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50
作品:《冬夜回信》 第41章 (二更)“私闯美少女闺房是不……
尽管受限于身份,解凛至此,依然无法告知迟雪凛冬计划的具体内容,和他任务中所经历的种种——包括他和陈之华之间的交易,他也有意不在她面前提及。
但在这一天。
他至少选择如实告诉她:她也许已经因为那位不曾见过面的生父,在无意中被卷入了一起极为危险的事件。
“他当初两面讨好,导致树敌无数,所以他有孩子的消息对外泄露之后,很多人都在找那个孩子的下落。你应该还记得我之前给你的那一小包头发,那是周向东的。”
解凛说:“我们之前也通过上级向监狱提出申请,顺利拿到了陈之华的头发。检测之后,已经证实了周向东和陈之华的血缘关系成立。”
也就是说。
麻仔毫无疑问就是那个反水卧底、毒/贩头子的儿子。
这简直是坏到不能再坏的结果。
尤其是,想到自己毕竟年长麻仔一岁,如果黄玉确实曾经是陈之华的情妇,和陈保持着长期的男女关系。
那么麻仔是陈的儿子,她不是的可能性又有多大?简直微乎其微。
想明白了这一层。
迟雪的脸色在一瞬间褪至苍白。
突然间,便也想起昨天在医院、自己拿出笔记时黄玉惊恐的表情。
那样暴怒的赶人。
还有那句“不要来连累我蹚浑水”……如果这一切建立在黄玉的前夫、她和麻仔的父亲是陈之华的前提下,似乎亦都有了合理的答案。
她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既有面对自己可怕身世的不知所措,同时、同时——
“可是,警方是也在找陈之华的孩子吗?单纯为了保护?”
她抬头看向解凛:“所以,派你出面,从北方回到这里,就为了保护一个毒/贩的孩子?”
好像总觉得有哪里说不通。
中间缺少了关键的一环。
她急于知道这中间少了什么,无奈解凛却只沉默着回避她眼神。
此时此刻。
亦唯有旁观了凌晨那通电话全程的大波浪又跳出来打圆场:“那个,人民警/察啊,对大家都是一视同仁的,而且现在都21世纪了,哪里还有父债子偿的道理,姓陈的作孽的时候,迟雪你还没——不是,我的意思是,黄玉的小孩还没出生呢,总之,保护你一定是有道理的。”
语毕,又小心试探:“以及那个,方便的话,可以让我拔几根头发吗?要‘连根拔起’那种,会有点痛哦。”
迟雪闻言,毫不犹豫地拔掉了头发给她。
但转过头来,却依旧还是追问解凛那个原来的问题。
“你好像有什么没跟我说。”
她固执起来、依稀还有当年讲题时坚持不懈一遍又一遍的影子:“解凛,是吗?”
“……”
“或者我换个说法。”
她沉思片刻:“我的意思是,找到这个孩子,对警方、对你,会有什么帮助吗?”
尽管她自己并不愿意接受这个“身份”。
但在内心已经将这件事认可的八九不离十的情况下,大脑似乎习惯于先开始理性的分析——
末了,却又霍地起身。
丢下一句“你们等我一下”,随即飞快转身出门。没多会儿,便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交给解凛一个黑色的密码本。
“这、这个。”
她拍着胸脯、仍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手指戳戳密码本的封壳,“这个有没有用?黄……她说,这是我生父留给我的。”
她猜测,也许就像很多电视剧里演得那样,孩子并不仅仅是孩子,而因为孩子身上负有某种“秘密”,所以才引来竞相追逐。
但横看竖看,如果她的危险真的和生父有关,她搜遍人生二十六年半,和生父唯一的联系,也不过就在于这个从没打开过的密码本而已。
而解凛低头,看向眼前这个眼熟的黑色封壳,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侧边密码锁。
应该说。
凛冬计划里的每个卧底,都有一个这样的“记录本”。
他们必须每天如实记录自己的所见所闻和卧底行动的具体内容,无论是最终不幸身死或者顺利完成任务、回到警队,这个密码本都是他们卧底“成果”的唯一全程见证者。
只不过。
也就在几个月前,他才刚刚亲手向警队交还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七本笔记。
梁哥、李叔、吹水仔、七妹……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到最后,只剩下冷冰冰的一捧灰,几页纸。
但眼下放在他面前的这一本,虽然看得出有些年月,却明显要干净很多。
很有可能就是陈之华当年未变节时、作为卧底所使用的记录本。
“你有没有试过外力破坏这把锁?”
他把笔记接到手里,突然问她。
“没有,”而迟雪摇摇头,“我爸说让我随缘,所以我只在今天带去医院问了下黄……玉,但她说让我不要连累她蹚浑水,不愿意告诉我密码。”
“那就好。”
“……啊?”
“这个密码锁是警队特制。”
解凛指了指那貌不惊人、看似普通的按键,“如果连续输入五次密码错误或者感知到有意破坏,就会进入自动销毁状态——因为我们用来记录的笔也是特制的墨水笔。但‘销毁’当然也不是指爆炸,而是说里面所有的字都会消失、类似隐形笔,并且无法复原。”
因此,现在光看封壳,还无法判断这本笔记内的内容是否完整,也不好说是不是就是属于陈之华。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连相对比较熟知内情的解凛最后亦只能说:“把这个暂时交给我。”
“我会找人寄回北城,委托对应的部门进行破译和修复。如果有结果,我会马上通知你。”
“好。”
“但是在那之前。”
“……嗯?”
解凛将迟雪以为的“最关键利益”——笔记放到一旁。
只定定看向迟雪。
“以我对‘他们’的了解,接下来的48小时、也就是等待亲子鉴定报告的时间,”他说,“为了你的安全,也为了确定‘对手’到底是谁。”
“迟雪,我还需要你配合我做一件事。”
*
迟雪赶在午饭前回到诊所。
拉着父亲迟大宇在自己卧室聊了会儿天。
末了,如旧用完简单午餐,便又照着父亲“嘱咐”,提了一食盒的鸡汤返回对面二楼公寓。
只不过这次却没待多久。
也不知聊了什么,但离开时似乎受了气。戴上口罩,便又埋着头一路跑回了家,把自己关进房间开始补觉。
这么一睡,直接睡到了晚上,连晚饭也没有下来吃。
卧室里黑着灯,迟大宇在外头敲门,半天没人应。
到了晚上九点,小刘偏又掐着点似的打电话来,说是黄玉突然精神变差、陷入晕厥,迟大宇喊不醒迟雪,只能自己一个人冒雨前去。
于是很快,整座诊所都黑下来。
房间里静得只能听到绵长的呼吸声。
床上的人蜷缩在一角,睡姿虽显得极没有安全感,但显然睡得很安稳——毕竟,屋外雨声阵阵没有吵醒她,没锁好的窗户被人从外悄然推开也没惊醒她——靠窗的书桌上,很快留下两只湿透的鞋印。
暴雨掀开窗、雨丝点点。
水渍从桌边一路延伸到床边。
近了。
女人似乎习惯于靠着墙睡。
这个“坏习惯”,让她此刻正好背对着床边突然多出一道的高大身影。
直至骤然一道惊雷劈下——
声音惊醒梦中人,白光映亮来者被刀疤横亘的断眉。
他长相可怖,气场骇人。
但此时此刻,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却竟没有直接动手。
只伸出手去,又掰住迟雪僵直的肩膀,将人整个往自己面前带、仿佛要确认般看清她的脸——
四目相对的瞬间。
他眉头却骤然紧蹙。
与之相反,是眼前容貌娇艳、一头长波浪卷发披散肩头的女人,倒饶有兴味地冲他展眉一笑。
“不好意思,帅哥。”
她说:“你好像找错人啦……而且,私闯美少女闺房是不是不太好?”
话落。
却不等她再出言“调/戏”。
白骨陡然发狠、一把掐住女人喉咙。
“说。”
他逼问她:“人呢?”
却不过短短数秒时间。
她已因窒息而满脸通红,不断拍打着他的手臂、胸膛,努力将人往外推。
他如猫逗耗子一般,遂又短暂松开她一瞬。
问:“人呢?”
“咳咳、咳……什、么……人不人,我明明只是……”
女人低声咳嗽着。
满腹委屈,两眼通红,好一副可怜被吵醒的模样。
只等男人终于迟疑。
目光由上到下打量她的那一瞬。
却陡然厉声向衣柜方向怒斥一声:“死衰佬,还要看戏到几时?!——轮到你‘出场’!”
……
而此时的公寓里。
茶几上敞开的掌上电脑,正连接着一街之隔的监听音轨。
而伴随着一应家具稀里哗啦“陪葬”的大动静、大波浪本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很显然,对面正陷入苦斗。
数分钟后,却听陡然一声演技夸张的“跑了跑了”。
紧接着便又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
雨声。
雷声。
男人在雨中急速奔跑、不断翻越障碍物的低声喘/息。
解凛抱住双臂,坐在沙发上侧耳倾听。
而一旁的迟雪两手抱膝——不察觉两人竟不知何时越坐越近,只同样紧张地竖起耳朵、避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直到男人最终停下脚步。
似乎是碰到了在附近接应他的人。
“他/妈的。”
开口便是一句国骂。
屋檐下,白骨愤愤接过男人递来的烟,借火点燃。
男人却显得比他沉默且平静很多。
只任他一迭声抱怨着:“真他/娘的晦气,良哥,你说得没错。解凛和她住得那么近,八成有猫腻。”
“问题是天底下那么多男人没得挑?怎么偏偏挑解凛。又他妈被人抢先一步,都他/妈搞得老子不知道怎么和上面交代,干。”
语毕,又是怒意满载的接连几个烟圈。
稍稍平复下情绪,才紧接着开口问:“反正这边事情不急,不过,他‘那边’的事办得怎么样?”
这次不是抱怨而是询问。
男人和他应当是关系不错,亦不好晾着他。
只得沉思片刻,又低声回答:“安排得差不多。等他伤好一些、从医院出来,之后我们会安排人在路上掉——”
话音戛然而止。
“怎么了?”
白骨不明所以,当即侧头看向身边同伙。
却见男人脸色阴沉。
忽抬手,指向他领口下、掩在夜色中难以察觉的小小黑点。
随即两只手指伸出,一扯、一碾。
伴随着细不可闻的破碎声。
这只微型监听器很快在男人手里报废。
——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消息却已白白送出。
公寓里。
迟雪疑惑地看向解凛。
不解他脸色为何陡然苍白,之后又隐隐似渗出某种不可置信的怒意。
正要开口询问。
“那男的声音。”
却反倒是解凛先开口,又问她:“还有说话的语气,你觉得耳熟吗?”
迟雪闻言却一愣。
第一反应:“……你说他的口音?”
岂止是口音。
解凛的手指紧攥着沙发扶手。
沉默良久。
“白骨叫他良哥,”他说,“如果给你猜,你想到的,是哪个良?”
良哥。
量哥。
……
梁哥。
不知怎的,迟雪心里陡然一惊。
小远天真可爱的面庞又莫名地浮现在脑海。
【像我爸爸,他以前就没有假,也没时间陪我,但‘死掉’之后,反而能做想做的事……】
【等我以后‘放长假’,一定也会像爸爸一样,也偶尔从天上回来……】
第42章 (一更)靠得太近,好像在依偎……
住院部六栋五楼。
大清早,刘程陪着导师过来查房。
别看年过五十的导师平日里是个不苟言笑的女强人,对待老人孩子却一向格外温柔耐心。今日也不例外。
走近了,看到病床上身形孱弱的男孩,女人又忍不住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脸。
“小远,”她小声问他,“最近还有没有发烧?咳嗽出血的情况多不多?”
“如果身体不舒服的话,记得,要通知医生或者护士姐姐,不能像上次那样、最后搞得情况很危险,知道吗?你爷爷会担心你的。”
“小远乖。”
孩子年纪不大,才刚满七岁,瞧着却至多不过四五岁的体型。
消瘦苍白,脸上常年没有血色——幸而性格是好的,没有像其他很多饱受疾病折磨的孩子,要不变得阴郁自卑,要不变得暴躁易怒。
她这边温柔嘱咐,他就每每乖巧点头。
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她,一眨不眨,很是认真。
直到两个医生先后离开。
小远突然掀开被子,慢吞吞从床上挪下来,随即去了同层楼另一边的男厕。
门上挂着“清扫中”的标识牌。
他却并不意外。
只上前去敲门,三下又三下,门很快打开一条缝。他仗着个子矮、泥鳅般钻了进去。
门关上的同时,他亦一把抱紧了男人的腿。
而男人由他抱着,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小远,”低沉的男声中隐约听得愧疚情绪,“听爷爷说,你最近一直在打针。”
“嗯!不过我都没哭哦。”
“……你很勇敢。”
“因为我是爸爸的小孩啊,”小远抱着他的腿、像只瘦过头的树袋熊,说罢,又抬起头来,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他,“我是警察的小孩,警察都是不怕苦不怕累,不流眼泪的。我也可以做到。”
有好几次打针的时候,小解哥哥在,他就这么跟他说的。
梁振的表情却在听到这番童言稚语后微微一变。
只是当着一个孩子的面,却终究不好说什么。他也只能拍拍孩子的肩膀视作鼓励。
而这逼仄而短暂的亲子时间,也已是他海绵挤水般挤出来的宝贵空隙。
没五分钟,厕所外头便有人拍门,他无法再久留。
最后叮嘱了小远几句,如果缺钱就用之前给爷爷的卡、要好好照顾身体、要是“天使姐姐”有消息一定要告诉爸爸,便拉高口罩,恢复来时乔装的清洁工装扮,打开了厕所门。
他推着小推车去了楼道的清洁间。
换下衣服,戴上帽子,随即快步离开了住院部。
然而从前一向没出过岔子的小路——在他拐入医院右侧的小巷,翻过第三道围墙时。他却清楚地听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呼吸声。
就在背后不远处。
他的动作已经很快,但那个“追击者”显然更快,他挥拳瞬间,身体右侧露出破绽,那人瞬间矮身右撤,紧接着手臂横过他脖颈——快、准、狠的一记锁喉。
熟悉的果决和狠辣。
他瞬间意识到来人是谁。
当下也不留情,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的同时,趁人不备,左边手肘猛地击向对方肩膀——正是解凛此前枪伤的位置。
他得以脱身。
但也只有三秒。
决意要跑的同时,一只短/匕横过了他的脖子。
“别动。”
凉薄的声音近在咫尺。
——关键时刻,解凛竟然忍住了痛,拦住了他的去路。
狭窄的小巷只有直路没有分支,已退无可退。
梁振只得停下脚步,又叹了口气。侧过头,向这位曾经的队友扯了扯嘴角。
“好久不见,”他说,“解凛,看到你还活着,我为你开心。”
只怪当初他梁振读警校时,最擅长的是“犯罪心理”和“射击”,在近身搏斗和体术比赛上却从来没进过十强。和连续夺冠三年的解凛,哪怕是“残血”状况下的解凛,显然也没有可比性。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说罢,梁振眼神低垂,复又看向距离自己脖颈也许只有几毫米的刀尖。
“你的立场好像不方便做这种事,”他提醒,“解凛,不如我们聊聊?”
看来昨天的窃听器确实已经把他的身份全部暴露出去。
这个时候装相也没必要,他索性坦荡:“你来找我,是要问什么?我不觉得你的性格能对我下手。”
“梁振。”
解凛却只是冷冷叫他的名字:“梁哥,你知不知道,七妹死的时候几岁?”
“……”
“还有吹水仔,他父母在闽南。他从出生到死,没有几块钱能寄回去,他的父母六十多岁还在住土屋——下雨的时候漏水,房子里到处是水盆。你知道吗?他死之前还剩最后一口气,但舌头已经被拔掉了,只能在我手心里写字。他给我写了个‘雨’字。”
“我不久前去见了他父母,不敢告诉他们吹水仔已经不在了,只用吹水的名义给他们买了一套新房子,他们还留了一间给吹水——说等他忙完回来了,看见能住新房一定很高兴。他们都觉得吹水活了二十几年,最大的愿望是有一个自己的房间。但他们不知道,其实吹水最大的愿望,到死,只是希望是他父母有个能遮雨的屋顶。”
那短匕在话落瞬间逼近男人脖颈。
刀刃冰凉,再一寸就要见血。
梁振的脸色极难看,却亦不敢挣扎,只能强行冷静下来,也劝对方“冷静”。
甚至不惜拿他早已抛诸脑后的警员誓词提醒对方。
“你的立场不能做这种事,解凛。”
“……为什么要背叛?”
“你一定要我把理由说得清清楚楚吗。”
梁振说:“你刚才不是已经说完了吗。吹水仔就是过去的我,如果他能活下来,也许再过十年,他到了我这个年纪,也会成为下一个我。”
家徒四壁,最穷的时候穷得捡烂菜叶吃,后来好不容易拿着国家助学金读了大学,想着规规矩矩做个警察,却因为各项综合素质被判定为适合进行卧底工作,结果被派往“前线”,之后长期来往于金三角和云南周边。
凛冬计划横跨数十年,名义上有三期,实际上并没有非常严格地划定,事实上有相当一批人如他这样,早早潜伏,到用时才被归类。
因此说实话,知道三期的领头羊是个才二十出头的新人时,他是有不满的。
只不过常年的卧底生活让他已经习惯于掩藏自己的情绪——也一直藏得很好。
甚至可以和对方称兄道弟,表面上演得推心置腹。
“但我是人,是人就会累。”
梁振说:“尤其是这样的生活看不到头的时候,我老婆跟了我十年,你懂吗?最后和一个开出租车的跑了,理由大概是他比我能赚钱、也比我体贴,至少每天都能陪着她。”
“而我老爸呢?你也看到了,他快七十,省吃俭用一年赚不到两万块钱,靠给人蹬三轮送菜赚钱。”
他不是没见过钱。
这么多年,赌桌上,交易桌上,美钞比纸还轻贱,黄金堆得比山还高。他给老大点烟,对方拿金条给他当小费。
但是时时刻刻,还有戒条约束着他——道德的枷锁,和所谓“同伴”们的自觉,所有一切都在捆缚着他。
他不敢用,也不敢花,害怕被指责为渎职腐败。
从十八岁读警校,到二十九岁“假死”,整整十一年,他给家里寄回去的钱还不够小远一个月住院的医疗费。
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那时他问自己。
一眼望不到头的痛苦,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哪怕他任务成功回到家乡,也不过做一个缉毒支队的小队长,又或者拿个几十万的奖金。但有前车之鉴,他和家人的余生却显而易见、仍然都会受到无穷尽的生命威胁。
信仰……什么是信仰,能当饭吃?
他有信仰,为什么妻离子散?
“解凛,”梁振说,“你没吃过没钱的苦,没有需要考虑的家人,你孑然一身,你高尚,但是我做不到……我只是换了个活法而已。”
反正李叔已经活了五十多岁,该享的福都享过了;
至于吹水仔和七妹,本来也是街上的小混混,后来被收编都不过是“杂牌军”,要是没有他好心,他们早就被人砍/死在金三角或沉尸湄公河,能活到这个年纪已经是偷来的;
还有解凛,他就更没有对不住的了。
毕竟他还需要一个因公殉职的“好名声”,需要有一个人为他“作证”。
“我甚至还为你挡了一枪,解凛,你忘了吗?”
