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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反正都要在一起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严倾的离开并没有让尤可意难过。


    他没有接受她,但至少也没有再否定她对他的感情。他所有的迟疑与不安都来源于他的生活经历与他的自卑胆怯,这样的认知反而让尤可意欣慰了很多。


    黑与白不能在一起吗?


    他配不上她吗?


    她风风火火地赶回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妈蛋亏他还是个黑道大哥,连谈个恋爱的勇气都没有,真是白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


    她一回家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找到一半的时候陆童回来了,看着一屋子混乱的场面,傻了眼。


    “你,你被人追杀要跑路吗?在找啥?”陆童一脸惊悚。


    尤可意顾不上她,敷衍地解释了一句:“找cd,好多年前买的cd了。”


    陆童不信,干脆抓住她的手臂,“喂,你跟我说实话!要是被人追杀,够朋友的必须跟我说一声!”


    “说一声了你又要干嘛?”尤可意赏她一记白眼。


    “说一声了我立马出去贴大字报,说明我和你没啥关系,要杀杀你一个就行,千万别动我——”


    话还没说完,陆童就被尤可意一脚踹开,“趁着你还没被别人杀死,我先把你踹死,全当为民除害!”


    陆童嗷嗷叫着又嘴硬了几句,终于捂着屁股正经起来,“我说你刚才是不是疯了?跳完了居然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你知不知道那几个老教授的脸有多难看?都快要实习了,多少人趁着这机会挤破脑袋也想挤到他们面前去混个眼熟,方便之后推荐去好的岗位,结果你倒好,连点评都懒得听,跑得就跟屁股着火了一样——”


    “我有事。”尤可意还在翻箱倒柜。


    “什么事那么急?听几句话的功夫都没了?”陆童去揪尤可意的耳朵,还差那么几厘米的时候,尤可意忽然跳起来,把她吓了一大跳。


    “找到了!”


    “啥玩意儿找到了?”陆童凑了个脑袋去看,结果尤可意爬起来急匆匆地夺门而出,她赶紧追到门口,“喂!小贱人你又不换鞋就在屋里进进出出!我告诉你这家里的地板你以后必须得给我包了不然我……”


    可是不管她念叨了些什么,尤可意都已经听不见了。


    ***


    严倾抽了很多烟。


    一地烟头烟灰看起来简直一片狼藉,而他坐在木椅上,闭着眼睛。落地窗被厚重的深蓝色窗帘包围起来,屋内黑漆漆的一片,更显压抑。


    可是不管他怎么告诉自己冷静下来,脑子里就像有一匹脱缰的野马,思绪奔腾,根本停不下来。


    然后他听见了有人在敲门,浑身一僵。


    那个敲门声一下一下,轻快而有节奏,不难猜到来人是谁。


    他睁开眼来,在木椅上又坐了一会儿,那人只敲了那么几下,然后就没了动静。


    终究还是控制不住这颗心,他慢慢地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可是外面什么人也没有,空空如也。


    咔嚓,门开了。


    门口的地上摆着一张唱片,却没有访客。


    他弯腰拾起了那张cd,然后看见了那三个字:黑白配。


    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他拿着cd回了屋。


    搬来这里的时候,家具电器全部都是下面的兄弟送来的,陆凯送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但严倾很少用,一直把它塞在柜子里没拿出来。


    这一次,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电脑抱了出来,插上了电。


    他并没有追过星,年少的时候饭都吃不饱,更谈不上看电影听音乐。再大些,就开始混社会,为生计奔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做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所以他并不认识cd封面的女生是谁,更不可能听过这首歌。


    他动作生疏地把cd放进了笔记本,然后胡乱点了好几次,终于听到了钢琴声响起。


    那个女生用干净清澈的声音唱着:


    有时候我会感觉非常累


    有时候也会不自觉把你拖累


    你有时会说我们不配


    只要能依偎真的真的我什么都无所谓


    谁说不能黑白配


    世界上没有什么事能够如此的绝对


    曾经有人这样唱过白天它不懂夜的黑


    你却懂得我的美


    拖累吗?


    他想起了替她挨的那三刀,疼痛钻心,却从来没有觉得是她拖累了他。他这辈子难得为谁做过点什么,难得有人在他生命里留下点什么,这个于他而言,算是她送他的礼物。


    依偎吗?


    他想起了在电梯里让她靠在他肩膀上的那一次,她侧过头来问他吃的什么牌子的薄荷糖,他看上去那么从容镇定地掏出铁盒看牌子,她却不知道他此举不过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好让自己的眼睛从她绯红润泽的唇瓣上移开。


    黑白配。


    像是她的单纯天真与他的复杂晦暗混杂在一起,他以为这是对立的两种色彩,她却口口声声告诉他这是新娘与新郎的搭配。


    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严倾忽然间笑了出来,一声一声有些无奈,却又抑制不住。


    歌曲一连放了好多遍,他也就跟着傻笑,胸口有些从未有过的情绪在发酵,他尝不出那是感动还是喜悦,是如释重负还是不知所措。


    然后像是有预感一般,他走到床边拉开窗帘,看见了那个还穿着白纱裙的女孩子。


    尤可意站在落地窗前,像个孩子一样眼巴巴地望着这边,又像是在等待情郎归来的少女。她的脸上是忐忑与期盼混合在一起的神情,却在看见他拉开窗帘的一刹那如释重负地弯起了嘴角。


    她朝玻璃上喝了一口气,然后画了一颗心。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是月牙一样,而她就这样天真傻气地趴在玻璃上,像个孩子似的指着那颗心对他笑。


    严倾几乎错以为自己看见了天使。


    他并不懂得在这样一个复杂的世界上为什么会存在这样的女生,她看起来明明比谁都要脆弱,都要容易受伤害,可是她比他这种喊打喊杀的人更有勇气。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她是如此简单执着地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用一颗纯粹的心温暖了他冰冷多年的灵魂。


    电脑里,那个女声还在继续唱着:


    钢琴也是黑白键一样能弹出我对你只有满满的感谢


    也许黑永远不明白在这个彩色的世界有你我才会存在


    他挣扎过很久,矛盾过很久。


    每一次推开他,他比谁都都要难过,因为明明心底深处对她只有无限渴望。


    有时候会问自己,为什么这么理智?就让她走进他的世界,有什么不好?可是那是对她而言最坏的选择,他坚信自己会害了她。他对她的珍视已经让他走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


    可是这一次,他就这样看着对面被阳光笼罩的女生,终于扬起了唇角。


    学着她的模样在玻璃上呵了口气,他第一次像个孩子一样,做出了从前的他大概一辈子都做不出的事——在玻璃上画了一颗同样的心。


    不同的是,在这颗心里又多出了一颗心,像是他们之间的真实写照。


    他从两颗交叠在一起的心里望过去,看见他的天使穿着白纱裙笑得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一样,陡然间瞪大了双眼。她甚至张着嘴欢呼,在原地傻气地转着圈。


    唇畔的笑意渐浓,而笑着笑着,他的眼眶也滚烫起来。


    他的人生是一场豪赌,所以连同他的爱情也变得可望而不可求。


    他是一个混混,是一个不知未来的人。他并不知道尤可意有朝一日是否会后悔,如果后悔,如果离开他,那大概留给他的就是尝遍幸福以后更加难以忍受的孑然一身。


    可是他已经失去了抗拒的力气,索性妥协投降,再不抵抗。


    就让他冒一次险吧。


    赌注是这颗心,哪怕失去以后,他便一无所有。


    可是若是赌赢了呢?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他也不枉此生。


    ***


    就在严倾合上电脑,再一次转身看了眼对面的尤可意,打算亲自登门找她时,手机响了。


    陆凯在那头扯着嗓门气炸了似的告诉他,他们在自家地盘上逮到了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就是这个内鬼把他们这几个月来的动向提前通知老方,所以他这段时间才会这么倒霉,到处触霉头不说,还进了好几次局子。


    事情很紧急,因为那个家伙今天竟然擅自在他们的地盘上贩毒,陆凯前脚把他抓住了,警察后脚就来了。如果不是陆凯及时把东西给藏起来了,恐怕严倾的地盘此刻已经被警察团团围住,而他本人也已经被请去局子里喝茶了。


    陆凯气翻了天,在那头问他:“严哥,怎么处理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严倾沉默了片刻,言简意赅地说:“我马上过来,过来再说。”


    “好。”


    挂电话以前,因为太了解陆凯的性子,他又冷静地叮嘱了一句:“打归打,把命留着。”


    这样的转变太过突然。前一刻还沉浸在尤可意带来的阳光里,暖意融融,下一刻却忽然又回到了他那个肮脏阴暗的世界里。


    严倾对着手机屏幕发了片刻的呆,又回头看了尤可意一眼。


    她在对面看见了他接电话的全过程,正一脸茫然地望着他,见他回头了,对他甜甜一笑。


    顿了顿,他披上大衣出了门,一边走一边打电话给尤可意。


    “喂?”她的声音显然被愉悦的心情所影响,轻快又动听,像是三月的黄莺。


    严倾说:“陆凯那边出了点事,有点急,我现在要赶过去。”


    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是一个落寞的长音:“哦……”像是意识到自己把失落表现得太明显,尤可意又飞快地补充一句,“那你去,去吧去吧,没事儿的。”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毫无异样。


    严倾禁不住勾起了唇角,无声地笑了。他踏出电梯门,稳稳地说:“尤可意,等我回来。”


    很多相处的细节在这一刻从眼前飞速闪过,她的笑,她的泪,她的可爱,她的勇敢。


    冬日的阳光正好,晒在身上暖意融融,仿佛每一寸光线都被时光的手捏碎了,洒落一地的全是有关于她的细碎的记忆。


    他忽然间不再惧怕什么,因为心有所向,所以所向披靡。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严倾赶到酒吧里时,酒吧已经暂停营业了。


    他拉开半合上的卷帘门,弯腰走了进去,然后径直朝后面的一间屋子走去。


    那间屋子很大,相当于半个舞厅了,里面有张台球桌,有张长沙发,墙壁有些斑驳了,看样子是屋檐漏水很多年。


    那门虚掩着,他用脚轻轻踹了一下,门就吱呀一声开了。屋子里一群人,乌烟瘴气,烟味熏天。


    最靠近门的那个人回头看了一眼,立马恭恭敬敬地叫了声:“严哥!”


    然后一群人都纷纷转身招呼他。


    严倾没说话,仅仅是点了点头,然后穿过人群走到了最前面。


    地上躺着个人,外衣被扒了,只剩下一件贴身的米色毛衣。毛衣上染了血,又因为在地上滚了很多圈,脏兮兮的辨不出曾经的模样。


    那人头发留得有些长,遮住了眼睛,但透过昏黄的光线,他看见了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大大小小的淤青与血渍看上去很有些瘆人。


    “昏了?”严倾低头看着他,问道。


    陆凯干脆直接朝地上的人腹部狠狠踹去,毫不留情地问了句:“死了没?”


    那人闷哼一声,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


    “没死就站起来!”陆凯又踹了他一脚,依旧是同样的地方——腹部是人身体上最柔软的部位,最容易受伤的部位。


    那个人慢慢地睁眼看着严倾,眼神里露出了强烈的求生欲,却又怕得浑身颤抖。他缓缓地支着身子爬起来,然后跪在严倾面前。


    “严哥,求你饶了我,求求你……”一出口就已经泣不成声。


    严倾站着没动,低头看着这个像野兽一样的人,面无表情。


    屋子里没人说话,只剩下烟雾缭绕的死寂。


    地上的人却因为这片诡异的平静而抖得更厉害了,他一下一下挪动膝盖,就这么跪着走到了严倾面前,然后磕了好几个响头。


    他战战兢兢地说:“严哥,严哥我对不起你!我不是故意出卖你的,我是被逼的!你信我,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从来都对你死心塌地的!是方哥抓了我老婆,逼我这么做的,不然就要对她下手!我老婆——”


    他哭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手里拽着严倾的裤脚苦苦哀求,却被严倾一脚踹开,顿时又倒在了地上。


    严倾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李旭日,旭日东升的旭日。”


    男人依旧在哭,泣不成声。


    而严倾盯着他继续说:“三年前你跟了我,说是要为我卖命,命都没了也没关系,只要我高兴,一句话的事。”顿了顿,他弯起唇角却毫无笑意,“你就是这么替我卖命的?你卖的谁的命?是你自己的,还是我的?”


