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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反正都要在一起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尤可意六点的时候起床了,朝对面的窗户看去时,严倾的家里一片漆黑,一点光线也没有。


    窗外也是黑漆漆的一片,就好像昨晚的平安夜还没过去,而墙上的挂钟宣告着圣诞已经如约而至。


    她有些沮丧两人在一起的第一个圣诞就不能一起过,但还在不停安慰自己,洋人节不用过,我们要重视传统,安土重迁。


    嗯,没错。


    重视传统,安土重迁是每个中国人都应该做到的。


    然而出门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垮下了脸——


    每个中国人都应该做到的吗?


    她怎么还是不太开心……


    没精打采地进电梯,按下按钮,然后耸拉着脑袋踏出电梯,推开大厅的单元门,她的视线自始至终停留在脚背上,不曾移开过。


    直到——


    “尤可意。”那道清冽温润的声音划破寒冷寂寞的空气,闯入她的耳朵。


    她一开始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不然怎么会在不到六点半、猫狗都还在睡觉的时候听见那个黑道大哥的声音?


    可她还是下意识地抬起了头,然后发现这不是幻觉。


    她心心念念的黑道大哥正好端端地牵着他家的大黑牛一起等在楼道前,车龙头上还挂着一只保温桶,看着倒是挺眼熟的……


    啊,这不是上次他受伤的时候,她留在城北的破屋子里的那一只吗?


    他居然还留着?


    见尤可意一脸呆呆愣愣的表情,严倾的眼里浮现出一抹浅浅的笑意,他从车把手上取下那只保温桶,朝她怀里一塞。


    “你,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她还是一脸茫然的表情,然后捧着保温桶好奇地问,“什么东西?”


    “粥。”严倾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肉粒细滑、米饭柔和的粥,盐放得恰到好处,不会齁死你。”


    “……”听到前半句还非常感动的尤可意在把他后面那句补充的话听进去之后,大脑有短时间的短路现象。


    (⊙o⊙)


    他这是随口那么一说,还是在讽刺她?


    她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


    但是也没来得及多问,严倾很快把安全帽替她戴上了,然后骑上摩托,“上来,我载你去车站。”


    尤可意一边往上坐,一边装模作样地皱眉说:“呀,这么大清早的,你就为了给我熬粥,然后送我去车站,起得这么早?”


    “嗯。”


    “真蠢,我可以去外面的店里吃早饭的!”她说得特别嫌弃,一边说一边把保温桶搂在怀里,然后双臂环过桶去拥抱着他的腰,嘴角慢慢地扬了起来。


    “是我考虑不周到。我就想着天气冷,容易贪睡,怕你睡过头了匆匆忙忙爬起来就走,多半没时间做早饭,结果忘了你可以在外面吃。”他背对她,说得稀疏平常,然后不放心地问了句,“坐稳了没?”


    “坐稳了。”她的双手抱得更紧了些,把脸贴在他的背上,还雪上加霜地继续嫌弃,“而且外面有出租车,你也没必要送我,你这敞篷车冷飕飕的,能把头牛给冻死。”


    “嗯,是有点寒酸。”他坦诚地回答说,在发动摩托的那一刻,隔着嘈杂的轰鸣声微微回头,看不见她,却足以让她听见他的下一句话,“但你太傻太天真,随随便便就能坐上陌生男人的出租车。现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不是每个出租车司机都像我这么正人君子、品行端正。”


    她终于咯咯地笑出了声来,抱着他的腰笑得浑身发颤。


    笑着笑着,眼眶又有那么点湿润。


    他哪里是想得太少,考虑得不周到呢?他是替她想得太多太多,多到担忧顾虑一层又一层,所以样样事情都想替她做了。


    再回想到儿时被父母忽视的日子,她时常愤愤不平地觉得老天待她不公平,总是只关注姐姐,而她就得事事亲力亲为。


    还记得姐姐读高中的时候,她读初中,每天晚上看着妈妈泡好牛奶端进姐姐的书房,而她眼巴巴地坐在床上等着,却只能等来妈妈冷冰冰的一句话:“你姐姐要高考了,没时间去泡牛奶,你成绩又不好,作业也不多,没长手吗?不能自己去泡?”


    妈妈甚至连洗脸水都会替姐姐打好,牙膏也乖巧地候在牙刷上,只要尤璐踏进洗手间,就可以“享受”妈妈的爱。


    从那时候起,尤可意就告诉自己:因为你不够好,你不够出色,所以这些属于优秀人群的父爱母爱你都不要再渴望了,你就只能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可是谁想得到呢?在遥远的十年以后,她坐在一个从前从来不曾想到过会走到一起的混混的摩托车后座,亲密地环抱着他的腰,怀里是他天不亮就起床为她熬的粥,任由他载着她驶向任何地方。


    原来不是她不够好、不够出色,所以才得不到曾经梦寐以求的爱,而是那个人姗姗来迟,但那份爱终究还是跳到了她的胸怀里。


    严倾送她到了车站,把她安顿在候车室里喝粥,然后亲自去替她买票。


    因为时间太早,几乎没有人排队,所以他很快买好了票回到了她身旁。


    他没有坐下去,只是居高临下地站在那里看她小口小口地喝粥。小姑娘的鼻尖被冻得有些红,像是可怜巴巴的小动物。


    她抬头看他,被热腾腾的粥散发出来的热气一熏,好像连眼珠子也变得水汪汪的,面颊嫣红,嘴角……


    他微微一顿,伸手在她唇边轻轻一抹,那粒小小的米饭顿时粘在了他的手指上。


    尤可意瞬间脸红了。


    然而这些暧昧的时刻过得太快,她还没有享受够,就已经到了要出发的时间。


    这次要参加比赛的一共有三个小朋友,本来经理的意思是由培训中心统一派一辆车送三个孩子和尤可意这个带队老师去临市,但小朋友们的家境都很好,父母表示要亲自送孩子,所以尤可意竟然就落了单。


    不得已,她只能自己坐车去临市预订好的酒店下榻,然后和孩子们汇合。


    比赛会持续两天半,这就意味着她会在那个陌生的城市待两天半的时间……


    她站在站台,看着缓缓靠近自己的大巴车,又回头依依不舍地望着严倾。严倾顿了顿,上前两步将她一把揽入怀里。


    “早去早回。”他轻声说,然后低下头来看着她的眼睛,忍不住抿唇在她眼皮上亲了亲。


    早去早回。


    是完完全全没有什么旖旎情怀的话,但她却忍不住怦然心动,并且在他随后的一个轻吻里彻底乱了呼吸。


    糟糕,越来越舍不得了怎么办?


    她叹口气,一步三回头地上了大巴车,最后在窗户前不停跟他挥手。


    他一直站在那里。


    直到她的车已经开出了车站大门,隔着远远的距离,她忍不住回头去看,他一直没有离开过。


    这时候的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一切都是雾蒙蒙的,空气冷得像是要把肺都冻住,车站里只有零零星星的几辆早班车,看不见什么人影。


    可严倾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一株傲然挺立的白杨。


    他一直静默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哪怕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也忍不住为这样的姿态颤栗。


    尤可意拼命朝他挥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她忽然就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然后吸了吸鼻子。


    她很清楚这样的情绪并不全是离愁别绪,更多的是一种不知何时起产生的依赖,依赖到不想离开,依赖到哪怕明知这不过是短暂的分离,也心慌意乱到眼睛鼻子一起酸了。


    司机从后视镜里瞧了瞧坐在第一排的这个小姑娘,笑着说:“咱这班车就去一个半小时的隔壁市呢,小姑娘哭什么哭呀?都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不成?”


    尤可意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睁开眼睛冲他笑,“感冒了,感冒了……”


    脸红,眼眶红。


    眼热,心口热。


    ***


    在临市的这两天,白天尤可意就带着三个孩子去市里的文体中心参加比赛,晚上回到酒店就会给严倾打电话。


    他话太少,经常是她一个人叽里呱啦兴奋地讲着今天一天发生的所有大事小事,而他一句话也插不上,只是不断轻声地在她的每一个停顿点“嗯”一下,表示他在听。


    这么讲了半天之后,她会忽然弱下来,然后小声问他:“我是不是太多话了?”


    他颇有深意地笑了笑,“刚好互补。”


    言简意赅到她愣了愣,然后才反应过来,在电话这头无声地笑起来。


    第三天本该是回家的日子,严倾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来到车站接她,然而左等右等,已经到了下午六点半,也仍然没见到这个说好了六点以前一定到的人。


    他想也许是路上堵车,怕越催她越着急,于是也按捺住心情继续等。


    然而离约定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的时候,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打了个电话过去。


    尤可意的手机处于通话状态。


    五分钟内,他打了三个电话,那头一直是机械的女声在不断重复:“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然后是接下来的十分钟,他不断播着电话,到最后忽然听到对面换了回应,变成了关机状态。


    发生什么事了?


    她从来不会不接电话,而今从忙音变成了关机,他却对她那边的情况一无所知。


    严倾站在原地,眉头越拧越深,看着黑下来的天色,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七点二十三分,通往z市的最后一班车正在检票,司机一边从车厢头走到车厢尾收票,一边不住叮嘱:“最近查得严,系好安全带啊!”


    车里的人并不多,这个时间要去z市的人本来也少,收完票以后,司机看了眼表,还差两分钟就该发车了。他干脆坐上了驾驶座,准备提前一点发车离开。


    就在车门即将合上的那一刻,他都没看清外面的人是怎么进来的,有个年轻男人就这么身手矫健地一跃而入。


    司机吓一大跳,侧过头去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你,你干嘛?”


    那人一身黑衣服,身形修长,神情肃杀,站在车里有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司机,什么也没说,只抬起手臂,然后摊开了手心。


    五指纤细修长,指节分明,掌心摆着一张车票。


    司机:“……”


    原来只是虚惊一场=_=。


    严倾选了排没有人的座位坐了下来,从坐下开始,就掏出了手机不停打电话。


    关机,关机,关机。


    不管打多少次,那边始终是一成不变的回应。


    他的眉头拧成一团,神情不耐地靠在座椅上,身体却始终没有办法放松下来。


    直到发车了将近二十来分钟,他才刚刚挂断前一通电话,手机尚且被他紧紧拽在掌心里,下一刻,突如其来的震动就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低头一看,在看清屏幕上的三个字那一瞬间,总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就好像去地狱走了一趟,而今重回人间。


    他把电话接到耳边时,声音还有那么一点紧绷:“尤可意?”


    然后他听见那边的人用濡濡软软的声音跟他卖着萌:“喂,请问是我们家严哥吗?”


    “……”


    那个声音紧跟着变得可怜巴巴的,有些急切地解释着:“我今天回不来了,我们这儿有个学生泛了急性阑尾炎,父母出差,一时半会儿又赶不过来。小姑娘刚动完手术,很依赖我,我只好先留在这儿陪她……你应该还没去车站接我吧?”


    他们前一天夜里就说好了,当她下了高速要到车站的时候会给他打电话,然后他来接她。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严倾没有说话。


    他把头慢慢地靠在座椅上,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松开了眉头,起初有那么一刹那很想狠狠地批评她,责怪她的粗枝大叶,责怪她这么晚才打电话给他,责怪她在这种紧要关头放任手机关机那么久。


    知道她今天会回来,可是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她从忙音变成关机状态,即使他的想象力并不好,也开始心慌意乱地浮现出了一个又一个可怕的念头。


    但仅仅是一刹那的想法,他很快压制住了了这种试图批评她的心情。


    知道她现在好端端的,这样还不够吗?


    没听见他说话,那头的尤可意已经开始意识到什么,放轻声音,十分自觉地用认错的语气弱弱地问他:“你,你该不会已经到车站了吧?”


    “……”


    “等了我很久了?”她提心吊胆的,很是内疚。


    严倾顿了顿,听她这么小心翼翼的语气,无声地弯起了唇角,语气平平地说:“没有。”


    因为——


    我已经离开了。


    正奔向你在的城市。


    尤可意却不知道他心中的回答,赶紧松口气,拍拍心口:“那就好那就好。”


    严倾问她:“刚才在跟谁打电话?后来怎么又关机了?”


    这一次她迟疑了片刻,接着若无其事地说:“跟小姑娘的妈妈通电话,汇报她的情况,说着说着手机就没电了,数据线又忘在酒店没带。我只好去医院外面买了万能充,拔掉电池充了二十分钟,又赶紧开机告诉你别来接我。”


    严倾能想象到她心急火燎地跑上跑下的样子,风风火火的样子大概生动又活泼。


    唇角的笑意有了越来越浓的趋势,他嗯了一声,然后又问:“学生的状况怎么样了?没什么问题吧?”