梁振指着自己的左前胸,“那一枪的确差点把我杀了,但保下了你一条命。我自认为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那些死了的人来找我报仇就算了……你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解凛,我们完全可以各走各的。”
“闭嘴。”
“解凛——”
“我让你闭嘴。”
解凛额头上的青筋直跳。
甚至于紧握短匕的手也开始颤抖:
他很清楚,报警的结果是无用的,因为在国境线内、梁振没有任何犯罪记录。
加上不久前他亲手交上去的“记录本”,他亲口复述的逃亡经历。
每一桩每一件,都让梁振在官方眼中成了可受嘉奖的对象、对他家人的补贴亦正在审批过程中。
把梁振交给警方,结局很有可能是一场罗生门的博弈。
他没有任何证据——包括昨天晚上的录音,因为获取的途径并不“正规”,也无法作为正式的证据被采纳。
因此,他要他血债血偿不假。
但亦如梁振所说,他没有做这件事的立场。
而也就在晃神的这一刹那。
梁振突然出手,将他的手腕反向一折——尽管刀尖向上割破颊边,仍然面不改色——随即就这样后退数步,快速退出了解凛可控的“危险范围”。
“到此为止吧。”
昔日的同伴,如今就这样在五步外沉默对峙。
梁振说:“解凛,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
“……”
“是信任,你太容易相信你认为的‘自己人’了。”
他话有所指:“但是有的事没有表面上简单,也并不是说出来的话都能做数,很多人只是表面上做做样子,实际上心里想的是另一套。”
“比如你吗?”
解凛冷笑。
却终究没有去捡地上的短匕。
而梁振亦没有回答他的质问。
只话音一转:“把陈之华的孩子交给我。之后的事,看在你对小远很好的份上,我可以放你一马。”
“你们打算做什么?”
“某种程度上来说,和你的目的一样。”
梁振说:“但,‘only alive*,且势在必得’——这是我唯一能告诉你的了,解凛。”
*
迟雪下班时,正好下午六点。
解凛早在医院门口等她。
这会儿见她出来,亦走上前。
两人边往公交车站走。
“你在这边等了一天吗?看起来好累。”
她观察了他半天。
最终却仍是忍不住开口询问:“从早上送我过来之后?我还以为你只是说……”
只是说上下班来接送一下,确保安全而已。
毕竟医院附近已经进驻了警方的便衣,按理来说,对面也不至于在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动手。所以为了不打草惊蛇,她才会继续过来上班。
早知道这样的话。
她想。
也许中午应该打个电话问问他在哪的——那至少可以一起吃个午饭。虽然迈出第一步很难,但也许,有了第一次,也会有第二次呢?
解凛却没有体会到她心思的百转千回。
只是冷静地点点头,又补充说:“在这附近正好有点事。”
“……”
所以不是专程为了她一个人?
迟雪没说话,沉默着上了公交车,只是两人如旧并排坐着,她看着窗外傍晚的夜色,往来的行人,心情却仍是忍不住又低落下来:
虽然可以理解。
但是还是怅然。
她对解凛的许多事都是如此。
有时也会忍不住想,也许他但凡解风情一些,或是更加理解女人一些,很多事不会那么让人“难以启齿”——但无奈转念一想——这似乎比让他抓十个犯人还难,于是也只能作罢。
她长叹一口气。
旁边的人却突然开口。
“迟雪。”
“嗯?”
“为什么叹气?”
“……啊。”
还以为他在想事。
原来也听到了。
她只能现编借口,一时说工作强度太大腰酸背痛,一会儿说想到了最近发生的事。总之就是不能说真话。
解凛却似乎听出了她结结巴巴语气背后的心虚。
侧过头来,定定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落在她脸上很久。
似乎是从眉毛眼睛到鼻子嘴巴,一点点游移过去。
如她许多年前,也曾这样看他——在分别前,她在教室门口,也是这样一点一点,试图永远记住他的脸。是以时隔多年,那次在阳台上的骤然“重逢”,她还是一眼便认出他。
好像他从未离开过那样。
她突然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是幻觉吗?
她一怔。
反应过来时,自己的手却已先她的脑子一步、伸出去摁他放在膝上的手。
冰冷的温度从掌心传递到心脏某处。
她慌了神,就那样紧捂着他的手。
好像在挽救一个濒临死亡的人——他的手那样冷,如她今天登记的、那个被白布覆盖着推出病房的病人。
而他许久地没有动。
“迟雪。”
最后亦只是说——说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要去买菜吗,做晚饭。”
“……啊?”
“之前一直喝你爸爸送给我的汤。”
而解凛解释:“但我还没有回过什么。”
*
说实话。
明明解凛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有生活气的人来着。
带着解凛走在菜市场,迟雪总莫名有一种“暴殄天物”的感觉:
大概他这样的人,你能想象到他刀尖舔血、想象到他铁面无私,甚至想到他戴着胸花接受表彰或是如电视剧男主角一般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之类的画面。毕竟他那张脸摆在那,就足够充满说服力和戏剧张力。
但是。
要怎么才能想象他挎着两个蔬菜袋子,然后陪你站在肉摊前挑哪一块“五层楼”看起来卖相更好的画面?
尤其现在还不需要想象。
事实胜于雄辩。
迟雪在风中凌乱。
解凛却似乎对这样的情况乐在其中,拎起挑中的那块五花肉、给钱、还没要人家的找零。
迟雪这才忽然注意到。
从刚开始到现在,他似乎一直没有用过任何的手机支付方式。连公交车上投币也是——当然,也包括微信扫码。
她于是又想起了当初加好友时,旁边那冷冰冰的三个字:“已过期”。
心里的酸味又泛上来。
以至于到紧接着去买鱼的时候,她忽然抢着结了账。
“我扫你吧?”
她问那小贩。
边说边熟练地扫码付了钱。
剩下解凛一脸疑惑地看着突然积极起来的她。
迟雪还等着他问她微信。
结果等来的是一句:“买完了,走吧?”
他提起那条还活蹦的鱼。
迟雪险些脚下打滑摔个趔趄。
终于还是忍不住,等到卖葱的时候,旁敲侧击、主动问他:“那个,你不用微信吗?”
“不用。”
“啊?”
“我不爱用那个。”
撒谎。
明明去年还在群里帮人家回学校拿过资料呢。
迟雪说我不信。
而解凛正好挑完葱在结账,腾不开手。
索性直接把兜里的手机抽出来递给她。
“密码是9503——”
等等。
他突然反应过来不对。
连找钱的手指都瞬间僵住。
然而迟雪脑子在这种方面一向转得慢,却还没反应过来是为什么。
正怔怔看他等待下文,手机却又被他拿回去。
快速指纹解锁,放回她手心。
“你自己看吧。”
他说。
声音竟难得的有点僵硬。
迟雪遂低头去看手机。
果然,屏幕上能看到的app寥寥无几。
也没有微信微博等社交软件——基本可以说,除了通讯功能外,是什么多余的作用都没有。
连通讯记录都是空的。
他似乎习惯删除所有的蛛丝马迹。
……这也太干净了吧?
以至于迟雪亦忍不住,突然鬼使神差地想:像他这种人,靠网上的那种小伎俩,一定查不到出轨。
呃。
不过。
解凛这个性格……他能有老婆吗……还出轨。
她心里安慰了一瞬。
但转念一想。
可是光看他的脸的话肯定也有很多人“那个”啊……毕竟自己当年也是……
不对不对。
她心底的小人又猛地左右晃动脑袋。
但是他肯定不会对投怀送抱的女生有那种想法啊!他那种性格!
连女朋友都没有来着。
那个,应该不会吧……
脑子里乱糟糟的。
“迟雪。”
解凛却又叫她的名字。
声音仿佛是从有点距离的地方飘过来。
她悚然一惊,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落后”对方太远。
忙又揣着手机追过去——
但也是追过去才发现。
原来眼前的并不是另一个卖菜的摊位。
“豆粉糍粑,八块钱一碗。”
“摊主”甚至是个年轻的小哥。
见来了人,手里仍打着游戏,抽空抬头看了一眼。
又笑着招呼他们:“美女帅哥,来一碗吗?”
“要吃吗?”
于是解凛问她。
迟雪心里想着贵,但还是不知怎的点了头。
于是原本就在她心里“暴殄天物”的买菜场面。
到最后,索性更添了一笔“单方面奴/役”的即视感:
她手里什么菜都没拎不说。
出了菜市场,甚至还端了碗香喷喷的豆粉糍粑在吃。
而很久没吃过的味道,果然总是勾起久违的怀恋。
她跟在解凛旁边,小口小口地吃了半天。
突然又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解凛:“猜的。”
“……”
那点演偶像剧似的浪漫感瞬间在某人的不解风情中烟消云散。
果然。
根本就不该做梦他会记得他们之间的第一次见面。
迟雪也不好真的说什么,只得忧愁地低头、继续吃她的豆粉糍粑。
却并没注意到解凛此刻的表情。
——想来是冬天入夜早。
才不过六点多,没到七点,天黑得却像是深夜。
夜色掩盖了所有微妙的情绪。
寒风凛冽,路人从他们身边走过,裹紧大衣行色匆匆。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忽然下意识站得离她近一些。
迟雪的肩膀就这样碰到他的手臂。
才惊觉他们不知何时已然挨得太近——但这样也很好。她心想。
她闻到他身上一如既往的淡淡皂角香气。没说什么,就当作没发现般,继续低头专注于吃。
他却冷不丁回头,去看他们的影子。
黑色的影子长长拖行在脚下。
她的头因为低头吃东西的动作,一点一点的;
影子遂也跟着一点一点地坠。
恍惚让人想起多年前那个“出走”的夜。
她走在前头、一马当先,头也是这样一点一点。
不过或许是因为在啜泣的缘故,要抽噎一声,然后一坠。
而他跟在她后面。
他心里明白,只要追上去就好了。
说几句软话吧,说自己其实不是生气,是担心连她也像那些人一样看不起他嘲弄他吧。
说他就是个克星。
说接近他的人似乎都没有好运。
哪怕她现在不这么想。
可是未来,当她也被厄运折磨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或许就会回想起那些被他“克死”的人吧。
人就是这样。
十八岁的解凛想。
只要有可以憎恨的人转移愤怒,就会宣泄愤怒。
而他可以接受所有人的愤怒。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愿意也不能去接受她愤怒和指责的表情。
【那样的话。】
【……太绝望了。】
他想。
【连你也这样对我,迟雪。】
【连这个可能都不要有。】
但是很奇怪。
彼夜如此夜。
目送她坐上公交车,背对着他,坐在明亮干净的车厢里。
他的心情好像忽然又变了。
【如果我真的是这样的人,活该接受这样的命运。】
他想。
公交车缓缓驶离车站。
他那时没有回头。
脚步却突然轻快起来。
【那至少你还没有被连累。】
十八岁的解凛想。
【……真是太好了。】
黑夜里的影子。
靠得太近,好像在依偎。
第43章 (二更)“解凛,我能帮你的,……
迟雪也是第一次知道解凛原来还会炖汤的。
虽然之前看到过他熬粥,但是总觉得那还属于单身——咳,独居男性的基本生存技能。煮个面熬个粥之类的不在话下实属应当。
但炖汤……
总感觉解凛似乎有些了不得的技能天赋在身。
而她因在家里也多只打打下手,反倒帮不上忙。
只能在旁看个火候、递个碗洗个筷子什么的。
而迟大宇被邀请到公寓里来吃晚饭——顺便还参观了下卧室。反复再三确认了迟雪在这里“借住”两天,两人的确是一个睡床一个睡沙发后,这才放下心来。
眼见得解凛没多会儿弄出来这四菜一汤,更是赞不绝口。
“小谢,看不出来你还有点厨艺傍身啊。”
为此还特意绕到厨房,满意地拍了拍年轻人肩膀。
老迟满脸宽慰:“不像我们家小雪,我在家是一直不舍得她下厨的。厨房里总烟熏火燎,怕熏着她。这么一看你这孩子,确实是不错,很不错啊。”
就差没把“以后我女儿估计下半辈子在家也不用做饭了,甚好甚好”写在脸上。
而事实也是如此。
从得知解凛的“绯闻女友”只是一个乌龙闹剧后,他对于自家女儿和“对面小谢”打交道的态度,简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不然换了从前,迟雪提出为了安全起见、要在对面公寓借住两天,那他是打死都不可能答应的。
“好了好了。”
迟雪一听,唯恐自家老父亲又旧事重提,在解凛面前乱点鸳鸯谱。
急忙又拉着他在餐桌前坐下,连声道:“来吃饭吧,菜弄了好久的,爸你试试味道。”
结果这话似乎是给了老迟某种错误的暗示。
一道煎鱼,一碗乌鸡汤。
配上一碟清炒时蔬同西红柿炒蛋。
简单家常的菜色而已,愣是给老父亲吹成了满汉全席,一时夸调味,一时夸卖相。
末了,话题更得寸进尺落定在:“看不出来,小谢是个好男人啊,就是不知道我们家小雪有没有——”
有没有什么?
有没有福气下半辈子都吃你给做的菜?
迟雪实在太了解老迟,当下吓得狂给父亲夹菜,用一碗满当当的鸡汤,才勉强堵住了他的嘴。
好不容易一顿饭吃完。
迟雪和在家里一样,吃完饭便打算洗碗。
结果老迟忙又按住她,便作势站起身来,迭声道“让我来洗让我来洗”。
但哪能真让他一个长辈做事?
解凛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懂的。当下先起来收拾了碗筷,说“我来吧”。
语毕,便端了碗筷进厨房。
迟雪心里觉得不好意思,但这么当着老迟的面跟进去似乎也不好。正想着怎么办。
一扭头,却见老迟冲她挤眉弄眼,嘴里咕哝道:“小雪,不错啊。”
什么不错?
昨天她并没有向老迟完全复述解凛告诉给她的“生父身份”,只简单说了也许会有仇家,因此常年生活在老街这种混乱地界的老迟对此似乎并没有完全实感。
反而一心只注意到了自家女儿和“对面小谢”之间的氛围变化。
“……爸!”
好半天过去。
迟雪这才像是意识到什么,突然面红。
又按住了老迟乱指挥的两手,轻声道:“你别在人家面前瞎说!八字没一撇的事,我们只是老同学,我不是跟你说了吗?”
“老同学更好啊,老相识啊。”
老迟道:“之前觉得他就是脸长得好,现在这么一看,嘶,还会做饭会洗碗的,这年代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了啊。不像是小……那个谁那样的大少爷,爸就担心你嫁过去吃苦被公公婆婆欺负什么的,刚才听他说,那他家里……”
迟雪:“好了好了,爸你别说了。”
眼见得解凛正好出来拿东西,她吓得险些没捂住他嘴。
心想她爸这是什么谈话天赋在身。
短短一席话,全踩雷点上了。
结果老迟一看她那紧张样,反倒乐得呵呵笑。
一直磨蹭到八点多才舍得走。
临走前,还特意当着解凛的面叮嘱迟雪,说等之后“事情”结束了,一定还得请人家小谢到家里用顿便饭——
但他又哪里知道,所谓的“事情”并不是两天就可以结束,而仅仅是个开始。
而不管这个结局是好是坏,也许他们都不得不远走他乡“避祸”。
迟雪听得心里直发酸。
却也不好拆穿,只连连点头说好。
等门关上,公寓里又只剩下她和解凛两人。
这才又想起来和人“道歉”:“不好意思啊,”她开口叫住准备去洗澡的解凛,“我爸那个人,性格一直就那样。”
她说:“他就是特怕我在外面吃苦,所以到哪都特别护短……不分场合的。我小时候,我记得我舅舅到我家吃饭,我爸炖了个鸡。然后他刚一上桌,别人都还没动筷子呢——他就先拆了鸡腿给我。后面看他们不吃,又把另外那个也夹到我碗里。”
偏偏她舅舅又一向是个直肠子。
说通俗点就是不会说话。
一见迟雪人那么丁点,碗里菜堆那么老高,立刻便开始阴阳怪气。
她学着舅舅当时的语气:“哎呀,既然不想请别人来,就不用假惺惺喊了呗。大老远喊来了,结果好饭好菜也不给吃,就给吃点鸡屁股?”
连说带比划的。
学得有些笨拙。
她说完便开始不好意思,轻咳两声,想接着解释。
解凛看着她,却突然笑了。
“……”
尽管那笑很浅,
但并不是稍纵即逝——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就那样看着她,莫名地,笑得垂下眼睛来。她又看到他掩在右眼眼皮下的那点浅褐色小痣。
这次却不觉得是什么“菩提垂目”,反多了几分天生的韵致。
“挺好的。”
末了,他说:“我觉得你爸爸很好,迟雪。”
“……?”
“我到现在还记得,”解凛话音淡淡,“从前有个人跟我说,评判一个父亲的好坏,不应该看他贫穷还是富有,或者单单看他性格好还是坏,大方还是小气。”
【亲情这种事,所有的客观好坏,在主观好恶面前都是要让路的,所以才会有养恩亲恩、富而不养这种亘古难题。】
【所以啊,小解,一个父亲他好和坏,唯一的评判标准,其实只有他爱不爱他的孩子。】
【不爱你的人,永远对你的痛苦熟视无睹,只有爱你的人,才忍受不了看你受一点苦。】
“用这个标准来说,你爸爸值得一百分。”
解凛说。
语毕。
少年时便有些小洁癖、忍受不了半点油烟味的某人,终于得以进去洗手间。
迟雪还在原地苦思冥想那个给他讲“标准”的人是谁。
洗手间里,水声倒是很快“哗啦啦”响起。
*
而迟雪后来亦洗完澡。
进卧室换了睡衣,整个人窝在绵软的被子里发呆——被套床单亦都是解凛昨天新换过的,上头还有洗衣粉未散的香味。
她头埋在里头。
忽又想起今天公交车上解凛的眼神。
想起他那些“不像他”的行为,想起他刚才突然的笑容。心里莫名燥得厉害。
却并不是因为纯粹害羞或是喜悦的情绪。
相反,她心里总有块地方酸涩难受。觉得怪怪的。
——而后来的敲门声亦果然证明了她的猜测。
“迟雪,你睡了吗?”
解凛的声音在一门之隔外飘进房间。
她吓得惊坐起。
下意识检查自己身上的睡衣有无不妥,又打开手机自带的镜子检查了老半天。这才起身打开房门。
解凛就站在门口,如旧一身简单的白T恤配运动裤——成年后他似乎没了睡衣睡裤之类的精致习惯。
要保持随时都能走的状态,因此有专用的一套衣服替代睡衣的存在。
迟雪问他:“有事情吗?”
