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野中论

作品:《皮肉白骨

    一只漆黑的鸳鸟扑棱棱飞过,落在庭院的树上安静梳翎。


    “时骥?”


    驻兵陇南的十三营副指挥使韩廷正在院中乳石桌上用早茶,听了文书进报十分狐疑:“他说他来此是为羁押汝栖?”


    “是。”


    韩廷冷笑一声,撇了撇茶沫,“笑话!我寻了这些天寻不着,他这是长了千里眼,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找到汝栖?”


    文书劝道:“他是行台,是朝廷驻外大臣,总督与之也有些交情,不论是真是假,大人还是去见一见为好。”


    岂料此言一出,惹得韩廷大怒,跳起来指着文书鼻子骂道:“老子在邺京当孙子也就罢了!难道到了这陇南还得他妈当孙子!”


    文书吓得忙跪下请求息怒,韩廷面色铁黑,半晌阴沉沉道:“待总督大事一成,这孙子谁当还说不定!”


    文书连连称是,韩廷冷哼一声,起身摔袍而去。


    .


    陇南城门处,韩廷满面春风地向马上人行礼,“下官参见行台大人!方才人传,大人前来缉拿汝栖,下官十分惊喜,只是不瞒大人,下官在陇南寻找多日,都不见其踪影,怎么大人……”


    时骥暼他一眼,亮出腰牌,所答非问,“陇南王既死,此地军政事务皆归本官统辖,你的兵可以撤了。”


    韩廷面色微变,陪笑躬身让路,“这是自然,若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大人随时调遣。”


    时骥不再废话,驱马而入,身后代郡亲兵十二列紧随其后涌入陇南都城。


    韩廷紧随其后,马匹进入城中,这位副指挥使便敏锐地察觉出了异样——城中百姓来来往往,手中皆持农具刀棍,个个紧张地盯着来人。


    时骥自然也察觉,他便就在最热闹的文景大街上停住马,目光缓缓打量过人群,遥遥拱手,“时某应信前来,世子为何还不现身?”


    韩廷不可置信,此时烈日当空,百姓严阵以待,马背上的二人静静等候,只见一道掷地有声的声音越过层层人浪落在耳畔:“诸位今日护我大恩,汝栖他日自当相报!现请让条路,让行台进来,我有话与他说。”


    百姓齐刷刷望过来,明明只才四月,却觉热浪滔天,纵是时骥这样的二品大员迫于百姓压力也只得下了马,人群让开一条羊肠小道,时韩二人走过之处,百姓抽刀断水般立即又堵上,二人在这热浪里闷头走了数十步,终于见一抹玄衣立在当地。


    那是一位少年公子,戴着花丝珠嵌的半张黄金面具,只露出鼻唇与凌厉的下颌。


    这位颇富盛名的陇南少主,善骑射、通音律,据闻他生得十分貌美,从不轻易以真面目示人,今日一见果然身姿风流,遗世独立。


    汝栖双手交叠于身前,清凌凌地开了口,“时来运转呐,时大人。”


    时骥笑道:“世子放心,本官必定好生护送世子进京。”


    “只可惜家中已被烧尽,不能请大人喝杯茶了,咱们就此上路,如何?”


    “时某也正有此意。”时骥微微侧身,扬手道:“世子请。”


    韩廷却打上前一步,笑得颇有意味:“行台跋涉而来,如此匆忙上路,韩某实在不安。况且近日世子藏躲于城中想必也未好生休息,二位不如小休一夜,明日一早再赶路?我也略备薄酒一杯,不知二位赏脸否?”


    汝栖便问时骥,“行台以为如何?”


    时骥笑:“副指挥使如今正是总督身边的红人,这个面子,你我得给。”


    汝栖颌首:“就依行台。”


    韩廷迎接了对方面具下淡淡的目光,挑衅似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


    城中最好的客栈被十三营占下,汝栖盘腿坐在案前,闭目养神。


    齐章这人,做事总是十分妥贴,也不知他是怎样知会百姓的,总之今日,他作为败寇可谓是很有排场了。


    “世子。”星霜敲门进来,“宴已齐备,韩廷请世子过去。”


    汝栖睁开眼,起身,踱步至铜镜前整理衣襟,吩咐道:“你不必跟着了,若他们羞辱我,当着你岂不好看?”


