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 42 章

作品:《遗袖万年

    黄河贪墨案,终尘埃落定。


    此案查办期间,林肃依律督管查抄事宜,自郭亮府邸及党羽私宅中共搜出巨额赃款与违禁之物。其中,郭亮府中地窖所藏粟米达三千余石,足以供五百流民食用半载;黄金百五十两、白银三千余两,另有西域玛瑙珠串二十余串、南方翡翠佩饰三十余件,皆为其贪墨盐铁官帑后购置的私产。


    其党羽青州刺史王显家中,更抄出隐匿的私铸五铢钱三千余缗、盗铸铜范三套,以及记录多年贪腐往来的账册三十余卷,账中清晰记载着其与地方士族勾结、侵吞赈灾款项的明细。


    此外,查抄队伍还在兖州市舶司属官的别院库房内,发现了本该用于修缮河工官署的柏木五十根、烧制未就的河工陶瓦三千片,另有从西域走私而来的安息香五斤、蜀锦二十匹,估值约三百两白银。


    这些被贪墨的物资与钱财,经大理寺核验登记后,除私铸钱范、受损陶瓦按律销毁外,其余粟米尽数拨入京郊流民安置点,金银铜钱与可用物资则全数上缴国库。


    据户部事后核算,此次查抄所得,折算成现银共计约两万三千两,虽远不足以填补国库因治河、赈灾产生的亏空,亦无法彻底扭转朝廷财政困局,却也为拮据的国库注入了一笔急需的周转资金,暂缓了因江南盐税锐减带来的用度压力。消息传出,百姓不仅为贪官伏法拍手称快,更因朝廷“追赃补国”的举措,对吏治革新多了几分期待,市井间称颂之声不绝。


    而秦王赵玄,在此案之后,声望日盛。


    他不仅以雷霆手段肃清了吏治,更难得的是,竟能放下亲王之尊,亲赴太原王氏族老王云府上“赔罪”,此举不但在朝中传为一段“礼贤下士”的佳话,更出人意料地为国库解了燃眉之急。


    那尚书令王云感念秦王“顾全大局”之心,竟振臂一呼,带头捐出万石粮米,数十万钱。有他做表率,青州士绅无不景从,纷纷解囊。短短半月,所筹钱粮,竟比朝廷原定下拨的赈灾款项,还要多出三成。


    此事传入宫中,龙颜大悦。


    御书房内,赵渊合上手中关于青州善后事宜的奏报,那张清瘦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他转向身侧侍立的中常侍靳忠,问道:“靳忠,你看朕这几个儿子如何?”


    靳忠连忙躬身,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奴婢愚钝,不敢妄议殿下。”


    “但说无妨,恕你无罪。”


    靳忠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缓缓道:“晋王殿下勇武果决,有太祖之风;楚王殿下才思敏捷,仁心宽厚……皆是人中龙凤。”


    “哼,”赵渊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他站起身,踱步至窗前,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已然凋零的梧桐。


    靳忠额头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知道,陛下这是在为太和殿上,晋王与楚王联手攻讦太子一事,心生不满了。


    靳忠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劝慰,“晋王殿下与楚王殿下,亦是忧心国事,一时情急,言辞或有不当。然其本心,皆是为了我大靖的江山社稷。”


    他见皇帝不语,又继续道:“然,此次秦王殿下不计前嫌,于朝堂之上为太子殿下分说,足见其兄弟情深。想来有秦王殿下做表率,诸位殿下日后定能效仿,兄友弟恭,和睦相处,共辅陛下,开创盛世。”


    赵渊听完这番话,转过身,重新坐回御榻,将那份由赵玄呈上的《灾民善后六条》拿在手中,缓缓摩挲。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依秦王所奏,这六条,即刻交由中书省拟旨,颁行天下。”


    他又拿起另一份名册,“这上面是秦王举荐的几个寒门贤才,你交予吏部,让他们议个章程,尽快安插到青州各处要职上去。”


    “奴婢遵旨。”


    靳忠躬身接过奏疏与名册,心中已是了然。


    青州之事,秦王赵玄,不仅赢了民心,得了清誉,更借着这“善后”之机,名正言顺地发展起了自己的势力。


    青州,日后便是秦王的了。


    这是何等厉害的谋划啊!