解凛说:“出去坐坐吧。”
显然在一个女孩的卧室里聊天不太妥当。
即便这个卧室……也才属于她刚刚二十四小时而已。
迟雪遂乖乖跟着他出门。
一走出去,这才发现他手里似乎拿了什么。看着像本存折。
等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再仔细看,果然是。
“这个给你。”
最后她甚至有了近距离观摩的机会。
递到面前不接也不好。
只得有些茫然地接过那红本。
在解凛的授意下,她逐页翻开看,才发现里头起初是每个月、一笔笔整两万的进账,占据了好几页的“篇幅”。想来应该是过去他提起过的、叶家发给他的“零用钱”。
到了近几年,却变成一些零碎的钱,三千五千都有。
而最近的一笔则是三个月前。
有一笔二十万的大钱打入户头。
她对数字还算敏感,简单粗算下来,很快推测存折里的钱应该不会少于两百万。甚至更多。
却仍不解他为什么要把存折交给她,看完了,又试图塞回他手里。
结果又被他反手推回来。
“你喜欢什么样的城市?”
他问她。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迟雪被他问得一分神。
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原已下意识接住了那如“烫手山芋”般的存折。
无奈解凛却表现得无比正常,像没做过这种声东击西的小小坏事。
坦荡得很,又问她:“苏州怎么样?听说风景不错,山水也养人。”
“我没去过。”
她讷讷:“但,应该都挺好的吧?我一直生命力挺顽强的,在哪感觉都差不多。”
这点她并没有撒谎。
在北城也好,南方也罢,她的迟钝让她很难感受到环境的剧烈变化。好像在哪都是那么过:三点一线,工作或者学习,最后回家或回宿舍。
到现在依旧如此。
除了解凛这个“意外因子”,给她的生活带来从未有过的期盼和惊喜。
她的日子总是寻常,总是安静。
“……哪里算顽强了。”
他却突然像是感慨。
双手撑在沙发上,忽地向后靠——只是,似乎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过,永远正襟危坐的人一旦松下那口气,反倒不适应起来。
他已不再是十七八岁,在家里坐没坐样的男孩。
但仍然坚持于用这样尽可能轻松的语气和姿态和她道别。
“小老师。”
他说。
“人的生命是很脆弱的,我其实很抱歉,把你卷进这些事里来。”
“……解凛?”
“这从来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她却仍被那句突如其来的“小老师”镇住。
一时词穷,只怔怔看向他平静的面庞。
——解凛却偏偏闭上眼。
逃开她难得勇敢的“窥伺”。
沉默良久,亦只是轻声说:“我想你适合平静的生活。像今天这一天,早上早早起床、上班,家人给你做早餐,给你带上一份便当。忙碌的一天工作结束之后,偶尔会去菜市场买菜。哪怕是路边摊也可以吃得很开心。”
而且看样子,有她父亲在,她大概会能嫁一个不错的丈夫。
至少不会让她在“烟熏火燎”里度过自己的婚姻生活。而是包揽下家务和做饭的责任,让她度过许多个悠闲的晚上。
当然。
但她和丈夫应该不会一个人睡床一个人睡沙发。
……解凛无声失笑。
只不过转念一想。
心说如果是小老师的话。
她要嫁谁,房子也会比这个房子更大,宽敞而整洁。沙发应该也会比这个更软一点,嗯——像他以前住的那个,也许稍微够格。但还是窄了,要更宽一点,皮质也要好些。
他送她一个吧。
如果那时他还在,能参加她的婚礼。
“小老师。”
他说:“总之。拿着这笔钱,之后找个舒服的城市生活吧。”
“钱不算多,但是应该也够在普通的二三线——”
他的话理应算得上是安慰的。
只可惜后话戛然而止。
止于突然倾身而来的一个拥抱。
她抱住他,紧贴着的身体传递着无声的热度,她的头发垂落在他颈侧,有未散去的橘子味洗发水的香气。她抱住他的脖子。
而他的手僵硬地垂落两侧,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她却在加深这个拥抱。
“你骗人。”
她说:“解凛,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
她的手其实亦在发抖。
恨不得灯全熄灭,不教她的表情先于心情泄露情绪。
可她分明却又在叫他看她。
一片死寂里。
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如擂鼓。
她却只是凭借本能不断与他贴近。
“解凛。”
她的头也埋进他的颈边。
又重复问了一遍:“为什么闭着眼?你在说假话。”
明明是冬天,在没有暖气的南方,本该觉得冷,但过于紧贴的脸颊和侧颈却纠缠出粘腻的汗意。他在出汗。
“……迟雪。”
他睁开眼,推她。
然而推不开。
她似乎铁了心要和他在今晚“一决胜负”。
反倒是他的手不知往哪里放——上一寸或下一寸都太不妥。
但他也是个正常男人。
没料到原本的诀别会发展成这样,无措的情绪终于盖过了伤感。他尽量避开敏感部位的相碰,但是睡衣和运动裤——该死。
“迟雪。”
他的声音终究无可避免地嘶哑:“……你起来。”
“为什么赶我走。”
“你起来。”
“你最近很奇怪,真的很奇怪。”
“……先,起来。”
如果她此刻抬起脸,也许会发现一丝从未在解凛脸上出现过的窘迫表情。
他满头是汗,手指几次想覆上她背——为了把她拎起来,但考虑到这样拉扯会导致睡衣前襟出现怎样春/光,终究是无法强制操作。
他不敢……冒险。
毕竟。
纵然他对男女之间的□□没有概念,但起码也知道自己现在这种反应意味着什么。
【靠,谢哥,昨天那美女身材那么辣你都不感兴趣,不会是不举吧?】
【老大给的妞,你就让她在沙发上睡了一晚上?】
【你就别说他了,丫守身如玉呢,是不是平时‘那片’都不看啊——对了,好兄弟,这好东西哥是看熟了,分享给你得了。】
【普及性/教育人人有责,举手之劳,不用多谢。】
【……闭嘴。】
话说到这地步,要是是一个通人事的姑娘,大概也知道言下之意所在。
偏偏他碰到的是迟雪。
这厮还在纠结他都没空纠结的问题。
“解凛,你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不过,反正,不管你怎么说——总之我不——”
忍无可忍。
他一手揪起她前襟,另一只手托住她背。
两手用力,两人之间的位置瞬间掉了个个儿,她被他压在底下,通红的脸上是怔愣的表情。
他手即刻松开,迅速想要抽身。
不想她的反应竟快起来,两手绝不松,死死扣住他脖子。
他想挣脱就要弄痛她手。
他不会的。
真是盲目——又的确有用的自信。
解凛平生没有过这么憋屈的时候。脸上的红说不清是急还是气。
语气竟也不复一开始的从容:“我只是想你过安稳一点的生活,迟雪,听懂了吗?所以把钱收好,我会尽快安排人带你和你爸爸搬走——”
“但是亲子鉴定报告还没出来。”
“现在不需要了。”
“为什么?”
“……总之就是不对,”他皱眉。又想起今天梁振的那一句“only alive”和微妙无比的语气,似乎总是若有所指,“感觉不对。再待下去会出事。”
“但是你呢?”
“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
迟雪说:“我觉得很重要。”
……简直胡搅蛮缠!
小老师竟然也有这种胡搅蛮缠的一面。
解凛跟她解释也解释不通,只能不自然地屈膝,挡着某个不该被看到的地方。
脑子已在爆炸边缘,说出的话也口不择言:“总之我只要你安全。能听懂吗?迟雪,你现在松——”
松手。
他的话音未落。
唇角却有一触即离的柔软触感。
顿时一怔。
下意识地向下看,向“始作俑者”看:
但始作俑者呢?
大概是怕被他看到自己的表情,又或者是觉得这一吻还不够“表决心”。
是谁说的逼急了的兔子也咬人。
原来逼急了的小老师也咬人。
她忽然抬头、仰高了脸——生涩地咬住他的嘴唇。
真的是咬。
比起刚刚那轻轻的一贴,这个吻竟显得有些野蛮,充满孩子般的孤勇。
她对于亲吻不得其法,只是胡乱地吻他——说起来,她唯一的经验大概依然是十九岁那年那个模糊的梦,但那种“狼狈为奸干坏事”的事她学不上来,场面是以一度混乱。
解凛额头的青筋几乎是在跳踢踏舞。
……在强忍。
他试图躲开或者推开她。
不让这种快要压过理智的情绪继续侵蚀他的大脑。
然而。
这种几乎违反生/理欲/望的强行回避。
最后也就堪堪至于迟雪突如其来——不对,其实是迟钝的一句——“解凛,你裤子、那个……”
而已。
理智的弦在这一刻彻底熔断。
他原本撑在她身侧的手,忽的捏住她下巴。
而后倾身而下。
说是无师自通也好,说是早有预谋——梦里的预谋也罢——他毕竟是个正常男人,二十五年没做过春梦,除非是神仙。
总之。
他的吻一点也不似他平时冷静持正。
相反。
攻城略地。
掠夺呼吸。
原本只是表心情的一个轻吻怎么变成这样。
迟雪心神恍惚,受不住,中途推开他。
然而推开了又怎么收场。
明白自己大概是一时冲动惹了“大祸”。
她反应很快,四目相对时,忽然又伸手去抱他——和不久前一模一样的思路。
只是这次她紧紧抱住他。
最后又侧过头,亲了亲他的脖子。
“把我爸爸,还有黄玉,把他们送去安全的城市吧,解凛。”
她说:“但是我想留下等一个结果。”
“……”
“解凛,我明明能帮你的,对不对?”
“如果我走了,我一定会后悔的。”
“……”
他没说话。
呼吸在平复。
却依旧比往常急促太多。
迟雪能感受到。
所以心情也跟着起伏不定。
到最后,那句话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往外涌:“而且我喜——”
我喜欢你。
我这么这么的喜欢你。
解凛。
怎么可能丢下你。
她鼓足的勇气把欲说的话推向嗓子眼。
然而几乎同一时刻,解凛的手机铃声却忽然响起。紧接着在茶几上极为显眼地震动起来。
所谓。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已经经历过上次楼下相认惨痛教训的迟雪,表情动作瞬间僵硬。
随即一蹦老远,火速撇清关系般向他猛地摆手,又指向茶几,“先、先,”她说,“接电话。”
说着,又四下环顾一圈,装作恍然大悟般、低头去捡刚才太过“激烈”以至不小心落入沙发缝隙的存折。
当然,解凛此刻的表情也没好到哪去。
几乎有点算诡异。
两个人就在这诡异却旖旎的气氛里。
一个捡起存折。
一个接起电话。
“头儿头儿头儿。”
且好死不死。
电话那头,还是这个回回坏事的冤大头。
而大波浪犹然不觉自己头儿的沉默异常——毕竟他平时就挺沉默。只磕磕巴巴地向他说出了提前拿到的检测结果。
“头儿,迟雪真的不是陈之华的女儿。”
她说:“这、这也某种程度上算好消息?”
又或者说是彻彻底底的坏消息。
毕竟他们手上已经彻底失去了制衡、也可以说是威胁陈之华的砝码。
而且。
“最新消息……”
大波浪的声音自带颤抖:“长官说联系不上你,所以让我把这个消息也一并告诉你,那个……头儿,陈之华,他……”
第44章 (一更)我有我爱你的方式。……
“他之前在监狱里被人拿磨尖的牙刷捅穿了肺,申请了保外就医。但因为考虑到他这个人危险性大、而且最近风头正紧,所以今天做完手术,夜里监狱就安排了人打算把他送回去的。结果路上……”
车辆在行驶过程中突然失控,翻下公路。
最后更好死不死,直接滚落进湍急江水之中。
“目前具体的情况还在调查,捕捞人员也已经就位。”
电话那头的声音忧愁:“不过到现在为止,还只找到了部分的车辆残骸。没有明确的人员伤亡反馈。”
“……车上一共有几个人?”
“五个。”
而大波浪顿了下。
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翻找东西的声音,似乎在现找资料。
半天过去,她才迟疑着答复:“应该是五个,那边监狱的基本配置就是这样。司机,护士,两个负责押送的警员,再加上陈之华。”
……司机和护士啊。
解凛闻言,眉头却顿时紧锁。
多年的卧底生涯,让他对这种随机“不定向”人员超过半数的配置实在不大信任。
毕竟换了平时、普通的囚犯或许还好。
但对陈之华这样一个充分熟悉“警匪双方”的危险分子来说,一旦警员的人数无法完全压制他的“野心”,便存在了微妙的可操作空间。
而且。
“从医院……”
他低声重复。
突然又回想起那天白骨身上窃听器录进来的只言片语。
【安排得差不多,等他伤好一些,从医院出来——】
这个他指的会是陈之华吗?
可是陈之华毕竟已经入狱多年。
照理说一个养在监狱的废人,其身上的利用价值,应该不值得那群人再大费周章才对——更大的可能,难道不是彻底抹杀他说出交易名单的可能性?又或者说从一开始,他们这边的方向就错了?
陈之华和他的交易也好。
“组织”对迟雪的悬赏也罢。
这一切的种种。
“车上的实时监控查过了吗?”他突然问,“执法记录仪呢?”
“监控只录下了前面他们上车的情况,中间好像是车里出了什么事、两个负责押送的警员吵起来了——后面监控和记录仪就被关了,现在还在查。得等等看能不能从江里捞出点什么。但如果确认这是一起严重事故的话……”
电话那头的大波浪欲言又止。
但其实言下之意亦很明显:
以陈之华术后虚弱的身体状况,一旦证实坠江为真,则很有可能他已经在这起事故中丧命。
而陈一旦身亡,也意味着他们这次回到南方的“任务”彻底宣告破产,那么,毫无疑问,解凛之前向上级申请的警力增援也将大打折扣。
但迟雪身上的危险还未解除。
解凛当然听懂。
无奈脑子此刻还受着不久前意外旖旎的影响,实在不是冷静思考的良机。
默然许久,也只能回她一句:“你那边有新消息尽快通知我——我之后会再找老头子商量。”
得到肯定回答,随即挂断电话。
然而。
没了大波浪的声音在一旁“暖场”。
原本就安静的客厅,此刻更是陷入一片死寂。
“……”
迟雪手里捏着那本存折,乖宝宝似的坐在沙发一侧。
解凛一扭头。
“我我。”
她脑子里分明还浆糊一片。
在想刚刚的事——想着那个吻。
见状却又忍不住马上打破沉默。
结结巴巴地转移话题:“那个,电话,呃,说什么了?”
好像谁先开口,谁就能显得不心虚似的。
反正她才不心虚。
迟雪想。
而且解凛又、又没有女朋友。
这,成年人了,亲一下,很正常吧?
该不会因为亲了下就绝交吧……
而解凛静静站在她面前。
虽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模糊的轮廓。
不过很明显,从她手里存折封壳的边角被揉皱的程度上来看,纠结和无措的心事八成也都写在脸上。
他看在眼里。
却竟莫名松了口气。
至少紧张的不止他自己。
“电话里说。”
解凛遂轻声向她解释:“陈之华在回监狱的路上出了车祸,现在情况还不明朗,在调查中。”
“陈……?”
然而迟雪对这个名字显然还有些陌生。
好半天过去,乱糟糟的脑子才终于反应过来,这名字指向的是自己那位疑似的生父。脸色一变,正要细问。
解凛的下半句话却已然紧随其后说出口:“不过,刚刚那边也告诉我,说亲子血缘鉴定报告出来了,已经证明他和你之间不存在血缘关系。”
迟雪闻言愣住。
下一秒,说不清是欣喜还是意外。
这几天来悬在胸口的大石却终于落地。
她原本因担忧而僵直不已的背亦瞬间松懈下去,靠向沙发。
只是忧愁仍未解。
心说如果自己不是陈的女儿,那么那个素未谋面的生父究竟是谁?
为什么黄玉的表现会那么反常——愈来愈多微妙而无人解答的疑惑攒在心头。
四目相对。
她最终迟疑着,又问了解凛一句:“那,这件事,对你来说是好消息吗?”
“是。”
“……”
“但也不能掉以轻心,”他说,“给我几天时间,我要确定‘他们’也知道这些情况,才能够确保不会有人再盯着你。”
在此之前。
得让人再想办法黑进一次那边的网络才行。
解凛想着。
手上却突然被人塞进了什么东西——他下意识侧头看,果然,见自己那被“蹂躏多时”的老婆本存折,又被迟雪原模原样地递了回来。
“那这个我暂时用不到了。”
迟雪说:“你拿回去。”
“……”
“解凛。”
过几秒,她又说。
想来存折虽塞回来了。
然而她握他手指的手却没有撤回去——而是仍虚虚攥着他那几根手指。
像是要提醒他攥紧那存折别掉,实际上,却又更像小孩子家试探性的牵手。
她说:“你没有女朋友,我没有男朋友。”
又说:“而且我亲了你要负责。”
说到“负责”那两个字。
太过心虚紧张,还险些咬了舌头。
解凛的表情亦变得古怪起来。
他的视线原本定在两只手上,后来是她的眼睛。
不知何故,此时却竟突然飘到她的嘴唇。
非礼勿视。
他想。
然而沉默的表象下,是心里骤然的“无能狂怒”和一团乱麻——这辈子似乎难再有这样的自我怀疑时刻——他心说你疯了,现在应该想想以后要怎么计划,但你现在在想什么?收收心吧。
然而眼神却仍是不受控制。
因迟雪此刻望着他。
唇上因亲吻而遗留下的湿润似乎还在。
纠缠过的旖旎气息似乎还缠绕不散。
这一晚的一切,仿佛让他打开了某个不得了的闸门。
门外是许多年来的同一个梦——而梦里的主角永远是她。
是床单濡湿的惊醒,是少年时耸动的欲望。
是她因颤抖而下坠颤动的长发。
是她情动的眼神和红润的嘴唇。
是洪水猛兽般压抑亦不休的欲望。
——她原就是他的欲之本身。
但是。
“迟雪。”
他忽然又轻声叫她的名字。
“……嗯?”
他抽出自己的手指。
却将那本存折重新放回了她的手里。
“这笔钱本来就是给你的,和有没有最近这些事没关系。如果你现在还用不到,就存着。以后总会有用到的时候。”
反正,攒了这么多年的老婆本。
给不了她,也不会给别人了。
就这样给了吧——倒有一个现成的理由。
迟雪的脸色却变得愈发难看。
几乎像是要哭出来了。
“解凛,所以这也是你对一个老同学好的方式吗?”
“……”
“你上次说我掉到湖里,哪怕是一个陌生人你也会救,不能袖手旁观。所以这笔钱你也要解释成陌生人你也给?是个同学你就给?”
“……”
“为什么给我,你说。不然我不要你的钱。”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甚至说着说着,像个孩子似的推了他一下——可惜没推动。
“你说。”
她说:“就要你说。你亲口说。”
或许人有时就是这样。
话憋得久了,会忘了当初怎么想的,忘了无数次计划的怎么说。时间一长,就像朱砂痣也熬成蚊子血。心也就变了。
——可这也只是你以为而已。
一旦有了说出口的机会。
那一刻,白月光依旧落满地。
月光每夜常来,惊觉痴心常在。
总要求一个结果。
“因为……”
“你不要骗我。”
“……”
“你骗我我不会原谅你的。”
“……”
“解凛,你说实话。”
迟雪难得强硬,又几次三番地打断他。
说着话,两只眼睛却已瞪得通红,忍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眼泪。
事隔经年啊。
解凛看着。
忽然想:她真的还是一模一样的哭法。
是委屈到极点了。
他的谎言亦不得不咽下去,仿佛被某种无声的力量压制住。
喉口变得艰涩无比。
“因为。”
他说。
“因为全世界我找不到第二个人。”
“……什么?”
