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暗流涌

作品:《皮肉白骨

    夏日的第一声惊雷落地之前,邺京换了主人。


    魏明帝元善禅位后,自缢于京郊大慈山。原十三营总督尉迟徽登基,改国号为齐,年号明正,涤故更新。


    当下且说时骥押汝栖进邺京一事,在京引起轩然大波,但因尉迟徽迟迟未曾下令,便暂将其安置于馆驿之中。


    三日之后,宫中终于传召时骥,时汝二人灯下计议。


    “大人此番入宫,请暂且不提韩廷灭门一事。新皇正值用人之际,此时弹劾其心腹,岂非打他的脸?”


    “也有道理。那你打算何时托出?齐先生可是说了,此事必然要为皇上知晓,韩廷在外烧杀抢掠,恶名可都在皇帝头上。”


    “我人在京中,皇上自会见我,那时由我喊冤岂不好?大人只消在新皇面前做好陇南父母官,保住你这行台的位置即可。”


    时骥想了想,笑道:“如此也好。若我去盘诘,倒像是怪罪皇上了,不如当作不知道。”


    二人商议既定,时骥便匆忙上车入宫去了。


    昏暗的寝殿内,身着玄底金纹寝袍的男人立于书架前,给了时骥一个盛气凌人的背影。


    尉迟徽今岁三十有一,正值盛年,从骠骑将军至十三营总督再一跃登宝,不过几载而已,是个极有手段极难撼动的男人。


    “你的意思——”


    尉迟徽抽了一本书,转过身来,他生了一副典型的鲜卑长相,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眼睛邃深而鼻梁高直,那双眼睛天生带着凌人的压迫感,“韩廷没找到的人,被你找着了。”


    时骥拜下,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微臣在陇南十余载,就是小道消息的来路也更多些。”


    “那你这小道消息倒真如神助了。”


    尉迟徽轻声一笑,“汝栖是太后的外孙,流落在外总归不妥,这事你做得很好,只是你们怎么没和韩廷一起进京?”


    “微臣不敢欺骗皇上。”时骥道:“臣与韩廷在陇南因开仓一事生了些嫌隙,此事还请皇上降罪。”


    尉迟徽微微眯起眼睛,“此话怎讲?”


    时骥跪下道:“陇南男儿去岁千里入京,稻谷未种,留下孤儿寡母已苦熬一个寒冬,眼见今年春耕亦无望,家家等米下锅,臣不忍百姓饿死,因此开仓放粮,此事臣与韩指挥未达共识,伤了十三营一个驻军性命,请皇上降罪!”


    尉迟徽听了,叹息道:“朕与陇南这场仗,百姓何辜。你替朕安抚老弱寡妻,朕该赏你才是。”


    “臣先行后闻,皇上不惩臣藐视王法已是万幸,如何敢要赏赐。”


    “这是瞻前顾后的大事,朕没想到,韩廷自然更想不到,你在陇南多年,如今陇南生变,你更要为朕稳住陇南才是。”


    “微臣遵旨。”


    时骥见没话了,刚要退下,尉迟徽又叫住他。


    “你以为朕该如何处置汝栖?”


    时骥微微抬眉,这是一个要命的问题,但他与齐章已结成共识,要救汝栖的性命,只有让势态激化,赌一赌陇南王的余荫。


    时骥转过身,面色从容地道:“臣以为,不留。”


    尉迟徽寒潭似的眼睛看过来,“不留?”


    “皇上,宝塔已建九成九,何必心软于一幼子?”


    寝宫里,可怖地静默着,片刻后,尉迟徽将书搁在案上,一挥手,“去吧。”


    “是,微臣告退。”


    时骥去后,总管太监荣喜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皇上,龙先生递了拜贴。”


    尉迟徽接过一看,唇角露出一丝戏谑,“龙海麟惯会投机。”他随手扔下帖子,“就说朕染了风寒,不能见他。”


    “是。”


    .


    明正元年,小满,尉迟徽大宴群臣,是为登基之喜。


    宫墙外,龙武卫千户陶催抱臂倚墙下看热闹,他同事也蹭过来,一脸作壁上观。


    “从晌午就来跪着了,里头到现也没给个准信儿,我刚瞧见韩廷正带着人往这赶呢。”


    “时骥捉了人提来邺京要杀,新仇旧恨拧在一处,可不得闹上一闹。”


    “里头若是不保——”同事伸个懒腰,含糊道:“那就干呗。”


    陶催呵呵一笑,“说大话了不是?赵将军现已称臣,就凭你?你干谁?”


    “时也命也。邯东太远书信被截,若非如此,陇南与邯东联手,十三营与岷北未必能得手。”同事说着哈哈一笑,“我说着玩的,我能干谁?我混口饭吃。”


    陶催问:“赵将军什么时候到?”


    “馆驿说今儿到,里头宴已开,到了也就只能吃些残羹剩饭了。”


    皇城门下人头攒动,陶催心想这时骥上奏诛杀世子的时机选得还挺巧。


    陇南王进京勤王是明知不可而为之,在人眼里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城内这些老百姓眼下情绪高涨,一旦赵无咎军马压境,势必会逼着他救世子,赵无咎如今再不济,手中也有五万军马,若有他出手相助,那世子这条命,尉迟徽今日是不想留也得留。


    今日既有命活,众目睽睽之下,日后谁敢杀他?