    李旭日还在哭。


    “当初你娶老婆,说自己没钱,是我给钱让你办酒席、布置新房的。这里的兄弟每个人都出了份子钱,却因为怕你女人的亲戚瞧不起他们,连带着瞧不起你,所以懂事得不用你提一句就没有出席酒宴。”


    严倾的声音低沉缓慢,一字一句并不带感情,就好像是在念着一笔一笔的帐。


    “你爸死了,没有亲戚去守,是这里的人在殡仪馆帮你熬夜帮你守灵,帮你前前后后打点好一切,好让你爸安心上路。你爸入土为安,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到场上了香,没有一个缺席。”


    他这样语调平平地说着,地上的男人哭得越发厉害,整个人都像是要哭得背过气去了一样。


    严倾点了支烟,吸了一口,吐出一圈白雾。


    透过氤氲的雾气,他说:“李旭日,你出卖的不是对你好的人,是你自己的良心。方城给了你多少钱,你的良心就只值多少钱。”


    说完这些,他走到长沙发上坐了下来,再也没看李旭日一眼,只自顾自地抽烟。自有人上去对着李旭日拳打脚踢,骂他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李旭日只能不停惨叫,断断续续地喊着:“严哥,求你放过我,我真的有苦衷!”


    他说:“我老婆,我老婆被方哥抓走了!她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医生说是个儿子,严哥!严哥求你体谅我!我老婆还这么年轻,还怀着我的儿子!那是两条命!他们母子俩的命比我的重要多了!”


    严倾抽烟的动作停顿了片刻。


    地上的人还在惨叫,哭着求他:“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就是方哥打死我我也不会做出卖你的事!可我盼了一辈子才盼来个儿子,我就只剩下这么两个亲人了!严哥,严哥……”


    说到后面,只剩下惨叫与哭声。


    严倾面目模糊地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又沉默了片刻,直到眼见着李旭日真的要被打死的那一刻,才终于出声喝止了动手的人:“停手。”


    那几个施以拳脚的人立马停了下来。


    他掐灭了烟,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旭日:“打你,是因为你出卖兄弟,吃里扒外。留你一命,是因为你重情重义,懂得顾及亲人。”


    他走到门口,把大门猛地拉开,然后回头看着地上的人,“爬起来,走出去,我放你去过你想过的日子。只是从今以后,都不要再回来了。”


    陆凯有点急了,拉了拉他的衣袖,在他身旁低声问了句:“严哥,把他放走了,拿什么去找老方?”


    严倾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带着那些毒品和李旭日去找老方,老方一定会妥协,因为一旦李旭日跟警方坦白,遭殃的就是老方。但如此一来,李旭日的老婆和孩子也必定会被老方斩尽杀绝。


    陆凯又说:“他背叛了我们,就该知道自己的下场,他老婆孩子也是他自己害的,是他咎由自取。但是我们这几个月损失惨重,如果不拿他压制老方,就白白损失——”


    “不要再说了。”严倾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的话,沉默了片刻,然后平静地抬头环视众人一圈,“今天我让他走,从今以后,不管这个人是死是活,遇到什么事,就算在路上对面闯过,他跪在你们面前,都不准有人帮他。”


    男人趴在地上哭得极为狼狈,却终于艰难地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与严倾擦肩而过时,他转过头来望着严倾,咬牙忍住抽泣声,一字一句地说:“严哥,对不起。”


    他的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愧疚与感激。


    因为像他们这等亡命之徒,背叛意味着什么他们都清楚,能活着走出去,那已经是严倾莫大的仁慈。


    所谓的今后不准有人出手帮他,名义上是帮,实际上却是在警告众人,这个人已经与他们无关,不许有人寻仇,也不许有人刻意打压。


    严倾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酒吧的卷帘门外,眼神深刻而复杂。


    他忽然记起了曾经跟尤可意说过的一个故事。故事里有一个小男孩,因为父亲失势,母亲离开了他们,从此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分崩离析,永无宁日。


    如果当初父亲能有机会脱离这种生活——


    那么那个小男孩的结局又会不会和今天不一样呢?


    ***


    城北。


    方城正在和女人嬉闹时,有人慌慌张张地冲进屋来,“方哥,严倾带人——”


    从他身后冒出来的陆凯一脚把他踹开,取代了他的位置,吊儿郎当地说:“哟,方哥了不得啊,啥时候找了个太监在这儿替您通传?真是洋气!”


    方城怀里的女人衣衫半褪,眼见得有人就这么闯了进来,慌得赶紧拉好衣服往一边退去。


    “你先出去。”方城眼神一眯,吩咐女人离开,然后笑着问陆凯,“这不是严哥的得力干将吗?你到我这儿来干什么?难不成是严哥不要你了,你打算来投奔我?”


    “哟,方哥说笑了!”陆凯耸耸肩,“我这不是太久没见你了,相思成疾,特地来替你的太监通传吗?通传内容如下:严哥驾到!方哥你要不准备准备,先别搞女人了,出去接个驾之类的?”


    方城的脸黑了半截。


    不等他说话,外面就传来一阵沉稳有节奏的脚步声,姗姗来迟的严倾从容不迫地走进了门,含笑把一包报纸包着的东西扔在方城面前的茶几上,接着坐在他对面,姿态悠然地翘了个二郎腿,“好久不见,老方。”


    方城盯着那包东西,没说话,用眼神询问他这是什么。


    严倾含笑说:“打开看看。”


    报纸被一层一层剥开,一只透明的密封袋露了出来,袋子里的白色粉末分量很足,随随便便被抓进局子里,就可以让你一辈子都难以脱身。


    方城不动声色地把东西放回茶几上,微微一笑,“严哥这是什么意思?谈生意?不好意思,我一向不接触这些东西,你要是想找我谈生意,怕是找个瘾君子还更容易些。”


    “谈生意?这话有意思。”严倾慢悠悠地从茶几上挑了两只紫砂茶杯出来,然后拎起那壶茶水凑到鼻端闻了闻,夸了句,“好茶。”


    方城就这么盯着他,没有说话。


    室内一片安静,只有陆凯和那个先前被他推开的人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


    严倾在三道目光的注视下,从密封袋里舀了两勺粉末出来,在两只茶杯里分别放了一勺,然后姿态怡然地往杯子里倒上了他口中的那壶好茶。


    他先拿起其中一只杯子,在半空里晃晃悠悠地摇了摇,看着粉末慢慢地融化在茶水之间,然后把杯子放回了茶几上。接着又拿起第二只杯子,重复相同的步骤。


    从容不迫地做完这一系列举动后,他微笑着说:“方城,我这个人不喜欢吃独食。既然是你好心好意派人来孝敬给我的好东西,那就理应大家各分一杯羹,共同享受才对。”


    他把其中一只杯子推到方城面前。


    “这里面的分量不多不少,我猜体质好的喝下去,大概洗个胃就没事了,不过也摸不准有的人体质弱,喝下去就没命进医院了也说不定。”他一直温文尔雅地笑着,眼神寂静得像是树林深处的一缕日光,“你既然能叫人送来给我,我也有心借花献佛,跟你赌一把。一人一杯,看看谁有命活下来。”


    方城的眼神变了,却还强装镇定,“我为什么要跟你赌?”


    “因为你赌也得赌,不赌也得赌。”严倾说得轻松,“如果你活下来了,我没命了,今后没人再和你争。如果你不愿意接受这个赌——”


    他笑了笑,拿起自己的那一杯,婆娑着杯沿,轻描淡写地说:“我保证就算我成杀人犯,明天就被抓进去枪毙,也会让你今天就没命活着走出这个门。”


    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门口的那个人想出去找人,却被陆凯从腰上摸出一把枪来抵住了背。


    “你再跑试试?”他吊儿郎当地说,姿势却一点不含糊,眼神锐利得和平常的痞子气一点也不同。


    这是硬碰硬的对决。


    方城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猛然站起身来,“严倾,你疯了?”


    他们是一群钻法律空子的人,却没有谁能明目张胆地杀人放火,因为不管你关系多硬,也没人能把你从一个杀人犯变成无罪之人。


    而今天,严倾却威胁他不打这个赌就要杀了他。


    这分明是两败俱伤的下场!


    “站起来做什么?你为我处心积虑做了那么多事,花费了那么多精力,我不过请你喝个茶罢了,何必这么不给面子?”严倾抬头看着他,“认真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吧,我从不开玩笑。”


    他甚至含笑把杯子又放回了桌上,伸手比了个请的姿势,“要不,我吃点亏,你先挑一杯?”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方城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坐在自己面前那个笑容温和无害的男人。


    屋子里一时寂静到极易令人想起儿时写作文的惯用比喻: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他艰难地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低声问出一句:“严倾,你不怕死吗?”


    这样的一个赌局并非赌前程,而是赌命。


    他看见严倾漫不经心地笑了两声,然后抬头看着他:“方城,你跟我作对也有两年了。两年来,你占我的地盘,伤我的兄弟,抢我的生意,坏我的名声……我跟你大大小小起了几次冲突,却并没有对你赶尽杀绝。因为火拼意味着死人,意味着不管我们之间哪一方赢了,另一方的所有人都会死的死,伤的伤,就算不死不伤,这辈子作孽这么多,大概也没办法在市里待下去了。”


    “我当然怕死,怕你活下来,而我没命了,只能把今天的一切拱手相让。”严倾神情浅淡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但是我们之间的冲突总该有个了断,倒不如就我们两个人,干脆利落地赌了这一局。我向你保证,如果今天我没死,将来死的那个一定会是你。”


    最后几个字语调平平,却像是暗藏锋芒的刀刃,听得人心惊胆战。


    此刻,方城面临的选择只有两个:不喝,死;喝,还可能有一条活路。


    门口的陆凯拿着枪抵在那个男人身上,外面的人大概都被严倾这边的人控制住了,没有一个人进来救他。


    他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拿杯子,脸色白得像纸。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就在他端起茶杯的前一刻,另一只手夺过了他的茶杯。


    严倾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我替你喝了这杯茶,条件是要你放了李旭日的妻儿,你同意不同意?”


    “……”方城张着嘴巴望着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我在问你话,是放人,还是喝下去?”


    方城神色复杂地说:“你要为了那个叛徒喝了这杯茶?”


    “是我在问你,还是你在问我?”严倾眼神微眯,神情已是有些不耐烦。


    方城终于松口:“放。我放人。”


    亲耳听见方城打电话去命人放了李旭日的妻儿,然后由陆凯亲自打电话给李旭日确认了他们的安全,严倾笑了笑,将两杯茶一杯接一杯地喝下,不过眨眼的功夫,那两杯加了料的茶水都进了他的腹中。


    临走之前,他含笑留下一句:“方城,你连这点胆量都没有,拿什么跟我斗?”


    在方城不可置信的眼神里,他步伐从容地转身出了门,一路跨出大厅,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凯跟在他身后小声叫着严哥,他理都没理,背影挺拔得像是一株参天白杨。


    一直到他走到街角,转弯进了一条巷子,才像是浑身都泄了气一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伸手死死地抵着贴满各式广告的墙壁,他大口大口喘着气,然后腾出一只手来一把抓住陆凯的手。


    “严哥!”陆凯的表情极为惊慌,也跟着跪在他面前,“你怎么样?怎么了?”


    严倾的手开始发抖,然后整个人都像是失去控制一样,不住的抽搐着。浑身像是有无数虫子在咬,所有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往脑子里冲。


    陆凯惊慌失措地问他:“不是说好逼他喝吗?为什么你自己喝了,还把两杯都喝了?为了那个叛徒,值得吗?你怎么这么傻?你,你怎么样?我,我叫人来送你去医院!”


    严倾努力维持意识,死死抓住陆凯的手,咬着牙艰难地说:“叫车来,送我去洗胃,不能让别人看见……”


    每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他想要支着身子爬起来,但浑身上下都不听使唤,一次比一次抽搐得厉害。


    他看见陆凯像是不要命一样朝着马路跑去,试图拦车。如果是以往,他大概会笑陆凯混了这么多年还像是热血青年一样,没头没脑,可是此刻他笑不出来了。


    他的视线很快就模糊到只剩下一片白光,浑身力气都被抽空。倒下的那一刻,他的瞳孔开始涣散,大概是药效发作,他忽然间产生了无数幻觉。


    但在这些嘈杂拥挤到宛若银河中的万千星光一般的念头里,他反复对自己说着同一句话:你不能死。


    他不能死,因为这是这个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


    他不能死,因为他要活着把方城搞垮,活着去见尤可意。


    ***


    有意识的第一刻,严倾发现自己站在一所小学的走廊里。


    墙壁的下半部分被油漆涂成了绿色,上半截是白色。门是暗红色的,是那种最老式的木质门。


    在他的头顶是一块从门上支出来的白色木板,上面写着五个红色的字:一年级三班。


    起初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身在这里,直到模模糊糊想起了这所小学在他十来岁的时候就被翻新了一遍,早就不是这个样子了,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只有在梦里才会看见一些已经不复存在的事物。


    他有时候会出现这种状况,明明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索性也不挣扎了。


    他站在门口往里看,教室里的一群小学生在上课,老师正教大家背唐诗。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先是温习了一遍,五十多个小孩齐声朗诵,咿咿呀呀的童声稚嫩又清脆,听在耳里软软的。


    老师拿着书走下了讲台,一边走一边说:“昨天我让大家回去背诵了这首诗,今天要抽人背给我听……”


    她的目光在人群里巡视了一圈,然后停在了最后一排角落里的那个孩子身上。


    那是个男孩子,粉雕玉琢的模样很是可爱,只是头发太长,细碎的刘海遮住了眼睛。穿得也不够好,黄色的运动服被洗得褪色了不说,袖子还长了好大一截,看样子不是自己的衣服。


    此刻,男孩子尚且不知老师的目光停在了他的身上,还低头专心致志地看着藏在课桌之下、双腿之上的漫画书。


    他看得极为专注,嘴角还有一点难得的笑意。


    之所以严倾知道那是难得的笑意,是因为他清楚,那本漫画是男孩子央求很久,才从同桌那里借来的。


    同桌是个小胖子,很神气地说:“我只借你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你必须还我!”