“因为没有第二个人。”
他的青春和人生里,没有出现过第二个迟雪。
该如何形容?
他本也不精于表达。
没人教过他“爱”的定义与含义,他是摸索着才懂。
“因为在我快死的时候。”
他说。
“迟雪,我突然想到的是你。你站在那里,我推开门,门后就是你。”
胡言乱语。
不知所云。
……果然是乱了。
“因为如果我和你之间只能有一个人得到世俗意义上的圆满生活,我希望是你。”
他说。
“我当警察的时候,宣誓效忠祖国,宣誓无私,应该要牺牲一切在所不惜。”
“但是意识到要牺牲你的时候,我第一次怀疑了自己的决心——原来我没有抛下一切的决心。我也有自私的那一面,我想要你。”
我想要你幸福还是我想要你?
迟雪愣住。
眼泪还挂在脸颊上,忘了去擦。
也不知是因为头一次听他说那么多的话。
还是因为他说的话完全不像解凛会说的话。
解凛明明没有多话的习惯。
解凛也没有那么多挣扎的表情。
但是今天,全都被打破了。
他的“外壳”在剥落。
他想要的生活和想要的人,他自私的那一面,如他所说——他没有保留地说给她听。
而她听着。
惊讶压过了惊喜。
愕然压过了无措。
仿佛是第一天认识他。
所以。
才会在最后才问:“你、你,”她的声音“一波三折”地打颤,“你是不是,你喜欢我?是吧?你喜欢我?”
解凛却突然沉默。
“你喜欢我。”
直到她的话由迟疑变成笃定的语气。
“不然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你就是喜欢我。”
她笑起来。
“原来你喜欢——”
你喜欢我。
她的后话被淹没在突如其来的拥抱中。
“……解凛?”
他终究没有让她看到自己这一刻的表情。
然而却仿佛要在这一抱里把她揉进骨与血。
许多年前,空缺的那一块拼图,要破碎的拼图,是这样得到了圆满。
而从那噩梦开始便始终纠缠着他的溺水的感觉。在这一刻。
似乎也因一块——因世界唯一的这一块浮木,他得以浮出水面。
呼吸到了一点稀薄的空气。
“迟雪,这世界上喜欢你的人还会有很多。”
他说。
“也许我不会是最适合你的人。”
“你又撒谎。”
“我也没办法给你任何承诺。”
“……”
“但是迟雪。”
他说。
“我有我爱你的方式。比短暂的,脆弱的生命更长,更久。”
当你得见河清海晏。
站在阳光底下的时候。
也许你会知道,因为爱你我所做的一切。
但不知道也没关系。
“因为我比爱自己更爱你。”
解凛说。
“所以,迟雪,我把能给的一切都给你,交给你——除了我自己。”
“我们不会在一起。”
“……”
“但是,我永远和你在一起。用另一种方式。”
第45章 (二更)“我们一家三口还没有……
当晚。
迟雪无意外地失眠了一整夜。
一直到辗转反侧至天亮,拖到不得不起床去上班时。
手机自带的镜子里、照出那俩硕大的黑眼圈,仍是她最真实的心情写照。
好丑。
她心里叹气。
不想出去见人。
她捂着脸。
光是做心里建设已做了老久。
结果最后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打开门,四下一看,客厅里却压根没有解凛的踪影。
只有被子在沙发上叠得整整齐齐。如豆腐块。
餐桌旁边,大波浪哈欠连天。
桌上摆着明显是刚买来的早餐:什么包子馒头,饺子素面,应有尽有。一看见她,这姑娘便又热情招呼起来,连声喊她来吃。
“头儿临时有点事要办,把薯片仔也一起叫去了,让我来给你带点早餐。”
迟雪听得讷讷。
心说到底是有事要办还是为了躲她?可这些话当着大波浪的面,却终究不好明说。
她亦只得简单地洗漱完,换了衣服出来,便又在餐桌旁落座,和人姑娘一起吃了顿丰盛的早饭。
只可惜。
也许是她脸上藏不住事,终究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是以粥没喝两口,大波浪突然又凑过来盯着她。
好半天,说了句:“迟雪,你看着不太开心啊——跟谁闹别扭了?”
人精不愧是人精。
她被对面说中心事,下意识连连摆手否认。
然而大波浪满脸写着不信,仍然盯着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下巴。
末了。
竟抛出一句“炸弹”式的疑问句:“难道你和头儿吵架了?”
“不该吧,他会舍……他会跟你吵架?”
迟雪被问得一口粥卡在喉咙眼。
最后全吐出来。
大波浪吓一跳,忙起身给她拍着背顺气。
边做好人好事,嘴里却仍在咕哝着喃喃自语:“哦,不过这么一想就合理了……”她说,“我说今天头儿看着像没睡好,谁欠了他五千万似的,还以为咋了呢……”
哦?
迟雪脸仍红着,咳嗽不止。
此时却突然抬头问她:“解凛今天心情不好?”
“是啊。”
“他……说什么没有?”
“别闹,头儿有心事怎么可能跟我们说——”
话音未落。
大波浪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又笑着看她:“迟雪,我说你是和人闹别扭了吧,你还说不是。”
所以谁说的女孩最懂女孩。
果然一语中的。
大波浪说完,搬着凳子,索性坐得离她近些。
趁着解凛不在,更在迟雪面前大肆科普了一番自家头儿从前在学校时的“光辉往事”。什么给他送水他说宿舍有饮水机啦,什么写情书问他喜欢的类型,结果是四眼妹的小土妞啦。
“瓶盖眼镜,两个辫子,还扎着那种土掉牙的发圈来着。”
大波浪边说便给迟雪比划,“你也觉得听起来一点都不像头儿会喜欢的类型吧?不过当年可是他亲口说的——简直伤透一堆人的心。”
“……”
“但是他现在显然已经转性啦。过去的标准就不做数了。”
大波浪说着,似安慰也似鼓励,又拍拍迟雪的肩膀。
“说真的!你别看头儿经常性没表情,发火也很吓人,不过迟雪,我觉得他对你真的很不一样。真的真的很不一样。”
毕竟标准什么的,归根结底还是要看人嘛:等到真碰到了,才知道什么都可以变,只有人最关键。
有迟雪作对比——
看来头儿的品味,这么多年来,总算也“精进”了一点。她想。
只是,等她回过神来、打算接着这话题往下说,劝说对方不要和不解风情的男生计较,却发现迟雪的脸色愈发微妙而奇怪。
像是有点害羞。
有点惊讶。
然后,又有点恍然大悟的感觉?
……自己该不会说错话了吧。
完蛋完蛋。
她心里悚然一惊,正要开口找补。
然而下一秒。
一贯迟钝如迟雪,这回竟然抢在她之前出声——且聊得是和原先完全不同的话题。全当之前那种表情没存在过似的。
“其实,我一直想问。”
迟雪说:“你们到底是为什么要找陈之华的孩子?应该不止是为了那个笔记本吧。”
“……啊?”
“因为我看那天解凛拿到那本笔记,并没有那种完成任务松一口气的感觉。但我问他,他总是不说。”
思路跳跃之快,堪称脑回路清奇。
以至于大波浪亦被问了个措手不及。
差点直接把解凛和陈之华之前的交易说出口——然而,陡然想起当时自家头儿刻意回避隐瞒的态度,她又谨慎地一顿。
本想打着哈哈糊弄过去,以免“惹祸上身”。
但一抬头,她偏偏又看到迟雪认真的神情。
只那一眼而已。
“……”
她却突然意识到:迟雪现在并不是在试探或者确认。
而是已经有了笃定的答案在心里。
是真的想要为某个人做点什么的。
“我……”
“拜托你告诉我。”
她的欲言又止亦被对方看在眼里。
“因为我真的觉得。”
迟雪轻声说:“这件事上,我一定是能帮上忙的。我不想做旁观者。”
那个下定决心、一往无前的眼神。
曾几何时,她恍惚也在另一个人眼中见到过。
*
而也正是这次“谈话”过后。
当天晚上。
轮上大夜班的迟雪,又抽空去找了一次黄玉。
倒也不为别的。
而是关于她和麻仔的生父,关于这中间的种种纠葛,她仍然有太多疑惑在心头,亦有太多问题要问——兼之心里的某个计划正在成型,她需要一些“细节”上的补充。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好不容易抽出时间。
但这次,她竟然连门都没能进去。
“黄……阿姨?”
站在病房门外,迟雪向下按着门把手。
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开门,意识到是里面将门反锁。
她只得又凑近房门缝隙,小小向里喊了一声:“你在里面吗?为什么要锁门?”
之前和黄玉同个病房的病人一直闹着要换房间,最近终于空出床位,几乎是迫不及待便搬了走。
是以,眼下这间病房名为双人房,实际却只住着黄玉一个,连个从里面搭把手的人都没有——再加上怕她又控制不住闹脾气。迟雪心里没把握,更不好强行开门。
唯有在外头连着劝了好几声。
声音虽不算大,仍然惊动了路过的护士。
那小姑娘也是好心,当即要帮她拿钥匙来开门。
然而,两人的交谈声似乎一句不落地传到房间里头。
“给我滚,滚!不许开门!!”
顷刻间,黄玉那熟悉的骂声便传到耳边:“别来烦我——!都滚!我什么事都没有,看见你才烦——给我滚!”
惊怒的声音里,似乎还带着几丝慌张。
迟雪见识过几次类似的场面,知道她是来真的,恐怕打开门进去、也是一顿乱扔乱打“伺候”。只得先拦下了准备去拿钥匙的小护士。
“算了。”
她低声说:“病人情绪不稳定,可能是不想看到我。我等会儿让刘医生过来劝她吧。你也先不要进去了——别等会儿打到你。”
诚然。
做女儿的做到她这份上。
的确无奈之外,也显得可悲。
迟雪心里说不难受是假的。
但也的确拿黄玉的态度没办法,只能先行回避,想着等人情绪稳定些再找机会过来。边想着,人亦已慢吞吞走出住院部——
她没回过头。
自然也无从察觉,身后六栋五楼、刚刚她进不去的那间病房,窗帘不知何时悄然拉起一条缝。
缝隙背后的眼睛一路目送她离开。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另一栋楼宇间。
“华叔。”
窥视者这才转头,看向病床边坐着的男人,毕恭毕敬地低下头,“人已经走了。”
话落。
那男人淡淡颔首。
心思却显然不在这上头。
粗糙而不满老茧的手指,只依旧饶有兴致地抚摸着病床上女人的脸:一点一点的,指腹从她额角细碎的灰白头发,抚摸到她下巴上那点小小的黑痣。女人稍一瑟缩,又被他掰着下巴扭过脸来。
“阿玉。”
他说:“你好像老了。”
“嗯……仔细看也变丑了一些。看来你过得不怎么好。”
“你后来的老公对你不好吗?”
他说着,又掀开被子,按了按她右腿。
女人疼得闷哼出声。
“还有这条腿,”他说,“谁弄伤你的。留了后遗症,怎么不尽早做手术?”
“……”
“你也不想想,你要是瘸了。”
他的话几乎像是在叹息。
面露不忍之色。
然而按在她腿上的力气却丝毫没有放松。
“你要是瘸了,”他说,“阿玉啊,以后老了谁来给我推轮椅呢?”
“……”
“我们的女儿?但她看着瘦巴巴的,一个人可推不动我。”
男人的脸上露出苦恼的神色:“而且,女儿以后八成也会有她自己的家庭,归根结底,一起到老的只有你和我。我真的很想你。”
“不……”
“所以才会一有机会离开那个鬼地方,就第一时间风尘仆仆赶到这里,就为了能来见你。”
“……”
“但你为什么这个表情?”他说,“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那语气分明耐心且温柔至极。
然而仔细看,他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笑意——连眼底亦是冷的。
比起说话,或许他更喜欢欣赏女人痛苦的表情。
哪里还有一丝一毫解凛曾见过的、那个在他面前憨态可掬、显得温善可亲的中年男人的影子?
相反,他简直瘦了一大圈。
卸下了在监狱里故意伪装出的那副笨重皮囊,依稀恢复年轻时轮廓后,那种尖刻、冷漠的感觉,瞬间压过了他原本伪装出那点微薄的善意。
而黄玉看着他。
牙关打颤,两眼蓄满泪水。仍然不敢多说一句话。
直到他松开了钳制她腿的那只手。
紧接着,盖上被子,他的手又慢慢游移、滑动,如把玩一件物件般,捏住了她的脖子。
“告诉我为什么。”
他说。
“为什么要带着我们的女儿逃跑?我找了你十年,后来又关了十年——算算下来,你对我还真是狠心啊,阿玉……你从没来看过我,甚至还敢背着我,和别的男人生了一个儿子。”
这个女人从始至终,对他都是不贞。
可恨他却还是爱她。
甚至爱屋及乌,也想要见见那个被抱走的女儿——
他上回见到她,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婴儿呢。
那么小一团,却还挺可爱,也爱笑。算是个懂事的肉团子。
只可惜,早晨他刚看了手下送来的照片。长大了,似乎就没那么可爱了。
瘦得过分。
看来也是过得不好啊。
他手中的力气又加重了两分。
黄玉毫无反抗之力,被掐得喘不上来气,脸很快憋得通红。
求生意识驱使下,唯有努力去拍打他的手。想推开他。
“我……没有……”
她的喉管里发出气声。
“没有什么?”
她两眼翻白。
推他的力气减弱。
明明知道他想要听什么,然而,“背叛”,这两个字像是卡在喉咙口。
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背叛啊——
她在几乎濒死的迷蒙中,忽然鬼使神差地想。
死就死吧。
但她从来都没有爱过他,怎么能叫背叛?什么才叫背叛?
【你这是在干什么?他逼你吸/毒还是你自己……?】
【你疯了!听我说,毒/品这个东西不能碰!】
【黄玉,看着我,忍一下就过去了。听到了吗?别咬舌头!——忍不住你就咬我的手。我给你咬。】
【行了行了,别哭了。你说你这么漂亮一姑娘,干干净净活着多好,别自暴自弃。人只活这一辈子,什么时候醒悟都不迟。】
【你说我啊?嘿,我心里当然也有喜欢的人啊……没有才不正常好吧。喜欢她好多年了,不过我想,她漂亮又能干,现在也许都嫁人了吧。等我任务结束回去的时候,我再去见她。远远地看一眼就知足了。】
甚至分不清这一刻的泪水是生/理性的,又或是情到浓处。
她只知道,自己心里,那么多年来的恨意在逐渐消融。
也是到这一刻。
她才恍惚明白,原来自己还是爱的。
哪怕他不爱她,她也仍然在心里藏着他的位置;
哪怕她迁怒于他们的女儿,但生死一刻,仍然还是为人母的本能在驱使,她拼尽全力也要把他们的女儿赶出风暴圈——还是爱的。
怎么能不爱呢?十月怀胎生下来,小小的一团肉,水灵灵的一双眼。
只是这么多年,她一直试图催眠自己,行差踏错那一步,才导致最后的结局。现在看来,却是因为那一步,所以才苟活了这么多年而已——
否则。
在陈之华的手底下。
一旦被发现女儿不是他的孩子。
她和孩子又怎么能活到现在?
恨只恨老天爷从始至终都在捉弄着她,让她在逃出生天后才发现,肚子里竟然已经又有了一个孩子。她害怕是陈之华的种,怕被他找到,所以始终不敢打掉。最后留着留着、便生了下来。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恐惧、愧疚和自我催眠中把那个孩子养大,努力把他养成一个好孩子,但不计付出到最后,却依然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孩子重蹈父母的覆辙,变成一个可怜又可怕的“瘾君子”——
是命啊。
都是命。
而现在,她终于可以对这残酷而苦痛的命运说一声“再见”了。
她闭上眼睛。
然而。
等了很久,预料之中的痛苦和窒息感却没有再来。
相反,陈之华在莫名的叹息中,逐渐松开了手。
只转而以指腹轻抚着她脖子上被掐出来的红痕。
“不能杀你。”
他说:“我逗你玩的,阿玉。我们一家三口还没有团聚……我怎么可能会动你。”
“我不会伤害你,我还要请最好的医生给你治病。你知道,我的身体现在也不好了,为了逃出来,还被人捅穿了肺——但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一定要长命百岁才能补回来,所以,不管花多少钱,都是值得的。”
“对了,女儿也是医生,她应该会理解我的吧?到时候让她来照顾你好不好?”
他温柔体贴,似一个爱妻如命的好丈夫。
她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唯有眼泪“簌簌”落下。
直到最后。
低声又低声地哀求:“不要……打扰她的生活……我已经把她交给别人养了,”她说,“她有自己的生活,她的家庭,你如果想,那我来陪你,你不要找她……”
这只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唯一能为她的孩子做的事。
然而陈之华的表情却突然一变。
又猛地伸出手,狠掐住她的脸。原就瘦弱的面庞更被挤压得变形。
“你把她交给别人养。”
他说:“你把我们的孩子交给别人养——你却给别的男人生儿育女——”
怎么解释。
她绝望地想。
根本没有办法解释。
一旦她说出来死去的那个才是他的孩子。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住他的滔天大怒,更无法想象他理清前因后果、会怎么对待那个不属于他的女儿。
不能说。
绝对不能说。
“……”
她忍痛沉默。
唯有在内心不断祈祷。
【跑吧。】
她为那个从来没有享受过她母爱的孩子祈祷。
【迟雪——跑得越远越好,在纸包不住火那天到来之前……跑吧。】
第46章 要小心暴风雨前的宁静。……
“迟雪——?!”
而另一头。
亦在迟雪踏入门诊部,在一层等电梯的同时。
身边陡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她正要进电梯,闻言一怔,循声侧头望去,瞧见老同学略显惊诧的表情。
两人面面相觑良久。
末了,是陈娜娜伸手把她拉到一边。
上次见的时候,还是各自狼狈不堪,一念之差的生死关头。
如今再见,陈娜娜的生活似乎却已回复如初——至少从表面看是如此。她依旧是当初重逢时那个妆容精致、装扮雍容的美丽女子。
唯一改变的,或许只有她看她的眼神。
三分歉疚,四分怜惜。
“迟雪,”她说,“上次之后,一直没机会来见你——我来的时候还在想,说不定真巧能碰到你呢,毕竟都在一个医院。”
“你过来是……?”
“来做产检。”
产检?
迟雪下意识抬起手腕看了眼表。
这都这个点了。
“我提前约好了比较熟的医生,多给了点‘加班费’。”
陈娜娜却似乎看出她表情疑惑,很快又开腔解答:“不想再被别人拍到上八卦头条了。而且,比起私人医院,我更相信这里的医生。”
至少还有些公德和底线约束。
不会那么容易被叶南生买通。
后面那些话她没有说出来,只眉心隐隐一蹙。
思忖片刻。
却忽然又开口问:“对了,叶南生,他最近找过你吗?”
