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天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


    她们在街角的便利店买了一瓶廉价的波本威士忌，刚走出店门，几滴雨点就砸了下来，随即迅速连成雨幕，哗啦啦地倾泻而下。


    “跑。”奥黛丽大喊一声，拉起莉娅就在回冲。


    街道上行人四散奔逃，她们慌不择路，一眼瞥见路边一个老旧的电话亭，立即拉开门一起挤了进去。


    电话亭空间狭小，两个成年女性挤在里面几乎转身都困难。


    她们看着对方被雨水淋湿的头发、狼狈的神情，再看看这滑稽的处境，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奥黛丽用牙齿咬开威士忌的瓶盖，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让她龇牙咧嘴，然后递给莉娅。


    莉娅犹豫了一下，也喝了一口，一股热流从喉咙直窜到胃里。


    她们就缩在这个被雨水模糊了的玻璃盒子里，轮流喝着那瓶劣质但够劲的波本，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顶棚，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


    “好了，”奥黛丽用肩膀撞了一下莉娅，“现在可以说了吧？别拿你信里那套‘一切顺利’糊弄我。写书怎么样了？那些退稿信还像秋天的叶子一样多吗？”


    莉娅抿了一口酒，苦涩地笑了笑：“你不是都猜到了吗？”


    “得了吧，”奥黛丽嗤之以鼻，“谁不知道你莉娅·罗斯最擅长报喜不报忧，快老实交代。”


    莉娅叹了口气，在好友灼灼的目光和酒精的作用下，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创作的瓶颈，出版社的冷淡，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


    奥黛丽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偶尔递过酒瓶。


    等她说完，奥黛丽突然话锋一转，眼神里带着促狭：“那……橡林镇的那个闷葫芦呢？利奥？你们怎么样了。别告诉我你每次见他，都只是因为顺路去送米勒太太的果酱。”


    莉娅的脸颊有些发烫，不知是因为酒精还是被说中了心事。


    “……偶尔能见上一面。”她含糊地说。


    “偶尔？”奥黛丽夸张地翻了个白眼，“拜托，都三年了。你们这慢吞吞的节奏，看得我都着急。”


    她突然一把抢过莉安手里的酒瓶，放到地上，然后指着电话亭里那部投币式的黑色电话机，“打给他。”


    莉娅吓了一跳，猛地摇头：“现在？不行，太突然了，而且……说什么？”


    “说什么都行，就说你这边下雨了，问他那边天气怎么样。”奥黛丽不由分说地往她手里塞了一枚硬币，“快点，就当是酒后胡言，明天醒了就不认账，你不打，我来打。”


    她在这几年也见过利奥几次。


    知道他后来去考取了机械师的证书，真的如他所说“到处走走”，在中西部的几个州做过修理工作。但后来米勒太太在打理花园时闪了腰，情况有些严重，利奥便回到了橡林镇，之后便再没离开。


    他在镇中心租了个小门面，开了一家修理铺，什么都修，从收音机、自行车到农具，生意居然不错。


    她知道这些一部分来自信里的提及，一部分来自那寥寥几次见面。


    现在奥黛丽的连番怂恿和掐胳膊的“暴力”威胁下，莉娅的心脏像揣了只兔子，咚咚直跳。


    她深吸了几口气，颤抖着手指将那枚冰冷的硬币塞进了投币口，然后凭着记忆，拨通了那个遥远的、属于橡木镇修理铺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击在莉娅紧绷的神经上。


    她几乎要挂断电话，但奥黛丽紧紧抓着她的胳膊，用眼神示意她坚持住。


    就在她以为不会有人接听时，电话被拿了起来。对面没有立刻说话，只有沉沉的呼吸声透过电话线传来。


    “……喂？”


    是利奥的声音。


    那一瞬间，莉娅感觉浑身的酒意都醒了大半，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奥黛丽在一旁急得直掐她的胳膊，用口型无声地催促：“说话啊。”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对面试探性地带着一丝不确定，轻声问：“……莉娅？”


    他叫了她的名字。


    莉娅避开奥黛丽灼热的目光，看着电话亭玻璃窗外如瀑布般流淌的雨幕，轻轻地，几乎是用气声回应：“……嗯。”


    对面似乎松了口气，能听到他起身的细微声响，也许是从椅子或吊床上站起来。


    “怎么了？”他的声音近了些，“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莉娅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随即意识到他看不到，连忙低声说：“没有。”


    她停顿了一下，感受着威士忌在血管里留下的暖意和勇气，看着窗外无尽的雨，声音很慢像怕惊扰了这雨夜的静谧，“我们这边……下雨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是一声简单的：“嗯。”


    莉娅闭上眼睛，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语调，轻声说：


    “……我有点想你了。”


    说完，不等对方有任何反应，她像是被烫到一样飞快地挂断了电话。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脸颊滚烫，手心里全是汗。