    跪着的人愈发多了,几乎看不见尾,突然间喧闹起来,几列营兵打马前来提鞭呵斥,“起来!都起来!谁再敢嚷,全给老子蹲大牢去!”


    陶催与同事相视一眼,权当没瞧见。


    “起来!都给我起来!”


    百姓哪听,拽起这个,又跑了那个,有人竟破口大骂,“姓韩的就是个哈巴子!死乞白赖地缀在十三营,就知道欺负咱老百姓罢了!”


    韩廷气得牙痒痒,韩家长辈本就是靠巴结才勉强混入邺京十三家,他火没处发,冲看戏的陶催等道:“你们龙武卫什么意思!”


    陶催好似才看见他,忙起身,“哟,韩指挥来了!我们?我们这不是在等信儿么!”


    “这些人堵着城门,你这双狗眼没瞧见?”


    陶催哈哈一笑,“指挥这话说的,缉拿这活儿现拨给十三营了,我们倒是劝人回去,奈何不听。兄弟们怕出事,一早就来守着了,大人既来了,我们几个也好去寻点吃的去!”


    说罢,抄起龙武刀,“弟兄们,走了!”


    尉迟徽掌权后,龙武卫实权虽被暗削了一半,可职级仍旧与十三营并列,韩廷无权留人,冷笑一声,“龙武卫如此废物,倒不如黜了去,朝廷还能节省些银两!”


    陶催装没听见,半步未停,忽闻远处隐隐有雷霆之音,沉闷整齐令人不安,他微一顿步,几个邺京武官也都眯着眼看过去。


    上过战场的人都清楚,这是重甲铁骑摩擦之声。


    赵无咎来了。


    那雷鸣声越发近了,半日,一匹通体如墨的骏马如利刃般缓缓切开人群,马上端坐一位身披铠甲面经风霜的将军。


    “赵将军!”


    “是赵将军!”


    人群如热油里倒了水般炸开了锅,纷纷拜下请愿。


    “请赵将军搭救世子!”


    墨马身后还跟着一匹白襟红马,主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身姿笔挺,眉眼与赵将军很像,只多了些朗朗英气,不似他父亲那般沉冷。


    年轻人看着这些人,又看他父亲,几次欲言又止。


    “下马,进宫。”他父亲说。


    年轻人跳下马,扬头看了一眼正门,眼底带了些讥诮,他将缰绳交给随从,跟着父亲进去了。


    芳熙宫中歌舞暂停,所有大臣都望向姗姗来迟的人。


    一步一步走向宽阔的中央,赵无咎单膝落地,“臣赵无咎携子赵竞,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众臣鸦雀无声,都在等新皇的意思。


    似是过了许久,尉迟徽才笑道,“迟来有迟来的好,平身,赐坐。”


    赵无咎却没起,声音有着边关将军独有的砂砾感,“臣见宫外有许多人为世子请命,臣请皇上开恩。”


    众臣听闻,私语不迭,半晌,时骥缓声道:“陇南王是为反贼,此子不除,是为大患,赵将军虽一向与陇南交好,但国家大事,还要顾全大局才是。”


    赵无咎常年驻扎邯东,懒与人周旋,“时大人若给陇南王扣上反贼的帽子,那今日请命者便是数万反贼,你可担当得起?”


    时骥微笑,“这话可实在言重了,掌权更迭,自古有之,而百姓则还是百姓。倒是汝栖,若不杀他,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心思在他身上?暗流涌动迟早生事,百姓何时过得上太平日子?”


    赵无咎不再与他辩驳,向尉迟徽道:“皇上,世子年幼,并无过错。斩草除根恐有迁怒之嫌,臣请皇上许臣带走汝栖,做个平头百姓,不再入陇南或邺京一步,请皇上恩准!”


    沉默了半日的尉迟徽终于问:“外头人有多少?”


    “数万之众。”


    尉迟徽轻叹:“朕命带汝栖进京,本未许意杀之,况且……”


    他余光落在时骥身上,后者正襟危坐,“行台与陇南王多有嫌隙,朕也不是不清楚。”


    接着他问霍瑛,“大将军有何见解?也说说吧。”


    霍瑛乃岷北铁骑首领,是与尉迟徽共图大事的心腹之人。


    听见霍瑛的名字,赵无咎心里略微安心,虽说阵营不同,但霍瑛此人胸怀坦荡,并无赶尽杀绝之心。


    果听霍瑛起身道:“前魏荒唐,皇上取而代之,是为天道;汝珩身为陇南王,勤王而死,亦是英雄。皇上与陇南王本互相欣赏,并无仇恨,今百姓既然请愿,若强逆民意只怕不妥,依臣看,不如交与赵将军带去也好。”


    一席话说得众人缄默不语,尉迟徽也似乎听了进去,“大将军既也这么说,也罢。无咎,就由你将其带走吧。”


    赵氏父子闻言心下甚喜,只是一口气还未懈,听见皇帝身边大太监荣喜乐呵呵笑道:“皇上,太后传话说思念世子,世子远来京中,也该叫他给太后磕个头再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