“没有。”
而迟雪毫不犹豫地摇头,“之前我已经跟他说清楚了。”
“……说清楚?”
“嗯。我说了我们不是一路人。”
有些事只可意会,便不必说得太明白,点到即止即可。
陈娜娜瞬间会过意来。
然而,表情却也因此只有一瞬的轻松,很快又凝重起来。
“说清楚了也好,他最近很不正常,突然变得特别雷厉风行。干了几件大事,和他爸也吵得很厉害。”
陈娜娜小声说:“他那个人你知道的,装得很好,但是野心并不小。一个小小的保险公司不可能满足他的——听说他最近还准备要吞了叶家的海运线。但我也只是听说,方进平时不太跟我说他们父子俩的事。我只是感觉……总感觉像是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一样,你要当心。”
当初方进不愿意用五成的航运费换取她和肚子里孩子的安全,如今却会因为叶南生的步步紧逼而让步,说不心酸是假的。
但是比起心酸,多年来社交场上的人情历练,却更让她从中嗅到了些许不寻常的意味。
“叶南生……一向是个先礼后兵的人。”
她说:“我总觉得,他是要‘夺权’了。”
而他突然决心夺权的契机是什么?
夺权之后又会要做什么?
一个男人。
世俗意义上的功成名就,便是先立业,后成家。
“而且,我也总觉得,他对你不一样。”
陈娜娜说:“至少和对我、对他以前那些女朋友不一样——他对你有很强的企图心。”
叶南生极像他的父亲。多半时候,看似温和的表面下,实则带着对周围人高高在上不堪一望的蔑视。因此女人也好,其他的“身外物”也罢,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想换就换的东西罢了。
这也是为什么叶南生后来知道她和他的父亲在一起,最初并没有那么生气。
真正的愤怒,只不过来源于她竟然希望通过一个孩子绑牢这段关系。她损害到了他的利益。
可是对迟雪不一样。
“……”
她眼神讳莫如深,定定望向迟雪。
脑子里思绪翻滚,踌躇再三——却最终还是没说——她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一次,叶南生竟然是真的准备拿五成的航运费来换人的。
如果不是方进最后摆了他一道,私下里更换了法人。
凉薄如他,那天是真的乱了阵脚,已经做好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准备,要拿航运费和六百万来换她安全。他并没有撒谎,也没有做局。
但这也才是这起事件中最“恐怖”的地方。
陈娜娜叹了口气。
最后的最后,亦只能给予面前人善意的提醒:
“迟雪,”她说,“对男人,尤其是对叶南生这样的男人,口头上的拒绝是不管用的。你要小心,他对你也会‘先礼后兵’。要小心暴风雨前的宁静。”
*
然而,这段小小的插曲。
在此时心乱如麻的迟雪听来,却终究没有能够给她及时的警醒。
她只一心还扑在自己心里、那个亟待成型的小小计划上。
以至于直到次日结束大夜班,如往常般乘公交车回到诊所,才想起自己“48小时”的借住如今理应结束。不由又莫名怅然起来。
“怎么小谢今天没送你?”
结果一旁的老迟不知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还是天生有戳人伤疤的技能在身。
又随口一问:“他最近不都送你上班又送你回来的,怎么,吵架了啊?”
“没吵架。”
“看你那样子,”老迟打趣,“嘴上能挂油瓶了,还没吵。”
“……爸。”
“好好好、没吵没吵。”
迟大宇笑着摆手。
然而,等之后再简单问了女儿几句黄玉的情况,那点依稀的笑意,很快又隐没不见。
迟大宇眉间攒起愁云。
“说起来,麻仔的的头七也要到了,”他低声道,“我想着,他们……黄玉家里亲戚不多,要不叫附近邻居来吃个酒也行。也不用太隆重,就当送孩子一程,但她一直也没个准信,情况又时好时坏的。”
迟雪清楚父亲是一片好心。
只苦于毕竟明面上不是周家的亲戚熟人,做多说多,免不了被周围人说闲话。
当即点点头,“那我明天再找机会跟她说说。或者回头问下那边的主治医生,看能不能到时把她接出来吃个饭,我——呃。”
怎么回事。
她脸色倏变。
右手紧捂住莫名抽痛的心脏、身子却仍不受控制地一歪。险险扶住旁边药柜才勉强站稳。
突如其来的情况,连迟大宇都被吓了一跳,忙放下手中活计过来扶她。
然而一眨眼的功夫,等他过来问长问短,刚才的疼痛却又似乎是某种“障眼法”,转瞬没了。
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
迟大宇却还不放心,围着她旁边不住唠叨:“说你你又不听,那夜班头天白天上到第二天早上,一晚上没个安稳觉谁的,心脏能受得住吗?”
“现在多少年轻人熬夜猝死的,你就按照人家排的班上,不要抢着上!知道没?”
“快上去睡觉去!”
说话间,便又一个劲摆手,赶她上去休息。
迟雪只得灰溜溜上了楼。
只不过途径阳台,又忍不住看向对面:那串风铃却没挂在外头。
窗帘亦紧紧拉着,瞧着密不透光的。
看来是没在家了。
她想。
但解凛很少一两天都看不见人——一天一夜都不回家,这是去哪了?
临睡前,实在不放心,她甚至还打电话问了下大波浪。
然而对方也说没毫无头绪。
似乎这次行动十足机密、需要保密。
为此,据说连一向对她“唯命是从”的薯片仔也没回消息。
“不过,我想大概是去调查陈之华那个事去了吧。头儿对这个事还是很上心的。”
大波浪最后推测:“具体的他也没跟我说,但八成是个‘体力活’,不然不会专门带上薯片仔。那傻……那家伙,从小到大就是体力过剩、爱打架。一个人能打五个。”
“你的意思是他回北城了?”
“有可能。”
迟雪表情一黯。
心说好歹是出远门呢。
今天回北城,昨天——昨天那种情况,都一个字不跟她提?
她躺在床上,因熬夜而亢奋过度的心脏,仍如抗议般一抽一抽地痛。
却因心情落低,瞬间便没了说话的意头。
沉默片刻。
“……总之安啦!”
电话那头,察觉到她兴致不高的大波浪,却很快又安慰似的笑道:“北城诶,坐飞机一来一回都得八九个小时,这才一天呢。”
“可能是确实有急事不方便联络,应该很快就回来了。待会儿要是有消息、我随时告诉你就是了。”
迟雪亦只能说好。
随即起身关了灯,便又这样、抱着满腔疑惑和担心,一觉睡到了傍晚。
直到被楼下的菜香勾起馋虫,迷迷瞪瞪起了床。
“爸,今晚吃什么?好香。”
她睡意未散,不住揉着眼睛,边下楼边问。
然而楼下诊桌旁坐着的却并不是迟大宇。
而是一个此前从未见过的陌生男人——说是陌生。但不知为何,他坐在那,竟仿佛诊所是他的,十足一副主人姿态。
那男人听到声音,放下手机銥誮,循声抬头。
却并没有先开口打招呼。
只默然间,以眼神毫无顾忌地将她从头打量到脚。
看得好脾气如迟雪,也忍不住皱了皱眉。脚步一顿。
“……”
“……”
就这么僵持着。
是以。
等到五分钟后迟大宇从隔壁水果店买了水果回、正要招呼客人吃点。
进了门,一眼看见的,便是自家女儿一副“家里进贼”的表情,傻站在楼梯中段和那位先生大眼瞪小眼的场景。
花了好半天,才算勉强给女儿解释清楚客人的身份和来意。
又忙招呼两人在诊桌旁落座,殷切地切了水果摆上桌。
寒暄片刻。
“别光吃菜,打打招呼啊,小雪。”
他笑得脸都快僵住。
又在桌子底下轻扯了扯迟雪的睡衣衣袖,“不是说了?他是你黄……黄阿姨的哥哥,你……你至少叫个叔叔。”
迟雪:“……”
迟雪:“黄叔叔。”
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在前。
她实在很难喜欢这个眼神看人像看商品的叔叔。
即便对方在她叫了人之后笑容满面,称呼她作“小雪”。亲昵的语气与和善的姿态,换了谁看,都是一个宽和有佳的长辈。
但莫名的。
迟雪还是觉得这个人来者不善。
无奈迟大宇却似乎对自己多年来与左邻右舍的“亲和战术”颇有信心。
“你黄叔叔这次是专程过来,帮忙给麻仔弄弄身后事的,也是一片好心。”
才见了没多久,老迟已开始和人家家长里短聊个不停:“他妹妹身体不好,他也是专程从外地赶回来帮忙。听说你在楼上睡觉,还怕我吵到你,让他司机出去买了一堆菜过来——你看这些菜,这哪是爸能做出来的水平?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黄先生、你吃,你也吃。”
“所以说,出门在外,人还是要有个亲戚朋友帮忙搭把手。这下也好,能在附近好好摆个酒,送别一下、也算是对麻仔有个交代。黄先生,还多亏你心善啊。”
“……言重了。”
黄先生却似乎依旧宠辱不惊。
说话的声音亦温柔:“毕竟是我侄子,总不能假手别人。我做的这些,只是为我妹妹图个安心而已。”
两个大男人推杯换盏,亲切沟通。
迟雪却没有搭话的心思,只顾着低头吃菜,心里还想着解凛的事。
时不时悄悄低头、在桌下看看手机。
也就压根没注意到黄先生数度停留在她身上的视线。
“小雪。”
末了,他甚至直接越过迟大宇、颇突兀地叫了她一声。
而迟雪抬头看他。
先是惊诧,后来不住蹙眉的神情落入他眼底。
果然,这么近距离一看,倒忽有几分似从前了——“黄先生”想——她长得确实很像年轻时的黄玉。
不是后来被生活摧残得不成样子、憔悴而又失了神采的黄玉。
而是十几二十岁时,那个白白净净,瞧着剔透的小姑娘。
养得挺好的。
除了瘦了点。
他于是连看迟大宇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欣赏。
到离开诊所时,上了车。
旁边人问他闲杂人等怎么处理,他甚至都难得好心的说了句:“到时候给点钱,让他滚吧。”
毕竟养了这么多年,于情于理,多少该给点辛苦费的。
而且。
在他一家团聚的路上。
难缠的倒从来不是这么个穷鬼——而是那群阴魂不散的“老鼠”。
他的表情略微阴沉了些。
当下又看向另一侧、右手边始终沉默不言的男人。
“梁振,”他说,“让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他们有没有回去查那辆车?”
男人沉默点头。
“解军那个儿子也去了?”
点头。
见状,陈之华不置可否地“啧”了一声。
又向后靠,靠向椅背,闭目养神:
事实上。
为了这次成功的越狱,他已经筹划了太久。或者说,早在入狱的第一天开始,他就等着这一天。
所以才会一直拿那张名单吊着“上头”。
既表露出回归组织、“良心发现”的倾向,同时又因为“害怕报复”,表现得始终不敢开口。他毕竟曾经是最忠诚的卧底之一,那么多年的警队生涯,总会有人相信他、为他一次又一次地争取缓刑机会。
终于。
他等到了解凛。
……简直天赐良机。
他正需要一个向外界传达声音和让上头进一步放松警惕的机会。
于是名为交易,实则“勾引”。
毕竟,如果没有这场投诚的戏码。
换了从前,监狱那群老油条,谁会安心敢把他放出去保外就医?
同样的道理,如果没有解凛在外头活动,试图完成他们之间的“交易”。
组织里的那群怕死鬼,知道他从前有多狡诈,哪里敢不派人来保护他、配合他?
更何况他对组织可不是丝毫没有利用价值。
相反,他不仅知道太多的机密。同时,在监狱的这么多年,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向外界传递消息、沟通有无。
整整十年啊。
从前跟着他的那班兄弟,一个个的,逐渐在他的“资助”下混出了名堂。
只要那些人还听他的话——他的手里就总能多一份谈判的筹码。
别人玩的是钱,他玩的是人心与人性。
毕竟棋子嘛,他想,多一颗算一颗,总是都是拿来给他用的。
如今,比起爆炸、车祸这些无论如何都会留下痕迹的“消失“方式,他的身份已经随着坠江失踪的车辆一起变得无处可寻。而现在他要做的,亦只有带着妻女远走高飞这一件事而已——
不过。
当然,在那之前,能够给他时间“泄泄愤”就更好了。
这么多年被抛弃在监狱的愤。
妻子背着自己给别人生儿育女的憎。
以及,和女儿相见不相识,只能生活在阴暗角落的恨。
一桩一件,他总要清算。
甚至于,只要把那些不太安分的“老鼠”先处理干净,他还有的是时间,在这座丁点大的城市继续搅弄风雨。
闭目养神良久。
“那个跟我做交易的小子。”
陈之华突然开口问:“……他叫解凛?”
“是。”
“人倒是不错,长得也精神,说话也算话。可惜,是解军的儿子啊——”
他长叹:“解军从过去就总爱跟我作对,我不喜欢。”
“……”
“想办法解决掉吧。”
“……是。”
“但看在我女儿的份上,可以给他留个全尸。”
语毕。
陈之华话音淡淡,又吩咐司机:“掉头,去医院。”
第47章 (一更)“一步错,步步错。”……
三天后。
当周周末。
按照当地的习俗,黄先生果然赶在“最后期限”之前,为麻仔布置了一场规模不小的白事。
就在公寓楼下,尸体装殓入棺,支起雪白大棚,供人祭拜追思。
而大棚之外,从街头到街尾,不止连摆了两天的流水席,连吹拉弹唱的丧仪队也没放过,在这片整整唱了一天一夜。
迟雪当天晚上被叫去值夜班没在家,等到白天回来时,远远听到竟还在唱。
走近了则吵闹更甚:唢呐小号全上场,犹如山哭鬼嚎。不由眉头微蹙,想着街坊邻居大概少不了有怨言。
然而听迟大宇说,那位黄先生竟然也早都提前打点好。
为了安抚附近的居民,每家每户给封了八百八的红包。
用老父亲的话来说,黄先生实在是个八面玲珑的大好人。
尤其是考虑到黄玉在这边的亲戚朋友不多,怕局面冷清,正式开宴当天,还特意请了一堆不认识的人来吃饭充场面,倒把场面烘得十足热闹。
迟大宇原本只计划着请来附近的街坊邻居简单吃顿饭,和对方的阵仗一比,顿时相形见绌。也不敢给人拿什么主意,权当是个简单的参与者罢了。
“老迟啊。”
而黄先生看出他不好意思,后来反倒还安慰他:“这些东西是做给别人看的,总要给我妹妹一点面子。我心里其实还是更喜欢自家人聚。”
“对了,等孩子火化了,把骨灰带回去,回头我还想做个东,请你还有小雪吃个饭、感谢你们对我妹妹这段时间的照顾。好吗?”
黄先生人善心慈,说起话来也是和颜悦色。
迟大宇当然也只有欣然应允的份。连带着正好起身去接电话、没在身边的迟雪一起,把这事给应了下来。
旁边的黄玉却面如土色,始终只低头吃饭,一语不发。
一直等到迟雪接完电话回来。
“迟雪。”
她这才开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我肚子,不太舒服,你能陪我去上个厕所吗?”
语气之礼貌客气,一贯在她这讨不到好的迟雪,倒莫名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也没太犹豫,便起身去搀扶她——结果两人一前一后刚站起。
“顾嫂,你也跟着过去吧。”
黄先生正和老迟碰杯,竟也十足一心两用。
又吩咐身后另一桌的护工,“阿玉她伤还没好,走路经常颤巍巍的,小雪扶着她,别也被带着摔了。你跟着一起去,帮忙看着点。”
黄玉扶着迟雪手背的右手瞬间收紧。
迟雪被抓得一愣,不明所以间侧头看她:也是凑得近了。这才发现,她最近似乎又消瘦不少。
整张脸上几乎没有血色,两颊都瘦得凹陷下去。
“……走。”
黄玉突然拉扯着她的衣袖。
流水席摆在街上,附近也没有公厕。
迟雪只以为她是很不舒服才一直催,遂和那护工一起扶着黄玉去了自家诊所。让黄玉在二楼上厕所,她和护工则在门外等着。
然而才没两分钟。
黄玉又开了一叶门缝叫人,说是站不稳要人扶。
护工殷殷切切走过去,转眼便被又打又骂地赶出来,不得已换了迟雪。
“那我就在门口等着,门别关严吧。”
那护工却也不恼,站在厕所门口没走。
看向迟雪,脸上带着温吞的笑容,说:“怕你扶不住,待会儿一起摔了。”
好心归好心。
问题是这怎么跟盯梢似的?
饶是迟钝如迟雪,此时亦终于嗅出点不对劲的意味来。
更别说走进门,黄玉又瞬间紧攥着她的手——把她拉到面前来。
一个个微弱的口型,指向可怕的现实。
冷汗逐渐爬满整个后背。
到最后,迟雪几乎是立刻找出口袋里的手机准备报警。
然而黄玉却只是摇头,拼命按住她手。
“会死人的。”
黄玉说——以小心翼翼的口型:“全是他带来的人……这里,这些邻居,你爸爸,你要他们怎么办?”
“现在还不是鱼死网破的时候。”
“你要活下去,记住,想尽办法活下去。不要让他知道……”
黄玉说。
“只要你还活着,关键时候,你……也许可以救下你想保护的人。但一旦冒险、一旦你不在了,就什么筹码都没有了。”
而另一头。
老迟已喝得微醺,黄先生面上却还丝毫不见醉意。酒过三巡,又双双碰杯。
“听说你们诊所已经开了几十年。不过,这几年经济形势不好,生意应该很难做吧,”黄先生说,“小雪也二十几岁了,以后万一要是嫁人,这嫁妆准备起来也是个难事。”
三言两语虽简单,却一下戳中了老迟的伤心事。
“是啊。我一想想就……”
他欲言又止。
也是这样四下无旁人的场合,也才敢说几句真心话。
良久,无奈地一碰杯。
老迟低声说:“也不瞒你说,我的这个肾,真是老毛病了。这几年忙着还钱,一直不敢去仔细检查,但我自己也是个医生……心里有数。要是真去做透析,做有的没的,家里哪里负担得起?我老婆那次生病,已经把家底都掏空了,连累我女这么多年过苦日子……我不想再拖累她啊。”
“我懂,你是个好父亲。”
“嗨,这算什么好?”