    小胖子甚至煞有介事地看了眼手腕上那只大多数同龄人都没有的童表,报出了时间:“喏,你看清楚了,从三点零三分算起,你大概只能看到这节课下课!”


    所以男孩子如饥似渴地看着这本在同龄人中格外流行的漫画,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那个瘦得像豆芽一样的老师扶了扶眼镜,干巴巴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他的名字,严厉地看着他:“严倾,你来背给我听!”


    这句话让小男孩浑身一颤,然后小脸煞白地抬起头来望着老师,刚才的那点笑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还坐在那里,张着嘴不知所措。


    那位女老师很快从过道里走了过来,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冰冰地说:“严倾,老师叫你背诵课文,你为什么不站起来?”


    小男孩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随着他站立的动作,翻开在腿上的书也跟着滑落在地,啪的一声落在水泥地上。


    全班都回过头来看着这一幕。


    老师弯腰捡起了那本书,面无表情地凑到他面前,“这是什么?”


    他只是畏畏缩缩地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老师的眼睛。


    语文老师年近四十,任教多年,缺乏职业热情,多了几分严厉苛刻。她看着眼前这个成绩糟糕、家世糟糕、性格糟糕……或者应该说是没有哪一点讨人喜欢的小孩,心里多了几分嫌恶。


    她把那本书啪的一声打在孩子手臂上,书应声落地。


    这一声突兀的动静吓得孩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也让站在门口的那个男人心头一跳。


    他不想再看下去了!


    他不能再看下去了!


    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他似乎早有预料,根本不愿意再多看一眼。他转身想走,想逃离这个梦境,可是不管他怎么跑,却好像永远跑不出这条走廊。


    墙壁的上半部分是白色的,下面是绿色的。


    大门是暗红色的,木质的老式门。


    头顶是支出的班级铭牌,上面写着一年级三班。


    敞开的门内总是那个严厉的老师,以及站在她面前唯唯诺诺一脸惶恐的小男孩。


    严倾逃不出这条走廊,因为他逃不出这个梦。


    他只能被迫看着教室里那一幕,听见那个女老师冷冰冰地对他说:“你知道为什么班上的同学都只有七岁,就你一个人快满九岁了吗?”


    年幼的他茫然无措地抬头望着老师,乌黑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害怕。


    老师的眼睛藏在厚厚的镜片之后,没有同情怜悯,有的只是一闪而过的厌恶。她说:“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妈妈不要你,爸爸也不养你。你是在别人的帮助下才幸运地进了学校读书,接受学校的教育,不然你根本没有书读!”


    “你不明白别人的好意就算了,不懂得知恩图报就算了,现在连对老师起码的尊重也做不到,你来读什么书?不如回家去吧,不要坐在这里碍了我的眼!”


    一字一句本算不上是最恶毒的话语,因为比这恶毒的话在此后的人生里,他听得都快要麻木了,所以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可是对于当时还未满九岁的孩子来说,这些当着全班五十七名同学向他砸来的话语如同冰雹一般,粉碎了他刚刚萌芽不久的自尊心。


    他尖声叫着,乱舞着手臂:“我妈妈没有不要我,我爸爸也没有不养我!不准你乱说!你乱说!”


    混乱之中,他猛然间打到了语文老师的小臂。


    老师下意识地退后两步,尖着嗓音吼他:“你敢打我?”


    她伸手扯住了他的衣领,来来回回摇着他瘦小的身躯,有些情绪失控地喊道:“你爸妈不教你,我也管不住你!你居然敢打老师?你是想变成你爸一样的人,是不是?今后去混社会,滥赌滥喝,然后变成社会的渣子,走你爸的老路,是不是?”


    ……


    那些话字字句句都是根针,本该是不起眼的存在,却因为千万根针一起刺来而变成了最伤人的利器。


    严倾逃不出这个梦。


    他只能一遍一遍看着这个折磨他多年的场景,一遍一遍看着教室里那个哭得一脸绝望还在拼命喊着“我妈妈没有不要我,我爸爸也没有不养我”的孩子。


    那些喊叫声像是震耳欲聋的雷鸣,将他的心一点一点震碎,而那些碎片纷纷扬扬洒落一地,低到了尘埃里。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就在梦里的那些喊叫声越来越强烈,几乎就要震破耳膜冲出大脑之际,严倾忽然间平静下来。


    这样的过程反复循环过很多年,已经数不清次数。


    他已经清楚地知道,下一刻,梦就该醒了。


    天边已然泛起鱼肚白,医院里四壁皆是洁白一片,哪怕房间里没开灯,也依然刺眼得紧。


    严倾眯了眯眼,想抬手挡一挡视线,可是浑身的力气仿佛都流失了。他艰难地抬了抬手,发现手背上插着针管,吊瓶里的液体正在与他的血液融为一体。


    胃里火灼火灼的,脑子也昏昏沉沉,他慢慢地侧过头去,看见了阳台上的那个人。


    隆冬腊月,阳台的门虚掩着,透过门上的玻璃,他看见栏杆前站着尤可意,从来都高高扎在脑后的马尾被放了下来,随着夜风四处飘扬,像是无拘无束的水草。


    她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背影像是一尊雕像。


    不冷吗?就穿着件那么单薄的呢子大衣……


    严倾的心都紧缩起来,想爬起来去为她披件衣服,却苦于浑身乏力,尝试了几下都没能支起身来。好不容易翻了个身,借着挂吊瓶的铁柱子坐了起来,结果双腿一触到地面就软了,他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


    阳台上的人因他摔倒的声音错愕地回过头来,然后猛地冲进屋里来扶他。


    “你怎么了?有没有事?有没有受伤?”她语无伦次地问着,脸色白得像纸一样,扶住他的双手都在发抖。


    严倾想让她松手,自己爬起来,可是脚软得根本没有办法依靠自己的力气站起身来,只能由她去了。


    尤可意的身材比较娇小,严倾靠在她肩上,总有种就要把她压垮的错觉,所以他努力地让自己站稳了,不要施加太多重量在她肩头。


    她却好像意识到他的刻意为之,一边艰难地扶他上床,一边低声说:“我扶得动,你尽管靠着就是。”


    在她的帮助下,严倾重新坐在了床上。他坐着,她站着,双手还扶着他的手臂,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害怕,隐约还有些颤抖。


    沉默了一阵后,严倾侧过头去看着尤可意紧抿的嘴唇和深深蹙起的眉头,顿了顿,苦笑着低声说了句:“抱歉,这一次又让你白等了。”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尤可意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她说:“你昨天下午被陆凯送来医院的,一直昏迷不醒,医生给你洗了胃,也不见好转。我给你打电话,打了很多个都没人接,后来终于有人接了,结果陆凯告诉我你进了医院。医生说你摄入大量毒品,如果不是洗胃及时,恐怕就……我一直守着你,怕你醒不过来,还好,还好你醒过来了……”


    她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啰嗦过,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着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声音听上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若不是她还牢牢抓着严倾的手臂,若不是严倾感觉到了她颤抖的双手,恐怕也不容易察觉到她的恐惧。


    她在害怕。


    严倾不容她继续说下去,只是慢慢地伸手覆在她的手背上,然后低声说:“尤可意,别怕。”


    一字一句温柔得像是春意融融的红星枝头。


    尤可意的眼圈霎时红了,就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终于击碎了她苦撑已久的防备。


    她后退一步,抬头望进他眼里,哽咽着说:“你总是让我等,每次都让我等。”


    严倾的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听见她用沙哑的声音又说了一句:“可我总是等不到你,怎么等都等不到。”


    她大概是想起了严倾替她挨刀的那一天,他明明说好晚她一步回来找她,可她一个人坐在楼道前等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却始终没有等来他。


    不想在他面前哭,所以她伸手使劲揉了揉泛红的眼眶,哑着嗓音对他说:“你总是这样,总是说话不算话。”


    然而眼泪不是想不流就可以静止在眼眶里的。这句话一出口,就有泪珠掉了下来。


    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却一直咬紧牙关不出声。


    严倾只觉得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难受过。看她忍住哭泣不想哭出声来,看她拼命揉着眼眶想要阻止那些眼泪,他的心脏像是被人打了几拳,明明奄奄一息,却还疼得厉害。


    他伸手握住她拼命擦眼泪的那只手,阻止了她的动作,然后微微使力将她带到自己面前,抬起另一只手替她擦眼泪,“是啊,我总是让你等,总是说话不算数,还每次都让你哭。我没钱没势没前途,不会说好听的话,不会回应你的感情。我一无是处,一无所有,我只会伤你的心,一次又一次。”


    他的手顿了顿,松了开来,“可你总是不听我的话,不肯离我远远的。“”


    那样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山谷,平静悠远,却又藏着些被压抑被克制了许久的感情。他望着她,像是看着一个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梦,那样的眼神让人光是远远看着都会动容。


    尤可意却只是低声问了一句:“要多远才算远?”


    她重新抓住他的手,将她的脸贴在他的掌心上,“这么远?”


    她走近了一步,弯下腰来把脸埋进他的胸口,“这么远?”


    她抬起头来,用湿漉漉的眼眶贴在他的下巴上,闭着眼睛再问:“还是这么远?”


    严倾动弹不得。


    他坐在病床上,感受着浑身力气流失的疲惫困倦,却又同时感觉到了内心深处汹涌澎湃的情感波动。


    他察觉到有更多的湿意从尤可意的眼睛下渗了出来,一点一点蔓延在他的肌肤之上。


    她无声地哭着,哭得他难以呼吸,像是暴晒在阳光下的鱼,痛苦挣扎着。


    这样的时刻明明只是须臾,却又被时光的手拉得无限长。


    长到好像过去了几个世纪一样,他才艰难地伸出手来,抬起她的下巴,望着她湿润的眼睛。


    他说:“尤可意,我最后问你一次。我给不了你承诺,给不了你未来,就连寻常人渴求的安稳日子我也不一定给得了。这样的我,你确定要接受吗?”


    她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却胡乱地点头又摇头。


    想告诉他他并非他说的这样一无是处,想告诉他她一点不会后悔,只是迫切地渴望能停留在他的生命里,不再被他推开。


    严倾并没有问她点头做什么,摇头又是为什么。


    他只是伸手替她擦眼泪,唇角有一点苦笑。意识到那些眼泪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被擦干净后,他牵起她的手放在胸口,慢慢地闭眼呢喃道:“尤可意,我这辈子没有拥有过什么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我一无所有,除了这颗心。”


    它也许微不足道,也许不值一提,也许对别人来说毫无价值,可却是他的所有。


    而现在,他捧着这颗轻得像一粒尘埃的心送进她手心。


    “请你替我照顾好它。”


    因为我在世上孑然一身地活了这么久,它是我全部的积蓄,是我全部的生命与自尊。


    如今统统交给你。


    尤可意的眼泪都快要泛滥成灾,她明明该高兴的,可是一颗心却揪在了一起,疼得厉害。她心疼他,喜欢他,想用所有的力量去给他信心,去关心他,去让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她把他视为珍宝。


    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扑在他胸前紧紧拽着他的衣服,上气不接下气。


    严倾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低声说:“你哭什么?我把我唯一的家当都给你了,该哭的明明是我。”


    尤可意一边抽噎,一边摇头,终于泣不成声地说完整了一句话:“你还有我。”


    严倾的手僵在了半空,惊觉眼底竟然有些发热。


    那是很久很久都没有过的一种感受。


    原来卑微如他,贫穷如他,竟然也能拥有属于自己的珍宝。


    他轻声笑了笑,用有些低哑的声音对她说:“那么,我现在大概已经是这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


    他把低头看她,看着她环住他的腰哭个不停,看着她柔软漆黑的发顶,看着她与他终于跨越了千山万水,只剩下这样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


    他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


    推开她的切肤之痛,失而复得的极致之喜,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她的面庞与他相贴的那一处。她哭着,眼泪浸透了薄薄的衣料,渗进了他的皮肤。


    就好像她的一切也渗进了他的生命。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彻寂静的病房,与充满消毒水味的空间混杂在一起。


    “尤可意,如果有朝一日你后悔了,只管告诉我。因为我从来不敢想象能够把你留在身边,所以今天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像是做梦一样,哪怕一日也已足够。所以答应我,如果真的有一天想要离开我,如果你厌倦了我的漂泊,或者想要追求安稳的人生,一定要告诉我。只要你说了,我都会毫无怨言地放你走。”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尤可意,如果有朝一日你后悔了,只管告诉我。因为我从来不敢想象能够把你留在身边,所以今天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像是做梦一样,哪怕一日也已足够。所以答应我,如果有一天真的想要离开我,如果你厌倦了我的漂泊,或者想要追求安稳的人生,一定要告诉我。只要你说了,我都会毫无怨言地放你走。”