    奥黛丽一直屏着呼吸，直到听筒传来忙音她才猛地吐出一口气，拿起地上的酒瓶灌了一大口，然后抹了抹嘴，眼睛瞪得溜圆：“哇哦……他怎么会知道是你？”


    莉娅靠在冰冷的玻璃壁上，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管他呢，”奥黛丽挥挥手，一副豪迈架势，“要是他刚才敢叫错别的女孩的名字，我今晚就打爆他的电话，咱们谁都别想睡。”


    莉娅被她的话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紧张的气氛瞬间缓和了不少。


    电话亭里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只有雨声依旧。两个女孩紧紧地靠在一起，分享着狭小空间里的温暖和那瓶所剩不多的波本。


    过了一会儿，奥黛丽把头靠在莉娅的肩膀上，声音因为酒精和疲惫而变得有些含糊：“莉娅……”


    “嗯？”


    “亲爱的，真是好久不见啊……”


    莉娅的心柔软下来，她也靠在奥黛丽的头上：“是啊，好久好久了。”


    从小学三年级她们成为形影不离的好友到现在，这几年虽然通信不断，但像这样紧密地待在一起感受彼此的呼吸和体温……确实是太久违了。


    奥黛丽像个孩子一样在她肩膀上蹭了蹭，絮絮叨叨地，带着醉意说：“我好想你啊……真的。我到处跑，到处看，就想找到世界上最棒的地方，等我找到了，安定下来，就把你接过去，我们住在一起……”


    莉娅微笑着，任由她胡言乱语。


    “说说看，”奥黛丽抬起头，“你梦想中的房子，要是什么样的？”


    莉娅看着窗外渐渐变小的雨丝，她轻声描述着：“……要有一片湖，很大的湖，湖水是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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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色的或者绿色的。闲的时候可以去钓鱼，不一定非要钓到，就坐在船上发呆也好，还要有一片树林，不需要太大，但夏天能遮阴，秋天叶子会变成金色和红色……邻居呢最好是和善的人，不会嫌我吵闹，做了好吃的可以互相赠送……”


    奥黛丽听着听着，突然用头轻轻撞了一下她的肩膀，带着醉醺醺的得意笑声打断她：“哈哈哈……你说的这不就是……不就是我们的橡林镇吗。绕了一大圈你的梦想家园，原来就在起点啊。”


    莉娅怔住了，随即也笑了起来。


    雨，不知何时，终于停了。


    街道被冲洗得干干净净，空气清新冷冽。她们推开电话亭的门，带着一身酒气和半湿的衣服走出来，凉风一吹，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该回去了。


    奥黛丽明天一早就要随船离开，驶向下一片未知的海域，而莉娅还要回到她的书桌和打字机前。


    她们在空旷湿润的街角停下，面对面站着，没有多说一句话。


    只是张开双臂，用力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个拥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们不知道下一次相见会是何时、在世界的哪个角落。


    “保重。”


    “你也是。”


    松开彼此，奥黛丽潇洒地挥挥手，转身汇入稀疏的人流。


    莉娅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然后抬头望向雨后初霁、透出几颗疏星的夜空。


    她摸了摸口袋里那块来自纽芬兰的瓷片，转身，向着来路走去。


    *


    莉安抱着几本厚重的参考书，随着人流走下石阶。


    目光掠过不远处那棵枝叶繁茂的橡树，以及树荫下的那张老旧木质长椅时，她的脚步顿住了。


    他坐在那里。


    利奥穿着那身熟悉的、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工装裤和一件灰色的棉质T恤，肩膀宽阔，背脊挺直，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握放在身前。


    他就坐在那里，像一块突然出现在这片缤纷校园里的礁石，与周围充满书卷气的青春画面格格不入。


    她没想到，他会在这里。


    前天晚上她刚刚在奥黛丽的怂恿下，借着酒意，从那个狭小的电话亭里拨通他的号码，说出那句“我有点想你了”之后，她以为再次见面会是在很久以后，在一个更习惯的场景里。


    比如橡林镇的月亮湖旁边，或者米勒太太家的门廊下。


    她深吸了一口气，抱着书，穿过三三两两的人群向他走去。


    脚步有些迟疑，却又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引力。


    听到脚步声利奥抬起头，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平静无波。


    他没有动，只是看着她走近，在她站定在他面前时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点了下头，同时往长椅的另一侧挪了挪让出足够的位置。


    莉娅在他身边坐下，厚重的书本搁在膝盖上，空气里弥漫着青草、落叶的香气。


    “你怎么来了？”她开口，声音轻微紧绷，“是不是……米勒太太又让你过来送东西？”


    她试图给这个突兀的出现找一个符合他行为逻辑的解释，“其实不用麻烦的，我在这边什么都有。”


    利奥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远处正在举行的一场即兴飞盘比赛的草坪：“不是。”


    “那……”莉娅转过头，看着他的侧脸，“因为什么事专门来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