    靳忠一路往户部而去,心中已是百转千回。


    *


    楚王府,静心书斋,青烟缭绕。


    赵奕身着宽大的天青色外衫,外衫敞开,内里配以枯草色丝质中衣,头发束起却并未扎髻,而是垂散下来,显得散漫而慵懒,他此刻正斜倚在榻上,认真聆听琴师为他弹奏古曲。


    吏部尚书张济端坐于他对面,神色间不似往日那般从容,眉宇间凝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色。


    “殿下,秦王此番,可谓是一石三鸟。不仅全身而退,还得了个‘仁德’之名,更将整个青州都纳入了囊中。我等在朝堂之上费尽心力,最后,竟是为他做了嫁衣啊!”


    侍女提起陶釜,将滚沸的汤水稳稳注入茶盏,茶香愈发浓郁。


    赵奕脸上不见半分波澜,饮了茶水,才道:“不过是些许上不得台面的小术罢了。收拢贱民之心,安插几个寒门,便能成事?真正的天下,是士族之天下。他赵玄一日得不到士族之心,便一日只是个孤家寡人,何足挂齿?”


    张济道:“话虽如此,可秦王风头日盛,不可不防啊!”


    赵奕抬眸看了看张济,淡然一笑,并不作答。


    “殿下,”张济压低了声音,神情变得无比凝重,“下官今日前来,实则另有要事禀报。”


    他从袖中取出一叠奏疏的抄本,轻轻放在案上。


    “这是近半月来,各处御史弹劾江南盐运的奏章。私盐泛滥,盐税亏空,其背后牵连之广,钱财之巨,远非青州黄河一案可比。”


    赵奕的眉梢几不可见地挑了一下,张济见状,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了:“殿下,这江南的水,深不见底。其中……亦有不少殿下私产牵涉其中。”


    赵奕眼尾斜挑,锐利的目光射向张济,“那又如何?太祖封了那么多异性王,天下世家大族皆封山占泽,自给自足,别说私盐,私兵都养得,本王只是有几处私产在江南而已,有何不可?”


    “殿下之言,固然有理。然,青州之事,殷鉴不远。陛下名义上是命秦王治水,可结果如何?秦王看似是笼络了太原王氏,实则是借王氏之手,将整个青州的财权、官权尽数收归中枢!臣窃以为,此乃陛下假秦王之手,行‘强干弱枝’之策,其意在敲山震虎,削弱士族,以固皇权啊!”


    赵奕微眯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几分,道:“张公,继续讲!”


    张济见状,知他已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心中稍定,“正因臣窥破此节,方才夜不能寐,寝食难安。殿下,恕臣斗胆建言,若陛下真欲整治江南盐案,殿下当仁不让,必主动请缨!唯有将此案牢牢控于股掌之间,方能于惊涛骇浪之中,既保全江南士族之根基,亦可护得殿下周全,此乃两全之策。”


    赵奕转了转手中的茶盏,看着盏中轻轻晃动的茶汤,他脸上的笑意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思虑。


    良久,他才将那杯茶一饮而尽。


    “张公所言有理,只是……”他放下茶盏,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几竿修竹,语气里又带上了几分疏离与自矜,“青州不过一隅之地,其势单力薄,尚可撼动。然江南六州,沃野千里,人杰地灵。太祖皇帝定鼎天下,若无江南士族倾力相助,何来今日之大靖?区区一个秦王,纵有父皇在后撑持,欲动其根本,无异于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张济心中一急,连忙道:“殿下所言,固然是老成之见。然,凡事皆有万一。秦王如今势头正盛,又有陛下信重,倘若真让其于江南再立奇功,则声望如日中天,届时,这储君之位……恐生变数啊!”