    她是带队老师,他担心要是学生有什么状况,她也会比较难办。


    结果尤可意在那边喂了两声,增大了音量问他:“你怎么不说话?”


    他一愣,“你听不见我说话?”


    “喂?喂?”那头的人把手机拿到面前看了看,然后又说,“我这边信号很好,怎么听不见你说话?”


    严倾看了眼屏幕,发现是自己这边上了高速,信号有问题,又尝试着说了两句话,尤可意还是听不见,他便挂断了电话,转而发短信。


    “我在现在信号不好,你先去照顾学生,一会儿我再找你。”


    尤可意站在走廊上,四周都是消毒水味,低头看着屏幕上的短信,她扬起了嘴角,回复了一个字加一个表情:“好o(n_n)o。”


    然后就把手机放进大衣口袋里,推门重新进了病房。


    对于严倾一会儿会找她的这条短信,她并没有多想,也不会知道他所谓的“找”根本不是通过手机联络,而是别有深意。


    本来跟他打电话之前,心情是非常不好的。原因是在手机没电以前,最后一个通话记录其实并不是和学生的母亲打的,而是和她自己的母亲。


    妈妈事先并不知道她带队来z市比赛,因为本身就不支持她去培训中心,万一要是得知她还要担负起这么大的责任带学生跨市比赛,大概又是一顿好吵。


    所以尤可意接到妈妈的电话时,非常冷静地回答说:“我在家啊。”


    妈妈顿了顿,笑了两声,不紧不慢地说:“你在家?哪个家?你公寓吗?”


    她心头一紧,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妈妈接下来就冷冰冰地对她说:“尤可意,我现在就站在你公寓楼底下的,你要是在家,为什么不接门铃?为什么不给我开门?”


    她顿时丧失了语言能力。


    然后就走到了坦白从宽这一步,理所当然地换来了妈妈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你自己都还是个学生,有什么本事带你的学生去比赛?”


    “那些都是几岁的小娃娃,万一出了个三长两短,你负责?你负得起责?”


    “我早就叫你不要再去那个什么破烂机构,你偏不听!这种事情但凡有脑子的人都干不出来,你偏偏要把烂摊子接下来!现在好了,真出事了,人家小孩子做手术!你是多没脑子才会去帮人签什么术前同意书?尤可意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啊我问你,是不是?”


    该怎么回答呢?


    她一次又一次低声下气地解释给妈妈听,比赛前她也没有料到会有学生忽然犯了急性阑尾炎,但这是小手术,并不碍事。急性阑尾炎前面之所以有了急性二字,就是因为它拖不得,她是带队老师,理应负起这个责任,及时带学生来医院做手术。


    可是不管她说什么,那边的女人都只会气急败坏地无视她的话,一而再再而三地喝令她:“回来,你给我马上回来!”


    回去?


    回去干什么呢?


    她静静地站在医院走廊上,浑身都被冰冷的白炽光笼罩着,连带着血液也冷了下来。


    回去接受和以前几乎没什么两样的批判,被当成是一个什么事情都做不好也没资格做的人,规规矩矩走妈妈安排的道路吗?


    就连最后一个自由的寒假也失去自由……她只能拿着手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最后听见手机传来嘟嘟的讯号,然后自动关机。


    没想到拯救她的竟然是没电的手机,这一刻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至于为什么要在这件事情上跟严倾说谎,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们走到今天已经跨越了很多障碍,但她心里也清楚,最难跨越的一关其实还没有来,那就是她的家庭。


    妈妈光是知道她挑了个不太理想的实习地点就已经失控成这样了,如果发现她和严倾在一起……她根本不敢去想下场。


    即使那一天迟早会来,她也希望能够迟一点,再迟一点。最好迟到她已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立人生,经济与心理都独立了,然后再和严倾一起去面对那一天。


    在那之前,她并不希望为严倾造成什么负担。


    ***


    病房里的小姑娘不过十岁,练芭蕾已有五个年头。


    尤可意大一开始进入了培训中心教舞蹈,也就带了她整整三年。


    小姑娘名叫佑佑,家境很不错,但父母离异,各自有了各自的重组家庭。她不过才上小学四年级,就已经开始住校,周末要么回爸爸家吃一顿,要么回妈妈家吃一顿。但不管去哪一边,她都像是个多余的孩子。


    父母都与新的伴侣有了小孩,家人或者家庭什么的都不是她的,她不过是个去别人家里做客的人,真正的归属竟然只是学校里那间小得可怜还要与六个人平分的寝室。


    尤可意本来是想回家的,已经跟经理说好了换他来陪这个孩子,直到孩子的父母赶到z市。可是当她看到病床上的小姑娘泪眼汪汪地拉着她的手,脆生生地轻声问她“尤老师,你能不能留下来陪陪我”的时候,一下子又说不出自己今晚就要离开的话了。


    佑佑是个很敏感的孩子,见她有些为难的样子,一下子明白她的意思了,于是又很快松开了手:“如果老师你有事,我就不耽误你了……”


    她太懂事,小小年纪就懂得看人脸色行事,却正是这样的早熟令尤可意有一刹那的心软。


    对上那双满是失望的眼睛,尤可意顿了顿,终于下定决心留下来,重新坐在了病床边的椅子上,笑着对佑佑说:“老师不走,陪你一起等爸爸妈妈。”


    然后便是出门给严倾打电话,再回来时,佑佑正眼巴巴地等着她,在看见她终于回到病房的这一刻,一下子如释重负地放松下来。


    她觉得好笑,再想想却又觉得有些心酸。


    这么眼巴巴地坐在病房里等人的经历,其实她也有过,并且不止一次。


    她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发烧感冒,然后被送进医院挂水。可是父母都忙,常常把她带到医院之后就走了,而她总是得到那句“一会儿你挂完水我就来接你”。


    可是“一会儿”是多久呢?


    这个时间概念太过模糊,模糊到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长。


    但是跑到了尤可意这里,“一会儿”大概就只能意味着后者了。


    在她的记忆里有无数次这种眼巴巴地望着病房门口的时刻,每当有人打开门,她都会眼前一亮,可是更多时候开门的都是护士,在看清楚对方的白大褂那一刻,她的眼睛又会黯淡下来。


    而此刻的佑佑岂不正是当初的她?


    尤可意听佑佑小声说着平时在学校里的事,听着听着,床上的小姑娘没了声音。她低下头去看,佑佑已经靠在枕头上睡着了。


    她俯下身去替佑佑盖好被子,也回到单人沙发上打盹。


    迷迷糊糊睡了大概有半个小时的样子,手机忽然间震动起来。


    是严倾打来的。


    她陡然从睡梦中惊喜,像个欢天喜地的小孩子一样悄悄地出了门,来到走廊尽头的窗户前接起电话。


    “喂?”


    病房内有暖气,骤然出来有些冷,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她听见严倾问她:“在哪里?”


    “病房外面。”她说。


    严倾又问:“哪家医院啊?”


    这次尤可意顿了顿,“你问这个干嘛?”


    严倾笑了,“以前去过z市,还进过那里的医院,问问看是不是我住过的那一个。”


    尤可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报上了医院名字,末了还调皮地问了句:“是你住过的那家吗?”


    严倾没说话了。


    她隐隐约约察觉到他似乎在走路,于是又问:“你在外面?”


    看看手机屏幕,晚上九点半。她不放心地说:“如果你有事,就回家再打给我,没关系的。”


    “没事。”他言简意赅,声音似乎带点笑意,然后忽然岔开了话题问她,“冷不冷啊?”


    “不冷。”


    手机的魔力似乎就是能跨越遥远的距离,把你最想念的声音送到你面前,让你生出一种天涯若比邻的错觉来。


    这一刻,尤可意简直有种错觉其实严倾就在他身边,要不然为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这么近,这么近,近到就好像——


    下一刻,她浑身一僵。


    原因是有人把大衣披在了她的肩上。


    她就这么呆呆地站在原地,呆呆地维持着手机贴在耳边的姿势,然后呆呆地抓过身去,定住。


    这是……怎么回事?


    她眨了眨眼,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不应该啊!


    她微微张着嘴,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抬头望着他,几乎化身为一尊雕像。


    严倾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挡住了走廊上离他们最近的一盏灯,低下头来饱含笑意地望进她眼里,背影被白炽灯染上了一层又浅又薄的光晕,宛若童话里的仙人。


    他伸手拿过她的手机,然后挂断了通话,又重新塞回她的手里。察觉到她的指尖凉得没有温度,他责怪似的又替她拢了拢衣领,完全无视她的呆若木鸡,只是从容淡定地反问一句:“这叫不冷?”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晚上的医院安安静静的,并不方便说话。


    严倾问她:“吃饭了没?”


    她还用一种傻愣愣的表情点头,一副犹在梦中的模样,“吃了。”


    “我没吃。”严倾蹙起眉头,一副饿得不行的样子,然后理所当然地拉起她的手往楼下走。


    “去哪儿?”她还没跟上他的节奏。


    “吃饭啊。”他侧过头来瞥她一眼,就好像在看着一只狼心狗肺的……


    等等,一只?


    尤可意的理智瞬间回笼,“等一下,你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嫌弃。”他说得很淡定,“男朋友千里迢迢来找你,还跟你说他饿着肚子,结果你无动于衷。我主动拉着你去请我吃饭,你还问我为什么。”


    “!!!”她的样子好像有点激动。


    严倾以为她总算有点自觉理亏了,所以给她一个台阶下,好心地提醒她:“说吧。”


    她总算面红耳赤地开口嚷嚷:“为什么是我请客?”


    “……”


    严倾先是顿了顿,随即拉着她一边走一边摇头,哂笑道:“尤可意,我们俩果然不是一个频道的。”


    这话说得不紧不慢,明明是埋怨,却又无端有了一股悠然自得、乐在其中的味道。


    尤可意凑过去问他:“不在一个频道你这么开心做什么?”


    这一次,严倾居然抛给她一个文绉绉的回答:“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她张了张嘴,又默默地合上了。


    严倾问她:“在想什么?”


    她叹口气,一边摇头一边说:“在想流氓其实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严倾低低地笑出了声,伸手揉揉她的头发,在踏出医院大门那一刻,看见眼前一片灯火辉煌的夜市,忽然很想把她揽进怀里。


    医院旁边有一条小吃街,严倾的晚餐就是在这里解决的。


    好像是身份和别人不同,自从尤可意认识他以来,就总是看见他在做着这些接地气的事情,譬如说穿着t恤与大衣的完美搭配,譬如说在肮脏破旧的城北旧居自己抹药包扎,再譬如说此刻,坐在油腻腻的小桌子前面……吃火锅粉。


    尤可意想了想,支着下巴问他:“严倾,你觉得不觉得我们的恋爱谈得挺特别的?”


    他呼哧一下把一筷子火锅粉吸进嘴里,粗犷又不讲究,然后头也不抬地问:“哪点特别?”


    “别人约会都是去浪漫有情调的餐厅,花前月下看电影,可是我们要么在大排档,要么在小吃街。”她凑近了点,瞄他,“你觉不觉得跟别人好像不太一样啊?”


    严倾又是一大口火锅粉入口,一边吃一边淡淡地说:“哪里不一样了?不都是吃吃喝喝那些事儿么?”


    尤可意语塞,但想了想,居然还有那么几分道理。


    吃完火锅粉,他又要了一只锅盔,和她一边沿着街道走,一边看夜景。


    她想了个话题,叫做“喜欢不喜欢之快问快答”,有利于恋人了解彼此的喜好。于是她问严倾:“喜不喜欢看电影?”


    “不喜欢。”


    “看小说?”


    “不喜欢。”


    “听演唱会?”


    “不喜欢。”


    “打游戏?”


    “不喜欢。”


    “打麻将?”


    “不喜欢。”


    怎么全是不喜欢啊?她垮下脸来。


    “那……攀岩?蹦极?旅行?”她绞尽脑汁去想,最后干脆放弃,“那你跟我说你喜欢干什么。”


    严倾侧过头来淡淡地看她一眼,“我喜欢砍人。”


    “……”


    这个答案太惊悚,她的小心脏承受不来。


    然后她就看见她家严哥很快扬起了嘴角,“开玩笑的。你问我喜欢什么?”


    他假意思索了片刻,眉头小小地蹙起,然后好像突然有了主意,刹那间松开了眉心,眉梢眼角都染上了一点笑意。


    他靠近她的耳朵,语气轻快地说:“那你听好了。”


    她点点头,特别渴望,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然后就听见了他拉长尾音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我喜欢什么啊……”


    快说啊!


