扭去，试图去抓背后粘着的“树叶”。


    “比利，树精是调皮不是有多动症，保持住。”


    帕姆老师无奈地扶额。


    莉娅在礼堂后排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着孩子们稚嫩却投入的表演。他们用夸张的语气念着台词，努力做出各种表情和动作。


    虽然粗糙，却充满了活力。


    “好，我们再来一遍从发现神秘地图开始。”帕姆老师拍着手喊道。


    这时她注意到了后排的莉娅，眼睛一亮，跟助手交代了几句，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过来。


    “噢，天哪。是罗斯小姐吗？真的是你。”帕姆老师热情地伸出手，她的手心有点汗湿，但握力很足，“我是帕姆，话剧社的指导老师，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莉娅和她握了握手：“安娜阿姨跟我说了改编的事，我正好有空，过来看看。”


    “怎么样？孩子们很有热情，对吧？”帕姆老师压低声音，但掩不住兴奋，“我们简化了一些情节，重点突出了团队合作和勇气。你笔下的莉娜真是个棒极了的角色，为了争取扮演她，我们可是进行了一场激烈的竞争呢。”


    她笑着指了指台上那个叫丽莎的小姑娘，“最后是丽莎靠着她那股不服输的劲头胜出了，她说她就像莉娜一样，绝不会轻言放弃。”


    帕姆老师叹了口气，表情变得有些愁苦：“唉，你是不知道，上次那个威尔逊先生把我们批得一无是处，我真是……这次压力很大啊。罗斯小姐，如果你这段时间能常来看看，指导一下，那就太好了。到时候我们宣传说故事的原作者亲自监督排练，肯定能吸引更多人来看，座无虚席。”


    她双手合十，眼神充满期待。


    莉娅看着台上那些努力的孩子和眼前这位对戏剧充满热忱的老师，点了点头：“好的帕姆老师，我有空会常来的。”


    *


    接下来的日子，莉娅的生活形成了一种新的节奏。


    早晨她常常坐在老屋客厅那把旧摇椅上，彩色玻璃投下的光影在她周围缓缓移动。她看书，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构思新的故事。


    这次她写了很多随笔，记录小镇的晨昏、人物的剪影，文字比以往更加平和。


    每周一次的读书俱乐部聚会照常进行，米勒太太家的客厅里充满了咖啡香和女人们的交谈声。莉娅也开始定期去学校话剧社，她和孩子们一起用硬纸板制作森林里的奇异植物，帮忙给背景画上色，偶尔也会对台词和动作提出一点小建议。


    孩子们很快熟悉了她，叫她“莉娅姐姐”。


    往利奥的修理铺跑也成了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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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因是米勒太太的抱怨：“那修理铺里连个像样的厨房都没有，真不知道利奥一天三顿是怎么糊弄的，肯定又是啃冷面包和罐头。”


    于是，莉娅去话剧社时往往会顺路用油纸包上两个自己做的火腿奶酪三明治，或者一块苹果派，带去修理铺。


    修理铺的阁楼有一扇小窗，能看到远处的湖泊和更远的山峦。


    利奥在铺子里搭了个简陋的吊床，帆布材质的，沾了机油用抹布一擦就干净。


    当他满手油污时，她就放下食物不打扰他，自己找个不碍事的角落，打开随身带的书看。


    利奥从未再说过“你不该在这里”之类的话，也没赶她走。


    时间久了，莉娅对修理铺里各种工具的摆放位置也熟悉起来。当利奥需要帮手递个扳手或螺丝刀时，有时会简短地说个工具名，莉娅就能准确地找到并递过去。


    他没有再招学徒，什么都自己干，有个顺手递工具的人确实省事不少。


    “话剧社排得怎么样了？”利奥在给一台发动机检修时时，突然开口问。


    他低着头，手里动作没停。


    “还行，孩子们很努力，帕姆老师希望演出时能座无虚席。”


    莉娅一边回答，一边把扳手递给他。


    “嗯。”利奥应了一声，“我母亲……她最近怎么样？腰还疼吗？”


    “还好，周一举办读书俱乐部的时候精神不错。安娜阿姨送了她一些草药茶，说是有舒缓作用。”


    “那就好。”


    对话总是这样简短，没有多余的寒暄。


    有时活儿不忙，莉娅带来的食物会被一起分食。两人就坐在工具箱或旧轮胎上沉默地吃着三明治，听着窗外街道上的声音。莉娅会继续看她的书，利奥可能会拿起一本过期的汽车杂志翻看，或者只是看着门外发呆。


    那天从学校话剧社出来时，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晚风带着凉意，云层压得很低，空气中弥漫着雨前特有的土腥气。


    莉娅没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去了镇中心那家叫“黛西小厨”的家庭式餐馆。餐馆玻璃窗上凝着水汽，透出温暖的光。


    她推门进去，铃铛响动。老板老杰克正在柜台后擦杯子，看见她后圆脸上立刻堆起笑容。


    “嘿莉娅，这么晚了，吃过了吗？”


    “还没，杰克叔叔。我想打包两份晚餐。”莉娅走到柜台前看着手写的菜单牌。


    “正好，今天的炖牛肉是招牌，用了我家传的方子，小火慢炖了四个钟头，土豆和胡萝卜都入味了。还有刚烤好的苹果派，糖放得不多，你们肯定喜欢。”


    老杰克热情地推荐着，一边麻利地拿出两个厚重的纸餐盒。


    “那就炖牛肉吧，两份，苹果派也要一块。”莉娅说。


    老杰克一边装盒，一边絮叨：“对了，另一份是给利奥那小子带的吧？嘿上次他可是帮了我大忙，我那辆老送货车的变速箱都快散架了，他愣是给我修好了，还没收几个钱，说是旧零件凑合用的。这顿饭算我的，可不能收钱。”


    他把散发着浓郁肉香和饼皮香气的纸袋塞给莉娅，不由分说。


    莉娅道了谢，接过袋子。


    老杰克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的笑意问：“利奥最近忙啥呢？好些天没见他过来吃饭了，就窝在他那修理铺里？”


    莉娅顿了一下，自然地回答：“嗯，好像接了几个大件的修理活儿。”


    她发现自己现在能很顺畅地说出利奥的近况，心里微微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