    他是如此平静安然地说着那些话,就好像说着这样的假设时没有一点情绪波动,就好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并不相干的事情。


    可是当尤可意抬起头来望着他时,望进那双好像永远也望不到尽头的双眸,却只看见这个男人的软弱与勇敢。


    软弱,是因为他在成长过程中不曾被人爱过,所以对于爱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与患得患失。


    勇敢,是因为哪怕对这段感情并不抱有什么乐观的心态,他却依然坦然地面对了自己的感情,并且给予她反悔的权利。


    他毫无保留。


    他把所有的权利与全身而退的机会都交给了她。


    尤可意的眼眶又红了,心脏一抽一抽地疼,为了掩饰这样的情绪,她胡乱从床头柜上的水果篮里拿了只苹果出来,然后背对他坐在床沿。


    “吃苹果,我给你削一个。”她低声说着,动作生涩地开始削皮。


    严倾没有说话,不知道究竟有没有看出她的情绪失控。她只能坐在那里动作僵硬地削着皮,房间里越是安静,她就越是紧张,甚至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身后的人那两道炙热的目光。


    她的脑子里还反复回荡着他刚才的那句话,又因为他的注视越发紧张,削着削着,手发抖得厉害,竟然一个不小心就把苹果掉在了地上。


    那只苹果被削了一半的皮,咕噜咕噜地又滚到了病床下面。


    她手忙脚乱地蹲下-身去捡,再起身时,手里是那只已经变得脏兮兮的苹果。


    “我,我换一个。”她面上发烫,把这只可怜的苹果扔进垃圾桶,又重新拿了一只出来。


    “尤可意。”严倾低声叫她,语气似乎有几分无奈。


    她低头没说话,看着那只苹果和手里的刀。


    严倾支着身子,轻飘飘地拿走了她手里的东西,重新放回床头柜。他说:“刚洗了胃,不能吃这些,不用麻烦了。”


    “不麻烦。”尤可意慢慢地抬起头来。


    严倾看着她,没有说话。


    “从认识你到现在,你做了太多的事情。”她的眼睛一直发酸,就好像随随便便看他几眼就会一不小心哭出来,“你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什么,你只是一直出现在我需要你的时候,甚至不用我说什么,就帮我把一切都做好了。”


    “……”


    “一直以来都是我在给你添麻烦,我像个什么都不会做的傻子一样要你收留我,替我奔波,为我受伤……你做得太多太多,我不知道我还能做点什么来回应你。”


    “……”


    她认命似的闭眼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不是应该哭的时候,我追你那么久,今天终于换来你的首肯,我该高兴点才是,这么哭哭啼啼也太矫情——”


    “尤可意。”严倾忽然叫她,依然是这样连名带姓,不露声色,却又仿佛每一个字都吐露着芬芳。


    尤可意睁眼看着他,就看见他伸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因为虚弱,他的手苍白又没有血色,点滴扎在皮肤之下,青色的血管异常明显。


    他就这么轻轻地将她的手罩在自己的手下,然后定睛看着她,轻声说:“你做过最好的事情,就是不顾我的懦弱和胆怯,一直不曾放弃我。我一直躲在自己的壳里,是你敲醒我,告诉我人应当活在勇敢的河流里,像是那些河水一样义无反顾地追求向往的目的地。你已经做得够多了。这样一件事,早已经抵过我做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尤可意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她就这样望着他,看他一如既往冷清的神色,却好像已经能够从他不露痕迹的眼神里分辨出他的情绪了。


    这一刻的他是柔软的,是温和明亮的。


    她想说点什么,可是才刚刚张嘴,病房的门就忽地被推开了。


    陆凯急匆匆地闯进来,嘴里大大咧咧地叫着:“严哥!严哥你醒了没有——啊,你醒了!”


    尤可意迅速后退三尺,拉开了她和严倾这近得暧昧不已的距离,面红耳赤地回过头去望着陆凯。


    陆凯瞪着眼睛看她片刻,再看看严倾,然后好像明白了什么,慢慢地咧嘴一笑,朝着尤可意笑嘻嘻且无比响亮地叫了一句:“大嫂好!”


    尤可意的脸顿时更红了。


    她转头求助于严倾,严倾却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窘迫,而是严肃正经地问陆凯:“怎么了?”


    “是方城的事。”说到关键,陆凯也正经起来,不再嬉皮笑脸,瞟了眼尤可意,说话只说了一半。


    尤可意知趣地往病房外走,“我出去走走,一直待在屋子里有点闷——”


    “尤可意。”严倾却开口叫住了她,对上她回眸时茫然的眼神,慢慢地说了一句,“留下来吧。”


    尤可意与她对视片刻,看见他漆黑透亮的眼眸,弯起嘴角点点头:“好。”


    ***


    严倾与陆凯的全部谈话内容其实尤可意并不是听得很明白,但大致能听出一件事情——严倾是故意喝下了两杯放了药的酒,而今陆凯要做的,就是把方城拿李旭日的家人威胁他并且要他背叛严倾,而严倾为了兄弟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豁出命去踏进方城的圈套这件事传出去。


    第一,方城卑鄙无耻地利用妇孺威胁严倾手足,这种行为会换来怎样的目光自然不言而喻。


    第二,严倾被兄弟背叛,却还依然选择舍命相救兄弟的妻儿,忠义二字算是两全了。


    第三,毒品是来自方城,警方得到消息,自然会顺藤摸瓜查下去,方城恐怕有得苦头吃了。


    第四,李旭日的妻儿已经得到了安全,再无顾虑,也不用继续受制于方城,而最重要的是救出他妻儿不是别人,正是被他背叛过却还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帮他的严倾。


    就算自己会入狱,李旭日的选择也已经清晰可见。


    严倾的全部计划就是这样。


    陆凯听得眼睛越瞪越大,到后来只能用星星眼崇拜地望着严倾,一副“严哥我要给你生猴子”的表情,并且一再口头表示自己对他的爱意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


    他甚至忍不住冲上去试图给严倾一个大大的拥抱,以表达内心的喜悦之情。然而在看见严倾那种“有本事你再靠近我一步我保证不打死你”的眼神之后,他又十分知趣地克制住了内心的狂热情感,停在了原地。


    他用小媳妇的口气说:“那严哥,你还需要我做点什么?”


    严倾认真地沉思了片刻,说:“滚出去,然后把门带上,别回来了。”


    “……”陆凯默默地走了,孤独寂寞的背影像是一朵风中飘摇的小白花,险些给人错觉他是西子捧心状哭着离去的。


    病房又恢复了岑寂。


    回过头去,严倾看见尤可意的唇角隐约有上扬的弧度,顿了顿,问她:“在笑什么?”


    她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在想陆凯好有趣,真是个表情帝。”


    严倾不说话了。


    这次换尤可意问他:“在想什么?”


    严倾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在想陆凯这么讨人厌,要不要把他发配到山里去。”


    “他哪里讨厌了?”


    “他让你觉得他有趣。”严倾的眼神不太友好。


    “可他本来就有趣啊!”尤可意的语气有点纳闷。


    “那他就更讨厌了。”


    “……”


    尤可意反应了片刻,在看到严倾不悦的表情之后,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黑道大哥……不高兴陆凯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尤可意默默地咳嗽了两声,只能在心里默念:我对不起你,陆凯小哥。


    好在严倾并没有真生气,而是重新放柔和了眼神,朝她招招手:“过来。”


    她乖乖地走到了他的床前。


    严倾问她:“尤可意,你不怕?”


    “怕什么?你吗?”她反问。


    严倾沉默了片刻,才说:“怕我,怕我们,怕我刚才所说的话和我所做的一切。”


    尤可意莞尔:“既然担心我怕,又为什么要让我听到?”


    “因为我希望你最后一次认真思考,思考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做着什么样的事,然后最后一次问自己,到底要不要反悔,要不要继续和我在一起。”他说得严肃而深刻,模样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古板认真。


    尤可意问他:“如果反悔了呢?不想和你继续在一起了呢?”


    “那你走吧。”他说得轻而易举,仿佛这件事情一点也没有难度。


    那你走吧?


    尤可意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糟糕起来,一颗刚刚才升入半空的心瞬间又坠落回了谷底,砰地一声,血光四溅。


    所以说刚才她说了那么多,他又坦诚了那么多,她一度以为所有的事情到这里就该告一段落,没想到的是陆凯就这么来了一趟,一切就又变了?


    他的脑袋是有多硬多臭,才会和刚从茅坑里掏出来的石头一样讨人厌啊?!


    她心塞得想跳脚,却又难受得眼眶发热。这种一会儿给人一颗糖吃,一会儿又把人打回原形的行为真的有意思吗?她心灰意冷,索性转身就要走。


    可另一只手却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害她身形一滞。


    她回过头去对他怒目而视:“不是要放我走吗?”


    “谁说要放你走了?”他答得神色安然。


    “是你说的!”尤可意学着他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那,你,走,吧。”


    “嗯。”他点头,还是那么平静地看着她,“你走啊。”


    “……”尤可意不明白了,低头看着他拽着她手腕的那只手,“那你抓着我干什么?”


    病房里岑寂了几秒钟。


    片刻的沉默后,她听见严倾用一种笃定又认真的语气说:“既然答应我了,就算你要走,也要问过我放不放手。”


    “……”


    “尤可意。”他低声叫她,把她拉到了面前,“不用怕我,少则一年,多则几年……”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声音又消失了,没了下文。


    尤可意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催促他:“少则一年,多则几年,干什么?”


    他却又忽而一笑,摇摇头,“没什么。”


    这样对视了片刻,病房的门又一次被推开,护士扶了扶眼镜,推着仪器车走了进来,干巴巴地皱眉说:“病人这么虚弱,醒了不通知医生,在这里胡闹什么?”


    尤可意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护士开始替严倾检查,搁浅了他们先前的话题。


    只是这个时候困扰她的又有新的事情——卧槽,哪里来的护士,检查个身体居然掀开了衣服,左戳右戳左摸右摸?


    她把脸鼓得像只包子,怒气冲冲地坐在一边,努力克制住把护士小姐一脚踹开的想法。


    她都还没摸过好不好?!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严倾住院的一周里,尤可意每天都去医院看他。期末考试结束,这学期的课程也就结束了,除去在培训机构教孩子跳舞的时间,其余时间她都送给了严倾。


    妈妈在电话里给她下最后通牒:“尤可意,我给你最后一个寒假的时间,你给我把培训机构的事情全部做完,然后告一段落。下学期的实习,进团去!”


    尤可意拿着手机默不作声地听着,最后只说了一句:“我听见了,妈妈。”


    是听见了,并不是答应了。


    因为不想再争吵,所以她连反驳的话都不想说了。


    一周以来每天晚上她都把电饭煲预定好,早上起床就有保着温的粥。待她七点起床,在厨房忙忙碌碌地把清淡的小菜做好,然后装进饭盒里,最后才把粥也倒进保温桶。


    饭菜是午餐,粥是早餐。


    这些从前二十一年她都没怎么上过心的事如今成了每天的头等大事。她甚至上网去查了很多营养菜谱,既要养胃,又要可口。


    然后八点半左右,她就带着这些东西出门,坐公交去医院。


    陆童倚在厨房门口看她卷起衣袖忙忙碌碌的样子,忍不住嘀咕:“你这样有什么意思啊?以前是个千金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在为了个混混把自己困在了厨房里,成天钻研菜谱,真打算用自己的觉悟证明不参加新东方也能烹饪技术顶呱呱?”


    尤可意头也不回地说:“我乐意为他做这些事情。”


    “你乐意?你乐意你爸妈不会乐意!”陆童提高了嗓音,“尤可意,他要就是个普通人我也懒得劝你了,可他是吗?他连最普通的日子也给不了你。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确定不是港剧美剧看多了,迷恋这种个人英雄主义?”