    赶快说赶快说!


    她只差没星星眼等待他的答案了。


    “那我告诉你,我喜欢——”然后终于迎来那不疾不徐的三个字,“尤可意。”


    她一下子红了脸,面颊像是被人涂了颜料一样,红得跟早春的桃花似的,红艳艳的明媚动人。嘴里还一个劲儿嚷嚷着:“你耍我!你耍我你耍我你耍我……”


    严倾特别认真地蹙起眉头,一副失望的样子,“你不喜欢这个答案?”


    她嘟嘴。


    喜欢,当然喜欢,可是她要的不是这个答案啊……


    “那我以后不喜欢了。”他知错就改,特别听话的样子。


    尤可意一拳打过去,正中他的胳膊,怒道:“不准!”


    “不准我喜欢?”他还是一副很严肃的样子,“知道了,不喜欢,不喜欢就是了。”


    尤可意抓狂,拉着他的胳膊又拖又拽又晃悠,“不!准!不!喜!欢!”


    他终于笑出了声,在那座彩虹桥上把她拉进怀里,终止了前进的步伐。


    路边有行人,车水马龙,灯光火海。


    头顶有夜空,星光闪烁,云层密布。


    在这里,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他忽然间萌生出一种错觉,就好像他其实跟平常人没有什么不同。他也不需要顾虑什么,不需要担忧未来,可以这样光明正大地把他身边的人抱在怀里,不管不顾别人的目光。


    他也可以说一些轻快又有趣的玩笑话。


    他也可以像个普通的男人一样坏心眼地逗自己喜欢的女人,看她脸红的样子。


    他也可以做一些看起来浪漫又有点没脑子的事情,比如此刻,在人来人往的彩虹桥上抱住她,然后说着一些不切实际却又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他说:“尤可意,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流氓混混有什么问题,有时候甚至觉得,只要不走我爸那条路,这么打打杀杀一辈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有天死了,死了就死了吧,反正也没什么值得牵挂的东西。如果侥幸活得好好的,那就继续这么活,反正怎么活我也就这个样子,好不到哪里去,也坏不到哪里去。”


    “我觉得这种人生就叫做自由,做想做的事,不用去想明天会是个什么样子。”


    这么嘈杂的街,这么喧哗的车水马龙。


    可是尤可意听得很真切,甚至连他的呼吸愈加急促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说:“可是和你在一起之后,我有一天忽然回头看,就忍不住问自己了,我他妈以前过的是个什么人生?”


    “我不嫌弃,我不害怕,我不担心,我不在乎。”他笑了笑,胸腔也跟着颤动起来,连带着她也颤动了,“可是我问自己,那你呢?”


    这一刻,她听着面前的男人头一次主动跟她坦露心事。


    “我问自己,你是不是愿意跟着我这么浪迹天涯一辈子,过着活了今天不知明天的日子,过着这种动荡不安,随时随地要接受自己的男人说不定哪天就死了的事实。我知道你会说你不在乎,可是想过这些以后,我不能不在乎了。我害怕,怕有一天我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你该怎么办?”


    他说到这里,忽然间没了声音,抱着她的双臂却有些细微的颤动。


    尤可意低低地叫他:“严倾?”


    过了好半天,他才嗯了一声。


    他微微离开她,然后低下头来望进她的眼底,一字一句地说:“尤可意,那天的话我没有说完,今天想说给你听。”


    “等我,等我一段日子,我想让你看到一个不一样的我。”


    “我想给你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那不是属于混混的一辈子,也不是跟着我度过这种兵荒马乱的一生,我真的想要变成一个不一样的自己,远离这些动荡的东西,远离这种被人歧视的按不见天的社会底层。


    我想要走出去,我想要和今天晚上一样,可以牵着你的手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不管谁出现在我们面前,你都不会因为羞耻或者不安而下意识地松开我的手。


    我想保护你,成为能为你遮风避雨的人。


    我想成为自己过去二十五年都没有想要成为过的那种人。


    一个普通人。


    一个虽然普通,但堂堂正正,光明磊落,行的端坐得正,即使没能力大富大贵,至少保你温饱无忧的人。


    严倾的语言能力并没有跟上他的思考速度。


    他的脑子里杂乱无章地冒出了很多话,那些矫情得就像是青春期的愣头青才会胡言乱语说出来的一时冲动的情话,可是这一刻,却像是坏掉的水龙头一样,全部汹涌澎湃地涌出了他的内心。


    他甚至有些说不出话了,有些哽咽了。


    他只能一遍一遍低声跟她重复着:“尤可意,等我,等我。”


    那一天到底有多远,他并不知道。


    可是只要她愿意等,他会用尽所有的力气去努力换来那一天。


    ***


    如果说人这辈子总会拥有一些近乎于童话的记忆,那么这一刻对尤可意而言,绝对算得上是最童话的记忆之一了。


    因为在这一天夜里,在严倾说完那些话的时候,夜空里忽然下起雪来。


    并不是那种偶像剧里的鹅毛大雪,也不是纷纷扬扬洒落一地的小雪,就是南方城市好不容易才会出现一次的那种雨夹雪,很冷很湿,并不怎么美好。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的眼眶湿润了,紧紧地抱住面前的男人。


    “我等你。”


    她一遍一遍地重复这句话:“严倾,我等你。”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回到医院的时候,尤可意一推门,正好和病房里的女人视线相对。那个女人年近四十,衣着相当不凡。尤可意一愣。


    对方客客气气地问她:“是尤老师吧?”


    尤可意点头:“我是。”


    原来是佑佑的妈妈来了。


    她原本在出差,知道女儿做了手术在医院的消息之后,立马赶了过来。于是尤可意得到了自由,不用再留在医院守夜。


    严倾在病房外等到她和佑佑的妈妈谈完以后,问她:“那现在去哪里?”


    她回答说:“培训中心给我订了酒店,不然现在回去?”


    原本是可以打车回酒店的,但两人走出医院都没有要停下来等车的意思。


    尤可意迟疑地问了句:“怎么回去?”


    严倾侧过头来反问她:“累吗?”


    “不累。”


    “那就走回去。”他自然而然地拉住她的手,慢慢地往前走。


    她低头看着两个人被路灯拉得很长很长的影子,慢慢地弯起了嘴角,也握紧了他的手。


    天上在飘雪,冷冰冰的空气湿而刺骨。可是她的心里却好像有一团融融火光,一路驱散了氤氲的寒气。


    回到酒店时,酒店前台的值班人员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柜台前面空空如也。


    严倾一路把她送到了房间门口,走廊上安安静静的,只有昏黄的灯光照耀在暗红色的地毯上。


    她从包里摸出房卡,低下头来开门。


    滴——门开了。


    她觉得无端有些紧张,却听见背后的严倾低声说:“我再去开间房。”


    她捏着那张房卡没说话,只回过身去看着他,迟疑了一下,“前台好像没有人……”


    “应该是去上厕所了。”


    她顿了顿,不放心地又问:“那万一还没回来呢?”


    “我可以等等。”


    “那,那要是一直没回来呢?”


    “总会回来的。”他笑起来,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已经很晚了,你也忙了一天,快去冲个热水澡,早点睡觉。放心吧,我开了房间会把房号告诉你的。”


    他摸摸她的头,就要转身离开。下一刻,身后的人却忽然贴上了他的背。


    那个小姑娘双手环住了他的腰,小声说:“不要走!”


    严倾身影一顿。


    “不要走。”她小声说,很努力地让自己显得自然而无所谓,“留下来……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严倾背对她,想了想才说:“尤可意,我是个男人。”


    “我知道……”她有点窘。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的声音冷静又温柔,就像是仅仅在陈述一个事实,“传出去对你的影响不太好。”


    “没人会知道。”她的声音小而固执,“何况,何况上次下雨的那个晚上,我还不是一样睡在你家了。”


    “那是情况特殊,你没带钥匙。”他耐心解释。


    “……”她说不出话来。


    严倾却安慰似的拍拍她的手背,低声说:“乖,听话好不好?”


    尤可意一时语塞,再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让他留下来,可环在他腰上的手却仍然不愿放开。


    其实说不清此刻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就是不希望他离开她的视线,一步也不想。


    最好能赖在一起,多赖一时是一时。


    最好在这个陌生的没人认识他们的城市里,像是所有热恋中的男女一样不顾一切地腻在一起。


    最好……她的呼吸有些急促。


    最好什么?


    她并不知道。


    他带来的感情是炽热而滚烫的,他今晚说的那些话也同样令她颤栗。她想要回报,想要回应,想要付出同样的感情与感动,可是她并不那么会说话,仅仅能用这种说不清道不明原因的行为来表达内心的冲动。


    骨子里那种潜藏了许久的放肆似乎一下子被释放出来,她渴望做些离经叛道的事情,渴望能与他有更深入的接触,渴望发生些从未想过又好像潜意识里早就开始期盼的事,渴望留住他,满足一些藏在黑暗里蠢蠢欲动的*。


    严倾一点一点温柔而用力地掰开了她的手,转过身来看着她。


    她低着头,视线停留在自己的鞋面上,面颊滚烫滚烫的。


    但她说:“不要走。”


    声音很小,细细的,但很笃定。


    严倾看着她漆黑的发顶,说不清心里有种什么样的情绪陡然就发酵了,明知这是不对的,是对她不好的,可他把脑子里那些充满说教性的念头全部关在了角落里,然后回答说:“好。”


    他拉起她的手,推开了那扇打开已久的门。


    尤可意在浴室洗澡的时候,严倾就坐在沙发上。


    他低头看着面前的茶几,脑子里在这一刹那转过了很多念头。


    有一个声音问他:严倾,你在渴望什么?


    他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也不知道是不是空调开得太高,空气都似乎有点闷。


    然后他听见了另一个声音冷冰冰地提醒他:小姑娘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事?你们才在一起多久?你准备做什么?


    第一个声音反驳道:发生什么又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要是你情我愿、气氛恰到好处,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再说了,男欢女爱有什么不对?


    ……


    很多种念头都在这个时候跳了出来。


    然后他听见浴室的门开了,他抬起头来,看见他的小姑娘穿着打底衫和牛仔裤走了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面颊因为洗澡的缘故而散发出了粉红色的光泽。


    她有些不安地看着他,却努力让自己显得自然。


    他的心跳静止在这一刻。


    他看着尤可意,眼神寂静而深幽。


    空气燥热不已,就好像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尤可意的心都快要跳出胸口,只能勉励维持镇定,低下头来轻声说:“你,你要去洗澡吗?”


    “等下洗。”他站起身来,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了吹风,然后拉开了书桌前的椅子,回头叫她,“过来。”


    尤可意就这么走到他面前,浑身都紧绷得快要不听使唤,然后被他按坐在了椅子上。


    两人面前就是一面光洁的镜子,她看着镜子里的画面,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被她的眼睛放成了慢镜头,一帧一格地倒映在她的瞳孔里,无比清晰。


    他从容不迫地插好了吹风电源。


    他按下开关。


    他抬起左手,捉住了她的一缕湿漉漉的头发,在嗡嗡的噪音里开始替她吹头。


    温热的风吹拂着她的面颊,又好像心脏也被撩拨着。


    发丝在空气中自由自在地飞舞,有些大胆而肆意的念头也在这样的撩拨下获得自由,升温了,沸腾了。


    她看着他专注且一丝不苟地替她吹着头发,姿态生疏,并不娴熟,看得出是第一次帮人做这种事情。


    胸腔里升腾起巨大的满足感,膨胀了整颗心。


    在听见吹风被关掉的那一瞬间,空气重新归于寂静,她却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镜子里,那个男人动作一顿,缓缓抬头看着她。


    她忽然间转过身去,站起身来,踢开椅子的同时环住了他的脖子,不顾一切地把唇贴了上去。


    是滚烫而柔软的。


    像是棉花糖般轻盈甜蜜的滋味,可是肌肤相贴时又好像有火星在跳跃,灼得人隐隐生疼。


    她并不会亲吻,他也不见得有什么技巧,可是有的事情似乎是人类的本能,哪怕并不娴熟,却也足够让一切井然有序地发生下去。


    这个吻不同于上次在他家门口的那个吻,没有那样的温情脉脉,更多的是寻求刺激和不顾一切摸索下去的*。


    尤可意一下一下咬着他的嘴唇,把柔软温热的舌头探了进去,触到了更加灼热滚烫的柔软舌尖。


    而严倾也终于伸手环住了她的背,将她狠狠地贴向自己,然后再无迟疑地回应了她。


    他吮住了她软软柔柔的舌尖,然后封住了她的唇,将自己的气息毫无保留地渡了过去。唇齿相依,反复摩挲,气息交融,身躯紧贴。


    他的手掌之下是她柔软纤细的身体,仅仅隔着一层可有可无的薄薄布料,她的体温几乎可以直接抵达他的掌心。


    严倾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清楚地感觉到,怀里的人柔软纤弱,脆弱到只要他微微用力说不定就可以伤害到她。