老迟却依旧只是苦笑:“这年代,没钱就相当于什么都没有。我也六十多了,别的什么也不图了。现在就想着能把之前欠的钱全还了,至少把这个担子卸了,别留给小雪。之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黄先生闻言亦是满脸同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不过。”
黄先生说:“你也别太着急——你要是相信我的话,我这里倒是有一个发财的法子。”
话音未落。
旁边忽传来拉扯椅子的动静。
他十分警觉,下意识侧头一看。
见是黄玉和迟雪回来,却顿时又扯出个温和笑脸。
“回来了。”
他拍了拍黄玉的手背。
回来就好啊。
他心里想。
别说是人,连家养的宠物也会有想逃出笼子的时候。这种时候,只要把家门关好,那么,在习惯了笼子的宠物看来,卧室就算是巨大乐园,客厅就算是世界地图。至于客厅门外的世界,是不敢想象的。
因此,他当然可以容忍她的一点小动作。
无伤大雅。
他想到这里,微微一笑。
随即又看向坐在自己斜对面、脸色同样有些苍白的迟雪。
四目相对。
一直站在他身旁不远处的黑衣男人忽然接了个电话。
短暂的交谈过后,又上前来,凑到他耳边耳语几句。
他脸上表情不变,时不时点头示意听到,依然微笑。
——逃了只老鼠啊。
心里却想。
生命力顽强的老鼠,一向是最让人头疼的。
很不爽。
“小雪。”
谈吐斯文的“黄先生”,于是话音一转,又突然问说:“刚才听你爸爸讲,就这附近,有个叫‘小谢’的男生和你相处得很好啊?怎么今天没一起叫过来吃饭。”
“……”
迟雪沉默。
“而且最近这个架势,我怕吵到人,家家户户给发了红包,好像都没看到过他来领。”
“……”
仍是无言。
旁边的老迟见状,察觉到自家女儿似乎不太情愿搭话,脸上情绪也不太对。
“诶,算了算了。”
当即忙又出来打圆场:“现在小雪和人家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而且可能别人也忙着——今天这个日子,还是先把麻仔的事——”
“我最近也都没见到过他。”
迟雪却突然说。
闻言,迟大宇和黄先生脸上都流露出一丝意外之色。
“不过你提醒我了,黄叔叔,我突然想起来,他的生日应该也快到了。”
迟雪却并不停顿。
仍在继续说着:“我想给他挑个好点的生日礼物当惊喜。有空的话,可以让叔叔你帮忙参谋一下吗?”
“……哦?”
“认识好多年了,我一直想再陪他过个生日。”
迟雪的背上全是汗,黏连着里头的打底衫,很不舒服。
但她的背却仍挺直着,脸上挤出淡淡的微笑:“这也算是我的一个夙愿吧。我这段时间攒了一点工资,想说给他买个好点的生日礼物,叔叔你应该比较懂这方面?”
一旁的迟大宇听得满脸疑惑,心说女儿为什么突然没头没尾说起这种私事。
然而,“黄先生”却很显然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因此乍然莞尔。
“也好。”
他说:“那你回头告诉我有些什么备选项,我帮你挑挑。”
说着,便又在桌下握紧了黄玉颤抖的手。
*
亦是这一天。
再盛大的排场,折腾到下午,流水席也逐渐散去。
麻仔的尸体最终被送往市殡仪馆火化。
活了二十五年,从前是看他从小矮子长成高个儿,如今是从完完整整的一个人,到剩下个小小的骨灰坛。
黄玉将那坛子抱在怀里,泪流不止。
迟雪与迟大宇亦湿了眼眶。
从头到尾,黄玉没有去看过遗体,没敢去目睹孩子离开的最后模样。
如今抱着骨灰坛,也不过反反复复,喃喃自语说着同一句话:“一步错,步步错。”
而“黄先生”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双方哭完也叹完,在殡仪馆门口分别,顺带约定好了下次吃饭的日子。
傍晚夕阳西下。
目送迟家父女乘车离去,陈之华复又侧头看向身旁垂泪的女子。
他什么话也没说。
只车辆驶过雁江桥,突然又绕行桥下。
车里传来女人厉声的尖叫和惊怒的哭泣声,却最终被隔离在车门之内。下车的保镖,手中捧着个灰色的瓷坛,走近江边,随手一抛——
“……!!”
回家路上。
迟雪忽然满头大汗、猛地瞪大眼睛。
就这样从闭目养生的小憩中惊醒。
后座一侧,迟大宇正在玩手机,见状亦吓了一跳。
忙又一边找纸巾,边问她这是怎么了,怎么出这么多汗。
迟雪的汗还是止不住,心口狂跳,却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只能推说是做了个噩梦。
“我这几天心脏老不舒服。”
她喃喃:“爸,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自己的身世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到底怎样才能自保?
还有解凛。
到底出什么事了——他现在在哪里。
她心有余悸地盯着自己不受控制颤抖的手指。又想起今天黄玉遮遮掩掩说过的话。
“爸。”
太过于不安。
以至于又“奇思妙想”,突然一把抓住迟大宇的手。
“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说要出去旅游吗?”她说,“这样吧,我出钱,你出去玩玩放松一下,去玩几个月怎么样?……哪里都好,出去散散心。”
“傻孩子。”
迟大宇却只心疼地摸了摸她头发,“你哪来的钱给爸爸出去玩?更何况,有钱咱们攒着还来不及。你啊,是不是因为今天看到麻仔那样,所以——”
所以什么?
没等他说完。
迟雪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她脸上顿时一喜,以为是大波浪或解凛那边有了新消息,立刻低头去翻包找手机。
然而。
找出来一看,上面显示的备注却是“叶南生”——本就心乱如麻,看到后更烦。她脸一沉,当即想也不想就挂断。
如此反复了五六次。
连迟大宇看在眼里,都忍不住给“小叶”说好话,劝说迟雪要不还是给人家个台阶下。
迟雪却仍是不理,只兀自捂着脑袋,脑子里思绪翻涌,闹得快要爆炸。
直到又一次“滴”声响起。
这次是短信的提示音。
原本黑下去的屏幕重新亮起。
迟雪不经意一低头,看见上头简短的一行文字。
【来望天苑3-2-13,他在这。】
而望天苑3-2-13。
正是当年解凛高中时独自居住的私人公寓。
第48章 (二更)这是由爱而生,自私的……
解凛隐约记得自己在丧失意识前听到最后的一句话。
似乎是薯片仔带着哭腔的一声:“头儿——!”
看来还有口气在。
他想。
捡回一条命,算这孩子平生积福吧。
他也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
然而身体此刻实在是太沉太重,每一处似乎都痛,尤其是那两根被踢断的肋骨。他能感觉到错位的碎骨在他体内摩擦,每走一步,仿佛都有刀片在肚子里绞动。肩膀上、右腹的旧伤还未痊愈,如今再次撕裂——他从前自诩不怕痛,但是原来残留的痛觉还是足够折损精神。
他清楚地感觉到身体的每一处神经都在撕挠,在喊痛。
但是意识竟然空前清醒。
任由灵魂和身体逐渐分裂为两半。
身体的疼痛从无法忍受到逐渐麻木,但大脑却还在转动。摸索着,试图从破碎的线索中整理出为何会走到这步田地的原因:
他心里清楚陈之华的坠江实在来得过于蹊跷。时机过于微妙。
因此,哪怕北城的调查目前来说没有任何异样,在他看来仍然是最大的异样。为此,不惜专程赶回去一趟。
只不过,经过了两天的实地勘测,他亦不得不承认,不可抗力给救援和捕捞工作带来的困难客观存在。对陈的死亡调查,如果按照程序走,到最后确认和向外界公布消息,至少需要两个月左右的周期。
他本该再在北城多留一段时间的。
一方面,上级还需要他的完整述职报告,以确认他重返警队的程序是否正规;
另一方面,则是一旦陈之华确认事实死亡,他留在南方的合理性也就不复存在,还需要等待新的工作指派:是返回西南工作前线,又或是退居二线,下到省内指导地方缉毒工作。这都需要从长计议。
然而,他心里担心迟雪的情况,最后却仍是向老头打了报告申请。
并在将那本笔记交给对方,请求他尽快安排人员进行破译后,随即带着薯片仔匆匆离开了北城。
意外就是在此时出现的——
耳边如蒙着一层不透气的薄膜。
穿过那层膜,隐约有嘈杂的交谈声模模糊糊传到耳边。
“我和头儿下了飞机,但回去的路上被人跟踪。头儿发现之后,一直在指挥司机绕圈,可是对方穷追不舍,”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断断续续说着话,“后面好几次要超车截人,头儿担心会影响到路人,只能联系了附近的便衣行动,先开到比较偏僻的地方,之后准备反扑——可是很奇怪,我们这边一有动作,他们就撤退了。”
“头儿觉得不对,不想把人往老街引,打算往反方向走。结果果然,到后面,我们的人一散开,他们又出现了,并且这次是几倍的人数,好像算准了时间一样——我们根本来不及通知附近的同僚。”
因此最后的结果,无意外就是一场乱战。
再加上这次带人来的是白骨。新仇旧恨加在一块,下手尤其狠毒。
解凛为薯片仔扛下的那一脚,直接踢断了他两根肋骨,几乎是瞬间跪倒。
如果不是关键时刻,那个胆小怕事的司机突然去而复返,拼死载着他们逃出生天;如果不是那群人后来不知何故,突然放弃了追踪,也给他们留了一线生路——
“头儿说,不能回老街,所以只能来这里了。”
薯片仔说到这里,声音又带上哭腔。
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仔细听,说话声里似乎还夹杂着“嘶嘶”忍痛的气声。
房间里沉默片刻。
随即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似乎在向在场的第三人解释:
“这里是叶家的物业,长期都有人定点来打扫,只不过从上次他回来住了一夜又搬走之后,为了以防万一,才装了监控,”他说,“我也是听到底下人的汇报才知道他在这,而且情况很糟,之后尽快通知了你。”
算是阴差阳错?
不过。
男人的言下之意:不管怎样,我至少还是通知了一声。
语毕,似乎还嫌不够,很快又补充了句:“而且我给他请了医生,没有放任不管。”
之后便是更长更久的沉默。
想来他们几个就站在卧室门外,门没关拢,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解凛听到一半,神智终于在疼痛的刺激下逐渐回笼。
正挣扎着试图坐起身。
房门却突然“咔哒”一声,被人从外推开。
走进门来的是顶着两只红红核桃眼的迟雪。
“……”
“……”
此情此景。
诚然。
解凛一开始是想跟她说,“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那天跟你说那些”的——大概没有什么比他现在的样子更有说服力。
冷幽默也好,诚实也罢,现成的实例已经摆在眼前,或许足够劝服她放弃危险的选择,做正确的决定。
但不知为什么。
看她红着眼睛,一语不发坐在床边的样子,他突然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迟雪。”
末了,只嘶着声音,又轻轻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想半天。
他问她:“你这几天,还好吧?”
结果不说还好。
一说,好像打开了某种开关似的,他说一个字,迟雪的眼泪就“啪嗒”一下、掉一颗下来。跟水珍珠似的。
他从没见过有人这么能哭。
眼泪像豆大的水珠子往下掉,砸进她手上的粥碗里。
她也不说话,只是呼吸急促,自己哭完,自己哄自己,自己擦眼泪,他在旁边反倒像个摆设。
干着急啊。
是以,明明手动一下都疼到不行,亦只能挣扎着,努力摸到了床头柜上的抽纸盒,想着把纸递给她。
结果她还不领情。
“啪”一声。
迟雪头一次对他发了脾气,把抽纸盒扫到地上。
而解凛一愣。
倒也没生气,只是第一反应,是这下他真的帮不到忙、捡不到了——动一下都困难的当下,更别提探下床去捡东西。他想着她真得要拿袖子擦脸了。
于是怔愣中,竟有些无措地抬头,看向她通红泪眼。
“……解凛。”
她却只是哽咽。
眼神里没有责怪。没有气愤。
唯有清棱棱的、仿佛流不完的泪。
她的泪眼中映出他失神而苍白的脸。
“我一点都不好。我每天都在担惊受怕。”
她说:“我真的很害怕……但你根本就不懂我在害怕什么,解凛。所以你才能每次都这么‘奋不顾身’。”
可是啊。
我根本不要你那么善良。
我不要你那么无私。
我不要你那么公道、正直、舍己为人。
我不要你不怕死。
……就当我是自私好了!
“你的无私里都是我的自私,”她说,“我就是自私的——我也自私的,所以你不要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再做觉得是为我好但是其实我根本不愿意你去做的事了——我不要这种平安。解凛,所以别人也不可以要这种平安、踩着你平安,我不允许,我不要再经历这种事了!……我不要每次都是你牺牲我不要!凭什么这样、我不要!!”
她几乎是在控诉了。
哪怕早已过了当孩子的年纪。
或者说,哪怕在孩子的年纪,她也从没有发脾气撒泼的机会。
但这一刻。
她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在“任性”。
一段时间以来的恐惧也好,未知也罢,那些近在眼前的噩梦淹没了她。
“迟雪……?”
解凛终于察觉到不对。
满头是汗,仍努力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却被甩开。
他不说话,咬紧牙关。
稍好些的右手撑在床上,靠近她的左手伸出、又试图再拉住她。
这次没有被甩开。
他于是紧紧握住她的手。
“迟雪,你怎么了?”
他说。
声音因左手伤口处传来的痛感而不受控制地发抖。
然而依然坚定:“是不是有人找到你了?”
“总之,你不要担心,我会再想办法。迟雪,你听我的,先搬走,之后我会让人再安排你和你爸爸——”
“我不。”
“……”
“我害怕的根本不是这个。”
“……”
“我害怕的是我什么都做不了,解凛,你懂吗?”
她说。
“难道在你眼里我就那么脆弱、那么怕死?但其实我害怕的从来都不是死这件事——我是医生,对于生和死,想法本来就和普通人不同。甚至于,只要我爸爸不要被牵连、只要他安全,关于我自己的事,我根本什么都不怕。我真正打心眼里怕的只有一件——是关于你,你还不懂吗?我害怕的是失去你!解凛。”
她的所有掷地有声。
都是藏在青春的背面激荡的回声。
过去的许多年,她已经对着纹丝不动的石壁呐喊了千遍万遍。
如今。
石头砸进水里,波纹荡漾千里。
……到底是谁的心乱如麻?
这个答案,或许就藏在如擂鼓般凌乱的心跳声里。
而解凛愣在原地。
怔怔看着她回过头来,眼泪已不再流,眼圈却还是赤红的。
她一眨不眨地看向他。
“如果你不在了。”
她问他:“我这么多年的青春,这么多年的……”却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十年。你觉得我还会有下一个痴心妄想的十年吗?你知道你对我意味着什么吗?!到时候你让谁赔给我?”
“谁都赔不了一个你给我。所以那样的平安,那样的生活,解凛,对我来说有意义吗?”
她忽然倾身下来。
眼泪滚落进痴缠的唇舌,咸而涩。
他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后来回过神,才终究是叹一声,随后尝试配合与回应她——她生涩的吻技似乎有进步。但毫无疑问,依旧笨拙,有好几次差点咬到舌头。却似乎不管不顾。他一退,她又压着他的胸膛纠缠上来,和平日里的胆怯温和完全判若两人。
而这或许才是隐藏在她多年的压抑和退让背后,真正本真而热烈的感情。
所以,哪怕如此生涩又笨拙,也依旧能做到几乎让他忘了呼吸。吻得几乎窒息。
胸口泛起的疼痛。
说不清是因为伤口本身,还是因为尝到了她的眼泪。
仿佛因这颗泪而形成某种无声的连结。
那一刻,他确信,自己亦得到了一生中最想要的——
【老解,爱到底是什么呢?】
【干嘛问这个,你个小兔崽子,毛都没长齐。】
【我想知道。】
【为什么想知道?】
【因为我好像没有被人‘爱’过。】
【我……】
【你也是因为我妈所以才对我爱屋及乌吧。你也不爱我。】
他说。
【我还没有感觉到过——书上说的爱,别人嘴里说的爱。都没有。】
这一生。
从来没有人毫无保留地爱他,让他知道,他的人生是有退路的。
少年时,那些人只因为他冒头的个性和皮囊而追捧他;
长大了,因为他不怕死,敢拼命,是最锋利的刀,所以得到重用。
人们从前批判他,因为他不服管教。
后来人们赞美他,因为他乐于牺牲。
所以他想,只要牺牲就好了。
牺牲之后,写在墓碑上的光荣就是他的墓志铭,是他荣耀的身后名。
他如丧家犬般的一生,从此不再受人唾弃。
也许从不承认他的母亲也会为他流一颗眼泪——
而在这条一往无前奔赴去死和牺牲的路上。
似乎,唯一的插曲就是迟雪。
他从前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在迟雪的事上感受到自私,为什么会有杂念。
他以为那是因为她是“小老师”。这是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他以为自己对她不一样,是因为她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对他表露善意的人,曾经温暖过他的人生,给过他生的希望,是他想过要一起生活的人。因为模糊的爱。
但这一刻。
模糊的东西似乎被拂去水雾。
露出真容。
于是他终于懂了。
这是他和她所共有的。
“由爱而生,自私的慈悲”。
他的爱也好。
欲也罢。
在这一刻,给了他所有的解答。
他爱她。
比所有的、全部的、伟大的、冠冕堂皇的荣耀更重。
他想活下去。
因为她想要他活下去。
……因为她也坚定地爱着他。
第49章 (三更)“我绝对不松手。”……
而也正是在那天。
迟雪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解凛说出了自己这段时间来心里所筹谋的“计划”。
“我决定了。”
她说:“不管用什么方式,都要先稳住他。”
“只有稳住陈之华,这样他才不会伤害我身边的人,也给你争取一些调配警力和走程序的时间。”
正如黄玉所说,现在还不是鱼死网破的时候。
他们都不是陈之华那样的疯子。
所以既不敢、也没有和陈鱼死网破的资本。
因此,她要做的,或者说,她凭借自己现在这个“身份”能做的,其实最好的选择,就是像今天在饭桌上做的那样:拖延时间,给那些暗处抗争的人争取活命的机会。
毕竟,至少目前来看,陈之华似乎还是会顾及她这个“女儿”的看法和意见的。
只要他没有伤害自己,就说明还有权衡的机会。
“我之前想过,如果他真的死了,也许我确实该离开,因为除了他之外的那些人,都是可以逃开的,我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威胁。只需要改一个安全点的身份就好了。”
迟雪说:“但是现在陈之华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逃就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无论我逃到哪里,他都会一直找到底。我有这个预感。”
“但你根本不是他的女儿。”
“他现在还不知道。”
“……他迟早会知道!”
解凛的语气紧张起来。
紧攥住她手腕,他的表情亦随即变得严肃。
“总之,你不是警察,也根本不需要做到这个地步。迟雪,你知不知道如果被他发现你根本不是他的孩子,他会怎么对你?!”
“我会尽可能不被发现。”
“尽可能?”他几乎被气笑,“你这根本就是在玩命——!”
“你忘了,我还有那包头发。”
“……什么?”
