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好像是一条蛇

作品:《关于我养大的龙崽是宿敌这件事

    雪仍然无声地落着。


    屋内也是一片寂静。云昭问完后便没有再发出声音。她望了一会儿谢不拙后就把眼神移开:这孩子太小了,震惊和慌乱没有丝毫掩饰。


    让他想想。


    她转头望向门外的雪。天已经暗下来,墨蓝色的天空,往下飘落的细雪被暖黄的灯光照着,像糖霜一样覆在青石板上。


    黑暗从外蔓延过来。云昭站起身点灯,火折子一亮。


    谢不拙被那火光晃了一下一下眼睛,他好像做出了决定,不再遮掩自己的竖瞳。


    “我好像是一条蛇。”


    谢不拙记忆的开端是在一个初春。


    他在山脚下的一条小溪边醒来,春寒料峭,尚有薄冰,叮叮当当被溪水冲下。他未着寸缕,身体冻得通红,却并不觉得冷。


    没有之前的记忆。于是一片茫然,他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山不陡峭,溪流平缓,溪那边似乎就是一座村落,正是早饭时分,有炊烟袅袅升起。


    他茫然起身,想要站起来,却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谁家的娃啊!”这一幕被路过的樵夫看见,他见这孩子赤身露体,又不会说话,只会直勾勾地看人,以为是哪里来的流浪小孩,就把他带回了家。


    家不大,有破败之处,但也收拾得很整洁。


    “文儿啊——”


    “哎!”一个半大孩子,正在洗碗,看到爹回来急忙迎上去,“怎么刚出门就回来啦?”


    “咱还有剩饭不?我捡到个娃娃,看起来怪瘦的,拿点饭,还有你的旧衣裳!”


    谢不拙就这样在樵夫家中住下,樵妻早亡,家里只有他父子二人。父亲杜先,儿子杜文,他们起初还四处打听附近的村庄有没有人家丢了小孩,半月下来没打听到一点。乡里的衙门也不管事,遂作罢,也把这捡来的孩子当小弟待。


    这孩子虽不会说话,看起来有点呆傻,但非常懂事。樵夫白日出门打柴或卖柴,他就跟在杜文身后看杜文干活,跟了一天就学会了洗碗晾衣。杜文逗他:“好聪明!怎么不会说话?叫我哥哥呀。”


    谢不拙张张嘴,发出气音。


    杜文见状,又重复一遍:“哥——哥——”


    谢不拙:“咯——”


    樵夫回家听杜文转述,高兴得不得了,带着谢不拙去请村里的老秀才给他起名。


    “不是傻子啊?”老秀才啧啧称奇,“不傻不傻……不拙,就叫杜不拙吧。”


    杜先却道:“跟我媳妇姓吧,她娘家没个兄弟,天上掉下来的儿子,送给她家。”


    于是叫谢不拙。


    谢不拙在樵夫家中住了半年,邻里见杜先独自拉扯两个孩子,总有接济。谢不拙日日跟着杜文进出,也学会人言。


    他话虽不多,但长得俊秀,又有礼貌,很招人喜欢。


    然后突然有一天,村里丢了一个孩子。


    村西秋寡妇家的傻女儿,十七八岁的姑娘,自小就有疯病,日日坐在村头,手里拿着吃食,看着来往行人,一边看一边嚼。


    秋寡妇在家洗衣缝补赚钱,常常半个时辰来看一眼女儿,看她无事,转身再回家去。


    就是在十月初的一天傍晚,秋寡妇最后一次看了女儿,她手上的饼已经吃完,正在啃一根树枝。秋寡妇夺了她的树枝,回屋做饭去。


    做好饭了出来喊,却发现女儿不见了。


    “她从来不瞎跑的呀!”


    秋寡妇急得六神无主,挨个问村里人:“你见我闺女没有?”


    没人见到,晚饭时分,大家不是在做饭就是在吃饭,村西头临着大山,也没有人经过。


    众人点上灯笼,两三人一队,整村里找秋家女儿。


    “小喜——秋喜——”


    杜家父子一队,从村西往北边小巷找。谢不拙拉着哥哥的手,在经过秋喜常坐的地方时皱皱眉头,他停下,拉拉哥哥的手,又拉拉父亲的衣袖,见两人都看他了,才指指后山方向。


    “我闻着她往那边去了。”


    杜先将信将疑,但着急之下也不由问出:“不会是上山了吧?”