    “我知道他是谁。”尤可意的声音很淡很轻,语调平平,“他是个混混,没什么前途。”


    “要光是没前途就算了,能不能多活几年都是个问题——”


    “陆童!”尤可意终于转过身来,几乎是有些声色俱厉地喝住了好友。


    陆童一怔,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给弄得愣住了。


    尤可意似乎也回过神来自己的语气太凶了,特别是手里还拎着把菜刀……她咳嗽两声,赶紧放下菜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到门口拉了拉陆童的手。


    “对不起,我就是神经有点紧绷,不是故意要凶你。”


    “我知道。”陆童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可意,他真的不是你应该喜欢的人。”


    “可是什么才是应该喜欢的人?什么又是不该喜欢的人?教科书没有教过我,也没有哪条法律规定我不可以喜欢他。”尤可意笑了笑,“童童,在我妈的教育下,过去的二十多年我都活得像个木头人,畏手畏脚,走她替我安排好的道路。她不重视我的时候,我最好当个无声的哑剧演员衬托姐姐的优秀;姐姐走了以后,我就要兢兢业业地做一个听话懂事的女儿,做她的接班人……但是现在的我再也不是那样的人了。”


    现在的我虽然和过去的尤可意看上去没什么不同。


    但是——


    “我的心是自由的。”


    陆童看她半天,最后只能摇头苦笑,“我说不过你。”


    “你说不过的不是我。”她弯起嘴角,有几分可爱地歪了歪头,“是爱情。”


    陆童干脆翻了翻白眼,做了个呕吐的姿势,“女人一恋爱起来,简直作得我快要把昨晚吃的东西都吐出来了。”


    ***


    尤可意把饭菜拎到医院的时候,严倾正坐在床上看电视。


    她定睛一看,屏幕上居然是新版《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表情瞬间有点雷。


    严倾毫无自知自己以一个黑道大哥的身份看动画片的行为已经雷到了小女朋友,只是把遥控器往床头柜上一放,微笑着侧头对她说:“来了?”


    虽然习惯性表情不太生动,但前一刻还冷冷冰冰的面容在这一刹那也有了冰消雪融的变化。


    “来了。”尤可意也弯起嘴角,关上门,走到了他的床边,只是一边把饭盒从包里拿出来,一边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了句,“那个,好看吗?”


    “什么?”严倾眉毛微扬地询问。


    “那个。”她指了指墙上挂着的电视,“新版……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怕自己的语气伤害到他,毕竟童心未泯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她不确定地补充一句缓和语气,“我还没看过新版呢。”


    努力装出一副是真的很感兴趣的样子。


    严倾认真地说:“还行。”


    “……”他居然能这么正经严肃地回答这个问题,尤可意也是没什么话说了。


    她忍不住侧过头去看了看他平静如常的表情……人还是那个人,眼睛深邃明亮,嘴唇薄而润泽,胡茬长出来了那么点,没来得及刮。但他穿着宽松的白色病号服,像个大孩子一样盘腿坐在床上看着……看着《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


    她转过头来继续捣鼓饭盒,嘴唇却微微弯起。


    她一定是中毒了,不然不会觉得这样的他居然很萌很阳光。


    尤可意把盛了粥的碗递给他,看他伸手来接的同时,动画片刚好放到了大头儿子生病,妈妈喂他吃饭的场景,心下一动。


    她咳嗽两声,语气轻快地说:“你是病号,要不要我喂你?”


    情侣之间好像也该做点这种事情吧?她不确定地想,有点小害羞,但还在佯装镇定。


    严倾好像被雷劈了,动作一下子有点僵硬,表情好像还处于没回过神来的状态。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面颊好像忽然被人染了色,红得不太正常。


    他非常冷静地说了句:“我不是小孩子了。”


    说得很有道理,显然是男人的自尊心发作了,不愿意被比作动画片里的大头儿子。


    这次换尤可意被雷劈了。


    生平第一次厚着脸皮主动提议做点情侣之间的亲密事情,结果被男方拒绝了。


    拒,绝,了。


    她觉得今后她都不太好意思再主动做点什么了,严倾大概也觉得她特别奔放特别没脸没皮。


    可是端着碗的手还停在半空,本来该接过碗去的人却没了动静,收回了手。


    尤可意气闷,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只能假装自然地问他:“怎么不接碗啊?”


    严倾慢慢地蹙起眉头,认真地说:“好像没什么力气。”


    “……”


    “虽然我不是小孩子,但我是病人,没有吃饭的时候好像就没力气端碗。”严倾还在认真严肃地说。


    尤可意无语凝噎地低头看着他盘腿坐在那里,也不看她,只是默默地陈述着他十分“无力”,连碗都端不起来的事实。


    心里大概已经体会到了他的情感波动与别扭行径。


    她想板着脸骂他反复无常,害她白伤心了,但又不知怎么很想哈哈大笑,所以只能努力克制住不听话地想要弯起的嘴巴。


    “所以你的意思是——”她扬起了尾音,淡定地看着他,等着他用这种别扭的态度重新开口,要她喂他喝粥。


    结果严倾话都没说一句,直接对她张开了嘴。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微微开阖,露出了一小排整齐而洁白的牙齿。


    他用那种真挚又诚恳的目光看着她,努力忽略掉脸红的事实。


    完完全全就像个耍赖的小孩子!


    尤可意默默地喂了一勺粥过去,脑子里浮现的却是拿了一把刀捅进他喉咙的血腥场面。


    回想起早上陆童那句吐槽,她很严肃地对严倾说:“黑道大哥一谈起恋爱来,简直作得我快要把昨晚吃的东西都吐出来了!”


    严倾一本正经地喝着她一勺一勺喂过去的粥,就跟没听见似的。


    然而尤可意眼尖地瞄到他的脸好像越来越红了,当下顿了顿,坏心眼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也装出一副严肃又着急的样子,关切地询问他:“咦,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吗?”


    “……”


    “我去给你叫护士!”尤可意把碗放在床头,假意要跑出病房。


    某大哥终于忍不住叫住了她:“回来!”


    她无辜地转过身来,“啊?”


    大哥的脸越来越红,到最后只能凶巴巴地板起脸来,冷冰冰地说:“找什么护士?我又没发烧!”


    “那你的脸……”


    “红了。”他继续冷冰冰地陈述一个事实,“就是红了而已。”


    尤可意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走到他旁边戳了戳脸,欢快地问他:“严哥你害羞啦?脸红什么呀?”


    她一下一下地戳着,笑得没心没肺,满是恶作剧得逞后的兴奋,“要我喂你就直说嘛,干嘛还拐弯抹角别扭过来别扭过去?”


    严倾一把捉住她在他脸上乱戳的手,“你的意思是,我想干什么只要跟你直接说就可以,是不是?”


    尤可意继续欢快地点头。


    “嗯,我知道了。”严倾松开她的手,淡定地说了一句,“那我现在要你亲我一个。”


    “……”


    “行动吧。”严倾抬头严肃地看着她,像是发号施令的长官一样。


    “什,什么?”尤可意傻愣愣地看着他。


    “我问了你,是不是我想干什么只要跟你直接说就可以,你回答说是。”严倾一本正经地指了指自己的脸,“那我就不别扭了,你也说话算话吧。”


    这,这到底是什么新技能?


    尤可意又被雷劈了!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三十秒内——


    严倾没说话。


    尤可意没说话。


    又过了三十秒——


    严倾还是没说话。


    尤可意也依然没说话。


    气氛僵持了好半天,就在病房内即将出现妙龄少女人体自燃现象之际,严倾终于指了指她手里的粥:“那个,再不喝的话就凉了。”


    尤可意红着脸默不作声地双手奉上碗。


    严倾依旧维持着之前的一本正经风格:“没吃饱,还是没力气。”


    然后无声地“啊”着,张嘴等待喂饭,这情形在尤可意眼里无异于一只嗷嗷待哺的……黑道大哥。


    尤可意被他的一本正经欺负得无法还口,要是对象是陆童,她估计早就把碗倒扣在对方脑门儿上,并且还以可以令对方产生轻生现象的人身攻击了,但换成是严倾……


    她默默地告诉自己:他是病人,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然后她就小媳妇儿似的继续用勺子喂他喝粥。


    这就是传说中的差别待遇。


    气氛缓和了一点,他不提亲一口的事,她的脸也就慢慢地恢复了正常体温。


    然后她觉得现在这氛围好像略微沉闷了点啊,不够欢快,想了想,于是主动找了个正常点的话题:“好喝吗?”


    虽然只是为了暖暖场,但毕竟问出了口,毕竟哪个女孩子不希望听到恋人夸奖自己手艺好?结果谁料到严倾居然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不好喝。”


    “……”尤可意的脸垮了下去。


    严倾轻飘飘地抬眸看她一眼,以为她的沉默是在思考这粥究竟哪里不好喝,又好心地补充说:“肉粒粗了点,米没煮烂,饭是饭,水是水,厨艺有待进步。”


    “……”尤可意的眉毛抖了抖,告诉自己冲动是魔鬼,不能把碗砸上去,那是头不是石头。


    要换做是以前,她要么吐个槽,凶巴巴地说一句“有本事你自己做”或者“给你做了就不错了还好意思挑三拣四”,可如今对象是严倾!最要命的是他还那么严肃认真!


    他根本不是在吐槽,只是认认真真地回答她的问题罢了!


    她只能欲哭无泪地扶额说:“那算了,下次不给你做了,去外面随便买点粥,反正人家做的比我好吃。”


    严倾闻言一顿,很快抬起头来拒绝说:“不行!”


    斩钉截铁的两个字。


    “不是说我做的难吃吗?”尤可意还在继续忧伤。


    “我就喜欢吃难吃的。”严倾语气平平地说。


    “那我去给你买难吃的?”


    “不行。”


    “怎么又不行了?”


    “不是你做的。”


    “……”


    “我就喜欢吃你做的,难吃的,东西。”强调的语气以及奇怪的断句方式。


    “……”


    尤可意的眉毛又开始抖动。


    她现在好像开始学会欣赏黑道大哥的情侣对话模式了,别扭又冷幽默,毫无逻辑可言。


    她把手里已经空了的碗放在床头柜上,正色说:“严倾,今天外面很冷。”


    严倾定定地望着她,不明白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


    尤可意严肃地对他说:“外面天寒地冻,隆冬腊月,其实并不是很适合说这种冷笑话,我都快被冻成北极的狗了。”


    沉默了几秒钟,她满怀希望地听见黑道大哥缓缓开口问了句:“北极……有狗吗?”


    “……”


    大哥还在继续犹豫不决且态度诚恳地说:“我一直以为,北极只有熊的。”


    “……”


    尤可意听见了自己肝肠寸断的声音,终于体会到了高中语文学的那一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是个什么样的意境。


    ***


    其实在医院陪严倾的时间过得很快,他并不是个话多的人,尤可意也不是那种有本事一直叽叽喳喳都不词穷的人。有时候她拿本小说在沙发上看,严倾要么看看电视,要么看看报纸,两人自己做自己的事,竟然也和谐宁静得像是相处多年的夫妻。


    偶尔她会抬头看看严倾,却很多次一抬头便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安静地坐在病床上看着她,眼神寂静无声,却又像是潺湲的乐章,空气里都似乎有音符在波动。


    尤可意总是会脸红,小声问一句:“看我做什么?”


    他也不笑,只是继续看着她,言简意赅地答道:“想看。”


    想了想,他还会补充一句:“好看。”


    这就是黑道大哥的情话,霸气四射,炫酷又非主流。他几乎绝口不提喜欢或者爱这类的字眼,总是说着和他人一样冷冷清清的话,却一个字一个字地攻入人心,轻而易举达到了蜜糖的效果。


    尤可意拿着书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却好像能感知到心底那些缓缓融化的蜜糖,一点一点渗透进身体里,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


    她红着脸收回视线,继续看书,却恰好遇见了这样一句话。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的酒馆,她却走进了我的酒馆。”


    她再抬头看他,看他穿着白色的病号服,像个孩子一样盘腿坐在床上的模样,温和无害,样子还有些慵懒。


    那么如果这句话可以被她改改,大概会是这样的: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出租车,出租车上有那么多的司机,我却遇见了他这一个。


    她忍不住想笑,其实用这个模式还可以写出很多同样的句子,比如:世界上有那么多的黑社会,黑社会里有那么多的混混,他却成为了我的混混。


    ……


    很多的念头轻而易举地浮现出来,然后温柔地漂浮在空气里,把他和她共处的这些时光点缀成了棉花糖一般轻软美妙的存在。


    只是每天晚上不到七点,她就会被严倾催促着回家。她想多留片刻,严倾却丝毫不退让。


    回家干什么呢?陆童每天在外面忙着打工忙着谈恋爱,不到晚上九点以后是不会回来的,她一点也不想一个人待在冷冷清清的空屋子里。于是她就厚着脸皮说:“我不想回去。”


    严倾就会责备似的看着她,“听话。”


    她撒娇似的噘嘴:“不听!”


    结果严倾根本不理会她的抗拒,径直打电话给陆凯。


    而陆凯像个神兽一样,一经大哥召唤,立马以光速出现在病房里,敬个礼握握手永远跟着大哥走,谨遵大哥谕旨,护送准大嫂回家。


    尤可意垮下脸收拾东西,怄得不行,眉头都能拧出水来。却听严倾吩咐陆凯:“阿凯,去上个厕所。”


    陆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地摸摸头:“可是我不想上厕所啊!”


    “听话。”严倾严肃地看过去,“让你去上你就去上。”


    陆凯看看大哥,又看看大嫂,然后一拍脑门儿,好像明白了什么,只好委委屈屈地在屎意全无的情况下去蹲厕所了。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严倾低声说:“尤可意,过来。”


    尤可意有心耍耍脾气,背对他收拾沙发上的背包和饭盒,就是不过去。


    片刻后,一只手忽然凭空而出,拉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吓得她手一抖,饭盒落在了沙发上。


    她一回头,就看见严倾穿着病号服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她背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低声说:“不高兴了?”