“麻仔的头发。”
迟雪的语气愈发笃定。
“而且,其实从时间线上推,我能感觉到,他一定是有什么理由、也很相信我是他女儿这件事的,不然这段时间不会做这么多‘多余’的事。”
“……”
“总之不到万不得已,我一定不会冒险。解凛,你相信我——而且实在不行,【工/仲/呺:xnttaaa】我也会找机会拿头发出来自证。只要谨慎一点,我想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不行。”
“为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你不可以这么冒险。”
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明明她已经考虑了这么久,准备了这么久。
她只是想要尽可能地帮到他。
然而,他还是只有简单而决绝的一句。
“不行就是不行。”
眉头紧皱间,拉着她的手一时没控制住力气,竟活生生攥出一圈红痕。
然而他亦没松手。
两人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如“对峙”一般。
头先床边接吻的旖旎气氛瞬间荡然无存。
直到许久又许久。
她的眼神最终落定在他胸前、左肩……层层叠叠的纱布和数不完的伤口上。
“……我不。”
竟也跟着犟起来。
毕竟,对于这件事,对于陈之华的恐怖和心机,她自认为已经有了清楚明确的认知。
而她所提出的“温水煮青蛙”办法,理智而言,也已经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何况你想要的,根本不是陈之华的命,而是‘名单’。没有我,你撬不出来那份名单的。解凛,我会帮你。”
“这不是在玩过家家。”
“我也没有在开玩笑,”迟雪反手攥住他的手,“而且今天他对麻仔,也根本没有表现出非常大的敌意,甚至还愿意出大价钱给他做白事。所以我想他对我……哪怕最后败露了,我想,也不至于当着黄玉的面杀了我。还是有机会的。”
这些天来,无论是在“情报信息”还是现实的观察上,她都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
也只有家里那个、“为了不让他担心所以基本事都全瞒着他”的老父亲。
只要能把父亲安全送走。
她想。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也许就可以安心地配合解凛的行动,一个在明一个在暗,逐步套出陈之华手里那份名单,之后再把这个可恨的双面卧底重新收入监狱。
“毕竟这里不是北城,无论在警力调动还是程序上,都很难和那边比——抓他是有困难的。我很清楚,解凛。”
说话间。
迟雪握紧他的手。
手心隐隐沁出汗意。
“而且,你今天的情况已经让我很担心,我不想再有下一次了,所以,今后,能用软刀子的地方,我再不让你去和他硬拼。”
“……你太天真了,迟雪。”
“我只是想要把损失降到最低。”
“而且,”她说,“解凛,没试过,你怎么知道不行呢?”
“这不是需要你去做的事。”
“但是我可以做,你让我试试,”她却仍然坚持,“最起码我的损失不会高过你。他不会动我的,至少现在不会。”
然而。
话都说到这份上。
这之后,无论她怎么说,好话赖话,硬话软话都说尽,说到底,口干舌燥,解凛却依然没有答应她。
他唯一给她的答案,就是“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
“你要我把你爸爸送走,可以,”解凛说,“但是只有一个人走就不可以,必须你跟他一起走,等这边的事解决,北城的后续支援调配过来,我再去找你。”
“但你这个过程也需要时间。”
“……但不需要你来争取!”
他的声音一大。
牵动伤口,瞬间又忍不住咳嗽连连,脸上血色尽褪。
却仍是不舍得松开、紧紧握住她的手。
那一刻。
掌心相触的温度。
紧张担忧的神情。
他们四目相对。
迟雪的痛心都写在脸上。
末了,亦终于是在叹息中退让,说好,听你的。我会去做我爸的工作,到时候我和他一起走。
他闻言,松了一口气。
亦同样的,是这天的第一次,突然冲她笑了。
是轻松又宽慰的笑。
“迟雪。”
他说。声音虽虚弱,语气却坚定:“这次你听我的……以后的每一次,我都听你的。”
她一怔。
反应过来,却顿时颊边飞霞,红透一片。
“……嗯。”
她点点头。
后来,他亦总会不由地想起这一天,想起这一刻她羞怯的表情。
却恨自己从没有预卜先知的能力——所以也不会知道,这一天,这一面,竟然成为他对这年“二十六岁半”的迟雪,最后一点温馨的记忆。
事实总是不吝残酷地向他们证明:
他们之间,一个低估了陈之华的狠心,一个高估了仅剩的、来得及挽回与缓和的时间。
等到反应过来时。
一切都已太迟。
*
在这之后,仅仅过去四天。
中间一直没联系的“黄先生”不知何故,突然又向迟家父女抛出了吃饭邀请的老话题。
迟雪彼时还在做迟大宇的工作,劝他出去旅游散心,没料到原本定下的一周之约突然缩短到四天,表现得相当抗拒。
而迟大宇似乎也察觉到点什么,想要婉拒对方。
怎料此时的“黄先生”却一反之前的好说话态度。
接连打来四五个电话,强调约定必须遵守不说,之后更是索性直接派了人过来“请”他们移步。
迟雪亦只来得及在离开前给解凛发了个短信告知他情况,随即便被带走。
饶是一贯乐天如老迟,这次看对方的架势,也深感不妙。
一路都是沉默。
幸而到地方时,发现吃饭的地方定在市中心一栋地标建筑的顶层露台,对方包下一整层、看着倒不像是有什么多余想法——就算有,似乎也不适合在这种地方表现。迟雪勉强松了口气。
黑衣保镖带他们上到二十七层。
“黄先生”早已久候多时,见她来,顿时笑容满面。
“小雪,”又转向一旁的迟大宇,“还有老迟,你们来了,我等很久了。不过阿玉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我就没让她过来了——怕她吹了风又感冒。”
“哦……那,应该的,让她多休息吧。”
迟大宇点点头。
却仍忍不住环顾四周,“不过,那个,黄先生,咱们就三个人吃饭,怎么把这一层全包下来了?还选在这么高的地方……我一直有点恐高症,呵、呵呵,这么一看,还有点怪吓人的。”
“我只是觉得这样安静一点。”
然而黄先生依旧微笑:“露台风大,胜在空气新鲜,人太多,就不新鲜了。所以要请客就直接包下一层,在我看来也是基本的待客之道。”
这样的解释显然很难说服人。
但也很难让人接着往下说。
迟大宇尴尬笑笑。
哑然之余,也只得拉着迟雪随他之后入座。
席间,又聊到之前提及的“赚钱的法子”。
倒是惹得老父亲来了兴趣,一心想给女儿赚点嫁妆。不想酒过三巡,人都喝得醉醺醺,黄先生最终却只摇摇头,给他下了定论。
“你不适合做生意啊,老迟。”
“……啊?”
“心慈手软,眼高手低的。你这种人,做生意只会被骗。”
黄先生一贯温和有礼,今天说话陡然不客气起来,倒叫人很不习惯。
老迟被他说得脸红——也不晓得是喝酒喝得红,还是燥人的红。但一时又不知怎么反驳,只郁闷至极,不停低头喝酒。
直到迟雪悄悄在桌下按住他的手,给他打眼神。
这小动作却不巧被黄先生发现,当下冲她一笑:“怎么了?小雪,你不喜欢你爸爸喝酒?这些可都是好酒。”
“好酒也不宜贪杯,”而迟雪亦回以客套的微笑,“黄叔叔,我爸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禁不起这么喝。”
那笑容看得黄先生不由一怔。
微妙的神色一晃而过。
又向她举起酒杯,“那你陪叔叔喝两杯?”
“不了,我不会喝酒。”
“是不会还是不想喝?”
“……”
黄先生的微笑带着洞察她意图的看破不说破意味。
迟雪只得硬着头皮以茶代酒,勉强与他碰了个杯。
这样的低头却显然已稍稍让对方快意。
遂当即重新转向迟大宇,又温和开口道:“不过老迟啊,你也别担心,我有个法子。”
“……啊?”
“谁说你就一定要当老板了?创业多难,我刚刚给你讲的那些,各行各业,不都有现成的捡吗。”
黄先生说:“何况你都六十多了,要让你再从零开始,这不是为难你吗?”
话是这么说。
可是所谓的捡现成的——天上哪里会随便掉馅饼?
老迟面露疑惑。
“这样吧。”
黄先生见状,却又爽朗地拍拍他肩,“有个最稳妥的法子。我最近收了栋不错的物业,就在附近,位置也不错,一年光靠收租,应该也能赚个百来万,钱是少了点,不过,小城市嘛,也够花了。我做主,把那栋楼给你。”
如果说刚才老迟的表情还是疑惑。
话说到这,就是纯粹的受宠若惊了。
他实在想不到,自己只是黄玉的一个邻居——充其量是她孩子的养父,竟然能够得到对方亲戚的这样善待。一时间感激涕零。
正要细问。
然而黄先生此时举起酒杯,轻碰了下他的。
却又“及时”补充道:“不过有个条件。”
“……?”
“我要带小雪走。”
“……”
“如果你答应的话,那栋楼就是你的了。勉强算作你这么多年,帮我养女儿的劳务费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黄先生说:“但如果你不答应——”
先礼后兵亦不过如此。
迟雪悚然一惊。
见旁边突然围上来两个高大的黑衣保镖。她要拦,却被黄先生一把拽住,对方看着瘦弱,力气却极大,她手腕都要被拽红、依然在对方手底纹丝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被那两人架起,几乎是被拖到了一旁的露台栏杆旁。
“你这是干什么!!”
她顿时失声怒吼,怒目瞪向黄先生——也就是陈之华。
“你放开我爸爸!”
“还叫他爸爸?”
黄先生却笑得意有所指:“你最近和那群条子接触得很频繁啊,所以不会不知道我找你是为什么吧,小雪。”
“……!”
迟雪急得满头是汗。
眼见得本就患有恐高症的父亲喝得半醉,脚步不稳,几乎是摇摆着站在危险边缘地带,眼神来回在这头那头挪转,只厉声道:“那你松开我!”
“为什么?”
“你再这样我要报警了!”
迟雪奋力挣扎,“这里是市中心!不是废楼不是荒郊野外……”
“是啊,是市中心啊,”陈之华却丝毫不怵,“喝多了爬上栏杆摔死的人,年年都有,今天正好再多一个,很稀奇吗?”
“你……!”
“如果他答应我的条件,我当然会把他放下来。”
他忽然扬声道:“老迟——!”
迟大宇身旁的两个黑衣保镖同时松开手,退到一旁。
栏杆外侧瞬间只剩下他一人颤巍巍站着,头晕目眩。
“老迟,”陈之华却还依旧乐在其中,向他喊话,“刚刚跟你说的,你考虑得怎么样?楼要不要?”
迟雪急得快哭。
也不用去想,便知道父亲的答案。
果然。
“不要!!你松开小雪!”
迟大宇颤着手抱住栏杆,嘶吼道:“放开我女儿!!我绝对不卖我女儿——你松开她!”
“你看,我给过他机会了,是他不珍惜。”
陈之华遂又收回视线,看向面前两眼通红的迟雪。
“我也给过你机会。”
他说:“本来我想的是,可以多给你一段时间好好适应的。但是最近外面的风声可不太妙啊。你私下里偷偷干的事可不少,小动作太多,就不是好女儿了。”
“……你要怎样才能放了我爸爸?”
“我说了,他不是你爸爸。”
陈之华叹了口气:“不过,算了,改口这种事可以慢慢来。”
说着,又将另一只手也盖在她的手背,两手用力,彻底断绝了她挣脱开的可能。
“我要你跟我和你妈妈走。”
他说:“我们一家三口,找个安全的地方生活。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话落瞬间。
“小雪!你别听他的!!”
迟大宇两手死死抱住栏杆。
也许是酒劲上头,声音竟比平时还要大些,只死命迎着风喊:“有爸爸在,你别听他的,爸爸这就上来,我们走——”
走?
陈之华脸色一冷。
只简单一个眼神示意,刚才退下的两人之一便又上前,冷着脸掰开迟大宇的手指。
力气之大,动作之干脆,一个老人怎么受得住,片刻便被掰开了一只手。
只左手还紧攥着栏杆,脚下摇摇晃晃,站在那么一丁点的露台边缘。
“爸——!!”
迟雪瞬间目呲欲裂。
深呼吸,当即转头看向陈之华,“好,我跟你走,你放了他。”
“还不够。”
“我说了我会跟你走!”
“你的眼神,”陈之华微笑,“写着不服气。”
“……”
“从前阿玉也是这样,所以,我把她带走,没过多久她就开始逃跑。”
一次不行就逃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四次,用尽办法也不安分。
他原以为生了孩子,也许母亲的身份可以绑住她——但竟然如此她也要跑。
女儿像妈妈,有好的地方,当然也有不好的地方。
这个眼神就是最不好的地方。
于是他的笑容逐渐变浅:“我不喜欢这个眼神——梁振!”
一声令下。
迟大宇紧握住栏杆的另一只手也被强硬掰开。眼下只两脚还站在边沿,一只手被梁振握住——只要他一松手,重心后移,迟大宇必然摔得粉身碎骨。
老迟吓得紧紧拉住眼前青年的手。
青年却始终面无表情,如一具听候发落的傀儡。
只要下一道命令到来。
他毫不怀疑,这个名为梁振的年轻人会立刻甩开他。
“小雪!小雪!”
然而老迟此刻的心竟然空前通透起来。
顾不上自己死生一线,涕泗横流,只突然又大喊起来:“他们不是好人!不能跟他们走——爸爸不怕,你不要哭,爸爸……爸爸什么都不怕,警察肯定马上就来了,你跟警察走,你不能——啊!!”
梁振的手试探性地往外一递。
迟大宇的两脚瞬间便站不住,向外打滑,整个人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往外“探”。耳边掠过风声,他整个人都在抖颤。
“我跟你走!”
迟雪眼见于此。
已经什么都顾不上,当即向面前人大喊:“我跟你走!拉他上来……拉他上来!!”
“既然已经决定跟我走。”
然而陈之华突然笑起来:“那就说明你认我这个爸爸。”
“……对。”
“那还要多出个爸爸干嘛呢?”
他的心意转瞬万变。
迟家父女超出预计的深厚亲情已十足让人不爽。
于是他直视迟雪瞬间苍白的脸:“还是说,你又在撒谎?这一点,你和你妈妈也一模一样——把他丢下去!”
“爸——!!!!!!”
迟雪在最后终于挣脱开陈之华的禁锢。
又或许是他故意为之。
让她眼睁睁目睹父亲在自己面前满脸惊恐地坠落向下,无助地挥舞双手、仍然抓不住任何——
“砰!”
“抓住我!!”
有玻璃破碎的声音。
紧接着是熟悉的男声。
迟雪一怔,扶着栏杆向下看:就在触手可及的下一层,解凛整个人几乎半边身子都探出窗外,一手攥住栏杆,另一只手紧紧拉住迟大宇的衣领。
迟大宇慌张地扑腾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奇迹般地“生还”。
死命拉住他的左手。
“小谢!”
“……拉住我。别松手。”
解凛的声音在颤抖。
为了承托两个人的重量,他不得不用相对情况好些的右手紧攥住借力点的栏杆,而有伤的左手则成为了连接两人的“纽带”。他的手臂几乎要被撕裂。
冷汗涔涔。
“解凛!!”
迟雪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他却无暇给予任何回应。
全身上下未好全的伤口都在叫嚣疼痛。
只有脑海深处还剩不多的清明——他在计算后续支援到达的时间。
楼下已经陆陆续续有了围观人群。
警察很快……很快,就会,赶到。
他的双眼被汗水模糊。
整只手臂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不行……
不仅是迟雪,连迟大宇都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
“小谢!”
迟大宇喊他的名字:“你,你……”
此刻迟大宇全身上下唯一的着力点就是解凛的左手。
为了活命,他只有一条路走,但是——
一滴接着一滴的鲜血,顺着上方的袖口流到他的手上。
紧接着是汩汩的血流。
迟大宇的表情从愕然到惊恐,之后是不敢置信——不敢相信,在这样的情况下,解凛依然坚持——酒已醒了大半,他两眼是泪,怔怔看着两人紧拽在一起的双手。
再这样下去。
他们两个人都会死在这里。
解凛的大半个身子都被他带着往下拉,那只紧拽栏杆的手也开始颤抖。
陈之华此时亦上前来,饶有兴致地往下看。
眼前绝望至极的景致却似乎取悦了他,抚掌大笑。
可惜笑容并不及眼底。
“梁振,”他看向身旁人,“你现在是连最基本的警觉能力都没有了吗?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把老鼠放进来。”
“……”
“我不会给你犯第三次错误的机会,你知道的。”
男人的眼神一颤。
旁边的迟雪意识到不对,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手脚并用,一把抓住了梁振的腿。
她不让他下去杀解凛。
然而解凛此刻的处境又哪里还需要别人来“解决”呢?
他已然自顾不暇。
汗水如泉涌,他的手指也因为鲜血和汗水而变得滑腻,几乎握不住迟大宇的手。
不平衡的重力已经几乎要把他撕成两半。
脑子里的那根筋一直在抽痛——他知道自己已经快到极限。
迟大宇很明显也感受到了这一点。
“小谢!”
是以才突然扬声道:“以后小雪就交给你了——叔叔把她交给你,你一定要,好好地——”
他的表情既像是要哭,也像是要笑。
解凛的眼前全是汗,视线模糊。
此刻低头看他——却分明的,看到一个父亲欲哭的脸。
他一怔。
记忆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天台上。
他的父亲——那个早已在脑海深处遗忘了细节的男人,也是这样紧攥着栏杆不放,却在惊吓中失手坠落。
他拼了命地想要扑上前去救人。
但只差一点点。
就那么一点点。
他们的手指相错,他眼睁睁看着父亲惊恐至极的表情,越来越远,最后定格在一片血泊中。
血……越来越多的血……
而他只记得那个怨毒而不甘的眼神。
仿佛在用最后的力气向这个世界诉说——诉说——
【阿凛!!!】
“小谢!”
【小心——】
“松手、你松开……”
小……心?
记忆拨开层层迷雾。
那一刻,坠下楼去的叶振宗,到底想要对扑上前来、徒然向自己伸出手的孩子说些什么呢?他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以什么样的姿态离去?
记不清了。
但。
解凛突然紧咬牙关,发出痛苦的嘶声。
眼泪夺眶而出。
他……
但是他……
如一只迟来而温柔的手,拂开画像上久积的灰尘,从紧皱的眉,到惊恐的眼,满眼的泪,之后是鼻子、嘴唇、口型——
他在此生难与比的痛苦之中。
突然地,在老迟的脸上,看到了叶振宗的脸。
“别松手!!”
他突然吼道。
声音在难以忍受的痛苦中几近撕裂。
不行了。
手……
“别松手——我会救你。这只手不要了也没关系……我会救你!”