    星霜明白,“属下只送世子到门前。”


    “走吧。”


    厢房中人声鼎沸,汝栖站在门前,微微侧目,星霜说了一句“世子当心”便退了下去。


    汝栖抬手推门,门缓缓开,那些噪声随着门声骤然而止,数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似乎就等着他。


    汝栖扫了一眼,房中除时骥韩廷外,还有几位陇南小官作陪,其中有个县主见他进来忙欲起身行礼,却被身边人按下了。


    汝栖装作不察,只剩一张尾几,他便走过去。


    “哎!”韩廷出声道:“这是我家文书的席面,世子,你的席面在那儿。”


    他扬了扬下巴,指着一张放在众席中央的小杌子。


    汝栖站在原地,冷冷道:“韩大人这是瞧我不起?”


    “我需要瞧得起你?”


    韩廷环顾左右哈哈一笑,“叫你一声世子罢了。汝栖,天下风水轮流转,你现是阶下囚!”


    时骥自吃酒菜置若罔闻,倒是那县主把酒起身,陪着笑打圆场,“指挥使何必与年轻人置气?就是多添一张席面也无妨啊!”


    韩廷不答,两眼只看汝栖,激得黄金面具下双目怒圆,却还要寻事,“这里也都不是外人,世子怎还以面具示人?日后在京中,就是想照应照应你,也得知道你的模样啊。”


    二人僵持半晌,汝栖终于抬手去取面具。


    当下宴席静得无一丝声音,从他露出鼻梁那刻起,韩廷甚至微微站了起来。


    这是一张画皮般的脸,微红凤尾,如画丹唇,不紧不凑地长在这白净皮囊上。夺人心魄的海妖,叫人看也不敢看,连眼神都各自拘谨起来。


    韩廷失语,眼里只有那薄唇上下轻碰,许久才反应过来汝栖在说什么——


    “尉迟徽既不曾下令,我今便还是世子,便是想辱我,也还轮不着你一个小小的副指挥!”


    双方剑拔弩张,时骥此刻才好整以暇地开口敲打:“世子所言甚是,总督与世子说到底还有一层表舅甥的关系,指挥使未免急躁了些。只是世子气归气,也不该直呼表舅姓名啊。”


    汝栖冷笑一声,转身离开了厢房。


    房门合上,其余几人才略动弹,县主先忙着“哎哟”了一声,惊赞道:“这倒也怨不得他常戴面具,我方才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吹化了这雪似的人!”


    旁边一人也忙拿帕子擦衣裳:“何曾不是?我方才连茶都不会倒了,泼洒了一地。”


    时骥终于搁下著,向尚在恍惚的韩廷说:“本官用好了,还要早些歇息,诸位慢用。”


    说罢,他便也起身,径直出去了。


    这里,县主等人坐了一坐也就起身告辞,一时厢房只剩下文书与韩廷二人。


    “大人,天好早晚了,大人也该歇息了,前日大人叫小人寻的代郡美人已在候着了。”


    韩廷好似充耳不闻,突然道:“我若买通时骥不许他上京,对外就说汝栖已死,如何?”


    文书听了,半晌咂摸过味来,唬得了不得:“大人这是……”


    “我毕生所求不过一绝色,现就在我手中,我如何肯放!”


    “可……可总督要他入京……”


    韩廷压着声音,“陇南兵变,世子死于荒野,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文书急道:“说他死于荒野倒是不难,可倘若以后有人见着世子,大人又作何解释?”


    “他整日戴个面具,又有多少人见过他?”韩廷恼怒道:“只是不知如何堵住时骥这张嘴!”


    文书劝道:“大人,此事事关重大,况且,你我并不知总督的意思…...”


    韩廷一瞪眼,文书知他好弄左性儿,不敢强劝,只好赔笑道:“若说买通行台,我们并无交易之物啊!”


    韩廷冷道:“那不如趁机要了他的命。”


    密杀朝廷命官重罪,文书慌道:“不可不可,这是要杀头的……”


    “闲话少叙!今夜我便动手!”


    文书急道:“他是朝廷命官!”


    韩廷一瞪眼,“他是朝廷命官,可惜是旧朝命官!总督登基后,这陇南行台的位置,未尝不另有人选!”