    她全然依赖着他。


    她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交给他。


    他越加深入地探索着她的一切,掌心也无意识地在她的肩头慢慢移动,来到背部,来到腰间。


    他感受到她在用力喘息,还有些颤抖。


    他睁开眼睛看着她酡红的面颊与紧闭的双眼,忽然间感觉到身体里汹涌而来的*正在淹没一切,包括他的理智与情感。


    他想把她揉进身体里。


    每一寸,每一刻。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分不清是谁先开始解谁的扣子,当与掌心相贴的不再是薄薄的衣料,而是滚烫灼热的皮肤时,最原始的*也就在阴暗的角落里伺机而动。


    严倾将她抵在墙上,沿着温热的唇角一路吻了下去。


    下巴。脖子。锁骨。


    柔软细腻的肌肤像是涂满了致命的毒药,沐浴露的香气成了最好的催情剂。


    他听见她在耳边微微喘息,连空气都躁动不安起来。


    他全凭感官做主,将手心覆在了她的左胸之上,仅仅隔着很柔软很轻薄的肌肤,他感受到了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地跳动着,是那么脆弱,却又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他爱的灵魂就藏在那颗心脏里。


    这样想着,他低头吻了上去,触碰到那样细腻的肌肤时,怀里的人浑身一颤。


    “严倾……”她模模糊糊地叫着他的名字,像是有些隐忍,明明想推开他,逃离这种过度的刺激,却又忍不住迎合地挺起了胸膛。


    浑身绷得紧紧的,灵魂也在身体里骚动着。


    这是什么?


    她明明知道的,明明渴望的,却又不认识也未曾体验过这样陌生的悸动。


    他发出一个单音,像是“嗯”,又像是别的什么,算是响应她的呼叫。


    唇舌是下意识地动着,体内像是被人点燃了一把火,烧得他理智全无。


    他连啃带咬,吮吻的力度时轻时重,尤可意终于忍受不了这样的撩拨,微微使力推开了他,沿着墙面想要逃跑。


    但是严倾不允许她逃跑,一把拽住了她的手,又一次将她抵在墙上。


    这一次,不偏不倚,他的手肘刚好与墙面相贴,无意间碰到了头顶的灯光开关,屋内瞬间变得一片漆黑。


    黑暗里,两个人都没了动作。


    没有灯光的屋子本是将意乱情迷化作*的最好媒介,然而这样的黑暗却让严倾有了片刻的停顿,然后清醒不少。


    他本来就是属于黑暗的。


    他本来就是这个世界里见不得光的存在。


    那他现在究竟在干什么?试图把她也拉进这个见不得光的地方吗?


    尤可意还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呼吸有些粗重。


    她的心跳太快了,直接传达到与她紧密相贴的他的身体里。


    她有些渴望,又有些害怕,这时候只能不安地攀住他的肩膀,茫然无措地叫了一声:“……严倾?”


    是细微而脆弱的声线,像是被猎人捕获的小动物,只能惴惴不安地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这一刻,严倾彻底清醒了。


    他沉默了片刻,双手移开了她的身体,然后后退一步,不再与她肌肤相贴。


    尤可意又叫他一遍:“严倾?”


    这一次是询问而不安的口吻。


    他在原地顿了顿,然后从地上拾起他的衬衣,帮她披上时尽量避免与她的身体有所接触。黑暗里,他低头对上她亮得无措的眼眸,低声说:“穿上,把衣服穿上。”


    “怎么了?”她的声音很是紧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停了下来,只能慌慌张张地伸手拽住他的胳膊,“为什么……为什么停了?”


    严倾在迟疑该如何作答。


    她却心慌得要命,索性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里,双手死死环住他的腰,不安地叫着他的名字。


    重新被她抱住,感受着与他紧紧相贴的柔软身体,严倾有一瞬间的僵硬。


    他的身体早就有了变化,此刻也不过是更加明显罢了。


    他只能有些用力地拉开尤可意,低头哑着嗓音对她说:“尤可意,还没到那一天。”


    她问他:“哪一天?”脑子里混乱地闪过很多念头,她捕捉到了其中一个,有些恍然大悟地问他,“结婚那天?你,你想留到那一天?”


    她没有想过严倾会有这样的思想,跟他的身份格格不入。


    严倾摇摇头,抬手摸了摸她的面颊,有些不舍地摩挲片刻,轻声说:“不是结婚。”


    “那是——”


    “是我走出这条路,可以给你一个普通人的生活那一天。”


    “……”她没有想到答案竟然会是这样,一时怔忡无语。


    黑暗里,面前的男人低下头来与她耳语。


    “说好要等到那一天的,我等得起。等到那一天,我可以对你的人生负责了,才能要你。”


    才敢要你。


    才要得起你。


    他并非正人君子,不会坐怀不乱,但有的事情太过明显,就好像他的人生不是说改变就能改变的,就好像普通人的生活不是他想给尤可意就一定给得起的。


    那些都需要时间。


    而在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时间里,谁都不知道是不是只要意志力足够坚定,他就可以等来那一天。


    严倾告诉自己:不确定的计划只能叫做幻想,他不能用幻想的名义对她做出无法更改的事情。


    他不能做出让她后悔一生的决定。


    所以他在黑暗里哑着声音对她说:“尤可意,你肯等我,那么我也等得起。”


    她的心头千回百转,想告诉他没有关系,她相信那一天总会来,今天会发生的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的。


    可是她张了张嘴,最终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他的忍耐是因为爱。


    她又为什么要去打破他对她的保护?


    那就等吧,有一个人这么毫无保留地爱惜着她,就算要等到地老天荒,她也等得起。


    最后的最后,她被严倾牵到了床边。


    “睡吧。”他把她安顿在那里,然后睡在了另一侧。


    她想要钻进严倾的怀里,却又明显地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只能顿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再向他靠近。


    严倾却好像感觉到了她想要抱住他的渴望,低声嘱咐了一句:“背对我。”


    她沉默了片刻,无声地按照他所说的,转身背对他。


    这大概是他需要的安全距离……她这么想着。


    然而下一刻,他的双臂却环住了她的身体,用宽广的胸膛贴上了她的背。他甚至从后面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后脑勺,然后把她拥在怀里,轻声说:“睡吧,尤可意。”


    这一觉是安稳温暖的。


    起初是听着黑暗里她和他的呼吸声交融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然后感受着与她相贴的他一下一下的心跳声,她慢慢地睡了过去。


    这么被人抱在怀里睡觉是长这么大以后的头一次,她感觉自己是一只冬眠的动物,身后是融融火光,给予她源源不断的热量。


    可是安稳的一觉并没能持续成一个令人欣羡的懒觉,冬眠还是被一颗定时炸弹吵醒。


    早晨六点半,就在尤可意尚且沉浸在那个暖意融融的梦里时,门外忽然间响起了一声接一声的敲门声。


    说是敲门声其实太轻了,事实上门外的人是一下一下非常用力地叩着门,声音响亮,力道十足。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严倾已经在床边传好了裤子,正往身上披衣服。


    回头对上她的视线,严倾轻声说:“可能是打扫卫生的,你睡你的,我去开门。”


    她没有多想,点了点头,把头钻进了被窝里。


    她甚至下意识地想,这家酒店的服务真的很差劲,这么大清早的打扫卫生,敲门还敲得这么用力……


    可是睡意太浓,她很快闭眼继续睡了。


    只可惜这一觉注定无法继续,因为严倾开门以后,看见门外的走廊上站着一位衣着典雅的中年妇女。


    女人的年纪大概在四十来岁,穿的是件黑色毛领大衣,看上去保养得很好,皮肤光滑白皙,面上的皱纹并不多。


    与他视线相对的那一刻,她明显一愣,眉头一皱,下意识地侧过头去看了一眼门边的房号。


    1302……并没有问题。


    可是眼前来开门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她顿了顿,冷静客气地说:“不好意思,我敲错门了。”


    她也没去理会严倾是什么反应,朝走廊另一头走了几步,很快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她是按照从培训中心的经理那里要来的地址找上门来的,没道理找不到尤可意。


    难道尤可意提前回去了?


    不容她过多猜测,电话很快拨通了。


    尤可意的手机铃声是一首欢快的英文歌曲,从买到这只手机起就从来都没有换过,她熟悉,祝语也是熟悉的。


    而在枕头下的手机响起前的那一刻——


    严倾正在关门。


    尤可意尚在睡梦中没有清醒。


    祝语正在走廊上站定了打电话。


    这一阵欢快的铃声很快惊动了三个人——


    严倾关门的动作微微一顿。


    尤可意倏地从睡梦中睁开眼来。


    走廊上的祝语身形一滞,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来,嘴唇微张地朝铃声响起的地方看去。


    1302。


    她刚刚敲开的那扇门。


    那个衣衫不整的陌生男人还站在只剩下一条缝的门后。


    铃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当祝语重重推开还没合拢的那扇门时,严倾有一瞬间的怔忡。


    他诧异地看到那个女人带着一种不可置信的神情与他擦肩而过,丝毫没有半点要理他的意思,径直冲进了房间,然后整个人如遭雷殛地立在床前。


    好几秒钟的时间过去,他的身躯蓦然一僵,终于猜到了这个女人的身份。


    这一刻,尤可意尚在睡梦当中,严倾还站在门口没来得及进去,只有祝语一个人呆若木鸡地立在床前。


    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直到祝语从震惊中找回意识,在回过神来的第一刻,忽然间高高举起手里的皮质手提包,然后朝着床上的人重重砸去。


    那是盛怒中的母亲理智全无的狠狠一砸。


    她不远千里赶来找尤可意,因为千骂万骂,但作为一个母亲又怎么可能放任女儿被卷入麻烦之中?她怕万一学生出事,尤可意会被牵连。


    女儿年轻,不懂事,所以她这个当妈的只好亲自来找她,顺便就这次的事情彻底解决培训中心的事情。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过,自己寄予了无限厚望的女儿有朝一日竟然会躺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床上。


    这一刻,祝语彻底失去了理智。


    而这样突如其来的举动是严倾也没有预料到的。他的心在祝语高举起手提包的一瞬间就好像被人捏在了手里,轰然提上半空。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床边冲了过去,试图阻止祝语的行为。


    然而几大步的距离毕竟快不过手起包落的时间。


    他只来得及跑出了两步,就听见咚的一声,那只硬皮手提包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砸伤了尤可意的身体,也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尤可意是被剧痛唤醒的。


    她尖声叫着,睁开眼来,看见母亲的第一秒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那个从来就不苟言笑的母亲此刻正以一种盛怒到几近狰狞的表情看着她,然后扑过来一把掀开了被子。


    “起来!你起来!”祝语厉声尖叫着,试图去拽她的衣领,然而打底衫弹性大,布料轻薄,几乎没办法使力去抓。于是她改为重重地钳住尤可意的胳膊,使劲拉她,嘴里一直是那几句话,“起来,你给我起来!”


    那两只手似乎从舞蹈家的手变成了村妇的手,就好像吃下了大力水手的菠菜一样,忽然间力大无穷起来。


    尤可意只觉得自己的胳膊都快要断了。妈妈的手不光钳在了她的皮肤上,指甲还重重地陷进了肉里。


    她只能一边惊叫着从前一夜那个温暖的梦里彻底清醒过来,一边哀声求饶:“妈妈,妈妈你放开我。妈妈我疼……”


    可是祝语已经彻底失控,她拽着尤可意的胳膊一前一后地狠命摇晃着,“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妈妈……”尤可意带着哭音叫她,拼命想要挣脱出来,可是妈妈的力气好像从来没有此刻这么大过,不管她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混乱的局面是在严倾冲过来以后才暂时中止的。


    他顾不得那么多,只是冲上来一把揽住了尤可意,将祝语的双手毫不迟疑地拉开。


    尤可意下意识地躲到了他的身后,也顾不得自己是赤脚踩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只是惊慌失措地想要逃开失控的母亲。


    于是就成了严倾站在母女俩的中间。


    气氛有一刹那的凝滞。


    然后是祝语厉声朝尤可意喝道:“他是谁?”