    废话!


    没见她脸上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今天我特别不高兴”吗?


    她继续垮着脸不说话。


    严倾替她把散落在面颊上的一缕发丝撩至耳后,放轻了声音:“尤可意,听话。”


    又是这句话!就好像她是不懂事的小孩子!


    尤可意忍不住反驳道:“你都不问我为什么想留下来!”


    严倾一愣,“那你说。”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陆童也不在,冷清得要死。我想多跟你待一会儿都不行,你就只会说‘尤可意听话’,‘听话尤可意’,就好像想跟你多待一会儿都是十恶不赦的罪行一样!”她抬头瞟他一眼,“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是嫌我烦,多看我一眼都腻得慌。”


    其实就是小女生的撒娇,有几分做作的嫌疑,有几分矫情的意思,无非是想听他的安慰。


    结果严倾只是顿了顿,沉默之后又一本正经地说:“外面天冷。”


    “……”


    “……”


    她瞪着眼睛等了半天他的下文,然后不可置信地问了句:“没了?”


    严倾想了想,看她满怀期待的样子,又耐着性子补充了一句:“越晚回去,外面越冷。”


    “……”


    尤可意的表情是这样的:=_=。


    没有人安慰她,她只好收起做作的技能,开启自动治愈模式:没关系,黑道大哥就是这么冷酷,一向只懂得身体力行地表现出对你的关心,才不像那些嘴上浮夸不牢靠的人!


    她甚至努力地挤出一个正常人的笑容:“好吧,那我回去了!”


    总之笑得绝对比哭得还惨绝人寰。


    结果走了没两步,病号同志又一次拉住了她的手,微微一使力,就把她带进了怀里。


    她一个措手不及就被他拉进了宽阔的胸膛里,面颊贴上了柔柔的衣料,心都快要跳出来。


    纳,纳纳纳纳纳纳尼?


    呆呆地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似乎是两人在清醒状态下恋人模式中的第一次亲密拥抱。


    他大概要说点什么了。


    她都听见空气里传来了丘比特邪恶坏笑的声音。


    噢,黑道大哥总算要做点霸道总裁们喜欢做的事情了,胸咚,壁咚,还是强行亲亲?


    糟糕,她该羞涩一点矜持一点欲拒还迎,还是奔放一点豪迈一点积极配合?


    小鹿乱撞的心跳声砰砰砰的,就快要冲破胸腔,她忐忑不安地红着脸等待着,终于听见耳边传来严倾那低沉悦耳如大提琴一般的声音。


    那声音一如既往的醇厚动听,像是冬日里被莹莹积雪覆盖的枝头忽然间颤抖了两下,雪花簌簌直落,然后有一只红梅慢慢地伸着懒腰探出白雪,融化了寒冬腊月的冰霜。


    “尤可意。”


    “嗯?”心脏像是被一只氢气球系着,飞往越来越高的天际。


    他要说什么呢?


    她害羞地猜测着。


    然后那种好听又撩人的声音总算响起:“明天炒菜的时候,记得少放点盐。今天的炝炒白菜盐放得太多,齁死我了。”


    “……”


    她默默地推开他,维持着=_=的表情往门外走,结果一头撞上从厕所归来的陆凯。


    陆凯都要哭了,在风中摇摆得犹如一只小白花似的,顶着小媳妇儿脸跟严倾哭诉:“严哥,不是我故意这么早回来的!实在是这儿的厕所好臭啊,我隔壁蹲了个上大号的,还是拉稀……”


    尤可意的表情定格在沉痛与爆笑的边缘,最后变成了面部肌肉抽搐。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严倾出院那天发生了一个小风波。


    病房里每天都有兄弟来探望,每来一个,床头柜就多一个花篮或者果篮,于是一周下来,不止是病房里的茶几啊床头柜之类的,就连靠墙的地板上也整整齐齐地摆了两排探望礼品。


    看见尤可意皱着眉头为难地思索该怎么处理这堆东西,严倾倒是爽快,干脆利落地说:“就扔这儿吧。”


    “扔了?”尤可意吃了一惊。


    “花篮太多用不上,果篮太多吃不下。”大哥还是言简意赅,风范十足。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的样子,但尤可意还是有点迟疑,这样会不会……太浪费了一点啊?


    也就在这个时候,陆凯蹭的一下冒了出来,难得积极主动且上蹿下跳地举手表示自己有话要说。


    他之所以有这种举动呢,是因为这一周以来每次有他在的场合,尤可意总是会被闹得个大红脸——


    比如尤可意削水果给严倾时,他要是在场,准会咧嘴一笑:“大嫂真是个贤妻良母,严哥简直嫁对了人。”


    尤可意脸红。


    严倾脸黑。


    比如尤可意在沙发上看书的时候,因为累了点,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恰逢陆凯走进来,一定会俯下身去看看她,然后啧啧称奇:“都累成这个样子了还守着心上人不肯离去,果然是中国好大嫂,痴情又贴心!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尤可意从梦中醒来,面红耳赤。


    严倾从床上看过来,眼神微眯。


    再比如……也用不着多比如了,总之有陆凯在的场合,一定是叽里呱啦地说着些会让人尴尬的不合时宜的话。偏偏说话的人还以为自己有张三寸不烂之舌,可以把人恭维得满心欢喜。


    当然,这种难得的毫无自知之明其实也蛮不容易的。


    鉴于陆凯的以上表现,严倾禁了他的言,具体执行制度为:但凡踏进病房,说话前必须先请示,得到同意后方可开口。


    于是又出现了更令人无语凝噎的状况。


    比如严倾睡着了,尤可意出去了,陆凯在病床前一直苦苦站着,好不容易等到严倾睁眼醒过来,看见他便秘似的表情,一顿。


    “怎么了?”严倾问。


    陆凯指了指自己的嘴,用眼神询问可不可以说话了。


    严倾:“说。”


    陆凯就跟快被憋死了一样,终于把话吐出来:“点滴刚才已经打完了,血液回流了,再不处理就该出事了!”


    严倾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抬手一看,输液管里已经进了血液了,于是愠怒地问:“你怎么不早说?”


    陆凯委委屈屈地垂下头来,就差没对手指了:“是你说必须经过你的同意才能说话的……”


    总之这种事情出了好多次,才会导致如今陆凯想说话,还得上蹿下跳跟个猴子似的举手请示。


    严倾深觉今日有手足如此,简直面上无光,只能无力地说:“你说。”


    陆凯眼神放光地指了指一地的果篮:“严哥严哥,浪费食物多不好?高尔基说我扑在书箱上,就像饥饿的人群扑在面包上!别浪费了,你不要的话就给我好不好?给我吧给我吧,全部给我!”


    严倾:“……”


    有没有人能告诉他,刀……在……哪……儿……?


    尤可意:“……”


    这句名人名言……是这么用的吗?(⊙o⊙)


    陆凯还在上蹿下跳地一个劲儿撒娇:“给我嘛给我嘛,与其浪费掉,还不如送给我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他发现对着严倾卖萌没用,迅速转过身去继续跟尤可意撒娇,“大嫂!大嫂你最好了!大嫂大嫂大嫂人家想吃……”


    “你吃得完?”尤可意震惊地打断他,这一地至少也有十多二十只果篮啊!


    陆凯自有他的小算盘,沾沾自喜地盘算着:“没啊,吃不完,我打算去医院大门外面摆个摊子,七折优惠出售新鲜果篮……”


    “……”


    “……”


    于是三个人出院的时候,回头率变得很高很高,陆凯可谓是功不可没。


    尤可意和严倾倒是十分正常地往楼下走,只有陆凯一手挂着n只水果篮子,呼哧呼哧地努力跟上大哥大嫂的步伐,左摇右摆异常滑稽。


    也多亏了他,否则正往电梯里走的尤璐也不会看见都快踏出医院大门的尤可意。


    她摸着肚子正往里走,冷不丁听见大厅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哄笑声,好奇地一回头,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扶着个男人在往外走。


    她顿住脚,疑惑地看了半天,然后扬起声音叫了一句:“可意?”


    正小心翼翼伺候着严倾往大门外走的尤可意尚在接受严倾反复的解释:“尤可意,不用这么心惊胆战的,我已经没事了,不是什么一碰就会碎的陶瓷人。”


    她正欲反驳,就听见了姐姐的声音,脚下一顿,连脊背都僵硬了。


    空气似乎凝滞了片刻。


    就在意识回笼的那一刹那,她下意识地松开了扶住严倾手臂的双手,浑身一个激灵,立马转过身去。


    “姐,姐姐?”


    尤璐扶着肚子从电梯门口走了过来,视线疑惑地转向了严倾。


    “这位……”


    似乎有些眼熟啊?


    尤可意的身体已经条件反射地拉开了和严倾的距离,她站在原地惊慌失措了几秒钟,然后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对姐姐笑着说:“这是我对门儿的邻居,胃出血住院了几天,家里人不在,我就当了一次活雷锋,来接他出院。”


    她全部的心思都扑在了姐姐身上,一心想着要怎么瞒过去,却因此忽略了站在她左边半步的人面上是何种表情。


    严倾不着痕迹地低头看了一眼她在尤璐出现的第一刻就慌忙松开的手,然后看她刻意拉开两人的距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尤璐说着谎。


    眼神有那么短时间的凝滞,然后以一种微不可查的速度沉了下去。


    其实这样的事情早就已经预料到了,他和她本来就是旁人眼里毫无契合之处的两个人,不被人看好祝福,甚至见不得光。


    可原本以为自己能够直面这种状况的严倾到此刻才发觉,有的东西即便你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当它到来时却也依然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种名为失落或者自卑的情绪。


    他看着尤可意急急忙忙撇清两人关系的举动,一颗心也慢慢地沉了下去。


    尤璐似乎也记不起严倾就是几个月前送脚伤在身的尤可意来医院的出租车司机了,只是愣了愣,回想了片刻自己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否则为什么会觉得他这么眼熟呢?


    但尤可意继续笑容满面地走过来拉着她的手,问她最近感觉怎么样,宝宝调皮不调皮,以及姐夫最近在忙什么,有没有好好照顾她。因为这些问题,尤璐也就抛开了严倾面熟这件事,转而和妹妹说了几句话。


    事情就这么圆满地掩饰了过去。


    尤可意把尤璐一路送进了电梯,然后又重新回到医院大厅。只是出人意料的是,严倾已经走了,只剩下陆凯一个人拎着大包小包的果篮在那儿东张西望。


    见她出来了,陆凯像颗圣诞树似的拼命舞动两只挂满果篮的胳膊,“这儿这儿这儿,大嫂我在这儿——”


    尤可意以光速冲了过去,以免他继续这么招摇过市、引人注目,然后低声问了句:“严倾呢?”


    陆凯说:“严哥说怕你熟人多,在外面遇到难免尴尬,所以就自己先回去了。”


    尤可意一怔。


    他先回去了?


    不等她了?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回想到刚才遇见姐姐时的场景,心下一顿,仿佛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虽然严倾比尤可意先坐上车回家,但因为她在出租车上接二连三地催促司机快一点,再快一点,所以竟然与严倾前后脚回到小区。


    她冲进严倾那栋楼时,电梯门正要合拢,想也不想地把手伸进只差几厘米就要合上的电梯门之间,终于在最后一刻阻止了电梯上行。


    严倾在电梯里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她,张了张嘴,没说话。


    她气喘吁吁地踏进电梯,重新按下他住的楼层,于一片静默中低声问了句:“你生气了?”


    严倾顿了顿,摇头平静地说:“没有。”


    “你有!”尤可意有点慌,站在他身边侧过头去望着他,“你生气了!”


    笃定的语气,还带着点心慌意乱的情绪,她的眼神很不安。


    严倾也转过头来与她对视,然后字句清晰地告诉她:“尤可意,我没有生气。”


    如果说他凶一点,冷漠一点,或者语气里的失落明显一点,那她大概也不会这么心慌了,因为那些都在她的预期之中。可是现在的严倾神色安详,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反倒叫尤可意手足无措。


    “是因为我刚才的表现对不对?”她咬着嘴唇,面色难看。


    严倾安静地摇摇头,“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是因为我否认了你,我知道!”她有些慌乱地自顾自承认错误,心里懊恼又沮丧。


    严倾低声叫她的名字:“尤可意——”


    尤可意却认定了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心慌意乱地伸出手去拽住他的衣袖,有些心急有些愧疚地说:“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在姐姐面前否定我们的关系,胡乱说一气……我就是,我就是觉得有点太早了,我们才刚刚在一起,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去面对……去面对那些可能到来的问题。但是严倾,你要相信我真的一点也不怕,我只是希望我们的关系再稳定一点,到那个时候——”


    “尤可意。”


    “我真的是因为一时太慌张了所以才会下意识地那么做,如果你希望,我们可以重新去找姐姐的。她最爱我了,对我很好,她会理解我们的,只要我把事情都告诉她。不然我现在打个电话——”


    最后一遍“尤可意”出声的同时,严倾抬手,用修长纤细的食指堵住了她的嘴唇。


    其实也说不上是堵住,因为他仅仅是将食指轻轻地贴在了她的唇上,冰凉的触感,轻柔的姿态。


    尤可意却立即没了声音。


    她保持着微微抬头仰望他的姿势,眼神慌乱而茫然,带着探寻的目光想要仔细观察他究竟在想什么,有多生气,打不打算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


    可是光亮耀眼的电梯灯光下,她面前的男人姿态安然,面容如常,没有一丝一毫的愠怒。


    她的整颗心都悬在半空,惴惴不安。


    一片静默里,她听见严倾缓缓地开口说:“尤可意,我没有生气,因为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可是——”


    可是你先走了。


    你没有等我。


    那不是生气是什么?