他说。
痛苦在叫嚣。
但他只是咬牙,汗水涔涔,血流如注。
“如果让你,在这里掉下去,她会……她这一辈子都会不开心……的……”
“所以,绝对。”
他整个人以一种几乎扭曲的姿态被拖拽向下。
“我、绝对、不会松手——”
第50章 她的背影。
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杂乱破碎的记忆画面在脑海中不断磨损、互溶、重组。
最后连成一条串联始终的线。
“……”
而解凛亦正走在这条黑暗漫长的甬道中。
心里恍惚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脚步却带着不由衷的沉重。他只兀自往前走。
直到穿过声音和记忆。
看到对坐在诊桌两侧的医生与“患者”:
准确来说,是模糊得看不清面容的医生,和还是个小萝卜头的他自己。
前方已没有路。
他无处可去,只能坐在另一个自己旁边,又默默倾听着他们的谈话。
【你一直认为你父亲恨你。】
【是。】
【你相信自己的确看到了他离开时候的表情?】
【是。】
【那是个什么样的表情?你从里面读到了什么?】
【……他很恨我。】
而少时的他低头沉默许久。
【他一定很恨我。】
末了,又一次重复。
【恨我把警察带来,恨我没有能救他,我才是害死他的凶手。】
【那你现在看我的表情——】
【我看不见。】
【……什么?】
【我只能看到你的眼睛鼻子嘴,】他说,【但我拼不起来一张完整的脸。】
是了。
从父亲离世那一刻开始,他对人脸的辨别能力就已经不复存在。
尽管他曾一度通过老解的训练而养成了机敏的观察能力,脸盲的症状也有所缓解。但——在任务失败,亲眼目睹停尸房中那些残缺不全的尸体时。
他以为自己这一生再没有可能认出一张完整的脸。
然而这一刻。
二十五岁的解凛怔怔抬头,看向面前满脸痛心,语重心长劝慰着自己的医生。
【孩子,你不要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你要知道,你父亲的错,归根结底错在他自己的选择。而为人父母……我也是做父亲的人,我可以向你担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们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意孩子吃苦。又怎么会有父亲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只想着诅咒自己的儿子呢?】
这是一张上了年纪的脸了。
尤其蹙眉时,深刻的“川”字纹横亘眉心,愈发显出愁思的痕迹——
解凛悚然一惊。
周遭的环境突然变化。
他惊觉自己仿佛又回到耳边风声呼啸的二十六层。
整个人半垂坠在窗台,被汗水模糊的视线下,是迟雪父亲惊恐的脸。
同样的处境。
同样的位置。
遥隔多年,他又一次做出了选择。
不同的是,这次他选择握紧了对方的手。
而迟雪……
迟雪。
他听见近在咫尺的尖叫声、求饶声。
听到她哭着在说话,说“我跟你走,不要动他”、说“我不会跑,求你救他”。
他竭尽全力抬起头,喉口却只有铁锈味的腥气一股接一股地往上冒,说不出话,只看到她跪在地上颤抖的背影。
于是那一眼。
“迟……雪——”
她抖颤的肩膀和垂落肩头披散的长发。
在这一年的深冬,成为他们最后的告别。
*
【二十六楼惊魂一刻!男子舍命救人重伤昏迷——】
【见义勇为男子身份成谜?知情者踢爆惊天内幕!】
【叶氏千金离婚争产案拉开帷幕,多方媒体聚焦晚间发布会!】
【突闻噩耗!叶氏集团记者发布会因故延迟——】
一周后,薛蔷从加拿大度假回国。
这其实算得上是个难得的假期。
毕竟,作为当今演艺圈难得片约不断的中年女演员,乘着近年来“中女热”的东风,她的演艺生涯不可谓不忙碌红火。
只是“大器晚成”如她,虽然享受这种镁光灯加身的璀璨人生,亦需要偶尔从中抽身,给自己缓口气。
好在有这个假期。
果然让她好好放松了一番。
她伸了个懒腰。
随即指挥着助理去拿行李。自己则买了杯咖啡,在就近的长椅上落座。
机场偌大的LED屏上,劲爆新闻层出不穷。
路人走马观花,偶尔三三两两聚在一堆小声讨论。她正刷着手机社交软件,原本不打算参与。然而,后面听她们讨论得实在热烈,却仍是忍不住好奇难得抬头。
索性也跟着看了两眼。
“我这有没有马赛克的现场图!……你们看你们看,这个男生是不是很帅?”
“是帅啊——不过话说,你有没有上微博看爆料?听说好像他跟叶家有关系,说是家里很有钱诶!真挺看不出来,他们这种家庭……也会干这种危险的事?”
“你这是谣传吧。”
“啊?”
“因为我听到的版本完全不同啊,说这人以前就是咱们这一中的学生,读高中的时候经常惹事那种刺头——”
纷纭各有说法的八卦传到耳边。
然而,她起初轻松淡定的神情,却不知自哪一刻起,逐渐变得紧张而惨白。
尤其是在看见屏幕上、脸部马赛克没能遮蔽完全的“见义勇为者”——他右眼眼皮那颗浅褐色的小痣的同时。
她的表情近乎因骇然而扭曲。
手指抖得几乎拿不住手机。
“据悉,该名男子受伤严重,在被救下的同时已陷入休克昏迷,至今仍在医院进行抢救,尚未脱离危险期——”
“蔷姐?”
助理小陆此时正好推着堆得如山高的行李车回来。
打眼瞧见她状态不对,又立刻关心询问道:“怎么了?是不舒服吗?饿了还是……”
口袋里为她低血糖专门准备的罐装糖还没掏出来。
薛蔷却竟霍地站起。
扔下一句“你先回去”,便顾不上其他,一路小跑离开了机场。
在的士车的后座,她翻出通讯录底端那个久未联系的号码,一遍又一遍地拨出电话。
然而一遍又一遍,话筒里亦只有冷冰冰的提示音,告知她“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她心急如焚,以最快速度赶到医院。
但却也不过像是无头苍蝇般乱转。
或许是口罩墨镜的习惯性伪装,让她看起来“来者不善”——哪怕拉了一个又一个的护士问“那个新闻里高楼救人的男人现在在哪里、住哪个病房”,对方也只当她是过来抢新闻的记者,一个个缄口不答。
她解释也解释得磕磕巴巴,回答不出两人的关系。
末了,被逼急了,只能干脆红着眼圈破罐子破摔。
“我……”
她说:“我是他的……我是他妈妈,新闻里救人那个是我儿子。”
“骗人也编个高级点的借口吧!”
那看起来资历颇老的护士听罢,却忍不住直接开口嗤她:“先别说人家二十几岁,哪有一个你这么年轻的妈,要你是直系亲属,他做手术的时候你人在那?”
“……”
“像他这种程度的伤,做手术是要直系亲属签字的,怎么,你这个妈还要从新闻上才知道消息?现捡的儿子啊!我跟你说最近我们医院像你这种浑水摸鱼的记者不要太多,你要是还有点良心想人家好,就不要来打扰我们的工作!”
想来薛蔷打小亦是个骄横的。
哪怕嫁了两回,后来又硬着头皮在影视圈摸爬滚打“圆梦”,但活了四十几年,似乎总有人在前面为她保驾护航。哪里被人这么劈头盖脸骂过。
以至于一番话下来,竟被骂得傻站在原地,成了住院部天然的一处“风景”。
过路的人对她指指点点,间或有人似乎认出她——听到快门声,她吓得急忙拉高口罩和衣领,低着头往电梯口走。
“阿姨。”
然而这时,却有一把稚嫩的童声从身后响起。
随即,一只小手便牵住了她雪白风衣的衣角。
她怔怔回过头。
视线落低,瞧着眼前这个穿着病号服、瘦弱得仿佛风一吹就要倒的小男孩。
他如黑宝石般的一双眼,亦一眨不眨地认真盯着她。
“我认识你。”
小男孩说:“我看过你的电视——”
她急忙蹲下身来捂住男孩的嘴。
“我、唔……唔,”男孩却又挣扎着掰开她的手,似乎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我、我还知道……”
他突然神神秘秘地凑到她耳边:“我知道你是小解哥哥的妈妈,我们一起看过你的电视剧。”
她长得可真漂亮啊。
黑黑的眉毛,漂亮的大眼睛,鼻子嘴巴都好看得挑不出来一点错,简直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那样。虽然不再年轻,可是老了也美,年轻的时候更加是个大美人——习惯性学着大人一样对电视剧人物品头论足的小远彼时说。
而小解哥哥听着他的描述,却突然沉默了很久。
表情里是他看不懂的凝重。
【是吗?】
末了,却也只淡淡说了句,【那就好。】
他终归是希望她好的。
“小解哥哥一定很想你,”小远说,“但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看他呀!”
“……”
“来——你跟我走好了,我带你去,我知道小解哥哥住在哪里!”
于是就这样。
陌生的小孩带着薛蔷,轻车熟路地上了住院部六栋十三楼。
VIP病房的楼层远比底下要安静很多,看管也要严格许多。
然而护士们看见小远,却不知为何,都没有上前阻拦。
两人很快推开解凛所在的病房门——
“他的手怎么样?”
而此时的病床一旁,西装革履的青年正在向医生询问着解凛的情况。
“左手的断骨已经接上。其他的大大小小的伤,叶先生,我们也尽可能给他做了缝合。但说实话,情况不乐观……幸好是他的求生意志很强——身体素质也非常好,我想,如果能够醒来,以后简单的动作、像提拉拽之类的应该不成问题。”
医生说着,突然话音一顿。
偷瞄着叶南生的脸色,又试探性地补充:“但是毕竟人的身体不是积木,随便拼拼凑凑就可以复原。”
“他这样折耗自己的身体,新伤加旧伤,这……很有可能还是会留下一些后遗症。不过具体的还要等他醒来之后,再做进一步的检查。”
话虽然说得“难听”。
终究是实话。
“好。”
是以叶南生也没有为难他,只淡淡点头,“总之,我们叶家不缺这点钱,还麻烦医生你,在我弟弟的事上多费点心。”
语毕。
视线一扫,注意到进门来的小孩,方才还冷肃的表情,却骤然泄出一丝笑意来。
“小远,”他说,“怎么又跑过来了,今天有没有听医生的话乖乖打针?”
叶南生其人,似乎归根结底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人。
一体两面随时切换,好坏泾渭分明。
对这个“有眼色”的孩子,他的脾气一向是有商有量的。
也因此,才愈发显得紧接着抬头,看到小远身后进门的女人时,表情变化尤其明显。
薛蔷作为长辈,理所应当先有表示。
当下只得僵硬的冲他笑笑。
“……原来是薛阿姨。”
而他亦回以虚伪的笑:“什么风把你吹到这来了?”
明知故问的把戏一流。
“你是——南生?”
“是我。阿姨还能认出来,看来我的变化还不算很大。”
叶南生微笑:“不过您看起来倒是越来越年轻了。”
“说起来我们上次见,好像还是前几年香港苏富比的拍卖会上吧?回来的时候,奶奶还说起你。”
但具体说的是什么——
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薛蔷的表情晦暗不定。
当着小远这个陌生小孩的面,却实在不好表现出过于锋锐的一面。
她亦只能强忍,很快也憋出一个温柔的笑来。
又索性越过他,走到病床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
比起以前,解凛确实是又瘦了很多了。
她想。
尽管他的体质和骨架本来也像他父亲,不长胖也挂不住肉。但是她至少能分清楚干瘪的瘦和纯粹憔悴的瘦……而眼前的解凛则很显然是后者。
氧气面罩下,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
如果不是心电图上的波纹宣告着心脏仍在跳动——她有些走神——仿佛又瞧见了许多年前,躺在水晶棺里的叶振宗。那么苍白,那么安静。
不会再和她吵架。
也再不会再睁开眼。
而叶南生不知何时也跟上来,站在她身旁。
跟着低头看向病床上的人。
“薛阿姨。”
他突然说:“其实奶奶近几年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一直都很想见他一面。”
“我们做小辈的,又是兄弟,互相照顾是理所应当。不过如果可以——我当然也想能够成全一下老人家的心愿。”
这个“他”。
此时此刻指的是谁,却自不必多说。
两人皆是沉默良久。
末了。
亦是叶南生又开口。
话里话外,意有所指:“而且现在他的事上了新闻,奶奶迟早也会知道的,倒不如主动一点。正好你也在,如果你能帮这个忙、做做他的工作,我想奶奶她应该会——”
会什么?
再重新考虑财产分配的事?
还是还给她当年从没给过的尊严?
又或者,让解凛把当年的毒誓当做从未存在?
薛蔷冷笑一声。
正要说话,身后却又再次传来小远童稚的声音,伴着清楚的开门声一起。
“爷爷!”
“爷爷你今天又熬汤了吗?什么汤?好香啊——”
薛蔷回过头。
正见手里拎着保温桶的老迟进门来。
老人笑着拍拍小远的脑袋,答说:“诶,这都被你闻出来啦?是鱼汤,待会儿小远也试一点吧。”
语毕。
顿了顿,却又有些疑惑地看向病床边“多出来”的女人。
而不等叶南生开口介绍。
薛蔷这次却主动起来,指着自己,“我是解凛的妈妈。”
老迟恍然大悟。
打完招呼,做了自我介绍,却又渐渐露出惭愧表情。
“我、我……”
老迟说:“小谢,他和我们家小雪……”
故事说来话长。
听者却各有心。
毕竟,一个失了女儿,一个伤了儿子。
某种程度上,他们两人也不过都是失意的家长而已。
薛蔷后来亦坐在沙发上,完整听老迟说完了这次事件、他所认定的来龙去脉。
“我们家小雪。”
而老迟说着说着,亦又湿了眼眶,“她……她的命苦,等小谢醒过来,我心里这颗石头落下来,我就去找她。”
“那些警官同志也说了会帮我找……但是我哪里还坐得住?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很乖,从小到大没有惹过事,上一辈之间的恩恩怨怨,又为什么总是和她过不去——”
叶南生听到这里。
轻放在沙发扶手一侧的右手不自觉攥紧。
面上却仍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一派温和。
甚至还有闲心低头,又哄着听得云里雾里的小远回病房去休息。
小远年纪还小,也听不出他这是在赶人,闻言只乖乖点点头。
又说:“好吧,但我还想去看看小解哥哥,可以吗?”
他从进门开始,就一直没挤到过床边呢。
叶南生点点头。
遂牵着小远过去看了一眼。
“小解哥哥,”而小远却似乎嫌一眼不够。趴在病床边,又眼巴巴地看了很久,突然小声说,“你怎么还不醒呢?我还想吃你的生日蛋糕呢。”
“天使姐姐说给你准备了礼物的,我还跟她约好,要买我们家路口那间蛋糕店的蛋糕——做的可好吃了,可是姐姐说不要买的,她会自己给你做。”
“我想姐姐了。”
“好久好久,她都没来看我了……”
说着,他又痛惜地摸了摸解凛布满针孔的手背。
瘦得全都是骨头和青筋了——好吓人。他想。如果天使姐姐看到的话……
他摇摇头,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怎么他们都不说姐姐去哪了呢?”
又低声咕哝:“小解哥哥,你什么时候才醒?我们到时候去找姐姐玩好不好?我还想吃——”
吃……
诶?
小远脑袋一歪。
突然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解凛颤抖的指节。
叶南生已准备抱起他走。
“小叶哥哥,”他却忽然拉了拉叶南生的衣角,指向病床,“你看,在动。”
“什么?”
“在动啊!”
他大声说:“小解哥哥的手指在动——”
*
解凛醒在一个寻常的冬日傍晚。
睁开眼时,病床边围着很多人:他想见到的人,不想见到的人,熟悉或陌生的人,医生护士,站得满满当当。
然而他任人检查着,兀自迷蒙着眼四下逡巡,“巡视”着每一张脸,清晰的五官。
却终究没有见到自己记忆里的那个人。
“迟……雪呢?”
他的声音嘶哑难闻。
他问每一个人。
而得到的答案除了沉默,就是别过脸去的泪痕,又或是干脆的疑惑不解——他的母亲并不能理解他对另一个人的珍视。在她心里,大概他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冷心冷情的孩子。
所以也就更不能理解。
当他在给老头子致电,问出了最后答案后,何以会这样突然的暴怒。
“放开我!!”
他的肩膀、双手双腿都被人压住。
镇定剂被缓缓推入他的身体。
然而他还在挣扎。
嘶哑的声音里是无可抑制的愤怒和无力。
“我要杀了他——!!!!”
他说:“我要杀了他——!!!!!放开我!!”
什么冷静。
什么计划。
什么从长计议。
他的理智已经烧得殆尽。
原来这些天来的步步都是错,就因为他的贪心,他以为自己能做到——结果他最终还是亲手把她推进了深渊里,是他亲手做的——他毁了她。
“那是毒窝,”他向电话里失声怒吼,“那是毒窝!你要她怎么办?你要她在那里怎么办,和一群穷凶极恶的毒/贩为伍吗?”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我已经提前向北城打过几十份报告,我已经说过陈之华还活着!还活着!为什么你们没有在边境设防?!”
“他一定会逃去东南亚!!去美国,或者去加拿大……但出了国境线,找人的难度就是一百倍一千倍的递增。”
“现在已经过去七天了……七天!最宝贵的黄金时间都错过了,现在你要她怎么办?!你告诉我,她只有一个人,你要她怎么在那里生存?你告诉我!”
他心里分明比任何人都清楚,越是在体制之内,一言一行更要遵循规章,按照程序来调配警力和层层汇报进度是必然的步骤。
他清楚自己没有任何责问对方的理由。
然而那些话在心里,不说出口似乎即要将他吞没,铺天盖地的阴郁侵蚀了他的理智。
那些痛苦的嘶吼一声接着一声。
如濒死前的呼救。
“你告诉我……”
他说:“你告诉我……!”
你告诉我她该怎么做才能活下去。
你告诉我,我怎么面对这个结局。
“解凛。”
然而就在电话另一头。
更加残酷的消息亦在这一天传来。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结果已经是这样。我允许你发泄情绪,但你必须冷静下来,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你就应该争取,你只有冷静下来才有可能争取……以及。”
电话那头的声线骤然低沉:“关于那个笔记本,破译的结果已经出来了。”
好消息当然有。
那本笔记里的内容远比他们想象中要“丰富”,甚至跨度涵盖了近十年的内部消息,录入了相当多警方至今没有确认的毒/贩窝点信息,相当于是凛冬计划的又一大重要成果之一。
“记录本的宝贵之处,其实就在于即时性。毕竟很多人在高度紧张的情况下,哪怕亲身经历之后,事后都很难回忆起来具体的细节。但在笔记上都记载得一清二楚。当年解军选择回家结婚,这第一本笔记莫名遗失,我们一直认为是非常大的遗憾……”
老头低声说:“所以,现在能够在你手里把这本笔记找回来,我相信他在天之灵,也能够安息了。”
……什么意思?
解军。
老解。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
然而残酷的声音却还在继续:“不过,如果按你说的,解凛,这本笔记是迟雪的生父留给她的东西,那么很有可能——”
老头儿深呼吸。
似乎也察觉这个答案对他而言有多残酷。
但是却仍然不得不说。
“那么很有可能,迟雪是解军的孩子。”
电话这头一片死寂。
电话那头,一声长长的叹息。
“如果需要的话……你,”老头说,“你有她的头发或者血液样本,解军的墓就在北城,你可以……”
手机陡然坠落在地。
“……!”
里头传来的声音亦变得细不可闻。
被病房里突如其来的尖叫声淹没。
“……”
薛蔷站得近,手足无措间怔怔低头。
看向自己白色风衣上斑驳红点——如喷溅的血花。
而解凛却无声无息,只兀自俯下身去。
在兵荒马乱的尖叫声和急救铃中,鲜血沿着嘴角,一滴一滴落到地板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