    尤可意没有说话。


    她尚未消化掉前一刻的惊恐,更不明白为什么一觉醒来,那个温柔美好的梦境就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凭空出现的母亲。


    她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所有的思绪都被人抽空。


    这一刻,严倾开口说:“阿姨,我叫严倾。”


    他伸手握住了尤可意,望着祝语,神色从容、一字一句地说:“我是尤可意的男朋友。”


    他代替尤可意回答了这个问题,同时以保护的姿态将她挡在了身后,哪怕语气很礼貌,可眼神里有的东西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比如对祝语的不满与对尤可意的心疼。


    他带着隐忍的怒气看着祝语,却碍于她的身份不便发作。


    而祝语又何尝看不出他的态度?当下怒极反笑,反讽一句:“我问你了吗?”


    严倾看着她没说话。


    她伸手要来再拉尤可意,却被严倾挺身挡住。这一刻,她终于忍不住伸手给了严倾一个重重的耳光,怒骂一句:“你是个什么东西?给我滚开!”


    那一声耳光清脆得像是玻璃器皿在高温下骤然炸裂,突兀又惊人。


    尤可意惊呆了。


    这一刻,她再也顾不得自己的惊慌失措,大步从严倾身后踏了出来,尖声叫着:“妈妈你干什么?你为什么打他?他——”


    “尤可意。”严倾沉声喝住了她,一把把她拉回身后,自己依然挡在祝语和她的中间。


    “我为什么打他?你问我为什么打他?”祝语高声怒斥,“你怎么不问问自己做了什么好事?尤可意,你简直不要脸!小小年纪居然跟人开房!我教了你二十一年,这些都是我教的你吗?你简直——”


    “够了!”严倾忽然间朝她喝道,声音不算大,但一字一句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一样,“不要再说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让我不要说我就不说了?”祝语像是盛怒中的狮子,恨不得用世间最恶毒的话语来狠狠攻击眼前的男人,她指着严倾的鼻子,“我教育我的女儿,关你屁事!你是哪里来的下三滥?专门坑蒙拐骗无知少女!你,你……”


    她整个人都快要失去控制,随手抄起桌上的吹风,也不看清自己拿了什么,就径直朝严倾砸了过来。


    然而严倾不是尤可意,他只是敏捷地往旁边猛地偏头,就轻而易举躲过了这一次攻击。


    吹风机砰地一声砸在墙角,声音简直惊天动地。


    一砸不成,祝语更加愤怒,这次想也不想就抄起了桌上的玻璃烟灰缸,大有要同归于尽的意味。


    尤可意在这一瞬间尖叫起来,不顾一切地扑到了严倾面前,严倾一个始料未及就被她推得后退了一步,那只烟灰缸瞬间砸到了尤可意的后脑勺上。


    她的声音在这一刻都变了调,浑身一颤,软软地朝严倾倒了下来。


    严倾的呼吸都静止在了这一刻,只能下意识地接住了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惊呆了,祝语也惊呆了。


    ***


    白茫茫的墙壁,白茫茫的灯光,白茫茫的床单被套,白茫茫的病房。


    对于医院,祝语有一种难以抗拒的恐惧感。


    她曾经是红遍文工团的小天鹅,带着与生俱来的骄傲四处为首长们演出。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她用自己十年如一日的刻苦练舞换来了红遍大江南北的青年舞蹈家之称。


    她并非富贵人家的孩子,母亲生了三个孩子,她是老大,老二老三都是男孩。都说皇帝疼老大,百姓疼幺儿。因此她这个最大的女儿就成了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的典型,要在家里忙里忙外照顾弟弟、洗衣做饭,又要在团里努力练舞,想要闯出名堂。


    她能进团还多亏了父亲是文工团的后勤人员,成日求爹爹告奶奶的,才帮她争取到了去团长那里跳个舞的机会。她深知自己进去是多么不容易,于是更加努力起来。


    为了成为团里的第一人,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饭,然后啃着馒头骑自行车去团里练舞。中午又要骑着自行车飞奔回家给弟弟做饭,有时候晚了,爸妈回家就会数落她。


    她不爱说话,只是默默听着,听完就出门,骑着自行车又回团里去练舞。


    她长得漂亮,身段好,从小又有跳舞的天分。


    她不甘心一辈子就过得如此窝囊,照顾弟弟、洗衣做饭、骑着自行车在梦想与现实中奔波……这些并不是她想要的。


    这些都是她无比厌恶的。


    她要摆脱这一切,她想永远成为舞台上闪闪发光的那只小天鹅。


    很多年的时间过去,她终于做到了。


    那一刻,她在舞台上跳完了八分三十一秒的芭蕾独舞,踮着脚尖敬礼致谢,台下的军官们纷纷站起身来,微笑鼓掌。


    没有人知道她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没人知道为了这八分三十一秒,她在那间练功房里不知疲倦地踮起脚尖旋转了多少个日夜。


    她的眼眶里是闪烁的泪水,而对于台下的观众来说,却不过是一个眼眸璀璨的小姑娘欣喜的神情。


    没人知道此刻终于大获成功的她最想做的事情竟然是嚎啕大哭。


    此后的一年里,她四处表演,结识了现在的丈夫,一名大学教授。


    丈夫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爱搞科创,钻研论文很在行。但这并不要紧,他耳根子软,什么都听她的,也不爱计较,家里的事情都交给她做主。


    别人都羡慕地说她:“祝语你命好啊,野鸡窝里也能飞出金凤凰,还嫁得这么好!”


    那一年的时间里,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命好。


    然而好景不长,她从未料到自己的人生竟然只辉煌了这么短短一年。


    她用十年的汗水去换她的梦想成真,可是梦想实现得如此绚烂,绚烂到犹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


    那一次舞台事故是因为灯光原因。舞台不大,她当时正一下一下跳跃着,离台边还有两步的距离。


    就在那一刻,头顶的一站射灯忽然间发出清脆的爆炸声响,她下意识地抬头一看,就看见那盏巨大的射灯摇摇晃晃地朝她坠落下来。


    所有的人都惊声尖叫起来,而她在回过神来的第一刻,不顾一切地朝前面倒去。


    射灯并没有砸到她,然而因为失去重心,她跌下了舞台。


    台子有两米高,她是后脚跟着地,韧带断裂,两根脚骨粉碎性骨折。


    醒来的时候,她就躺在陌生的病房里,住了两个月的院。


    两个月里,不断有人来慰问她,每个人都说着大同小异的话——


    “真的是好险啊,幸亏你反应快,不然被灯砸中了,就不是受个脚伤这么简单了!”


    “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别难过,会好起来的!”


    ……


    诸如此类的话她听得都快要麻木了。


    可是她的耳边反复回荡着醒来那天医生对她说的话:“很遗憾,祝小姐,你的脚虽然能好起来,但今后都不能再跳舞了。”


    那个年轻的医生还说了很多,比如一些注意事项,比如正常行动是没有影响的,比如住院期间千万要食补与药疗同时进行,比如……


    她记不清那些无关紧要的话,因为她只听进去了那一句话。


    “今后都不能再跳舞了。”


    所有的人都说着她有多么幸运,能捡回一条命真是不容易,可是那两个月里,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的梦想坍塌了。


    她的人生已经毁了。


    她连这辈子唯一擅长的事情、唯一热爱的舞蹈都失去了,她捡回一条命又有什么用?


    那只小天鹅不见了。


    从今以后,她又只能做回以前的那个祝语,洗衣做饭,这就是她全部的人生。


    直到她有了孩子,直到她看见她的女儿在她面前翩然起舞。


    那一刻,她暗淡的眼神忽然间亮了起来。


    血液一瞬间沸腾了,太多的情绪充斥在心口,就快要叫嚣着炸裂她的心脏。


    ***


    尤可意睁开眼的第一刻,看见了自己的母亲。


    她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娴静姿态坐在窗边,眼神空洞而迷离,像是在追忆什么遥远的年代。


    她坐在那里,眼神落在尤可意身上,却又像是透过女儿看见了别的什么。


    尤可意艰难地张嘴想叫她,却忽然感觉到脑后的一阵剧痛,于是那声妈妈变成了吃痛的抽气声。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昏迷以前发生的一切,那声妈妈是无论如何叫不出口了。


    严倾呢?


    严倾在哪里?


    她慌乱地想要转头看看自己在哪里,可是头痛欲裂,她都快要哭出声来。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床上的动静终于把祝语从回忆里唤醒,她在第一时间扑到了床边,急切地问女儿:“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她急急忙忙地抬手去按床头的呼叫按钮,然后对尤可意说:“你别急,医生马上就来,不要急啊!”


    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自顾自说着话,也不知道她究竟发现了没有,其实现在这些话根本不是在安慰尤可意,反倒是在安慰她自己。


    尤可意的后脑勺疼得厉害,压在枕头上只感觉神经在一跳一跳的。她抬手摸了摸,发现自己的脑门上缠了一圈厚厚的绷带。


    她看着床边的女人一把拽住她的手,皱着眉头责备她:“不许乱摸!伤口很深,还有点轻微的脑震荡,你安分点!”


    这一刻,尤可意没有挣扎,只是轻轻地从妈妈手里抽回了左手。


    她很熟悉妈妈脸上的表情,因为过去二十一年里,她几乎每次回家都会看见这样的神色。


    “尤可意,不许玩电脑!给我进书房去做数学题!”


    “尤可意,关掉电视机!立马关掉!你今天练够三个小时的舞了吗?没练够就不许看电视!”


    “尤可意,你给我立马辞掉培训中心的兼职!我养不起你吗?我从小送你去练舞就是为了让你去当什么兼职老师的?我告诉你,我不许你浪费时间在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


    有太多的不许,多到让她在成长过程里渐渐就忘记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只知道妈妈不许她做什么。


    可是这一次——


    她抬头看着妈妈,轻声问了句:“既然你不许我乱摸,怕伤口恶化,之前又为什么要把我砸伤呢?”


    祝语的神情一僵,前一刻自然而然露出来的苛责表情骤然消失。


    她习惯了发号施令,习惯了身边的人都听从她的指令,毫不违背,所以刚才只是下意识地又开始命令尤可意。


    顿了顿,她说:“可意,你知道妈妈不是故意的,妈妈从来就没有想伤害你,之前只是太气了,想砸的是那个下三滥——”


    “他叫严倾。”尤可意一字一句地打断她。


    祝语停顿了片刻,方才才放柔和的目光又变得坚硬起来。


    她语气平常地说:“他叫什么名字跟我有关系吗?”


    尤可意看着她没说话。


    祝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调整好了情绪,轻声说:“你还年轻,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年轻人经常走错路,一次两次不要紧,只要知道回头就好——”


    “我不会回头的。”尤可意直视着她,声音并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字正腔圆,带着她全部的勇气与反抗精神。


    祝语就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说:“至于培训中心那边,我已经亲自登门拜访过了,也跟经理说好了,以后你都不用去了。他知道你能进文工团,已经主动表示不会耽误你的前途,你大可放心。”


    她甚至对尤可意微微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还有,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思想进步了,并不是特别在意初夜这种事。所以你只需要和那个男人划清界限就行,好人家多得是,我之前就帮你物色过好几个。团长的儿子跟你年纪也差不多大,改天见个面吧。以你的水平,我们家的条件,还有我和团长的交情,你们俩很有发展前途——”


    “妈妈。”尤可意轻声打断她,“你说完了吗?”


    祝语的嘴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她鲜少看见女儿脸上露出现在这样的神情,并不是被压迫到了极致时不情不愿的表情,也不是选择妥协时有些哀伤又不得不屈服的表情。


    这一刻,尤可意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望着她,并没有任何不悦,“如果你说完了,那就听我说。”


    “从小到大,我所有的事情都要听你的,你偏爱姐姐,我不能有怨言,因为她比我好比我优秀,你告诉我这是我自己的原因,怪不得你。后来姐姐走了,你忽然一下看到了我,把所有的压力一瞬间都压到了我的身上,你并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因为我是你的女儿,你告诉我你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


    “我难道不是为了你好吗?”祝语忽然间提高了嗓音质问她。


    “为我好……”尤可意重复了一遍,弯起嘴角轻轻笑了两声,“妈妈,什么是为一个人好,你真的知道吗?”