    她想说话,嘴唇却又一次被他的食指按住,这一次,他微微用力,阻止了她开口的动作。


    “听我说。”他从容不迫地望进她眼里,“你我都清楚我的身份,我们本来就是不同世界的人,说是天壤之别也不为过。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在一起了,两人都决定不顾那些有的没的,认定了只要在一起就好,但别人也不会这么想。”


    “……”


    “那是你的姐姐,你不希望她对你失望,我能够理解。”他见她没有要抢话的趋势了,所以移开了食指,然后帮她理了理刚才因为奔跑而有些凌乱的耳发,“况且做错事的并不是你——”


    顿了顿,他才说出最后两个字:“是我。”


    尤可意一听这话,还以为他要说他们在一起是个错,他不应该答应她之类的,心都揪了起来。


    又来了是吗?


    他又要开始说大道理,然后得出不能在一起的结论了吗?


    她都要难受死了。


    可是他最好死了这条心!因为不管他说什么,她都绝对不会轻易投降的!就算他拿刀砍她,砍死她她也不会妥协的!


    她又开始拿出了战斗姿态,随时准备反击,然而在她开口的前一刻,严倾却先伸手覆在了她的面颊上。


    他低头看着她,最后一句话低沉而又轻得像是呢喃耳语,几乎低到了尘埃里。


    他的眼神深得像是望不见底,太多复杂的情感波动叫人无从捕捉。


    他说:“尤可意,是我做错了,是我选错了路。”


    一字一顿,深刻得像是要拔出插在心尖尖上的刀。


    ***


    他说——


    尤可意,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走上了这条路,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才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应有的人生。


    我并没有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什么不妥之处。


    都是老天安排的。


    也是我唯一能走下去的路。


    可是因为遇见你,我明白了什么是自卑,什么是渴望。


    我终于开始后悔自己选择了这样一条看似没有结局又或者结局并不乐观的路,因为这样的我根本没有资格站在你的身边。


    可我仍然愚蠢地站了过来,并且妄想要让所有人看到这一幕。


    我忘了我自己配不上。


    可我也忘了要怎么放手。


    那一天他究竟说了什么,其实尤可意记得并不真切,他也许说得没有这么文艺,没有这么梦幻,没有这么小言,也没有这么深情款款。


    很多年后她甚至都记不清这段话的中心内容了,可是却总记得当她湿润着眼眶抬头看他时,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的万千星辉。


    是全世界所有的星光同时盛放。


    是深海里所有的珍珠光芒齐绽。


    是值得她放在心上一辈子的人,一辈子的回忆。


    ***


    长久的沉默后,电梯门开了。


    他拉起她的手走向漆黑的楼道里,却听见她低声说:“不是,不是这样。”


    停在门口,他偏头去看她,没有说话,只是等待她的下文。


    他听见尤可意说:“人生那么长,未来的路谁都不知道,根本不应该用今天的身份或者财富去衡量一个人的价值。”


    他低下头来看着黑暗里她波光流转的眼睛,漆黑透亮一如天边的星子。


    “严倾,我看到的并不是你的身份或者其他什么,我看到的是这里——”她伸手覆在他的左胸之上,有些急切地说,“是这里告诉我,你是值得我尊敬和喜欢的人。”


    因为你那么好。


    那么好。


    好到除了好这个字,我根本找不出合适的字眼去夸赞你。


    手掌之下是有力地一下一下跳动着的心脏。


    心脏的主人沉默了片刻,忽然间用力地将她揽入怀里,然后摁在了冷冰冰的门上。


    尤可意尚在为背后冰冷的触感浑身一个哆嗦时,眼前忽然间一片漆黑,连最后一点光线也消失不见。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压了下来,铺天盖地都是淡淡的烟草味与薄荷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那样温热地、爱怜地却又微微用力地压了下来,似乎夹杂着什么难以抵抗和压抑已久的情绪。


    她睁大了眼睛,感受着后背的冰冷与唇间的滚烫。


    这一刻,颤栗的也许并不是身体,而是心灵,是这具身躯里渴望自由已久,而今终于得到释放的灵魂。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那是漫长而短暂的一段时间。


    尤可意浑身的感官都被放空,只剩下唇部滚烫的触觉提醒着她正在发生的一切。


    他覆上了她的唇。


    他温柔而用力地压了下来。


    他撬开了她的双唇长驱直入。


    他揽住她的背低声说:“放松,尤可意。”


    这一刻的她变成了木头人,呆呆地任由他引领着自己走向一片茫然未知的沼泽,越陷越深,越陷越深。


    然而明知会越陷越深,她也丝毫不想抽身。


    因为感情从来都是这样一件没有缘由的事,爱上不需要缘由,在一起不需要缘由,明知自己在冒着很大的风险做着一些不知道结果的事却又义无反顾,同样不需要缘由。


    因为身在其中的人甘之如饴。


    她感受着严倾攻入她脆弱的防备,或者说她对他根本没有任何防备。


    灵魂都被掏空的感觉不过如此。


    就在这时候,电梯忽然开了,有人走出了电梯门,是对门的住户。


    因为尤可意与严倾头顶的声控灯并没有开,所以那人一出电梯门就直接往他们的反方向走,竟然也没有察觉到对门还有两个姿态亲密的男女。


    尤可意却在这一瞬间浑身紧绷起来。


    咚,咚,咚。


    心脏简直快要跳出胸腔,害怕被人发现的羞耻感一瞬间达到顶峰。


    那人掏出钥匙在开门,一大串钥匙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而她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像是石化了一样。


    严倾也没有了动作,仅仅是从她的唇上离开,然后无声地把她揽在怀里,手章稳稳地托住她的后脑勺,任由她将面颊埋在他的胸膛之上。


    他一下一下用手摩挲着她的头发,仿佛在无声地安慰她。


    片刻之后,对门终于砰地一声合上了。


    走廊上重新归于寂静。


    尤可意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却又在此刻意识到两人前所未有的亲密姿态,回想到刚才的那些细节,面上越来越烫。


    她不敢抬头,只能继续像鸵鸟一样埋头在他的怀里,鼻端是他衣料上好闻的香气。


    是干干净净的洗衣粉味道,还有淡淡的烟草味。


    她喃喃地说:“我在做梦吗?”


    严倾微微一顿,重复了一遍:“做梦?”


    她闭着眼睛小声说:“感觉很不真实,就好像做梦一样——”


    话音未落,面前的人托着她的后脑勺又一次朝着自己按了过来,用实际行动终止了她的话端。


    又是一次如梦似幻的吻。


    直到技巧生涩的她满脸通红就快要喘不过气来时,严倾才微微松手,还她平复呼吸的时间,然后轻声问了一句:“现在呢?”


    她还没有从刚才的迷离状态回过神来,继续神游天外地发出一个迷茫的单音:“……啊?”


    严倾贴在她耳边说:“现在呢,是不是还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她都快要点头了,却听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仍然觉得是在做梦的话,我不介意再来一次,让你感觉再真实一点。”


    这一次,尤可意从头到脚都要燃起来了。她慌忙点头,“真实,真实,特别真实……”


    说着说着,声音又消失了,这样的时刻并不适合尴尬。


    恋人之间温存的每一刻都是刻骨铭心的时光。


    她大着胆子伸手一点一点摩挲着严倾的眉毛,然后沿着眉骨的轮廓一路滑到了眼睛,喃喃地说:“睫毛好长……”


    她一遍一遍的轻抚着他浓密纤长的睫毛,然后忍不住小声笑起来:“小时候我的睫毛很短,就很羡慕姐姐的长睫毛,像是小刷子一样。”


    严倾顿了顿,然后凑近了她的脸,眼皮轻轻贴着她的面颊,眨了眨眼。


    他难得调皮一次,此刻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含笑低声问她:“那我的呢?也像是小刷子一样吗?”


    她觉得痒,咯咯直笑,又不敢太大声,只能伸手支开他的脸,“不是小刷子,是大刷子,刷皮鞋的那一种!”


    严倾作势要伸手去抬她的脚:“那好,我帮你刷皮鞋。”


    尤可意急忙去推他,边推边笑,言不由衷地叫着:“别闹,别闹!”


    但其实内心深处却是无比欣喜于此刻这种轻松又愉悦的状态——他不是什么混混,她也只是他的女朋友。两人之间毫无间隙,不论是肢体还是心理。


    这样闹了好一会儿,严倾终于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臂,低声笑道:“好,好,不闹了。”


    他掏出钥匙开了门,在终于有了光线的那一刻回过头来望着她:“要进来坐一坐吗?”


    他的面颊上有一抹难得的红晕,浅浅淡淡的,像是三月的桃花。


    他的眼睛亮得像是璀璨的宝石,灼人又摄人心魄。


    这样的他叫人如何拒绝?


    尤可意踏进了屋子,顺手合上了门,伸手开鞋柜的同时,她含笑问他:“上次给我买的那双鞋还在吗?”


    严倾说:“还在。”


    “留着干什么?”她故意问,“是早有预谋会把我拐到手,今后还能继续穿那双鞋?”


    严倾看到她动作潇洒地踢掉脚上的小皮鞋,穿进那双拖鞋里,抬头的时候眼里有一抹促狭,于是也故意摇摇头,回答说:“没有预谋,只是觉得这个家迟早会有女人踏进来,那双拖鞋总会排的上用场。”


    尤可意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所以说这鞋子留到今天是为了随便哪个不知名的女人来穿它?


    竟然不是为了她才存活至今?!


    她忿忿地踢掉脚上的拖鞋,光着脚丫走在冷冰冰的地板上,一路往沙发上走,嘴里还念着:“不是给我的我不穿,我只穿专门为我准备的!”


    然后心里念的却是:好你个严倾,居然早就盘算好了让别的女人踏进这个家,还穿我穿过的拖鞋!


    只是走着走着,从后面追来的男人仗着腿长的优势忽然间把她拎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啊了一声,随即就被人抱着腋下举在了半空,双脚离地。


    “地上凉,乖,不要光着脚走路。”严倾像是对付不听话的小孩子一样,不顾她的蹬腿抗议,径直把她拎到了沙发上,然后又回到玄关处把拖鞋也拎了过来,“穿上。”


    尤可意被当成了小孩子,索性也真的做起小孩子应该做的事来,躺在沙发上就开始双脚乱蹬。


    “不穿不穿不穿不穿……”


    她难得任性,过去是因为没有可以任性的对象,如今是因为年纪太大没有资格任性。可是严倾对待她的方式让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孩子,可以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撒自己想撒的娇。


    严倾站在她面前,看她这么双腿乱蹬的样子,忽然间笑出了声。


    他问她:“尤可意,你在做什么?蹬自行车吗?”


    尤可意:“……”


    蹬个鬼的自行车,人家明明是在撒娇啊!


    好端端的撒娇被他这么一说,就显得又怂又蠢。她欲哭无泪地停下来,幽怨地瞪了严倾一眼,然后不蹬了。


    这个屋子依旧和她初次来的时候一样冷冷清清,空空荡荡,家具很少,基本没什么人间烟火的气息。


    可是此刻,与严倾一同坐在这里,一切却又似乎瞬间变得大不相同。


    她肆无忌惮地跟他开着玩笑,还问他身上有多少疤痕,出去火拼过多少次,有多少次又从死亡线上爬了出来。


    严倾也就坦坦荡荡地跟她说,没有什么顾虑,也没有什么隐瞒。


    这条路注定走得很艰辛,但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因为至少他走过来了,走到了今天。


    然而当他侧过头去疑惑地看这个十万个为什么小姐突然没有了下一个问题时,才发现她居然用一种心疼的眼神看着他。


    她像个被家长责骂的孩子一样,明明挨刀的是她,看起来万分委屈的却是她。


    严倾顿了顿,忽然若无其事地问她:“你刚才问我身上有多少疤痕?”


    尤可意一怔,茫然地点点头。


    刚才她问起这个问题时,严倾的回答是:“数不清。”


    怎么说来说去,问题又绕回来了?


    然而这个问题并没能困扰她多久,因为下一刻,她看见严倾高深莫测地转过头来看她一眼:“要不……”


    声音拖长了些,她竖起了耳朵。


    严倾咧嘴,把剩下的话说完了:“要不,你帮我数一数?”