    文书不敢再劝,回屋之后,忖度这韩廷实在胆大包天,若是失手,待时骥上奏朝廷只怕会惹来杀身之祸;就算得手,世上多少眼睛盯着世子,只怕也难瞒天过海,因此越想越怕,半夜收拾细软,骗过城门守卫一径逃走了。


    夜色弥漫,行台屋中油灯已灭,黑衣人在屋顶无声速行,他跳到一间厢房上,揭开瓦片,将一支迷香塞了进去。


    半柱香后,黑衣人跃下,刀光在月色下寒气逼人,他一脚踹开房门,迅速逼近床褥,挥刀乱砍。


    “不对!”


    韩廷定睛一瞧,瞬间毛骨悚然——床上根本没人!


    .


    一辆朴素的马车早已驶离城门,正行驶在官道上。


    代郡亲兵追上马车,将方才客栈里的事详细告知,汝栖听完,脸色青白,“韩廷好大胆子……”


    时骥笑笑,“十三营如今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我不过是只有虚名儿的外派京官,他就是杀了我,总督也未必会追究。不过我已去信邺京,沿途馆驿均知世子行径,倒可以不必太过忧心。”


    汝栖沉默而坐,时骥笑道:“有人为世子殚精竭虑,世子好福气。”


    “救我不是一件易事。”汝栖沉声道:“只怕会害了他。”


    “齐先生聪明世故,又是龙先生的学生,世子眼下倒不必替他担忧。话说回来,齐先生虽给你我指了条路,却也要你我二人机灵行事。世子进京后有何打算?若有用得着时某的地方,尽可直言。”


    “眼下我也无法,他叫我进京候着赵叔,可我……”


    “世子有何为难?”


    “赵叔往后在尉迟徽手下只怕很艰难。”


    “世子过于宅心仁厚了。”时骥笑道:“如今最要紧的是保命,其次,是给自己选个好出路。若赵将军肯将你带去邯东,届时天高任鸟飞,岂不比在邺京讨生活要好?”


    汝栖听罢,起身拜下,“栖年幼无知,请大人教我。”


    时骥见他诚恳,便道:“陇南王颇有美名,世子不妨借来一用——世子进京后,我明面上书请奏杀你,暗中使此消息无胫而行,等赵无咎进京,仗着邯东与陇南多年旧交,将他架于火上,他势必保你。”


    汝栖疑惑,“大人也是孤身入京,如何能笃定掀得起这般风雨?”


    时骥似笑非笑:“天下许多事,无非‘借力’二字,我问世子,十三营如今得势,必会搀行夺市,那眼下,京中谁最不快活呢?”


    汝栖看着时骥,刹那间好似醍醐灌顶,脱口道:“龙武卫?”


    时骥笑道:“十三营掌邺京边城防守,龙武卫掌城内侦查诸事,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可如今十三营眼见着扶摇直上,龙武卫日后只怕是要沦为跑腿儿,这口气,只怕他们咽不下去,既然咽不下去,那不就是你我之‘力’了么?”


    “可陇南与龙武卫素无交情……”


    “尉迟徽与你父王这一战,输赢自在人心。”时骥哂笑一声:“邺京眼下混沌着呢,世子切勿妄自菲薄。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我只帮世子这一回,日后可就两清了。”


    汝栖福身道:“大人之恩,栖永不敢忘。”


    时骥“哎”地一声打断,“恩谈不上,咱们在官言官,世子日后若有生机,我在陇南也过得自在。”


    汝栖便不再多言,眼下说报恩都是笑话,能活下去才算本事。


    他藏在衣袖下的手攥紧了,眼下的他仿佛孤叶,卷在这各方势力中上下乱飞。他并不信时骥,也不信尉迟徽,父兄牺牲,家族屠尽,只有齐章算半个亲人。


    上次一面,来去匆匆,他有许多事想问却不敢开口,不过他确信齐章不会抛下他这个可怜巴巴的孤儿,更何况这人神通广大,他找自己,远比自己找他更容易。


    汝栖这一路都得在馆驿登记详尽,月余才得进京;韩廷谋事不成,不免恼羞成怒,又恐生变,也率兵马速返回京、再加上邯东赵无咎也进京参拜新皇,于是几路人马一齐往邺京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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