    为她好,是把她的喜怒哀乐都放在心上,连她最细微的举动也看在眼里,所以才会在那个雨夜随随便便找个借口把伞给她,自己却淋雨而归,只为让她不再为了跟上他的步伐而踉踉跄跄地拖着伤脚一脚深一脚浅地淌水。


    为她好,是明白她要的是什么,一开始为了她的前程推开她,可最终也在明白她想要的不过是得到心上人的回应以后,再无保留地拥抱了她。


    她受伤也好,一个人孤孤单单也好,遇到陆童出事又是担心又是手足无措也好,那个真正为她好的人都一直无声地陪伴着她。


    可是前言这个口口声声说着为她好的妈妈却从来不曾给予她这一切。


    哦对了,妈妈志也给过她一些别人没有给过的东西,比如后脑勺上的重重一击。


    她有些想笑,眼眶却又酸楚得要命。


    祝语的情绪又一次激动起来,刚想说什么,病房的门却忽然被人推开,医生拿着本子走了进来,问了一句:“醒了?”


    尤可意不再说话,专心接受医生检查,而祝语默默地退到了床边,也闭上了嘴。


    检查持续了十来分钟,医生走后,病房里又一次恢复了岑寂。


    尤可意伸手在枕头下面摸了摸,然后停顿了片刻,问窗边的人:“我的手机呢?”


    祝语没说话。


    “妈妈,我在问你,我的手机呢?”她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祝语眯眼问了句:“你要手机干什么?给那个男人打电话?”


    尤可意闭眼,顿了顿,说:“我和他并没有发生过什么。我们只是单纯地睡在一张床上,什么都没做。”她又睁眼看着祝语,“现在你满意了吗?能把手机还给我了吗?”


    祝语先是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像是思索了片刻她的话可不可信,最后依然摇了摇头,“你现在需要静养,手机我暂时替你保管。”


    长时间的争执以后,尤可意依然没能要回手机,她看见妈妈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掌控全局的神情,最后只问了一句:“妈妈,是不是这辈子我想要的一切,只要不是你认同的,你就永远不会同意?”


    祝语的回答是这样的:“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妈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


    尤可意有伤在身,她并不想现在就跟女儿发生冲突,所以她只是用柔和的姿态防御着,但即便是防御,也不会有丝毫的妥协退让。


    尤可意看着妈妈的表情,这一刻似乎有些了然了。


    大概这辈子她都不用指望能说服妈妈对她放手了,她要的一切除非是自己争取,否则永远无法得到妈妈的同意。


    她闭上了眼睛,不再做徒劳无功的挣扎。


    ***


    没有手机,没有通讯工具,不能下床也不能出院。


    尤可意在床上从下午醒来的那一刻起,一直躺到了晚上,期间祝语来过两次,除了送饭,其余时间就是挑些有的没的和她说话,比如团长的儿子,再比如团长的儿子……所有的话题都是那个优秀的青年如何如何棒。


    尤可意一句话都没有说,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后来祝语也闭上了嘴。


    她对医院有些恐惧感,所以并不想一直待在这里,而尤可意需要留院观察几天,因此晚饭的时候,她带来的不止保温桶,还有一个护工。


    晚上九点半以后,祝语离开了医院,临走前嘱咐护工在病房的隔间里可以打盹,但不要睡得太死,如果尤可意要上厕所之类的,一定要搭把手。


    尤可意一直躺在那里不言不语。


    直到祝语离开,她睁眼侧卧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整整看了两个小时。


    护工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看着尤可意的背影,还以为她睡着了,于是也在旁边的小隔间里打起盹来。


    晚上十点四十分,隔间里是中年妇女轻微的鼾声,还有走廊上不时出现的护士查房时放轻了的脚步声。


    这一刻,尤可意似乎终于从望着窗外的状态苏醒过来,慢慢地动了动,支着身子爬了起来。


    头很疼,不光是后脑勺的伤口,脑子晕乎乎的,爬起来的一瞬间有点天旋地转,有点恶心想吐。


    她支着身子坐了一会儿,好像在等待这阵眩晕过去,然而眼前一直是这种眩晕状态。她顿了顿,终于不再等,一把扯掉了手背上的针管。


    护工还在睡,她穿着宽松轻薄的病号服,脚下是柔软的拖鞋,就这么一步一步无声无息地往门外走去。


    吱呀——


    门开了。


    她撑在门框上休息了一下,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合上了门,朝走廊尽头的电梯走去。


    ***


    窗外下雪了,还是那种雨夹雪,湿润又阴冷,丝毫没有属于下雪天的美好温情。


    严倾站在落地窗前,第无数次往尤可意的手机上拨号,然而回应他的依然是关机状态。


    他的心一直紧紧揪着,从尤可意昏倒那一刻起,到她被母亲带走,再到现在。


    他觉得有些窒息,心慌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在这一个下午,他找遍了他知道的几家医院,总是在军区医院问到了尤可意的消息。


    前台护士告诉他,尤小姐没什么大碍,轻微脑震荡外加皮外伤而已,住院观察几天,回家好好休养就没问题了。


    他在医院下面站了几个小时,看见尤可意的母亲来去匆匆。


    最后他没有上楼,只是默不作声地回了家。


    其实认识尤可意并没有多久,在一起的时间也不长,但他却好像对她的性格已经了如指掌,比如这时候如果他出现,她一定会因为他和母亲再起冲突。


    他也知道她绝对不会因为母亲的反对就轻易退缩。


    她是那种外表很柔软,但内心却固执到犹如顽石一样的女生,一旦认定,就绝对不会妥协。


    所以他回了家,因为她会等他,他也同样会等着她。


    等到她好起来,他们再见面。


    等到她好起来,他才会有理智去好好分析要如何应对接下来的状况。


    然而这颗心依然动荡不安,他甚至什么事情都没做,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落地窗前抽烟。


    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已经塞满了烟头,甚至连缸外也洒落了很多烟头和烟灰。


    他还在抽,一支接一支的抽。


    直到门铃响起,他兵荒马乱的心跳声骤然停止。


    谁?


    他走到门口,从猫眼里往外看,忽然间浑身一僵,血液一时之间全部往大脑冲去。


    他的手甚至有些哆嗦,不敢置信地打开了大门。


    冷风从门外涌入的那一瞬间,那个穿着宽大病号服、头上裹着绷带的小姑娘如释重负地朝他呼了口气,然后脚下一软,扑倒在他怀里。


    但她的唇边是一抹绚烂的笑意。


    “严倾,你看,我从来都不会让你等。”


    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她,浑身都开始颤抖。


    那颗心。


    那颗心在这一瞬间就好像要灰飞烟灭了一样。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尤可意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躺在铺着柔软的天蓝色棉被的床上,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从窗户外面射进来,照在脸上有暖融融的感觉。门外走进来一个男人,灰色棉质t恤贴在他修长紧实的身躯上,而他捧着一碗粥,抿着嘴唇眼神柔和地望着她,轻声说:“尤可意,太阳晒屁股了。”


    是非常美好的梦,因为梦里有她向往的生活和她爱的男人。


    她忍不住暗暗盼望这个梦境可以持续再长一点的时间,等到睡意终于散去时,她才又恍然记起,这根本不是梦。


    那天她瞒着护工跑回了严倾家里,义无反顾地说要跟着他,严倾没有回答,只是和以前一样缓缓打开了门,收留了她。


    他是矛盾的,是迟疑的。


    从内心说来,他看见尤可意不顾一切地愿意跟着他,心里比谁都高兴。可是从现实出发,他至今仍然是一个毫无前途的混混,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能力庇护她,对她的未来负责任?


    尤可意却揽着他的腰,像一只需要温暖的小动物一样蹭着他的下巴,依赖地说:“严倾,我们搬到城北去住几天,好不好?”


    他顿了顿,问她:“为什么是城北?”


    “因为那里是你长大的地方啊。”


    严倾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缓慢:“那段经历并没有什么值得纪念的,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你不用把它当回事。”


    “要,要当回事的。”她抬起头来看着他,“那里是你长大的地方,当然意义重大了。我们重新来一次,在那里一起生活,这一次它一定会有意义的。”


    他说不出话来,只能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姑娘。


    她的眼睛,她的神情,她紧抿的双唇……她的一切都在告诉他,她是全心全意想要跟着他,不计后果,不顾未来。


    然后他就忘记了理智,不问任何事,只是对她点头,同意了回到城北。


    那间老房子破旧不堪,在尤可意尚且躺在他的床上睡得正香时,他就踏出了门,在天亮之前赶到了那里,默默地打扫起来。


    旧的家具都没法看了,也不能全丢掉,他就去街口的市场里扯了几块格子布,回来把桌子椅子都给铺上。


    经过卖床上用品的家居店时,他又停下了脚步,有些迟疑地走进店里。


    店员问他:“先生,请问您想挑点什么?”


    他答:“床单被套。”


    他这个人高高酷酷的,神情之间颇为冷淡,一身黑衣服又显得有些不好亲近。店员自然而然地选了最符合他气质的一套床上用品,微笑着带他来到一张铺着蓝黑色床单被套的床前,“您觉得这个怎么样?”


    严倾顿了顿,抿了抿唇,有些不自然地低声询问:“有没有,有没有颜色鲜亮一点的?”


    店员愣了愣,又赶忙笑着回答:“有的有的,您要颜色鲜亮点的啊?那——”她指了指旁边那床银灰色镶金边的床上用品,“这套呢?这套也卖得很好的,年轻男士都比较喜欢这种。”


    她笑得太过热情,态度十分友好,反倒让严倾更加不自在了。他摸摸鼻子,咳嗽两声,“那个,有没有比较适合小姑娘的?可爱一点——”


    话没说完,恍然大悟的店员立马又展示出了良好的职业素养,飞快地把他领到了一床……印满史努比花纹的儿童被子前面。


    严倾终于默默地拉下了老脸,把话一次性说清楚了:“给女孩子准备的,年纪二十开头,我不太清楚这个年纪的女生喜欢什么样的床上用品……”顿了顿,他从脑子里搜索出一个关键词,她好像说过什么来着?


    “她是……小清新?”他很努力地记起了这个词。


    店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次终于明白了他的要求,一边笑一边挑了一床天蓝色印有粉色圆点的四件套给他,然后眨眨眼,“你女朋友肯定会喜欢的,信我准没错!”


    严倾点头,掏钱包给钱,拎口袋走人,所有的动作都干脆利落,行云流水。


    他走以后,店员趴在柜台后面给男朋友打电话,说着说着撒起娇来:“你呀,一点也不可爱!刚才有个长得酷酷的男人来我这儿买四件套,别扭了半天,我才搞清楚原来他是给女朋友准备的。你都不知道他被我点破之后表情有多萌!脸明明红得要死,还一脸自己很酷很*的表情,严肃得眉头都没松开过……”


    忙活一上午,总算把房子弄出了点样子来。


    严倾最后一次把花瓶里的非洲菊调整了一下,四下环顾,终于再也找不到什么需要改变的了,然后才关门离开。


    他回到家的时候,尤可意还在睡,脑袋缠着一圈厚厚的绷带,模样颇有些滑稽。他忍不住蹲在床边看她,看着看着还起了坏心眼,用她的发尾去挠她的鼻子。


    尤可意缩了两下,眉头一皱,然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


    她花了好几秒的时间才找回意识,一下子明白了刚才鼻子上痒痒的感觉来源于谁,正准备撒个娇埋怨他,就看见眼前的那张脸一下子放大了数倍,接下来是什么软软的东西贴在了她的唇上。


    她并不明白刚才她睁眼那一瞬间露出的迷茫表情有多可爱,眼睫毛颤动的姿态像是蝴蝶在振翅,引得严倾心头闪过一抹异样的情绪。


    挠她的人明明是他,痒的却也是他。


    心痒难耐,他干脆放任了这样的情绪,低头亲吻了她。


    而在他终于结束这个吻的那一刻,尤可意只能面红耳赤地哇哇大叫着推开他,蹭的一下缩到了床脚,“我,我还没刷牙!”


    严倾的唇角有一点点的弧度,然后渐渐扩大,变成了一个有些无奈又十分愉悦的笑容。


    他摸摸嘴角,十分深沉地说:“让我猜猜你昨晚吃的什么——”


    头一次开这种玩笑,结果话都没说完就被一只飞来的枕头砸中了脸。


    尤可意中气十足,一点也不像个病人地对他大吼一句:“严!倾!”


    严倾抱着枕头看她恼羞成怒的样子,慢慢地笑起来。


    尤可意被他这种砸了脑袋还笑得开心的举动弄得一愣,拉下脸问他:“笑什么笑啊?被砸了还笑这么开心?”


    他望着她,弯着嘴角说:“因为你生气的样子也很好看。”


    这一次,尤可意彻底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眼睛看他半天,双颊滚烫地嘟囔一句:“什么时候学会说情话了……”


    他还是眉眼弯弯地看着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新技能get!”