    听到这话,赵奕的眼睫几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他却忽然笑了,那笑容如春风拂面,瞬间又恢复了那副慵懒姿态,重新斜倚回软榻之上。


    “先生,你又不是不知,储位与我,不过浮云耳。二哥若真有此等经天纬地之才,能安邦定国,小王自当拱手相让,为他奉上一杯贺酒。”


    这番话,听得张济脸色一阵青白,几乎要以为自己方才那番苦心孤诣的劝谏都付诸了东流。他张了张嘴,正欲再言,却见赵奕忽然对他眨了眨眼,那双温润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公以为,江南是青州吗?”赵奕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凉意,“江南六州,贵族士绅盘根错节百年,同气连枝,岂是那般容易对付的?”


    “二哥此去,若行霹雳手段,则必激起江南士族同仇敌忾,若他们联手反叛,至江南烽烟四起,动摇国本,此责谁负?”


    他看着张济渐渐睁大的眼睛,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届时父皇为平息众怒,安抚江南,你猜……他会将谁推出来,做那代罪羔羊?”


    张济怔在原地,面对这位温文又散漫的楚王,第一次产生了发自内心的钦佩。


    “殿下……殿下高瞻远瞩,思虑之深,臣……茅塞顿开,愧不能及!”他站起身,对着赵奕,深深地、心悦诚服地作了一个长揖。


    赵奕叹息一声,一手轻撑着额角,缓缓闭上了眼睛,眉间微蹙。


    “本王今日头风病犯了,公先下去吧。”


    “此事,公不必再虑,本王心中,自有丘壑。”


    张济躬身告退,待他走远,琴声也渐渐停止,赵奕缓缓睁开了眼。


    他冷声道:“接着弹,本王让你停了吗?”


    那美貌的女琴师抖了一下,抬起纤细玉手,继续弹奏。


    悠扬的琴音传来,赵奕这才又闭上了眼睛,接着,他淡淡地自语道:“我那父亲,岂是好相与的?被他看重,不一定是好事。”


    *


    三日之后,江南盐案爆发。


    户部尚书高祥,一个年过半百、素来以精打细算著称的老臣,此刻却全无半分体面。他跪伏于地,老泪纵横,手中的象牙笏板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声音里带着哭腔,响彻整个大殿:


    “陛下!江南盐税,锐减七成!私盐泛滥,已如决堤之水,不可遏制!沿岸官府与盐枭勾结,坐地分赃,国库……国库早已空虚如洗,几近见底!长此以往,国本动摇,社稷危矣!请陛下圣断啊!”


    他一番声泪俱下的哭诉,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激起千层浪。


    殿上百官,无不色变。


    盐铁之利,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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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之命脉。江南盐税锐减七成,这已非寻常贪墨,而是有人在挖大靖王朝的根基。更麻烦的是,此事牵扯到盘根错节的江南士族与地方勋贵,谁都知道,这是一个比黄河案更加烫手的山芋。


    坐于御榻之上的赵渊,听完高祥的哭诉,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神态各异的朝臣。


    赵渊道:“众卿有何对策?”


    一时间,方才还因些许政务争得面红耳赤的朝臣们,此刻皆噤若寒蝉,垂首不语。


    赵渊眯了眯眼睛,声音不怒自威,“满朝文武,竟无一人为朕解忧?”


    此话一出,殿内更加寂静,连眼下风头正盛的秦王也是不动声色,兀自垂眸看着地面。


    那屡次向楚王进言的张济,则如热锅上的蚂蚁,几次想出列发言,却被楚王以眼神制止。


    待这令人窒息的沉寂酝酿到一定的程度,几乎能感到皇帝粗重的鼻息时,楚王赵奕才手持象笏,款款出列。


    “父皇,江南士族,素有清名,想来亦是被奸人蒙蔽。儿臣不才,愿往江南,为父皇分忧。彻查此事,肃清盐政,还江南一片朗朗乾坤!”