    秋寡妇闻言,顾不上哭了“秋喜从来不上山啊!她怕蛇。”


    “那整个村里都没有,从东头出村,得多少人看到?”


    有人开始附和:“对呀,往南往北我们都看得见,只有往山上走没人能看见。“


    天黑了,没人敢上山,沉默短暂地降临了一瞬,村长拿了主意:“明天一早我们上山找。”


    秋寡妇又掉下泪来,她提着一盏灯,四处是静止的人。她想要冲上山去,可这山黑压压地注视着山脚下的村民。


    她害怕。


    人群陆陆续续散开,附近的几家妇人都留下来,陪她坐了一会。


    秋寡妇看着这山,心越来越乱,她渐渐听不见其他人的安慰,只有一个念头:得把闺女找回来。


    她猛地坐起来,又点亮灯笼,出门直奔后山。


    云昭原本亮晶晶地看着谢不拙讲,她当做听故事,听到这儿,眼睛也不由得垂下来。


    她大概猜到秋寡妇的下场。


    秋寡妇没有回来。


    秋家母女失踪后,有青壮年结伴去山里寻找他们的踪迹。


    “土太实,脚印都不大看得见,走远了一段路就看不着了。”他们这样告诉村里人,人人一筹莫展。只好叮嘱自家小孩不要往山里去。


    “也许是老虎叼走了。”


    以往猎人也远远见过猛虎在半山腰,也许下到山下来了?


    众人揣着疑惑散开。


    叮嘱没有起效,村里的孩子渐渐失踪了。


    频率并不高,一两月丢一个,丢了两个的时候村里的流言就止不住了。


    “老虎打食也没法做到一点动静都没有吧?”


    “应该是妖怪,我从乡里说书的那里听来的,妖怪吃人都没有痕迹的。”


    “哪里来的妖怪啊?”


    又是一阵沉默,众人在脑海里搜索可疑的角色。


    “哎,秋喜不见的那个晚上,”有人小心地开口,“我听见老杜家那个幺儿说,他闻着秋喜往山后去了。”


    “秋喜味道是挺大的。”有人不明所以地附和。


    “那你闻得见她往哪走了吗?”


    “……”


    “就是他说了之后,秋喜娘才上山的!”


    村里人看谢不拙的眼神越来越怪了。


    他不爱出门,听不到几句流言。杜先不一样,他从外面回来时脸上渐渐不再是平和的神色了,他皱着眉头,像有心事。


    他先问杜文:“你和弟弟最近有没有乱跑?”


    杜文莫名其妙:“没有啊。”


    他拉过谢不拙:“拙儿,你有没有乱跑?”


    “没有,爹。”


    杜先的眼神因为这个“爹”凝固了一瞬,但他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走丢的那几个孩子,你跟他们……你见过他们吗?”


    谢不拙感觉到不对,他摇摇头:“没有。”


    杜先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什么。


    片刻,杜先松开他的手:“吃饭吧。”


    杜先没有再问过,外面流言风语,杜家在昏暗的天色里平静地过着日子。


    直到第三个孩子的失踪。


    杜文不见了。


    杜文带着谢不拙去小溪边洗衣服的时候,一件衣服被溪水冲下去,杜文顾着岸上的衣服,让谢不拙去追。


    秋天的水流太急,谢不拙追出去几十步,追到下游才把衣服捞上来。他一回头,哥哥不见了。衣服还在岸边好好放着。


    “文儿跟你在一起,怎么能转头就不见了!”


    杜先回家就看到几个大人围在杜家门口,他拨开人群,好奇地,带着一丝他这些天来都压在心头的不安。


    或者说,他下意识地用好奇掩盖这不安。


    一片怜悯的眼神。


    有人开口:“文儿不见了。他和不拙一起出门洗衣服,不拙回来了,文儿没有。”


    杜先疯了,预想过的祸事成真了。他顾不得放下樵木,一拳打到谢不拙身上。接下来是骤雨一样的殴打:“我儿子呢!你还我的儿子!”