    “……”


    他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卖萌*啊啊啊!尤可意想了十秒,最终决定把这个黑锅扣在陆凯小弟弟的头上。


    一定是他!只有他才会天天卖萌,带坏她家黑道大哥!


    ***


    然后就开始了“同居生活”。


    踏进老房子的那一刻,尤可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间老旧的屋子竟然变成了温馨可爱的童话小屋!


    她张着嘴回头望着严倾,却看见他低下头来温温柔柔地望进她眼底,也不说话。


    她小声说:“这种时候男主角不是都该问问女主角‘喜欢吗’?”


    他摸摸她的头,“不用问。”


    “为什么不用?”演偶像剧不就得演全套吗?


    他笑得从容又淡定,“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说喜欢。”


    不是什么甜言蜜语,但她就是为这样一句话又一次说不出话来。


    他了解她。


    这让她比听到什么情话都更开心。


    于是就过起了这种像梦一样的日子。


    尤可意负责养伤,严倾负责做饭。尤可意每天的任务就是吃得饱饱的,像猪一样睡得安安稳稳;严倾每天的任务就是出门完成自己该做的事,然后拎着一篮子蔬菜回来,进厨房忙碌。


    她会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问他:“你的兄弟们要是知道他们的大哥变成我的小保姆了,会不会砍死我啊?”


    严倾说:“不会。”


    “为什么不会?”


    “因为他们没有那个胆子,砍死了大嫂,大哥会杀他们全家。”他说得特别从容,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尤可意很给面子地笑了起来,然后擦擦汗。


    大哥真可怜,浑身上下基本没有哪个细胞具备说笑话的技能。


    不过她也好可怜,以后大概每天都要这么配合他,为这种冷到北极去的笑话练就“假装笑得很开心”的技能。


    说到黑道大哥的冷笑话,尤可意印象最深刻的其实是一个有点不纯洁的梗。


    那天她正在刷微博,看见高中老同学发的一条微博如下:敢不敢认真地对男朋友说“你还是个男人吗?是的话证明给我看”?我赌一百根小黄瓜,问出口的妹子肯定明天下不了床(挖鼻)。


    她忽然有点小羞涩地蹭蹭蹭跑进厨房,看着严倾忙碌的背影,有点兴奋地问他:“严倾,你是个男人吗?”


    严倾正在切菜的手微微一顿,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她,然后慢慢地说了句:“马上就做好了,你先回去玩,别急。”


    他大概是以为她饿得受不了,所以才无聊地跑来问这种奇怪的问题。


    尤可意直接忽略他的反应,充满期待地说:“那如果你是男人,你要怎么证明给我看?”


    她睁着圆圆的眼睛瞪着他,猜测自己的下场会不会是下不了床,这样一想就真的更加羞涩了!


    结果严倾想了想,右手慢慢地移动到了裤子上,抬头问她:“那不然……我掏出来给你看一下?”


    掏出来……


    给她看一下?


    尤可意愣了足足三秒钟,看着他的手停留在他的裤子上,然后全身上下在一瞬间沸腾了。


    掏!出!来!给!她!看!一!下!


    ……


    这还是严倾吗?


    他被人盗号了吗?


    她惊恐又羞涩地扒着门框,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指着她家一向高冷纯洁的严哥:“你,你耍流氓!”


    结果严倾抬了抬眉毛,特别淡定地问她:“流氓在哪一点?”


    “你,你——”她的手颤颤巍巍地从他的脸慢慢瞄准了他的……某个部位,“你居然要掏出来给我看!”


    严倾“哦”了一下,下一刻从裤兜里掏出钱夹,然后抽出身份证,十分好心地递给她,“我要掏的是这个。”


    ……


    尤可意夹着尾巴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她就这样在旧居生活下来。一天一天,每一天都过得没心没肺,无忧无虑。


    其实憧憬那么多年的,大概就是这样像梦一样的日子吧。


    普普通通,但也有普普通通的美丽。


    真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也不会结束。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一连十天的时间里,尤可意没有回过一次公寓,也没有和家里的人联系过。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轻松自由过,没有了手机,生活在陌生的城北,哪怕这里的街道老旧狭窄,哪怕每天清晨都是被小贩的叫卖声和并不隔音的墙壁外面传来的炒菜或者说话声吵醒,她就是贪恋地享受着这一切。


    这里没有人认识她。


    她和严倾就好像逃离到了外太空,不管做什么都不用再顾及别人的看法。


    她跟严倾学做鱼,大清早的一起去市场买了一大堆食材,然后回到狭窄的厨房里做饭。


    她爱吃辣,就拼命跟严倾说:“多放点辣椒,再多一点!”


    结果中午的时候,两人面对桌上那一大盆红得耀眼的麻辣水煮鱼,吃得满嘴通红,不停吸气。


    严倾倒水给她喝,有点无语地问:“不是你让我一直放辣椒吗?我以为你能吃辣。”


    尤可意一边咕噜咕噜地喝水,一边哈哈大笑,“我就是想看你被辣得受不了的样子,谁叫你平时都一副高冷得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严倾一直一个人生活,自己照顾自己的本事也算是无师自通,练得一手好厨艺。尤可意跟他学了好几天,最后选了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趁着严倾在外面没回来,亲自动手下厨。


    她厨艺不精,所以选的菜单非常家常:回锅肉,土豆丝,番茄蛋汤。


    她自问已经做得非常非常努力了,严倾回来的时候她还在厨房里为最后一道菜撒葱。她面颊红红地回过头来看着门口的男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马上就好了,再等一下就行!”


    然后又飞快地回过头来关火,舀汤出锅。


    这么忙着的同时,并没有听见身后的人发出任何声音,她愣了愣,又回过头去看他,只看见严倾含笑倚在厨房的门框上,唇角上扬得如同弯月一般好看。


    她的脸一下子更红了,嗫嚅着问他:“你,你笑什么?”


    严倾走过来,怕她被烫着,从她手里接过那碗汤,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说:“笑我好福气。”


    尤可意跟在他身后往外走,想问他好福气是什么意思,是能吃到这样的美味,还是……还是有她来做饭给他吃。可她最终也没能问出口,只是在看见严倾盛好饭,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她做的饭菜时,心里升腾起一种无法言喻的充实感。


    那是不管跳多少次舞、获得多少次掌声也不曾有过的满足。


    她低头小口小口地扒着饭,然后尝到了自己那咸得过分的土豆丝,以及老得嚼不动的回锅肉,又有些诧异地抬头看着那个吃得很香的男人。


    她小声问他:“……好吃吗?”


    严倾点头,又喝了一大口汤。


    她有点心虚地扒了扒饭,“你不用这么安慰我,我又不是没味觉……真的挺难吃的。”


    “并没有安慰你。”严倾放下筷子,替她把嘴边的那粒饭捻了下来,很认真地看着她,“因为是你做的。”


    她撇撇嘴,“就因为是我做的才难吃——”


    “这也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做饭给我吃。”严倾说。


    这一刻,尤可意终于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的全程,严倾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认真努力地消灭掉了桌上的所有食物。他的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就好像真的在吃出自大厨之手的美味食物。


    这真的是非常普通,普通到毫无特色的一幕,可是尤可意看着他埋头吃得一脸认真的样子,心却缩成了一团,像是皱皱巴巴的叶子。


    她觉得眼里有些发热,又或许是因为回锅肉里的辣椒太辣了,才会让她有流泪的冲动。


    最后吃完饭,严倾端着碗进厨房洗,她倚在厨房门口看他半天,然后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去抱住了他。


    严倾身躯一顿。


    她把脸贴在他的背上,声音软软地说:“我以后会更努力的。”


    “努力什么?”


    “努力学会做出好吃的菜。”


    他笑了两声,“不努力也没关系,我会做。”顿了顿,他的声音柔软了几分,“我做给你吃就好。”


    “我乐意做,我就想看你吃我做的饭。”尤可意收拢了手臂,紧紧地抱住他,声音慢慢地低了下来,“从小到大,不管做什么事情,妈妈总是要我做到最好,她告诉我如果做得不够好,那么我付出的一切努力就都没有任何意义。可是今天我的菜做得并不好吃,你依然吃得很开心,你说是因为它们都是我做的。”


    “……”


    她眨眨眼,有点想哭,但忍住了。


    “我今天才明白,其实妈妈说的不对,一件事情有没有价值,并不能通过结果来衡量。人生不止是跳舞,不是分数高、难度高才算赢,只要观众鼓掌,只要他们欣赏到了你的美,那么你就是一个合格的舞者。同样的,不管我的饭菜做得好不好吃,只要你吃得开心,我就已经很成功了。”


    水槽里的水哗哗地流着,可是严倾忘记了洗碗,他只是拿着那只碗在水柱下冲着,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尤可意说:“比起在台上跳舞,得到全场观众的掌声,其实今天的我更开心。哪怕今天的观众只有你,但是我比哪一天都要满足。”


    因为那是从来不曾吃过一顿家人亲手做的饭菜的他。


    因为那是从来不曾在成绩并不如意的状态下也依然听见观众掌声的她。


    这一刻,她想:其实今后跳不跳舞都不重要了,只要他还在,她的人生就永远座无虚席,不再需要其他观众。


    ***


    是在某个晚上一起去超市买生活用品时,尤可意偶然抬头看见超市的led屏上闪耀的画面,才明白春节就要来了。


    主持人穿着大红色的裙子,满带笑容地说:“又是一年合家团圆的日子,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灯笼,准备迎接新春的到来……”


    画面上跟着出现了外景记者带来的市民们为新年做准备的场景,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笑容满面地对着镜头说春节的打算。


    一个外出务工归来的民工操着乡音有些羞赧地说:“我就希望回家过个年,和全家人一起坐在电视机前看看春晚。”


    穿着大红棉袄的小姑娘奶声奶气地嚷嚷着:“我最喜欢过年了!过年大家都会给我发压岁钱!”


    年过半百的白发老奶奶笑得一脸褶子,感慨万千地说:“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个春节能过,最盼望的就是每年子女孙儿们都回来闹一闹,那我就满足了。”


    ……


    这一刻,尤可意怔怔地站在原地,挪不动脚步。


    而严倾正在挑选明天的食材,惦记着尤可意爱吃鱼,又爱吃兔,有些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做香水鱼还是跳水兔,于是转过头来想要问她,结果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他看见他的小姑娘痴痴地抬头看着大屏幕发呆,大概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双手正像拧麻花一样拧在一起。


    他敏感地感觉到她似乎有些不对劲,再抬头看屏幕时,就听见了那个节目里来自各行各业的人们对新春的憧憬。


    不同人有不同的愿望,但零零散散的憧憬加在一起无非四个字:阖家团圆。


    严倾的手里正拿着一条冻鱼,超市里开着暖气,本来并不会觉得冷,但这一刻他忽然就有些冷了,下意识地松开了手里的鱼,于是冻成一根棍子似的鱼就闷响一声,落回了冰上。


    他走到她身边,低声叫她:“尤可意。”


    她却没有听见,还在呆呆地看着那个节目。


    直到严倾拉住了她的手,问了一句:“在看什么?”


    她才猛地回过神来,转过头去望着他,“你挑好鱼了?”


    严倾看了她片刻,摇摇头,“鱼不新鲜,改天再买。”


    他没有忽略掉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沮丧与迟疑,原本整颗心在沉重了很多年后,因为这段日子的轻松愉悦而一点一点升到了半空,就好像被人注入氢气的气球一样。可是在这一刻,有人用针戳破了他的心,所有的氢气都跑光了。


    他好像又从半空坠落谷底。


    因为临近春节,超市的人很多,收银台钱排着长长的队伍。尤可意在他排队结账的时候忽然说:“我想出去上个厕所,一会儿回来找你好不好?”