    赵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缓缓点头,“准奏,此事便由楚王亲自督办彻查。”


    “儿臣领旨!”赵奕优雅一揖,从容退回。


    天子敕令已下,百官都松了一口气,心中却是思绪万千。


    江南六州,那可是个马蜂窝。


    别的不说,光是异姓王就有两位,还都兼着州牧的实权。想当初太祖建朝时,江南匪患严重,朝廷鞭长莫及,便特许各州郡豢养私兵以求自保。如今大靖已历四世,当年那些剿匪的部曲,究竟发展成了什么规模,恐怕谁也说不清。


    更何况,六州之内豪强林立,门阀世家的关系盘根错节,百余年积下的问题,又何止盐铁这一桩?哪件事拎出来,不是要动江南那些地头蛇的筋骨?真要撕破了脸,那些士族门阀联合起来对抗朝廷,以朝廷如今的虚弱,根本无力对抗,到时候怕是江山易主都不无可能。


    虽说楚王赵奕在江南士人中颇有声望,但涉及到实实在在的利益,那点清谈的交情便显得无足轻重了。他赵奕如果处理不好,最后的结果必然是里外不是人,甚至可能被推出去当替罪羊,以平息江南之乱。


    殿中脑子转得快些的,都想通了这其中的厉害关系。


    他们不解,楚王赵奕平日里看着风流潇洒,行事却一向谨慎,封王多年,从未有过出格之举,更不会如此激进。今日他为何会主动接下这足以焚身的烫手山芋?他到底在盘算什么?


    一时间,朝班之中,官员们眼神交汇,几个回合间,已然交换了无数信息。


    晋王赵辰此时,也不由得昂起头来,目光扫过赵奕,又落在了神色如常的赵玄身上。见他们二人皆是一派放松自在,心中也有了计较。


    他向来只懂行军打仗,对这种需要绕八百个弯的心思,一向头疼得很。


    但他并非完全不懂,对江南六州的凶险自然也有一番了解。这个烫手山芋,接了很可能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可反过来想,赵奕若没有几分胜算,也绝不会主动往火坑里跳。一旦真让他在江南立下大功,对储位的威胁就太大了。


    而那个赵玄,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聪明。原以为他是个爱冒进的纯臣,这次肯定会当仁不让,没想到他也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看来也是没想好万全的法子。


    正思量间,他感到身侧的陈烈递了个眼色,赵辰这才收敛了心思,默默站回队列之中。


    此事之后,朝中再无人上奏。中常侍靳忠那略显阴柔的嗓音适时响起,划破了殿上的沉寂。


    “退朝——”


    *


    退朝之后,一封由东宫心腹宦官拼死送出的血书,却悄然呈上了赵渊的御案。


    那是太子赵钰的亲笔奏表。


    奏表中,赵钰不再有半分辩解,而是痛陈自己往昔的种种过失——从识人不明,到督查不力,再到因一己之私而有负圣恩,字字泣血。


    奏表的最后,他写道:


    “……儿臣身负重罪,本无颜再见天日。然听闻江南有难,国库空虚,儿臣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儿臣恳请父皇,能给儿臣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儿臣愿亲赴江南,以待罪之身,彻查盐案。若事不成,儿臣愿自裁于黄河之畔,以谢天下!”


    御书房内,赵渊手持那封带着血腥气的奏表,久久无言。


    一旁侍立的中常侍靳忠,呼吸也放到了最轻。


    太子看似是绝望之下的挣扎,实则是一步险棋。他将自己置于死地,反倒搏出了一线生机。


    此举,怕是正合君意。


    不知过了多久,赵渊道:“传朕旨意。”


    靳忠连忙躬身听旨。


    “自明日起,解了太子的禁足,命太子亲自总管江南盐案,即刻启程。”


    赵渊顿了顿,那双浑浊却洞悉一切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玩味的光芒。


    “楚王赵奕,协同太子,督办此事。”


    “诺!”


    靳忠接了皇令,眼睛转了又转,对赵渊的决定仍是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