    谢不拙任他打,起先还小声解释,但太疼了。


    他沉默下来,接受父亲的怒火。


    四邻八舍上来拉住杜先,倒不是怕他打坏谢不拙,只是怕万一逼急了这妖怪,全村的人都要遭殃。


    杜先被众人按到地上,喘息渐渐平复下来,他盯着同样倒在地上的谢不拙:“我问你,文儿失踪跟你有没有关系?”


    谢不拙没有哭,他回答:“我不知道哥哥怎么不见的。”


    “去找你哥哥!你去找!找不到不要回来!”


    谢不拙爬起来,他看看这群大人,畏惧的、厌恶的、憎恨的眼神。


    “爹,我出去了。”他像往常一样跟父亲打招呼。随即点起一盏小灯笼,出门往小溪那里走去。


    杜文的衣服没有收起来,他走到那儿的时候,把哥哥留下的衣服抱起来。转头看了看村庄。


    黑压压的村子,几点光。


    这个距离上,他看不到人了。


    谢不拙讲到这里就沉默了。云昭听得入神,眉头也皱起来,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她拿起茶壶,给谢不拙倒了一碗茶。


    谢不拙捧着喝了,云昭又问:“那你是怎么到临川来的?”


    “我出村之后,就在附近找我哥哥,周围几个村庄也都有孩子走丢,我不敢再进村。”


    “不对”,云昭又皱起眉,“你独自在外游荡,没遇到什么人吗?”


    谢不拙有一瞬的迟疑,他回答:“……我出了村,遇到一只小精怪。”


    一只会说话的兔子。


    谢不拙打着灯笼走在溪边,他仔细地、试图从地面上找到一些痕迹。


    兔子在上游喝水,他走路太轻,兔子发现他的时候吓一大跳,刚窜出去一步,回头看是他,发出惊讶的“咦?”


    “小蛇,你不是被砍柴的捡走了吗?”


    谢不拙不认识兔子,有些茫然。


    兔子说话很急:“你大晚上出来干啥?最近老有人抓娃娃呢。”


    谢不拙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心,它剧烈地跳动,这陌生的感觉促使他立刻问出他的问题:“你见过我哥哥吗?也是被人抓走了吗?”


    兔子:“你哥是哪个?咱这儿还有别的蛇精吗?”


    谢不拙解释:“砍柴的人的儿子。”


    “噢噢”,兔子努力回想了一下,摇摇头,“没见呢,我看见的是村北那个小子,好几个人,一个捂嘴,两个抬起来,跑可快了!”


    “他们去哪了?”


    兔子这次没有回想,头往东边一抬:“说要回城里!”


    谢不拙当即就要走,兔子追上来:“你去哪?你去哪?”


    谢不拙回答:“我去追他们。”


    兔子急得咬他的脚:“不行呀!不行呀!你打不过他们!”


    谢不拙的脚步慢下来,是的,他的力量与普通小孩无异,有时候他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妖怪。


    兔子见他停下,松了一口气:“别冲动呀,咱们山里这些年来就你一个修成人形的,别刚成形就被打死喽……”


    谢不拙:“你认识我吗?”他一直想要知道自己过去的记忆。


    兔子诚实道:“不认识。俺只在你成人那天见过你,你是俺见过的第一个妖怪。”


    失望,但很短暂,谢不拙回到正事上来:“我要去城里……看这个情况,人是不安全的,我化回蛇。直接往东去就对吧?”


    兔子没太跟上,但还是点点头:“往东。”


    谢不拙:“多谢你。”就要离开。


    兔子脑子终于跟上他,提醒他道:“盛货郎经常进城去卖东西,你变成蛇,可以藏在他的货框里,省些力气!”


    谢不拙朝他深深一揖,抱紧哥哥的衣服朝小溪一跃。


    水花四溅的同时,一尾长蛇样的东西飞速游开。


    “兔子真好。”云昭点点头。“所以你是来找你哥哥的?找到线索了吗?”


    “……”谢不拙摇摇头,诚实道:“没有,城里气味太多了,我闻不到。”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说书先生之前说过,城里有大老爷,叫知府。我想找知府,帮忙救救哥哥和其他人。”


    随着谢不拙这一声话音落下,灯盏“啪”地爆出一朵烛花。