    严倾点点头,又叮嘱了一句:“如果我结完账了你都没回来,我就在超市门口等你。”


    尤可意笑着点点头,跑掉了。


    而等到他真的结了账,走出了超市,目光漫无目的地在超市前面的广场上浏览着,却看着看着忽然定住。


    在不远处的大树下有一只红色的公用电话亭,那里有一个他熟悉的身影,正背对他拿着电话跟人交谈。


    这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人群众多,他很有可能认错人。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是如此笃定,那就是正在跟家人打电话的尤可意。


    超市里人太多,有个孩子跟父母走失了,正在大门口哇哇大哭,小脸涨得通红,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超市的服务员带着他往经理办公室走,没一会儿广播里就开始传出寻人通知,说是一个穿红色上衣、蓝色裤子的小男孩与父母走丢,孩子今年八岁,名字叫做……


    不到一分钟,他又一次看见了那个小男孩,被妈妈抱在怀里往外走,妈妈一边帮他擦眼泪,一边神色紧张地教育他下次绝对不可以乱跑,看得出是心有余悸。


    小男孩一张小脸都哭花了,却一个劲点头,搂着妈妈的脖子呜呜撒娇。


    严倾拎着沉沉的口袋站在原地,看着慢慢远去的母子。身旁是众多与他擦身而过的路人,清一色的结伴而行,看得出是和家人一起准备年货来了。


    而他是如此茫然地站在那里,忽然间觉得这个冬天是真的很冷。


    他怎么会忘了呢?


    他怎么会把她当成是和他一样孤零零没有家人的可怜人呢?


    她并不是孑然一身的,她有家人,有家庭,有牵挂,有过去二十一年阖家团圆的幸福时光。


    他一个人独自站在人群里,耳边是慢慢寂静下来的世界。


    他问自己:霸占了她半个月,把她硬生生地从她的家人身边抢走,今后是不是要继续做这样的事?


    那个小男孩只是走失了几分钟,小男孩的妈妈就急成了那样,而今他把尤可意从父母身边带走,音讯全无,那么她的父母又会有多焦急呢?


    很多这段日子被他刻意抛在脑后的念头忽然间全部冒了出来,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雷,却又前所未有地茫然着。


    ☆、第59章


    第五十章


    尤可意深呼吸了好几分钟,拿着电话的手颤抖得很厉害。


    她一下一下按出了于她而言无比熟悉的号码,脑子里在这一瞬间闪现过千万种念头。


    妈妈会怎么骂她?


    会不会叫她去死,或者断绝母女关系,又或者大发雷霆地在那头炮轰她?


    她还记得在她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期中考试数学没及格,老师让大家把卷子拿回家给家长签字,她怕得要命,就偷偷摸摸地模仿妈妈的字迹签了字。只可惜老师的火眼金睛很容易就分辨出了她那蹩脚的模仿,一通电话打过去,她数学不及格以及自己签字的事情就露馅了。


    当时她正在书桌前写作业,妈妈在客厅接到了老师的电话,客客气气地和老师交谈了一番,并表示自己会好好教育尤可意。


    而当妈妈挂断电话以后,书房的门被重重地推开,尤可意尚未来得及回头看看妈妈,手里的笔就被妈妈一把夺去,然后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她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心下警觉自己的秘密可能暴露了,只能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妈妈——”


    “你别叫我妈妈!”祝语是这么回答她的,然后一耳光扇了过来,扇掉了尤可意所有还未说出口的道歉。


    尤可意在寒风中拿着电话,又一次想起了那天妈妈对她说的话:“如果你只懂得怎么替我丢人,那就不要告诉别人你是我的女儿,我没有你这种没出息的女儿!”


    她想,今天的她大概把妈妈的脸都丢光了吧?


    妈妈本来就不喜欢她,如今大概只希望自己从来没有生下过这个女儿。


    然而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电话忽然间接通了。接电话的竟然不是妈妈,而是爸爸。


    她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喂了两声,然后一下子变了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迟疑地问了一句:“是,是可意吗?”


    她的呼吸一下子乱了节奏,隔了好几秒,终于哑着嗓音问出一句:“爸爸,你和妈妈最近好吗?”


    那边的男人似乎想说句什么,电话却忽然间被人夺走,随即闯入尤可意耳里的是妈妈的声音。


    “可意,是你吗?”那个声音急切得根本没有留给她丝毫回答的时间,尖锐得有些变调了,“你在哪里?你现在在哪里?”


    一声比一声高,一句比一句声音大。


    尤可意顿了顿,低声说:“我现在很好——”


    “你到底在哪里?!”祝语几乎是尖叫着打断了她的话,声音近乎于歇斯底里的吼叫,“你很好?你很好是什么意思?你从医院里一声不吭地消失掉,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你爸爸,你舅舅,我们到处找你!我就快要把你去过的地方全部找遍了,却连你的人影都没见着!你现在告诉我你很好?”


    尤可意的心在这一瞬间揪紧了,就好像有人朝她的心脏上重重地砸了几拳,疼得她呼吸都快要停止。


    她勉力克制住情绪,压着声音说:“妈妈,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最后才勉强说出一句,“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我不知道怎么得到你的同意,我想和他在一起,我并不是故意想让你担心——”


    “担心?你以为我只是担心你?”祝语尖利地笑了两声,“我成天什么事都不会做了,只会到处找你!我每天都在担惊受怕地想着你会不会出事,会不会受伤,会不会被人骗了,会不会成为第二天报纸头条上的受害者!我每天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我一闭上眼睛就好像看见你在向我求救!尤可意你到底有没有心?你有没有——”


    说到这里的时候,祝语停顿了一下,声音好像被什么东西剪断,戛然而止。


    尤可意的心也在这一瞬间提了起来,所有的感官都被电话那端的人攫住。


    然后她听见了一声重重的抽泣声,像是因为不能自已,所以才会控制不住情绪,整个人都失控了。


    祝语终于泣不成声地对她说:“尤可意,你回来,你立马给我滚回来!”


    这一刻,隆冬的风从广场上吹来,吹得人头发乱舞,吹得人面如刀割,吹得人浑身颤抖,吹得人肝肠寸断。


    尤可意像是断了线的木偶,呆呆地站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电话那头的人还在抽泣,一下接一下,像是电影里煽情至极的情节。


    她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动着,可是血液却都已凝固。


    记忆里的她从来没有见过妈妈哭泣的样子,一次也没有。


    因为当年的舞台事故,妈妈的脚留下了后遗症,只要天气阴冷,就时常犯病,痛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尤可意记得她经常半夜的时候听见妈妈从卧室走进客厅,等到第二天早上她起来,推开卧室的门,就看见妈妈还在沙发上侧卧着,不时翻身,眼下一片淤青。


    可是就连痛得根本受不了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看见妈妈哭过。


    后来姐姐离开了家,她以为妈妈会哭,因为从小到大她一直认为姐姐就是妈妈的全世界,妈妈把这辈子所有的温柔与耐心都给了姐姐,但是妈妈依然没有哭。意志消沉地成天睡觉也好,歇斯底里地乱发脾气也好,不管怎么发泄,但妈妈的世界好像并没有哭泣二字。


    尤可意一度以为,妈妈就是童话里那种冰雪做的人,因为心肠太过坚硬,因为性格坚不可摧,所以已经丧失了流泪的能力。


    可是这一天,在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电话那头传来了妈妈的哭声。


    那并不是嚎啕大哭,也并不是为了博取她的同情,那是一个几乎从来不会流泪的女人再也无法抑制住情绪,一声一声艰难地抽泣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尤可意觉得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风似乎并没有吹痛她的脸,而是一阵一阵地吹进了她的胸腔,像刀子一样狠狠地捅进她的心脏、她的肺。


    根本没有办法呼吸。


    吸一口气就痛一次。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终于找回语言能力,慢慢地问了一句:“如果我回来,你会同意我和他在一起吗?”


    抽泣声慢慢地平息了。


    她焦急而忐忑地等待着,终于等来了妈妈的妥协。


    祝语在那头深呼吸了很久,用沙哑疲倦的声音对她说:“你回来吧,平安地回来。只要你肯回来,我不会再逼你什么了。”


    尤可意的心此刻不止是疼,还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兴奋难耐。


    她知道这是不对的,在妈妈这么难过的时候,她根本不应该有一丝半毫喜悦,可是这是人生里第一次以妈妈的低头为结果换来战役的结束,这也是她和严倾的另一个新开始。


    她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感受着来自胸腔深处那些紧紧缠绕在一起的、复杂又说不清的情绪,又一次不确定地重复了一句:“你,你会同意我们在一起?”


    那头是疲倦到了极致,所以了无生气的声音:“会,我会,我同意你们在一起,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


    尤可意挂掉电话以后,整个人犹如在做梦一样,这时候的她丝毫意识不到冬夜是多么冷,也意识不到自己吹着风在露天电话亭里站了那么久,浑身都已经僵硬了。


    她就这样踏着做梦一般的步伐脚步轻快地走到了超市门口,看见了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等待她的人,甚至没有留意到严倾的神情,只是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他,激动地贴在他耳边说:“你知道吗?我妈妈同意我们在一起了!她同意我们在一起了!”


    她像是兴奋得完全没有办法抑制住情绪的孩子,恨不能把自己的喜悦告诉全世界。


    她欢呼着,雀跃着,抱着怀里的人一下一下嚷嚷着,丝毫不顾周围的人是用怎样的眼神看着他们。


    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开心过。


    她说:“这下好了,我不用非得在你和妈妈里做出选择了!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和你在一起,也不用和妈妈闹僵了!”


    ……


    很长一段时间里,严倾一个字都没说,只是任由她搂着他又蹦又跳,成为人群的聚焦点。


    他觉得自己是在真真切切地感受着尤可意的狂喜与如释重负,大概也该和她一起高兴的。


    可是这样想并没有让他好受一些,因为电话那头哭泣的人并不是他的母亲,所以他体会不到尤可意的欢天喜地,相反的,他还能冷静地抽身而出,把自己的情绪剥离出来,然后理智地想到了其他事情。


    他问自己:这样就算是结束了吗?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从今以后得到她家人的首肯与祝福,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他很想按住尤可意,然后郑重其事地要她冷静一点,好好想想。她妈妈并不知道他的身份,至今仍然以为他不过是个普通男人,所以才妥协,同意他们在一起。如果两个人就这么在一起了,然后贸贸然回到了以前的生活轨迹,他的身份很快就会曝光。


    到那个时候,等待他们的大概不是今天这种父母妥协的局面了。


    他清楚,清楚到不需要过多思考就能预见那一天的场面,尤可意会面临更加可怕的狂风骤雨,他会被彻底驱逐出她的世界——尤其今日的她已经逃离过一次,她的父母必定会更加苛刻严厉地看管她,她也许再也找不到逃出来的机会。


    严倾看到了太多太多可怕的后果,有一种冲动很快蔓延到了全身上下所有角落,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着,疯狂地呐喊着要他摇醒尤可意,让她从这种虚无缥缈的喜悦里清醒过来。


    可是他最终也没有动。


    因为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更加冰冷的声音在问他:“你真的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吗?”


    超市里,她痴痴地望着电视屏幕上阖家团圆的幸福场景,眼里是一片可望而不可求的欣羡。


    电话亭里,她拿着电话丝毫察觉不到天气的寒冷,只是心如刀割地为家人的难受而承受着比那还要强烈无数倍的难受。


    她对他说:“这下好了,我不用非得在你和妈妈里做出选择了!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和你在一起,也不用和妈妈闹僵了!”


    那些话字字句句都在告诉他,为了和他在一起,她承受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短短十来天,他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才会忘记了她的感受,忘记了不管她有多么喜欢他,可为了和他在一起,她抛弃的是她血浓于水的父母。


    会不痛吗?


    严倾像是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感受着尤可意的狂喜与来自心底的惶恐。


    然后他终于动了,慢慢地伸手按住尤可意,低声说:“嘘,你小声一点,低调一点,大家都在看。”


    他看着她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整张脸都焕发出一种不一样的光彩,像是盛放到极致的花朵,美得令人屏息。


    那是与他在一起的十来天里,不,是与他认识以来的所有日子里,他都不曾经到的美。


    他终于意识到,她深深地与她的家庭扎根在一起,不论去了哪里,心始终留在了那里。


    这样想着,他居然平静地笑了出来,把她揽进怀里,用一种饱含笑意的声音对她说:“好,好,我知道了。她同意了就好,你开心了就好。”


    尤可意兴奋地说:“那我们明天搬回去?”


    他依然抱着她,语气轻松愉悦:“好,搬回去,都依你。”


    人来人往的广场上,尤可意与他拥抱在一起,因为这样亲密的姿势,又或者是因为狂喜的情绪,她完全没有察觉到抱住她的人有什么不对劲。


    她只听见了他饱含笑意的声音,却看不见他那平静得过分的神情。


    她只感受到来自心头的极乐,却不知道那个抱住她的男人眼里藏着多么复杂的情绪。


    严倾垂着眼,头顶的灯光耀眼至极,将睫毛的阴影投影在他的眼睑处。


    与那圈阴影一同被掩埋的,还有他心里那些暗不见光、不为人知的绝望情绪,像是藤蔓一般蔓延滋长在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里,然后覆盖住整个胸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