    他作势要掀开衣服。


    尤可意啊的一声大叫着“流氓”,一脚把他踹下了沙发。


    严倾故意配合她,被她踹了下去,一下子坐在冷冰冰的地板上,斜眼看她的同时,他低低地感叹了句:“呵,好厉害的小姑娘!”


    眼里却隐隐露出了笑意。


    看她这样活泼生动的样子,比先前委委屈屈的模样要让他好受多了。


    他伸手爱怜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没有说出口的话是:曾经受过的伤害因为时间久远,都已经变得很难再重新捡起来了,那些年岁里的记忆也纷纷变得模糊不清,可如果那些过往令你受到了伤害,那才是对现在的我而言最煎熬的事情。


    尤可意还在嬉闹,他却伸手把她拉到面前,亲了亲她的额头。


    “真好。”


    她一下子闹不起来了,傻愣愣地红了脸,问他:“什么真好?”


    严倾弯起嘴角,笑容暖得叫人心都快融化了,“有你在,冷冷清清的房子也变得生动了。”


    尤可意的心又被击中了。


    她一边继续脸红,一边嘟嘟囔囔地说:“什么黑道大哥,根本就是个爱说情话的大暖男……”


    “那你喜欢哪一个?”他问得很认真,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害羞。


    尤可意只能捂着脸哇哇大叫:“臭不要脸的,矜持点会死吗?”


    谁知道严倾果然是个臭不要脸的,居然一点也不害羞地继续上来掰开她捂脸的手,追问道:“我在问你,喜欢哪一个?”


    她红着脸对上他黑漆漆又饱含笑意的眼睛,终于忍无可忍地吼了出来:“都喜欢,都喜欢好了吧?”


    他低头在她唇边轻轻啄了一个,笑意渐浓:“好。”


    想了想,又不放心地补充一句:“要一直喜欢下去。”


    尤可意终于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第40章


    第四十章


    方城因为背信弃义,不顾所谓的道义,很快为道上的人所不齿。被抓进局子里蹲了一段日子,没有人帮他,后来到底怎么样就没有人知道了。


    陆凯打听到他上面的人终于还是出手帮了他一把,但似乎今后都打算跟他划清界限了,他灰溜溜地夹着尾巴逃到了别的地方,大概这辈子也不会回来了。


    严倾拼着被过量毒品弄得没命的下场,漂漂亮亮地赢了这一局,从今往后日子总算太平了。


    他每天白天会在外面做事,晚上去培训中心接尤可意,然后一起去大排档吃个宵夜,在小区附近走走,最后回家。


    尤可意不过问他做的事是什么,他也从不在她面前谈到那些事。偶尔有人打电话给他,只要尤可意在场,他都尽量不接电话,直到两人分开之后再处理那些事。


    有一次尤可意和他在楼下道别,回家以后第一时间拉开了窗帘,想要和他挥挥手说晚安。然而对面的严倾却站在客厅里接电话,侧脸对着她,嘴里还杵着支烟,一边点烟一边不耐烦地说着什么。


    她在窗前看着他,看见他表情阴翳地讲电话,讲着讲着似乎有了怒意,狠狠地将手里的打火机扔了出去。


    打火机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却几乎可以想象到当那只小玩意儿撞击在墙上时那种清脆的炸裂声。


    这样的严倾跟出现在她面前的严倾并不相同,或者说判若两人。


    她的笑容凝滞在唇角,然后轻轻地松开手,任由窗帘重新合拢。


    谁又是完完全全的表里如一呢?她在严倾眼里是一个天真无邪活泼多动的舞院学生,可在父母面前,她不过是个离经叛道、麻木不仁的孩子。


    她把最阳光的一面都给了他,同样的,他也把他最温暖人心的一面展现给了她。


    这样的表象美好得像是童话,至于那些埋藏其下的秘密,又何必去揭开?


    平安夜那天,培训中心的苏老师因为男朋友亲自开车来接她去约会,所以提前十分钟离开了。


    当时她接到男朋友打来的电话后,喜上眉梢,一把抓起手提包里的化妆袋,粉底腮红眉粉眼影……她把一大堆东西一股脑倒在桌上,然后拼命补妆。


    尤可意笑眯眯地调侃她:“呀,苏老师家里难道是开化妆品店的,化妆品不要钱吗?这是要把蜜粉全部往脸上倒的节奏哦?”


    苏老师面上一红,一边拿唇彩往嘴上抹,一边止不住笑意地说:“他已经在楼下等我了,我这不是心急嘛!偷偷告诉你哦,我昨晚在他洗澡的时候用他的手机逛淘宝,结果看见他预订了ly的玫瑰,要三千多呢!以往过节他送玫瑰也没送过这么贵的,我猜他今天说不定是要跟我求婚,当然要打扮漂亮一点嘛!”


    ly这个牌子,尤可意是听说过的。这家花店以皇家矜贵玫瑰斗胆定制了“一生只送一人”的离奇规则,落笔为证,无法更改。


    当然,价格也是贵得比较离奇。


    苏老师走的时候,尤可意笑着在那里给她加油打气:“快去快去,美得我都快窒息啦!我保证你会迷死他的,绝对不会让他后悔想娶你这么个大美人儿!”


    然后尤可意就站在二楼的窗户前面往楼下看。


    她看见苏老师走出了培训中心的大门,若无其事地迎上了男朋友。那个年轻男人似乎有些紧张,从车上下来以后说了点什么,面颊都有些红了。


    他开的车是价值不菲的路虎,衣着不凡,一看就是家境良好的人。


    几句话之后,他拉着苏老师的手走到后备箱前,然后把遥控器交到她手里。


    苏老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依言按下了按钮,后备箱缓缓开启。


    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九十九朵鲜艳似火的ly玫瑰。


    同一时间,年轻男人单膝跪地,从包里摸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戒指,很紧张地说了些什么。


    不用听,尤可意也猜得到他说的内容。


    她趴在玻璃上天真傻气地看着楼下的这一幕很偶像剧很没新意的求婚场景,玫瑰花和钻戒,后备箱和单膝下跪——这些都是俗套到不能再俗套的梗。


    可是她看见苏老师明明已经料到了这一切,却还依然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惊喜地抱住了男朋友,然后任由他搂着她在原地一圈一圈地转着。


    玻璃被呼出的气息弄得氤氲一片,尤可意伸手去擦的同时却也忍不住跟着他们笑起来。


    是俗套的,也是永远不嫌腻的。


    因为那是爱情啊。


    是不管形式如何,只要感情真挚,永远都会让人感到幸福的爱情。


    路虎载着两人离开了她的视线。尤可意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才惊觉距离应该离开的时间已经过去十五分钟。


    她拿起座位上的背包飞快地往楼下冲去,在培训中心前面二三十米处的转角处看见了等她的人。


    来接她已经有一周多的时间,严倾知道她有时候会留下来和学生家长说几句话,有时候会去经理办公室汇报一下工作进度,难免耽误些时间。怕她心急,所以他从来不催她,却从来都是提前来到这个转角处等她。


    此刻,他独自立在那盏昏黄的路灯下抽烟,倚着他那辆黑色的重型摩托,一地烟头预示着他已经等了她许久。


    看见尤可意朝他快步走来,严倾抬头习惯性地弯了弯嘴角,面容温和地望着她:“今天怎么这么晚?”


    “苏老师的男朋友今天跟她求婚啦,就是刚才在大门口求婚的那位,我在楼上多看了一会儿,没注意时间,结果就晚了。”


    也没怎么仔细听尤可意的回答,他拿掉嘴里的烟,顺手从包里摸出一只小铁盒,然后扔了两片薄荷糖到嘴里。


    等到尤可意终于走到他面前,他把黑色大衣脱了下来,披在了她的肩头,又低声问了句:“冷不冷?”


    尤可意摇摇头:“不冷。”


    担心他在这里等了那么久,不知道被冻得多辛苦,她伸手去碰他,结果心焦地发现他的手冰得像是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一样。


    她急得赶紧把他刚给她披上的大衣拿下来,“你都冻成这样了,还把衣服脱给我!穿上!赶紧穿上!”


    严倾却笑了起来,稳稳地伸手按住她不安分的双手,眼神明亮地望着她:“不冷。”


    她还在又气又担心地抢白:“不冷才怪!手都冰成——”


    “尤可意。”严倾又用食指堵住她的嘴,“我是个男人。”


    “男人怎么了——”


    “男人不怕冷。”


    “……”


    尤可意反正是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脸皮可以把这种毫无道理的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还一脸“我说的是真理你别怀疑”的样子。


    但他坚持,她也只好气鼓鼓地不再强求。


    严倾戳了戳她的脸,随口说了句:“包子。”然后把摩托车把上挂着的头盔取了下来,轻轻地替她戴了上去。


    他长腿一跨,骑上摩托,头也不回地说:“上车。”


    尤可意也轻车熟路地跨上了摩托,然后毫不迟疑地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这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


    迎面吹来的风像是刀子一样要把脸上的肉都剜下来,空气冷得随时随地都能把呼吸冻结成冰。


    尤可意坐在严倾的后座,跟他一起感受着这种刺骨的寒意,可是冷到极致的时候,却油然而生一种这才是自由的错觉。


    就好像心都要飞起来。


    就好像灵魂都要升空。


    她闭着眼睛把脸紧紧贴在严倾的背上,然后大声地喊了一句:“严倾——”


    重型摩托的呼啸声把她的声音遮挡得严严实实的。


    严倾大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她一边笑一边继续喊:“我——喜——欢——你!”


    这样的声音理所当然的继续被淹没在嘈杂的轰鸣声里。


    她知道他听不到。


    她只是想大声叫出来,这不是一定要说给他听的话,只是她自己想说的话,想说给自己听的话。


    听不到也没关系。


    她知道就够了。


    大排档的那条巷子里依旧人声鼎沸,没有人会理会天气有多冷,反正蓝色大棚里总是烟气缭绕,虽然充满油烟味,但总给人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她任由严倾拉着她的手去吃海鲜烧烤,吃热气腾腾的炒面,吃麻辣小龙虾,吃爆炒田螺。她爱吃辣又怕辣,吃得嘴唇红艳艳的,满嘴流油,然后又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吸气,用油乎乎的手朝嘴里煽风。


    严倾就会笑着拿纸去替他擦掉嘴边的油渍,然后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看着她,又是摇头又是好笑。


    他还会帮她剥虾,看她吃得一脸餍足,就好像自己也饱了,也满足了。


    老板娘给尤可意上第三瓶豆奶时,已经不像最初对她和严倾在一起这件事表现出来的态度那么惊讶了。看惯了他们每天毫无顾忌地来到这里吃宵夜,看惯了不爱笑的严倾变得爱笑,文文静静的尤可意变得活泼生动,她竟然也稀里糊涂滋生出一种好像现在这样才是正确的、才是应该有的错觉。


    最后一路回到小区里,严倾和往常一样把她送到了单元门前。


    他摸了摸她的头:“早点睡。”然后就准备转身离开。


    尤可意却在这一刻忽然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怎么了?”严倾顿住脚。


    她贴在他胸上小声说:“今天是平安夜。”


    严倾顿了顿,“然后呢?”


    “你还没跟我说平安夜快乐……”她厚着脸皮讨要祝福。


    严倾想了想,还是坦诚地告诉她:“尤可意,我从来不过洋人节。”


    “……”


    “中国节过得其实也不多。”


    “……”那圣诞节岂不是也没戏了!?还有情人节!?还有三八妇女节!?还有那些什么女生节老婆节杂七杂八节,岂不是都过不了了?


    她满脸震惊地抬头看他,幽怨至极。


    结果严倾被她的表情逗乐了,伸手往她气鼓鼓的脸上一戳,又是一句:“包子。”


    她都要幽怨死了他还有心情跟她开玩笑?


    尤可意都要捶胸顿足了。


    严倾见她都要崩溃了,总算良心发现地捏了捏她的鼻子,安慰了一句:“我会学着开始过节的。”


    她的表情好看了那么一点点,这样好像……好像也成。


    他乘胜追击:“今天也算过节,第一次尝试,好像也不错。”


    她的眉头放松了那么一点点,这样好像……好像也开心了一些。


    他笑起来,揉揉她的脸,一脸拿你完全没办法的表情,总算说了句好听的话:“尤可意,其实今天是不是平安夜都不要紧,因为有你在,我每天都会提醒自己一定要平平安安,这样才能让你心安。”


    他甚至特别善良地说:“明天陪你过圣诞节。”


    然而这句话并没能换来小女朋友的展露笑颜,相反的,尤可意的脸色一瞬间苦到了极致。她一副哭瞎了的表情,极其幽怨地说:“过什么圣诞节啊?经理叫我带队,明天要陪一群小朋友去临市参加比赛!啊啊啊!”


    “这样啊——”他拖长了声音,引得她心都跟着悬在了半空。


    “哪样啊?”她有些期待地问,满以为他会换种非同寻常的方式给她过节。


    结果他高深莫测地摸摸她的头,“那就一路顺风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